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桂榛作者简介:林桂榛,贛南興國籍客家人,曾就學於廣州、北京、武漢等及任教於杭州師範大學、江蘇師範大學、曲阜師範大學等,問學中國經史與漢前諸子,致思禮樂(楽)刑(井刂)政與東亞文明,並自名其論爲「自由仁敩與民邦政治」。 |
“万里来寻独立碑”——马一浮北美游学述略
作者:林桂榛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四月廿九日辛亥
耶稣2017年5月24日
【摘要】1901年父亲马廷培病逝后,马一浮到上海学习外语和政治,并与谢无量、马君武创办翻译杂志。1902年妻子汤仪病逝后,马一浮谋得一份官派的差职去了美国圣路易斯城。在圣路易斯,他一共居住了309天,把绝大多数精力放在了学习、翻译外国著作上(尤其是政治学著作),并留下了303天的详细日记。这份日记记录了他在那的工作、游览、购书、学习以及与遥远的亲戚朋友的书信往来,记录了他在异国他乡伤痛、悲楚的所感所思。离开美国时,他带回了他所购买和阅读的各种外文书籍及《资本论》,史称是德文版《资本论》传入中国的第一人。
【正文】
毛泽东1939年曾说:“在中国的民主革命运动中,知识分子是首先觉悟的成分。”(《五四运动》,1939)1883年生的马一浮,也同清末许多关心国家前途与人民命运的有志青年一样,虽从小浸润的是旧学的教育,但素怀经世济民之大志,积极探求救国救民的变革道路。
一、上海:“天南一星光万丈”
1901年春马廷培去世,同年11月正式下葬。葬后,马一浮告别家中的妻子和戴姑妈,赴上海探索国家与人生的新道路。他说:“浮既葬吾父,遂奔走游学江海。”(《亡妻汤孝愍哀辞》)马一浮离开上虞老家“游学江海”,从这时起。
马一浮到上海后,是在上海同文会堂与好友谢无量等一起学习外文,并与谢无量、马君武共同创办了一个叫《二十世纪翻译世界》的刊物,编译和介绍西方著名的文学作品与哲学、社会学、政治学名著,致力于传播先进思想与进步观念[①]。而马一浮之所以到上海,跟他岳父汤寿潜与至友谢无量有密切关系。
谢无量(1884-1964)出身于四川省乐至县望族,祖上士宦官绅代不乏人,其父谢凤岗在安徽当过四任知县。谢无量4岁便离开了故乡,跟着家人一起在父亲任职的安徽芜湖、庐江一带生活。谢无量的父亲谢凤岗与汤寿潜是挚交(汤1895年在皖南青阳县做知县),谢无量14岁起就拜汤寿潜为师,学习经学和时政,谢、汤两家关系也非常好,在江浙一带多有来往。主张“立宪”和1890年就写成《危言》一书的汤寿潜经常为谢无量、马一浮介绍维新思想与著作。1900年前后,他就劝他们去上海、北京学习,开阔视界,了解形势。
1901年,上海南洋公学创办“特班”,聘请蔡元培任“总教习”,公开招考能作古文的优秀学生二十余人并预定保送经济特科。就在这时,谢无量在父亲和汤寿潜的鼓励下,考入了上海南洋公学“特班”[②]。“南洋特班”仅仅办了两年,学生最多时共42人,但它培养出的人非常突出,与谢无量在这里共同求学过的著名人士有邵力子、黄炎培、李叔同(即弘一法师)、胡仁源等。
“南洋特班”只办了两年,1903年11月因罢课风潮停办。马一浮是否在这时随谢无量入上海南洋公学“特班”,目前因史料缺乏难以确认。但马一浮、谢无量与年龄相仿且那时英文、法文等特好的广西籍马君武(1881-1940)是好朋友,志趣相投且交往密切。当时马一浮住在虹口租界区(南洋公学也创立在租界区),他们三人住在一起或相临近,经常聚在一起,并课余时间合办《翻译世界》,介绍西方近代文学和西方民权思想,马一浮后来有日记说那时“无日不与无量辈饮酒”,可谓意气风发。
这时,他们还接触了在上海办报宣传革命的革命人士章太炎、邹容、章士钊等,政治思想有受革命人士的影响。1902年,20岁的马一浮这样自述自己的思想主张与人生抱负:
浮之为志不在促促数千年、数十国之间,以为全世界人类生存之道,皆基于“悲”之一观念所发布,渐次而有家族、社会、国际之事,汔于今日,其组织规则尚未有完全者。不改革全世界迷信宗教、黑暗政治之毒,则人类之苦无量期,而国种优劣、存亡之故,尚为人类历史事实之小者。浮之言曰:吾欲唱个人自治、家族自治,影响于社会,以被乎全球,破一切帝王圣哲私名小智,求人群最适之公安,而使个人永永享有道德法律上之幸福。——吾之忧也,固且与虚空同其无尽!
