一

《诗经·郑风·风雨》说：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里，在一个鸡鸣叽叽喳喳的场景里，忽然见到一个“君子”，让一个少女又“夷”又“瘳”，然后“云胡不喜？”

这说明，君子是少女喜欢的。少女的心，用西方的典故，那就是少女之心，心中所期待的“白马王子”，在中国的典故里，那就是“如玉”的男子。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就是“心上人”。

二

金庸的武侠小说《神雕侠侣》第十五章“东邪门人”记载了一个少女的心思：

这一日上午就这么静静过去。午后那少女又坐在桌边写字，杨过极想瞧瞧她到底写些甚么，但求了几次，那少女总是不肯。她写了约莫一个时辰，写一张，出一会神，随手撕去，又写一张，始终似乎写得不合意，随写随撕，瞧这情景，自不是钞录甚么武学谱笈，最后她叹了口气，不再写了，问道：“你想吃甚么东西，我给你做去。”

他要吃棕子，却是另有用意，快吃完时乘那少女不觉，在手掌心暗藏一块，待她收拾碗筷出去，忙取过一条她做衫时留下的布线，一端黏了块粽子，掷出去黏住她撕破的碎纸，提回来一看，不由得一怔。原来纸上写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八个字。那是《诗经》中的两句，当年黄蓉曾教他读过，解说这两句的意思是：“既然见到了这男子，怎么我还会不快活？”杨过又掷出布线黏回一张，见纸上写的仍是这八个字，只是头上那个“既”字却已给撕去了一半。杨过心中怦怦乱跳，接连掷线收线，黏回来十多张碎纸片，但见纸上颠来倒去写的就只这八个字。细想其中深意，不由得痴了。忽听脚步声响，那少女回进室来。杨过忙将碎纸片在被窝中藏过。那少女将余下的碎纸搓成一团，拿到室外点火烧化了。

这位少女就是黄药师的徒弟程英。程英显然喜欢杨过，当然也知道杨过喜欢的是小龙女。当时的情景，他们是面临大敌，随时都会丧命，当然是风雨凄凄、风雨潇潇、风雨如晦，但在这样的日子里，鸡亦然充满着活力，当然年轻的生命也有着其生命力。“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风雨交加，大难当头，但见到了自己喜欢的人，为什么不高兴呢？

三

显然，君子是少女喜欢的。少女意味着纯真、善良，她喜欢的，肯定是好东西。那么，君子是什么东西呢？为什么少女会喜欢？

在古典文献里，“君子”一词，最早出现在《易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很直白，君子是自强不息的人，用现在的话就是，不仅身体强壮，而且脑子充满智慧，满满的都是正能量。当然，君子还是“厚德载物”的人，说明君子道德高尚，而且心胸开阔，像大地那样，能够让万物生长。这句话中的“厚德载物”现在还是水清木华的清华大学的校训。

这样的君子一旦出现，少女就非常喜欢，“云胡不喜”。当然，实际情况是，继续以《神雕侠侣》里的故事为例，程英是“云胡不喜”，不知道该不该喜欢，但为什么不喜欢呢？但杨过想：“她写「既见君子」，这君子难道说的是我么？我和她话都没说过几句，她瞧见我有甚么可欢喜的呢？再说，我这么乱七八糟，又是甚么狗屁君子。若说不是我，这又没旁人。”杨过其实是相当的个人主义，自强不息只能勉强称得上，但武功主要是靠机遇，而不是持续的努力，厚德载物基本上不搭界，他有时候来个“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只是受了大侠郭靖感染而已。最后和小龙女绝迹江湖，再也不管天下和江湖。

四

不过，就男子来说，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还是所追求的最高的精神境界。这种境界，有一个形式化的表现，那就是文采和朴实，都要兼得。《论语·雍也》载：“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也就是说，一个人若朴实多于文采，未免粗野，若文采多于朴实，则华而不实。文采和朴实配合适当，然后才是君子。

也就是说，“文质彬彬”，是君子。君子不仅要内在的修为，而且还需要有服饰的礼仪和规范，不仅举止得体，还要穿着打扮也要合于礼。如果“捉襟见肘”、“衣不蔽体”，那就有失体统，不仅衣服裤子鞋子很讲究，帽子也很讲究。