就在他们如火如荼地学习外文和翻译、传播西方近代的思想著作时,马一浮的妻子在他父亲逝世一年之后也不幸病逝了——1902年夏历3月从上海虹口租界区回家为父亲病逝一周年做“小祥”,1902年夏历7月15日接妻子病危讯息从上海渡江返绍兴,汤仪于当晚11点辞世,他并没有来得及与汤仪见最后一面。
1901年冬马君武去日本的京都帝国大学留学[③],他们在上海合作搞翻译的事就受挫了。马一浮在上海初步学习外文,也如当时不少在沪学外文的有志青年一样,是为留学海外深造做准备的(谢无量、李叔同后来都去日本了,朋友都劝他也去日本),故妻子汤仪病故前后,马一浮已决意出国求学。他在1902年夏历8月《故马浮妻孝愍汤君权葬圹铭》中说:
浮以君死之逾月,归君之形质于土:乡曰‘下保’,原曰‘朗罢’,去吾父母权葬处二里而近,祔君之神位于其皇姑,礼也。浮将渡太平洋而西,未知何日始克迁君之骨于先垅。于其窆也,不可以不志,不得刻石,因买塼书之。
妻子病逝下葬时,马一浮就已计划好去国外游学,但他没有去日本,而是去了美国,并且是1903年夏历闰五月(阳历7月)才到达美国目的地,而且去时不是留学生身份,而是清政府驻美使馆留学生监督公署的工作人员身份以及1904年第十二届世界博览会中方馆筹备处工作人员的身份[④]。
二、美国:“万里来寻独立碑”
1903年夏历五月中旬,马一浮从上海出发,先到日本(谢无量1903年到日本,李叔同1905年到日本),然后横渡太平洋到美国西部滨海城市圣弗朗西斯科(San Francisco,即旧金山,又称三藩市),再陆路东行二千多公里,抵达终点站美国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St.Louis),抵达时的当地时间是1903年7月3日,中国时间则为夏历闰五月初十日。从上海到圣路易斯,全程历时一个月左右。
离沪时,上海的很多朋友为他送行,并送了很多书给他;在日本转道去美时(他在日本登陆的地点可能是东京),在日留学的朋友也送了很多日文书给他,当时大他两岁的在日留学之挚友马君武还特地题诗相赠,勉励他出洋积蓄能力后“生还”以报效祖国:
离合本无端,与君别离难。友朋更寥落,身世杂忧患。龙自藏鳞爪,鹰思蓄毛翰。丈夫爱本国,莫谓不生还。
他的行李多为书,在船上也是整日看书。横渡太平洋时,沧海碧水,茫茫无垠,想到离开故国去当时先进的国家美国,想到正患难中的祖国与人民,他在船上吟诗四首,表达他赴北美求智求真的壮志以及对国家存亡的忧思:
扁舟飞渡太平洋,暗数人间旧劫场。异类已看成蛤蚌,群儿何苦逐蜣螂。闲编悲剧三千谱,渴饮冰浆十万觞。兀自消磨休更问,天园孽海总茫茫。
千金散尽辞国去,万里行行独自悲。醉后不知殷甲子,醒时犹作鲁春秋。帝冠雄辨空年少,铁血功成已白头。遥望中原无限意,海天飞过一沙鸥。
万里来寻独立碑,丈夫到此自堪悲。入关不见咸阳籍,击剑谁携博浪椎?国命真如秋后草,党人犹是裤中虮。千秋意气英雄骨,都化烟尘逐雁飞。
沧海飘零国恨多,悠悠汉土竟如何?世尊说法诸天起泣,一凤孤鸣万鸟歌。法会旧同囚路德,国人争欲杀卢梭。投杯看剑伤心哭,谁为招魂吊汨罗!
马一浮在圣路易斯城的居住时间不满一年,从1903年7月3日抵达到1904年5月6日(中国时间夏历三月廿二日)离开,前后共计309天(含抵与离的当日)。那马一浮在圣路易斯城的三百多天是怎么生活的呢?他有什么感想或心情呢?经历了什么事件呢?
关于这三百多天,他当时细心写了前后共303天的日记(最后六天未记,是从抵达至次年4月30日)。这303天每天都记录的《一佛之北米居留记》保存至今,线装,两册,毛笔竖写,是研究马一浮年轻时思想状况的最珍贵文献,也是马一浮所有传世日记中最丰富、最详细和最具价值的部分,弥足珍贵。
这两册珍贵的传世日记里,第一天的日记原文是:
浮生二十一年润五月十日,当西历July 3rd 1903始旅行至米国之中央密梭立省之圣路易斯,止于良朋里千三百八十五号。
据《一佛之北米居留记》,1903-1904年在圣路易斯的309天里,马一浮作为第十二届“世界博览会”中方馆筹备处工作人员,他的活动主要如下:
1、参与筹备工作
当时马一浮是一般雇员,主要是做文案之类的工作(文字秘书),他在“老黄”手下做事,故日记说“苦热,为老黄作工一日”、“为老黄作工一日,萃奴隶文字也”、“上午为老黄作工”、“上午仍作工”、“作工竟日”、“上午劳动”,另有一些亲到博览会在建场馆作视察或巡视的文字记录:
“至美国博览会工场,叹其建筑之壮伟,见赛会伯理黑天德Terancise。”(1903.7.6)“与老俞至会场,周视其建筑。”(1903.11.4)“至博览会场,观电气馆、变化工业馆二处之建筑。”(1904.3.8)“至博览会场。”(1904.3.27)“至博览会,冒雨归。”(1904.4.24)“至博览会散步,得同视教育馆、美术馆等处,走路过多,甚惫。”(1904.4.27)
2、外出休闲游览
圣路易斯有湖、城市公园、郊外森林公园、动物园,还有剧场等,别人邀请或他自己苦闷时,他就出去散心。如“老黄招游圣路易斯之湖”、“向晚与老俞走十余里至一森林”、“至圣路易斯公园delmur garden游览”、“夜来再至公园”、“晚来三至公园”、“下午散步两小时”、“至Forest Park森林散竟日”、“散步归,习体操”、“散步数小时”、“游湖一日”……
白天大家忙事,傍晚或晚上他们经常出去游览。有一次与另外一个同事游delmur公园,一时回时迷了路,竟然“蹑足行泥淖中”,弄得苦不能言,好生尴尬。后来有一次更惨,数人晚上游完delmur公园坐车回,他刚右脚上踏上车,车就开动了,他一下子跌了下来,不幸中的大幸是他没有被汽车压上或自己跌伤。
他还去看过十多次戏,主要是在Olympic剧院看戏,看过的戏有《Proud Priwee》、《LouisⅪ》等。另外还在一个叫Grand wn剧院看过有关火烧罗马城的剧目,又晚上去看过“电灯戏”(疑即电影),还在delmur公园看过“叫呼涂面”的露天戏。游过动物园,看过洋人踢足球,还不时去广东人在当地开的中餐馆吃中餐,到街上买冰琪淋。
3、学英文和钢琴
为了进一步提高英语水平,到达圣路易斯后他就和其他几位中国人急急寻找英语老师。他们找的英语指导老师叫Codela(女),第七天双方见面,第十天起上课,费用是每小时半圆,每天两个小时,计每天一圆钱(他在日记中说当时从该城到纽约的路费才60圆)。
马一浮对她很不满意,说不仅费用极贵(他说这个价格在上海可聘到最一流的老师),而且说她是“一无学问者之状”。但一时不能觅得更好的英语老师,只得将就下。他说:“日来无他思想,惟亟欲通此,颇有欲速锐进之意,必当达此目的不变易也。”
因为他觉得老师水平极差且他非常厌恶同去的两个中国人,于是8月份他就独自转到Stein女士那里学习了,前面预付给Codela的几圆钱课酬也不了了之。再后来,他还跟过Nellie Jorviu小姐等学文法及杂文等。他努力与老师口语对话,并奋力自己读书看报以自学。
1903年底收到马君武告知已学第四门外语且学自然科学的信,他又激励自己要学习马君武,他说:“君武发愤攻科学,并致力于德文,可怕之至。书中云‘吾人生今世,不通二三国文明语,非但不可以讲学,实则不可以为人’,善哉!如我者,乃当愧死矣!”
1903年8月28日,“Mis Stein令其女弟弹琴,颇娓娓动听,惜不解其曲”,于是他动心了,想学琴(所听所学当是钢琴无疑),如1903年10月5日“始学琴于Miss Flora Bud”,1903年10月8日“学琴粗能成声”,1903年10月25日“至学琴之女子处观种种戏法”。
不过,他学了将近一个月就没有学了,因为他想节省他的开支(学琴费用不菲,肯定贵于英语老师每小时收半圆钱),用来专门买更需要的书籍,且觉得教琴的老师也不是很好的老师,“绝无高尚之慨,知要钱而已,故决计辞去”(1903.11.2)。
4、购书、读书、译书
马一浮在圣路易斯的主要时间是买书、读书、译书,他抓住在美国的这个时间与机会,如饥似渴地购买和阅读大量政治学、哲学、法律、社会学的专业书籍——经常去城内各家书店“刨书”,如果没有他想要的书,就委托书店从纽约、芝加哥等西部大城市代购,他尤其喜爱卢梭(1712-1778)、孟德斯鸠(1689-1755)、密尔(1806-1873)、斯宾塞(1820-1903)等近代思想家的政治学、社会学著作。
下面就是他关于买书的其中几条记述(年月日是阳历日记时间):
①昨托人买卢梭《民约论》、斯宾塞《社会学》及《无政府主义》、《英国文学史》等书。云此间无有,将带信购之Chicago,一周内可到。日来益少志虑,唯念念在兹未尝释耳。(1903.8.15)
②得Harrington氏译卢梭氏《民约论》一册,其书在一千八百九十八年出版,盖近译本也,喜其浅澈易晓。数月来求此书久矣,今得之,其乐可想。五十日中无时不悲愤,唯得此书及前买斯宾塞《社会学》读本二事,差有生人趣耳。(1903.8.22)
③读《民约论》二篇,甚易解。视斯氏《社会学》浅切可诵。前日以三小时半读斯氏书一叶,以其难晓遂置之。今览此殊了了,益爱之。盖予之得此,胜获十万金也。(1903.8.23)
④……月来望之久矣,今日而我理想中所有之书乃得一一到,快慰胜获十万金也。(1903.9.25)
⑤此十日来意志纷乱,杂览无当,唯得加赍尔《法国革命纪》及《英雄学□论》,读之甚可喜。欲寻得《近世哲学史》、《人权论》、《政治罪恶论》,贾书者为取之他所,日望其来,胸中常若有物不能去,若暱者之思美人也。(1903.10.7)
⑥以伽来耳《法国革命》寄无量。昨日新获《近世哲学史》、《人权论》、《政治罪恶论》三书,甚可喜。然得于是,钱尽矣。欲买小说数种寄无量,不可得也。(1903.10.13)
⑦约翰书店来书言:所买书并到,惟《民约论》与亚里斯大德《政治学》尚未到。因往取,得达尔文《种族起源》一册以归,以书须后天始送来也。(1903.11.15)
⑧今日得孟德斯鸠《万法精理》、黑格尔《历史哲学》、伯伦知理《国家论》、柏拉图《共和国》及斯宾塞最晚之著作《事实与评价》。他更得《亚刺伯一夕话》小说一册、《怀疑记》一册,甚欢喜。(1903.11.16)
⑨昨晚市得摆伦、弥儿敦诗各一册。今日获斯氏《社会学原理》、《伦理学原理》、《社会平权论》、《个人对国家论》。又文集三册,康德《纯理批判》一册,寿平好儿《意志论》一册,弥儿《自由论》一册。足喜也。(1904.1.30)
⑩昨晚得黑格儿《论理学》、《心灵哲学》、弥儿《论理学》、赫胥黎《文集》九种,此书望之久矣。方万无聊,得此卷足自慰。……(1904.2.12)
日记显示,除了为提高外语水平而经常涉猎文法与修辞学之外,他如饥似渴(“快慰胜获十万金”)地频繁购买和阅读其他领域的专业书尤其是政治学领域的书——其中有明确书籍名或作者名的书就超过100种。在圣路易斯,马一浮购买和阅读的主要书目如下(书名及作者名按日记原文):
政治与历史类:斯宾塞《社会平权论》、卢梭《民约论》、《人权论》、《政治罪恶论》、弥儿《自由论》、寿平好儿《意志论》、亚里斯大德《政治学》、孟德斯鸠《万法精神》、黑格尔《历史哲学》、伯伦知理《国家论》、柏拉图《共和国》、《国际法》、《比较行政法》、《罗斯福论文》、威尔逊《米国史》、《合众国史》、《议会史》、斯宾塞《个人对国家论》、斯宾塞《社会学原理》、斯宾塞《社会进化论》、贝佛来《露西亚之进步》、黎克《欧罗巴之合理主义》、加赍尔《法国革命纪》、陶逊《日耳曼社会主义史》、英吉士《理想的及科学的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原论》、马格士《资本论》、爱维雪《学生之马克士》、《英国革命战史冒险谭》、《无政府主义》、基梭《文明史》、《世界近代史》、裘德生《欧洲十九世纪史》……
哲学、社会学类:《近世哲学史》、《哲学研究方法》、黑格儿《心灵哲学》、黑格儿《论理学》(论理学即逻辑学)、康德《纯理批判》、弥儿《论理学》、斯宾塞《伦理学原理》、边心《道德法律之原理》、《心理学》、斯宾塞《文体原理》、弥儿《经济学》、达尔文《种族起源》、《赫胥黎文集》、斯宾塞《社会学》、村上专精《佛教原理论》、《社会主义佛教原理论》、颉德《社会进化论》、斯宾塞《事实与评价》、孔德《科学原理论》、《孔德传》、《社会学与事业》……
文学与艺术类:《谢克斯比集》(即莎士比亚)、《但丁诗》、布鲁泰克《英雄传》、《亚刺伯一夕话》、吉朋《君士但丁堡记》、《狄摩斯谛尼演说集》、《怀疑记》、山公《修辞学》、《弥儿敦诗》、弥儿敦《失乐园》、摆伦《叹希腊》、《摆伦诗》、《摆伦传》、《摩尔传》、《加莱尔传》、《美国科学发明家传》、《高丽》、《茶花女遗事》、《英国文豪诗选》、《英国文学史》、《日本杂事诗》、《日本叙事诗》、《东洋小说文明史》、Pol《神鸦行》、Longcllow诗集、Pol诗集……