形式是很重要的，但只重衣冠，没有修养，就可能是“衣冠禽兽”。不过，“衣冠禽兽”，最早的时候指的是官员穿着官服，上面绣着各种飞禽走兽。明朝的时候文官官服绣禽，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云雁、五品白鹇、六品鹭鸶、七品鸂鶒、八品黄鹂、九品鹌鹑。武官戎装绣兽，以示威猛：一品、二品为狮子，三品、四品为虎豹，五品熊罴，六品、七品彪(双翅飞虎)、八品犀牛，九品为海马。这说明，“衣冠禽兽”，是权力的象征。在这里，君子被看作是“统治者”。当然，统治者往往滥权私用，贪污腐败，看上去道貌岸然，实际上犹如禽兽，那就是“衣冠禽兽”了。

五

所以，君子是如玉的男子，是少女心中的白马王子。君子是自强不息的男子，而且还厚德载物。君子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也就是文质彬彬。

显然，君子不仅是强者，而且是美者，更是儒而雅者。这都是原始秩序的维度。实际上，一旦涉及到扩展的国家秩序的时候，君子就成了统治者，就成了威猛的“衣冠禽兽”，尤其是武官，直接把自己当作是凶猛的狮子豺狼虎豹熊罴，文官虽然是禽，而且都不是猛禽，但在国家秩序维度里，他们也是随时能够伤人的权力的拥有者。在古代国家治理体系里，权力都是倾向于绝对的统治权。“绝对权力绝对腐败”，反过来，一个追求绝对权力的人，也绝对会是腐败的人。

于是君子在国家秩序维度出现了两难的选择：追求绝对权力和利益，那就会成为“衣冠禽兽”。要不成为“衣冠禽兽”，就需要放弃绝对权力和利益的追求。但放弃了，就让小人或者伪君子得道，真正的君子则边缘化。就后者来说，君子放弃了权力和利益，让伪君子得道，是要承担责任的。

如何让君子能够追求权力和利益，而且不会成为“衣冠禽兽”，那就是规范的制度建设的问题。现代国家治理体系建设，就要就要解决这个问题。当然，在这个体系里，不必再把人假设为君子，而是可以把人假设为小人，或者凡人。

六

所以，真正的君子，是自然的凡人。少女是凡人，她喜欢君子，出于平凡的少女梦。男子是凡人，想当君子，也是凡人的理想。在原始秩序，大家都是凡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一个女子，可以是物理上的窈窕淑女，也可以是心灵上的窈窕淑女，至于君子，既可以是大家认可的，当然实际上也可以仅仅是女子自己认可的。

所以，在原始秩序里，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杨过和程英，相互之间都是策略行为，程英以抄诗表达心意，但后来还拿火烧了，杨过则偷偷地看。一个偷藏心思，一个偷看纸条。但这种策略行为，表现得非常自然，不仅不让人不舒服，反而让人感觉一种自然朦胧青涩之美。当然，现在人一有想法就通过微信表白，或者在520那个著名的表白日直接表白，少了曲折美，倒也是开门见山，前面见到笔架山，云胡不喜。

在扩展的国家秩序里，君子追求私心，应该说也是策略行为的。君子的确需要有修养，至少要有学识，有品德，还要有衣冠，画上禽兽，就变成了统治者。这个时候的程英，变成了一心学习想要当官的君子。风雨交加，国难当头，鸡叫不停，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天降大任于斯人，得到了心仪的官职，为什么还有一点不高兴呢？为什么不高兴呢？现在的人直接会说，不高兴是假的，高兴是真的。过去的君子会再三推辞，表明自己没有私心。皇上则会再三要求其出山，以表明真的是为天下黎明百姓计。现在的君子会说：“嗨，什么当官啊，服务而已，更多的责任而已”，然后就兴高采烈地当上统治者。当然，大家并不这样认为，统治者还是统治者，毕竟国家秩序维度里的人，都是有权的人，即使是服务，也是单向的，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不许接受。

七

因此，君子的秩序维度，其实是不存在特定的维度，其实都是凡人的维度。在过去，统治者是君子，男子是君子，现在统治者和男子都是凡人。过去被统治者是小人，女子是小人。现在，被统治者和女子，都可以是君子，当然也是作为凡人的君子。

在这个君子皆为凡人、凡人皆可为君子的世界里，是一个开放的秩序维度的世界，也是一个自由恋爱，自由努力做事成长，也可以自由不恋爱，自由耗费自己生命的世界。当然，这也是一个自由和繁荣的天上人间。在这里，无论程英、杨过，还是小龙女，都可以按照他们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

责任编辑：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