上列八十种书,除几种是日文或德文外,其他都是英文书。马一浮不仅为自己买书,而且遇到政治与文艺类的好书,他还特为谢无量、马君武等朋友购买,然后邮寄给他们分享,以至于有时他自己都没钱了。比如英文的《社会平权论》、《民约论》、《人权论》、《自由论》、《意志论》、《种族起源》(即《物种的起源》)、《赫胥黎文集》、《法国革命》、《原富》(即《国富论》)等书,他都买二份以上,并说“余每买一书,必以不得与无量共览为恨”,意思是深以不能与谢无量等挚友一切阅读与切磋这些思想名著为遗憾。
他还大量读报,关系时事政治及科学新闻。所购买和阅读的外文报刊有近10种,有美国出版的《大陆报》、《太阳报》、《太阳评论》、《维新报》等,有日本的《太阳》、《外交时报》、《文兴日报》等。另外还有他自己订购或朋友从中国及日本给他邮寄过来的《申报》、《国民报》、《浙江潮》、《文兴报》、《新民丛报》、《香港日报》、《思文汇西报》等中文报刊。
他每天的生活主要是读书看报,比如日记里频繁出现“读哲学史”、“研究哲学”、“研究历史”、“读哲学书”、“读历史书”、“至城市买书”等记录,再比如出现这样的记录:“览《人权论》一天”(1903.11.30)、“揽[览]香港报、广东报、小说。下午散步。晚来揽[览]纽育《太阳报》[⑤]。”(1903.12.16)“下午读哲学书,译社会主义书。晚来读文学书。”(1904.1.17)
日记中提到这段时间翻译的外文论著有:《政治罪恶论》、《民约论》、《独逸史》、《日耳曼社会主义史》、《露西亚之虚无主义史》、《法国革命党史》、《哲学史》等。如:“译《哲学史》”、“译《国家学》”、“译《政治罪恶论》三百余字”;“译《政治罪恶论》三百余字”;“下午译《独逸史》二千字”;“晚译《独逸史》二千字”;“……同学者请休假一日不读书,予独揽[览]《民约论》,草译数篇:一、卢梭自序;一、卷首小引;一、总论;一、论最初社会;一、论强权;一、论奴隶之由来。”
另外,由于圣路易斯各书店非英文图书的有限或缺乏,他还去信委托谢无量、马君武等在日本、中国的朋友、亲戚邮寄《楞严经》、《桃花扇》、《牡丹亭》、《无政府主义》、《英国文学史》等中文版、日文版著作,甚至还经常从同在圣路易斯博览会筹备中国展览馆的中国同事那里借他们国内带来的中文历史与小说看。这些,都可见他美国的阅读之广、用功之勤,可谓“网罗天下、无书不读”。
5、写信给家人、朋友
在美国圣路易斯的三百多天里,他是用书信来与亲人和朋友交流与沟通。身处异乡他国,二十一二岁的他非常想念祖国,想念亲人,想念朋友,他说“甚念支那”、“甚念上海及绍兴、杭州”、“思念故国,不甚悲哀”,并频繁写信给亲人和朋友;他也非常盼望亲人和朋友的来信,常常是翘首顾盼、思念若疾。但路途遥远、通信不便,实际上去信多、来信少:
①写致拙存书(二号)[⑥]、并樛书(四号)、家书(四号)、梅书(四号),皆付邮。(1903.7.8)
②寄拙书第七号,梅书、家书第七号。(1903.8.25)
③起甚迟,意故国无一字来,令人愁绝,意良不乐。思为书寄上海诸友,所怀万端,执笔不得尽一二。(1903.9.2)寄无量书、廉丞[臣]第八书,答奇远书。甚无聊,夜来览李商隐诗自遣。念无量等久无书来,怪绝。(1903.9.3)
④复廉臣书,四千余言共解。(1903.9.13)复得奇远书,言当振事,甚是愤恨。复致无量书二千言。(1903.9.14)
⑤寄老蜇第八书,家书第八号,梅书、大姊书第八号,廉臣、无量书第九号。月来以望中国书来,故迟迟未发,然有恐家中待吾书久不至,必怪盼,今发此书,稍安于心。(1903.9.18)
⑥甚念支那。病未已,体中殊不适。晚来得拙存,并附大姊书、少梅书,稍解悬念。(1903.11.5)
⑦日来望中国书不得,胸中常若有物作梗,读书毫无意味。(1903.12.11)
⑧天大风雪,念故国诸子久无书来,意愈益不适。(1903.12.12)
⑨自前月十六得拙存一书后,至今四十余日,不见故国一字,可怪之甚。……薄暮正无聊,得老蜇九月十三书、少美九月二十一书并大姊书,皆甚长。……(1903.12.15)
⑩得无量一书、君武一书、廉臣一书、老蜇一长书,一时间如见此四君,快哉!(1903.12.31)
他的书信主要是往来于日本、上海、杭州、绍兴的亲人与朋友。其中“老蜇”就是他的岳父汤蜇先(汤寿潜)。岳父给他的信不写则已,写了就很长,几千字,信中谈一些全中国与浙江及绍兴的事,并规劝他不要浅尝辄止,谓“责予任性好弄”,他认为岳父说到了要害处。
他在致他大姐的信中也说往日在家时,大姐常“谓浮不知与人处之难”,他以前以为是“特保守之见”,现在出国在外才觉得如此“其言甚是”,他感叹他大姐“阅历之深万非吾所及也”。他大姐是经常提醒他注意与人相处的分寸,并有时寄来她写的诗劝喻他,也安慰他勿挂念自己(他大姐是他最后一位至亲了)。
三、悲愤:“不信神州竟陆沦”
马一浮过太平洋的时作诗说:“万里来寻独立碑,丈夫到此自堪悲。入关不见咸阳籍,击剑谁携博浪椎[⑦]?”此诗表达了他救国图存的政治愿望或政治抱负。其实早在杭州、上海的时候,受他岳父汤寿潜这一类的“民主立宪”的政治思想的影响很大[⑧],而且推翻满清贵族的独裁专制也是晚清最新锐的政治思潮。所以,他20来岁时的思想比较激愤或悲愤,这也是当年作为一个爱国知识分子的本来面貌。
在圣路易斯居住下来的第七天,他就和一位叫欧阳祺的人上街买了新的衣服,然后回来就径直“截辫改服”,真得实现了他1902年秋天题写在自己照片上说的“此马浮为已往之马浮,实死马浮矣”的一种“决裂”,与过去的彻底决裂。同住的人都讥讽和嘲笑他(“同住者皆笑而讪之”),觉得他不可思议,可是这些继续拖着满清长辫子和一再表示要效忠满清朝廷的同住者,在他看来是“真奴隶种也”。
1903年8月17日(中国时间夏历六月二十六日),是光绪皇帝载湉的生日,中国展览馆筹备处所有中国籍工作人员聚在一起,弄了一个“皇帝万岁”的牌子象神主一样供起来,又磕头又烧香……但马一浮坚决不参加,自己躺在床上看书,对他们摇头乞尾的奴隶状非常蔑视和愤慨,认为正是这样的专制独裁者和奴才式的愚蠢国民导致了国家的危急存亡。他在日记中说:
今政府为奴隶者何也?中国社会全体之罪人,何一非中国社会全体之公敌?何一非中国社会中所当诛灭者乎?嗟乎,惨哉!览此意觉寥乱,无一二人,则中国之所以亡已为晚耳。
有一次他去看戏,戏中反映的是中国广东人设赌局,其中一个少年尽显奴隶状,并且还帮助主子抢别人的女人,种种丑陋不堪的形象引来了美国人的阵阵发笑。剧场里他“欲笑不得,欲愤不得”,替自己国民丑陋而卑污的形象成为了“白种(人)剧场”极力嘲弄的对象感到万分的悲哀。所以,他在日记里全部用“狗子”、“动物”、“狗彘”、“豕犬”、“鸟兽”等词来指代他们,说他们“尤可恶,直畜生道”,说“此尚可共天地耶”。
他对他们没有独立人格的奴隶状思想与行为表示极其蔑视。当看到当时“中国留学生会”在发给他的函件里说“我学生当造成辅佐朝廷之资格”,他更悲叹:
嗟乎!至于今日,苟尚有一点人血者尚忍作此语耶?因又念此种崇拜暴主正体(的)天赋之贱种直不足与语也,哀哉,我同胞乎!入自由国,受自由教育,而奴性之坚牢尚如是,吾族富有豸耶!
一天,同在筹备处工作的一位叫“小黄”的年轻人到他屋子里(当时他住单间)谈起祖国的现在与将来,谈起国家的命运,他们谈了很久,很有共鸣,他觉得“小黄”和那些没有“心肝”的中国人不一样,因为“小黄”懂得亡国之悲:
研究英文法二小时。小黄来吾屋谈颇久,为言吾中国已实亡国而蚩蚩者犹意甚得,曾不知摇尾乞怜之可哀。小黄颇能领悟,意气尚慷慨,且知满洲人之罪恶,衣冠之族解此者可谓不可多得者矣。——自去国四十日,所遇所接无非蠢蠢之豕犬,得此稍强人意,益念稍有心肝者之缺失,又增吾悲也。
对于这种奴隶性的国民性格,他认为主要是专制君权与异化了的“儒教”钳制和束缚人民所致。他说:“中国经数千年来,被君权与儒教之轭,于是天赋之高尚、纯美、勇猛之性都消失无余,遂成奴隶种性,岂不哀哉。”(1904.4.22)他对金圣叹高度评价,认为:“宋明以来,腐儒满国,此人特聪明,有自由思想,而世人乃以轻薄诟之,可哀也。”(1904.3.12)
到美国的第二天是美国“7·4”独立纪念日,看到满城的美国人喜洋洋鸣鞭炮、放烟花地庆祝[⑨],他不禁悲从中来:“慨然念故国之悲境,感叹不能寐。”对比外国人的爱国以及外国的蒸蒸日上,他对自己国民于自己国家的漠不关心与于亡国之危的麻木不仁感到万分羞愧和悲凉。
看到美国报纸说波兰在德国的青年留学生因波兰为德国吞并而“日日演说鼓动告波兰之独立”,又看到新闻说德国玻威利亚州某市2000多名市民宁可站在河中集会演说以抗议州政府(州政府禁止州内集会但该河不为该州管辖),他就感叹“难道我们堂堂中国人连波兰人和德国某市的人都不如吗”。
所以,他沉重地说中国人是“昧昧不觉,岂不哀哉”。正因为国家与国民的孱弱,那时中国人在外国并没有任何尊严,而是处处、时时受人鄙夷或歧视。比如1903年7月8日他在日记里说当时美方拟订了第十二届世界博览会于中方企业或是商人参展的苛刻条件:
须人纳五百金圆,呈保书证明实系赴会,并非作工乃许入境。既到会所,则不得出会场一步,且西人之上等俱乐部概不许入。出会场者,即按例收捕,送返中国,当处以流罪。其它尚未知如何。——盖彼固以绝对之野蛮国待我,皆我之败种、我之腐臭政府自取之,已失国际上之位置,比于亡国!
读到列强侵略和瓜分中国的报道,他就感叹:“嗟乎,中国之为土耳其不远矣。哀哉,闻之发指,徹[彻]夜不寐,起阅世界近世史。”他搜集报纸关心中国的政治问题,尤其是关心日、俄两国在中国东北(满州)的争执与战争,说“恨不能尽了解”,并设法弄到了满洲的铁路图。
当时日本为了与俄国抢夺对中国东北三省的控制决定对俄决战,日本驻美领事派人到北美各大城市号召在美的日本人效力于国家,而在美的日本人听了演说之后纷纷捐献重金作军费或直接回国参军,他知道后写道:“日人之爱国,视我支那人之居米者如何哉!”(日俄战争爆发在1904-1905年,日本战胜)
见纽约《太阳报》报道日本议会批评日本内阁对俄罗斯不够强硬,他感叹:“日本民族之于露国(即俄国)问题之决判,百折不挠、生气勃勃,可敬哉!吾族不能愧死!”1903年底读到《太阳报》关于日俄战争的问题,日俄在中国领土上要开战而中国政府竟保持“中立”,他说“重为吾国人悲”。
圣路易斯市区被密西西比河分成两半,河西叫圣路易斯(主城区,州政府在此),河东叫东圣路易斯。他听说西边的圣路易斯大学与东边的东圣路易斯大学让两校学生就是否当分割中国公开演说辩论,中国人却茫然无知:“嗟乎,人之欲分之者,皆熟计深论,攘臂而呼,我国人之全部之大半尚瞢然不觉也,哀哉!”
他对日本人意欲侵占东北以及中国被列强瓜分,对于中国人对自己的国家与民族的前途无动于衷,深为焦虑与不安,说现在中国是“亡国”,自己作“亡国奴”了,是“亡国羁旅”。1904年1月8日说:“闻露(俄)、日之战机于一二日决矣,哀哉我国人尚不恸也!”而1904年的阳历元旦他在日记里则大叹道:
嗟乎,二十世纪之第三年往矣,我惨黑可哀之死国白骨已朽,鹰犬餍肉矣。我居住人国,人方欢喜歌蹈以迎其蓬蓬勃勃之新运,我闭目内忆我国之悲境……哀哉,可哭哉!吾不知二十世纪之第四年,乃至第五年,地理上、文字上、政治上尚有支那帝国之一名辞否乎?抑遂从此消灭乎?吾恐即不如是年复一年,则吾人欲求支那之遗影于此世间,唯其在演剧场之台上、述哀诗之句里,如是而已矣!吾将为此台上之主人翁乎?抑为此哀诗之著作者乎?我今日尚活也,不如死乎?
1904年2月9日听说日俄已开战且“日人颇得利”,他又记下“我支那可哀”的字样。而1903年10月5日他给大姐明璧寄的两首七言诗和12月18日寄的一首五言长诗,则也很能代表当时他忧心“国将不国”的悲愤心境:
不信神州竟陆沦,天涯独立泣沾巾。屈原有姊能忧国,燕市何人敢入秦。一日悲歌辞故土,百年慷慨对斯民。此生未了兴亡责,尘海飘零鬓发新。
一身孤恨垂亡国,万里殷勤重寄诗。胡马嘶残关外月,秋风吹折□□旗。众生沉醉无醒日,佛法庄严有尽时。我祝鸾光得偕隐,即令双估自由丝。
大陆干戈日,东西南北人。沦亡哀祖国,憔悴为斯民。徒步行千里,浮云一等身。吹箫名任辱,囓雪事酸辛。容得刘伶醉,空嗟阮籍贫。为奴悲汉种,磨刃向胡秦。绝域惊寒逼,残年百感新。飘零怜玛志,脔割吊波伦。朔地烟氛恶,中原犬马驯。由来厌征战,况乃善和亲。舞夜金吾走,楼船铁骑屯。连城张白璧,群盗遍黄巾。寂寞山河改,萧条草木春。伤心陈后主,太息郗嘉宾。七月巴黎火,高秋白帝尘。乞盟方颟顸,党狱更纷纶。鹏鸟棲予舍,豺狼恼比邻。共和徒梦想,帝政尚偁神。孽劫知何世,虚空未有垠。酒杯浇败土,文字集炊薪。喋血趋沙漠,佯狂哭海滨。愁云蟠蜃气,枯树长龙鳞。拔剑延寒月,行户遶乱榛。余生随电烛,良友隔星辰。不寐闻刁斗,因风忆白蘋。肝肠谁下石,鬓发渐如银。路易罪当杀,罗兰志未申。蔷薇争乍起,瓜蔓祸犹频。万事惨无极,哀多难重陈。苍茫对摇落,回首望松筠。
1904年1月12日他又作《归国遥》两首,表达他对国难的愤恨与人生惆怅:
残年里,和泪自编亡国史。当有英雄未死,家山千万里。北望风烟何许,问天天不语。惆怅不如归去,摩挲双剑羽。
重寄语,珍重鸾光双隐地。又是晓青天气,年年花下醉。何事天涯羁旅,浮生如梦里。目断江南烟雨,乱莺啼恨起。
1903年底给在日本的好友谢无量的长诗,则也同样表达了国难之愤与人生之忧:
天南一星光万丈,我所思兮谢无量。悠悠汉土无一人,独醉独行江海上。别来忽忽九千时,夏日有书远见遗。平生意气颇自许,一日辞君走万里。景物非殊国已分,形骸未灭心先死。……君不见白骨千堆染鲜血,百年始造共和业。至今坏塔长青苔,岁久铜碑字磨灭。又不见昔日连盟万国宗,登坛百战下群雄,金戈玉冕庄严相,惟在伦敦剧院中。浮世那堪重回首,但须痛饮樽中酒。黄金散尽烧著书,名字要随泥土朽……
“共和业”难成,“江湖梦”难了……在给杭州朋友少美的诗又寄寓他的心声:
天地弹丸隔,星辰北斗高。时危万事惨,钱尽一身遥。玄发悲明镜,黄尘笑宝刀。此心未磨灭,夜夜梦江湖。
当时国家衰落、民生凋敝,国人精神上也多是“病夫”的样子,所以他写诗说“国命真如秋后草”和“沧海飘零国恨多”,又说“哀我生之多艰,痛亡国之无日,不觉涕零”。而从搜集的报纸或书信方面得到国内的正面消息,他又为之振奋,如:
阅中国报《思文汇西报》,说绍兴近来之开化,且出白话报,办女学堂,甚为欢喜。同时闻杭州复新出《宇重光》杂志,破欲邮购之,以见吾乡近来学界之一斑也。
“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视所以怒其不争。”(鲁迅语)对于国家与国民,马一浮也是如此心境,故他在上海和美国时非常赞成排满反清,赞成革命派推翻专制的清朝廷。1903年8月3日,上海“苏报案”的消息传到了圣路易斯中国展馆筹备处[⑩],一来他忧虑被朝廷逮捕或扑杀的人中是否有他在上海的朋友,二来他对清政府逮捕和扑杀革命派人士的行为极为愤慨。日记说,如果清政府丧心病狂地扑杀革命党人,那么清廷将加速灭亡:
有此等事,正足以扑灭!虽悲数人者之罹于惨祸,能从此激变,一时推翻,更造新国,则诸人者岂不万岁?
1903年8月4日,他从上级“老黄”拿到的旧金山中文报纸读到满清政府下令各地中国留学生公署在留学生中捉拿“革命党人”并“就地正法”的上谕,他说他看到这些文字后“不胜愤激”:
览讫不胜发指,彼曹狗子,具有亡国之热心,(国家)断送已尽……彼政府正我家贼,不扑灭何待?览此不胜愤激,不知革命党运动何若耳!深愿一激不挫,从此推翻,吾辈即流血以死,亦复何憾!
四、思亲:“百哀历遍万缘轻”
马一浮同时是清政府驻美使馆留学生监督公署的工作人员身份,所以一些信件或公函,则从华盛顿的中国驻美使馆发给他或转给他。不过,他在美国三百多天时间里他并没有去过清政府驻美使馆(1878年始设),也就是他根本就没有去过美国东部的华盛顿、纽约等城市。没去的原因主要是手头经费缺乏(当时路费要60美金,来回旅行得200美金以上)。
不过,当时“中国学生会”也不在驻美使馆所在的华盛顿,而是在美国西部旧金山海湾加利福尼亚大学(Berkeley)。他联系到了加州Berkeley的“中国学生会”,让他们汇报中国留学生组织的情况,还“作《致中国学生会》书以鼓动之”、“为书《致中国学生会》稍稍鼓动之”。他也为知道有嘉兴、湖州、杭州三位浙江同乡在美国留学深为高兴,并有时与他们通信和鼓励他们。
圣路易斯在美国中部,属潮湿的大陆性气候,夏季受南部墨西哥湾热带海洋气团的影响而酷热,冬季受加拿大与北极冷气团的影响而酷冷,所以他日记里说“苦热甚”、“热欲死”、“天气奇热”、“逼闷若处蒸汽锅”、“甚冷”、“冻欲死”、“奇冷,室中无汽炉,不可坐,就火于他人之室,真若乞儿矣”等,并且亲历了4月20日还“天寒大雪”的奇异天气,另外还经历了居住地失火、自己房间掉天花板等危险事件。
因为水土不服以及酷寒、酷暑、冷湿、闷热的气候条件,所以他经常出现泻肚、上火等症状,很多次还病得相当严重,甚至出现死亡的幻觉以及自杀的念头。身处他乡异国,每想起自己孤零零的处境以及过世的亲人,他都无比悲凉:
①八月二十五者,吾二姊涅槃三周岁之纪念日也。终鲜兄弟,又遭多忧,泊在天末,回首昔年,涕下沾巾。(1903.10.15)
②今日为吾母弃浮十周岁之纪念日。呜呼,幼罹多忧,孤露余生忽忽长大,修名不立,苦学不成,能不哀哉?远在海外,无由上坟墓一拜哭,遥望越天,痛恻肝腑!(1903.11.3)
③今日为予生日,予之来此世,至今凡二十一年,过去之痛苦已多,未来之哀毒方亟,悲哉!无家之子、亡国之民,当有感情,何能谴此?(1904.4.9)
④老父涅槃三周岁纪念日……夜回想四年前今日方侍吾父病,二年前今日则吾犹得哭于丘墓,乃今日去国远去父亦远——哀哀鲜民,惨惨亡国,能不痛哉!(1904.4.28)
⑤今日中国重阳矣,昨晚梦良恶。嗟乎,吾国之命已成霜后之草,眼中人死丧殆尽,一二朋友又相间隔,生人之趣已消极,唯当狂饮酒□□,以求死耳。(1903.10.28)
⑥今日甚不适,心当感疾,此身若无所着者。异哉,岂当死耶?(1904.1.9)
⑦脑筋作痛,竟日不作事,良闷苦,思译摆伦诗不就。(1904.2.23)
⑧今日伤于风寒,头微痛,鼻流涕涔涔,可厌。予不能有小病,盖无病时,且感于外界之痛苦,很有此身之累,加之以病,更不可一刻耐矣。哀哉!(1904.3.12)
⑨昨夜昏然欲死,微醒时尝思强起为绝命词,寄书诀别故国骨肉故旧,才念及又昏然睡熟。痛苦迫临,殆必死矣。早起乃又觉稍好,或者尚不至于死也。(1904.3.16)
⑩昨日吃种种之药,吃一块面包,吃半盅之饭,都不觉好恶。晚来脑痛略减,早起又甚,奇哉。(1904.3.17)
1904年1月13日所作的《临江仙》和4月6日的两首《绝句》,也是他的一种自况:
风雪孤城万景凋,高楼独上无憀。仰天不语黯魂销。金樽酒满,胸里血如潮。旧日黄垆天下土,而今都隔云霄。一年去国已迢迢。但拼醉死,对镜自磨刀。
独然心火照群魔,无复闲情度爱河。底事拈花重又梦,未须忏悔笑卢梭。
百哀历遍万缘轻,自绕恒河阅鼠生。无量人天欢喜泪,一般罗刹斗胡兵。
1903年7月的日记里,他热情地憧憬着“过华盛顿,揖于独立碑之下,访哥伦比亚大学,恣购书以归”[11],但他没去成。其他同事去了一些,其中颇有见识的“小黄”去了纽约、纽黑文、波士顿等东部大城市,还访问了波士顿的哈佛大学,“黄开甲”(疑即他上司“老黄”)也携妻去了华盛顿、纽约等。
马一浮在中国展馆筹备处做秘书是有一些俸银的,可他的钱都买书买光了,他自己真是他自称的“恣(意)购书”,弄得如他给杭州少美的诗中所说:“时危万事惨,钱尽一身遥。”他和其他同事不一样,是专心搜集书,自学了许多西方近代及古希腊的哲学、文学、历史、政治、法律等著作。
本想继续在美国如饥似渴地学习下去并到华盛顿、纽约、波士顿等游历,不料就在世界博览会开幕的前一天,他就被他的上级“老黄”给解雇了……或许是因为没有卖力地“工作”,或许是因为他与其他人不太合群,也或许是展览馆的事情暂告一段落,总之是要离开。
1904年4月30日,第十二届世界博览会在圣路易斯开幕,但他没有去观看开幕仪式,而是不得不收拾自己的行李——当日,他必须离开中方筹备处的免费住房,另去外面找客栈暂住。1904年5月6日,他动身离开美国。
《北米居留记》最后一天的文字记录是这样的:
三月十六Saturday April 30th 1904
今日博览会之期,而正吾去美之日。急忙于行李,竟不能往观开会之仪式。晚间访方守六,觅客床,便当挪出矣。
五月六号便出发,居留之记尽此矣。
(今日事毕,不能记也。)
五、《资本论》传入中国第一人
根据他的留美日记,马一浮在美国新买的政治学等外文书不下100种,离开美国时他随身携带了这些珍贵的外文书籍[12]。而这100多种外文书中,其中就有马克思的著作《资本论》——马一浮回到中国时带回了德文原版的《资本论》,学者称马一浮是“原版《资本论》传入中国的第一人”[13]。
1900年前后,马克思的思想学说已经通过日本传到了中国,马一浮在上海早已耳闻过《资本论》的大名并且他那时非常关注社会主义的思想理论,所以他到美国后,也极力购买或阅读社会主义主张的著作,其中也包括马克思的《资本论》。
1903年9月23日,他在日记里说“思买马克士之《资本论》熟究”。“马克士”即马克思(Marx),可见他一到美国就想找到此书(中文版《资本论》20世纪30年代才出)。不过,此书并不容易找到,他迟至1904年3月16日才买到此书,说是“此书求之半年矣”,并为之高兴得手舞足蹈,日记说:
昨日,吃种种之药,吃一块之面包,吃半杯之饭,都不觉好恶。晚来,脸痛略减,早起,又甚,奇哉。下午,得英译本马格士资本论一册。此书求之半年矣,今始得之,大快!大快!胜服仙药十剂!余病若失矣!
这段文字,可见马一浮好不容易购得《资本论》后的欣喜若狂的高兴劲儿,数日来的疾病与疼痛也抛到脑后了,《资本论》对他来说就象“十剂”仙药一样。马一浮这次购买到的这本《资本论》,他日记里没有明说是英文的还是德文的,可能是英文的,也可能是德文版的(在美国时马一浮也自学过德文,1907年他给母舅何稚逸的信中谈及)。
不过,他结束海外游学时的确带回了一种德文原版的《资本论》,这种德文版的《资本论》也很可能是他在1904年3月16日之后在美国另外购买的(留美日记没有记载而已);也可能是回程时在日本购买的,因为他离开美国后没有直接回中国,而是到了日本。当时好友谢无量、马君武都在日本学习,马一浮就到了他们那里,在那里继续学习了一段时间外语等。
1904年11月,马一浮和留学日本的好友谢无量等乘船返回中国,在上海登陆。谢无量回国后不久被皖籍汪菊友、陶寿民、蒋秩秤等在南京创办的“安徽旅宁公学”聘用,但马一浮一时没找到施展他才华或抱负的工作,而且他一心想找个好山好水的地方继续读书和研究书法,所以他后来到镇江焦山、杭州孤山的寺庙寄居并广读海西庵“仰止轩”藏书[14]及孤山文澜阁《四库全书》,由此马一浮出入中西、融会古今的学术能力得以奠定。
注释:
[①]马镜泉、赵士华:《马一浮评传》,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南昌,1993年,第14页。
[②]南洋公学即今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1896年由主持洋务的晚清重臣盛宣怀创办于上海。另,清末民初时“南洋”实指江苏、浙江、福建、广东等沿海各省,“北洋”则指长江吴淞口以北的沿海各省。
[③]帝国大学指日本在二战前所设立的国立综合大学,在日本本土及其殖民地韩国、台湾共建有九所,原名、今名、创建时间分别为:东京帝国大学(1877,东京大学),京都帝国大学(1897,京都大学),东北帝国大学(1907,东北大学),九州帝国大学(1911,九州大学),北海道帝国大学(1918,北海道大学),京城帝国大学(1924,汉城大学),台北帝国大学(1928,国立台湾大学),大阪帝国大学(1931,大阪大学),名古屋帝国大学(1939,名古屋大学)。
[④]世界博览会前十二届举办时间、地点是:1851,伦敦;1853,纽约;1855,巴黎;1862,伦敦;1867,巴黎;1873,维也纳;1876,费城;1878,巴黎;1889,巴黎;1893,芝加哥;1900,巴黎;1904,圣路易斯。
[⑤]美国第一张成功的便士报,由本杰明·戴创立于1833年9月3日。该报每份售价一分钱,并且首创街头出售。
[⑥]“拙存”即汤孝佶,系汤寿潜之子,汤彦森、汤俶方之父。汤俶方终生未婚,照顾马一浮晚年的生活,病逝于1987年,汤彦森2005年病逝于杭州。
[⑦]战国时秦始皇灭韩,张良为韩报仇,在沧海君处得大力士,做铁椎重一百二十斤,趁秦始皇东游,狙击秦始皇于博浪沙这个地方,事见《史记·留侯世家》。
[⑧]1892年中进士并入翰林院为庶吉士的汤寿潜(1856-1917)在清末的江南是位声名赫赫的“立宪派”人物,与清末江苏南通籍状元、实业家、教育家张謇(1853-1926)齐名,人称“张汤”。汤寿潜主张自上而下的立宪运动,鼓吹中国变法立宪,马一浮游学沪、美时尤其关注时政也应是受了汤的影响,不过后来马一浮却专心于心性学问而无意于世俗政治问题,显然地由激进变保守,这是一种有趣的转折。汤寿潜的孙子汤彦森2001年12月3日评述说:“我祖父在清末就提倡‘立宪’,马老没有继承祖父的志业,他搞他的那一套。”(《马一浮先生事迹摭遗——访民国浙江首任都督汤寿潜先生之孙汤彦森》,载《杭州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5期,杨际开采录、林桂榛校订)
[⑨]美国国庆节即“独立纪念日”,日期为每年7月4日,以纪念1776年7月4日“大陆会议”在费城正式通过《独立宣言》。《独立宣言》标志着美国的真正成立,是人类政治史上的光辉文献。
[⑩]1903年6月29日,章炳麟、邹容等以鼓吹革命排满在上海英国租界被捕,鼓吹革命与排满的《苏报》被查封,是为“苏报案”。马一浮的好友谢无量在上海也因参与过《苏报》,被迫逃离,东渡日本。
[11]哥伦比亚大学位于纽约市,1754年建,是美国著名的老校,因纪念发现美洲新大陆的哥伦布而得名。
[12]据萧萐父先生云:他年轻的时候曾在四川乐山的复性书院见过马一浮的住处有不少外语书籍,此萧访书院时亲见。这些外语书籍或是马一浮游学北美时所亲购的一部分,他一直珍存在身边,由杭州带到了四川。
[13]散木:《马一浮和陈寅恪谁最早读原文〈资本论〉》,《中华读书报》2002年4月17日第10版。
[14]据1934年《焦山书藏书目》,海西庵“仰止轩”藏书有1834种、2041部、34447卷、12122册。
注:此文收入《马一浮思想新探——纪念马一浮先生诞辰125周年暨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吴光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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