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星作者简介:韩星,男,西历一九六〇年生,陕西蓝田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出版有《先秦儒法源流述论》《儒法整合:秦汉政治文化论》《儒教问题:争鸣与反思》《孔学述论》《走进孔子:孔子思想的体系、命运与价值》等,主编《中和学刊》《中和丛书》。 |
原标题《上帝归来——段正元的上帝观及其现代意义》
作者:韩星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表,原载《宗教学研究》2016年第4期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五月初四日丙辰
耶稣2017年5月29日
提要:现代民间大儒段正元以道德作为核心价值来构建新的国民信仰体系,对古今中外的上帝观进行了新的整合,超越了历代儒者的思想,试图重建儒家的上帝信仰,提出三教同源,万教归儒,神道设教,尊师重道,救世渡人。近代以来国人信仰危机,段正元办道德学社,回归上帝,对于我们今天重整伦理秩序,重建民族信仰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主题词:段正元 上帝归来 整合各教 神道设教 重建信仰 现代意义
段正元(1864——1940),原名德新,道号正元,取天元正午、道集大成之意,成名后人称段夫子。四川威远县望集乡堰沟坝(现镇西红村)村人。少时仅读《论语》半部,曾从事农工渔贩等劳作,深知民情世风。十五岁师从龙元祖学道,随师入峨嵋山和青城山闭关修炼,得龙元祖先天后天、内圣外王、修治齐平、体用合一之真传。学成下山,寻师访友,与道、佛诘辩,历尽艰辛,曾著成《阴阳正宗》十二卷。
民国元年在四川成都办人伦道德研究会,讲《四书》《五经》,发儒学真义,自述所讲乃性分中流出,在当时产生了相当的影响,后编成《大成礼拜杂志》、《圣道发凡》、《外王刍谈录》等。
民国五年,北京道德学社成立,陆军总长王士珍为社长,段正元被聘为社师。弟子多为军政要人及留日回国者,段自称实现了其布衣教王侯之志愿。随后弟子编其演讲及文稿成《道德学志》、《大同元音》等书。后来,南京、汉口、杭州、上海、奉天、荥阳、随县、张家口、太原、孝义、徐州、保定、天津等地也纷纷成立道德学社分社。
段正元在各地讲学传道,形成广泛的影响,在民间形成一般的复兴中国传统文化的热潮,在战乱中成为保一方平安、挽世道人心的正面力量。1949年官方曾经把道德学社定性为会道门,目前学术界普遍的定位是民间宗教,我则认为他是现代中国的一位民间大儒。
宗教信仰的核心是神,而神的核心则是上帝。上帝被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几大宗教作为至上神,今天一般人以为上帝是这几大宗教的专利,其实上帝也是中国文化古已有之的至上神,明末清初天主教进入中国时利玛窦入华为传教目的,将天主教至高神翻译为“上帝”。
其实中国古代上帝名称有帝、天帝、昊天上帝、皇天、皇天上帝、天皇大帝等,其渊源甚古,殷商已成熟,西周发生了由“帝”而“天”、由神而人的重心转移。儒家“六经”中随处可见上帝,但从春秋时期开始了文化精神的转变,儒家以人文理性为主导。
汉代又有宗教复兴的趋势,但董仲舒仍然保持儒家人文理性的基本精神,以伦理道德为依归。至宋儒更多地讨论“天”、“道”、“理”、“性”、“命”,即使讨论“上帝”、“鬼神”,也多凸显哲学理性解释,这样上帝隐遁了。
明清之际儒者反思批判宋明理学,面对基督教传入,有重建上帝信仰的意思。明清时期儒学开始了民间化、宗教化的转向。[1]段正元处于20世纪中国分裂战乱,思想文化多元,世界走向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对古今中外的上帝观进行了新的整合,试图重建儒家的上帝信仰,为儒教的现代复兴奠定基础。
一、上帝归来,观念超越
段正元界定上帝曰:“上帝者,肇造天地人物之真主宰也。无论天地之中,天地之外,诸天诸地,上帝俱在。……实为人王中之真主,天王这之真父。”“上者,至尊无上,帝者,主宰无二。上帝者,永无对待,无中生有,以虚无之本体,为万有之真神。大週天界,细入微尘,无实无虚,莫载莫破,至神至妙,至上至尊,玄之又玄,妙之又妙,无名可加,强以名之,尊曰上帝。”[2]
“自然中何以能头头是道,其中实有玄之又玄,妙之又妙的真主宰。……即是无为无所不为之尊称,曰上帝是也。”[3]
上帝是创造天地万物的真主宰,无中生有,至尊无上,主宰无二,永无对待,无实无虚,莫载莫破,至神至妙。
上帝生人及万物,是天地万物的精气神。
“上帝者,天地万物之精气神也。化生万物,至公无私,养育群生,各完其量。虽曰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而其精神之发皇于外者,则固有可见可闻者在焉。试仰观于天,日月星辰系焉,风云雷雨,神妙莫测,谁为为之?曰:上帝精气神之散殊也。俯察于地,山川河海,万物载焉,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时行物生,丝毫不爽,孰令致之?曰:上帝精气神之磅礴也。假令天地万物,无此精气神以为之主宰,则天地失其高厚,日月失其光明,万物失其生成,所谓易不可见(生生不已之谓易),而乾坤或几乎息矣!惟人亦然,凡耳、目、口、体、知觉、运动之显见者,非是耳目口体之能为,乃精气神之运用也。假令人身之精气神失其运用,则形固与槁木同朽,心亦若死灰无灵焉。是知有形有象之品物,悉是无形无象所化生,即凡宇宙之精华,其随在显著于事事物物者,何一非至神至妙之表现乎!……上帝恩爱人类之心,犹不仅此也,又复为人谋生后种种之利益,特生万物以备人生饮食、衣服、居住一切所需,于此益见上帝爱人之德,全人之功,殆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者矣!”[4]
段正元用了传统文化中精气神来拟人化地表达其上帝观,认为天地万物乃都是上帝精气神的散殊。段正元还区分真上帝和假上帝:
问:今中国称元始玉皇为上帝,外国称耶和华为上帝,中外名目,混淆莫辩,请问:谁为真上帝耶?
答:元始天王者,为开天辟地之初祖,凡诸天诸地之事,无非元始之主持,世人尊称之元始天王,非上帝也。玉皇者,为天上诸神之精,为地下圣贤仙佛之主,世人尊称为玉皇大天尊,非上帝也。耶稣杀身成仁,为犹太之救世主,非上帝也。耶和华是希伯来之土音,与中国尊称天老爷一语,同属一有形有象之名词,皆非真上帝也。[5]
问:真上帝究竟是谁?
答:真上帝者,语大体现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天之性也,人物之生命也。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无声无臭,实为事事物物之真主宰。[6]
这是对古今中外不同上帝观的整合与超越。而他的上帝是三位一体的上帝。他说:“上帝有三,然三而一,一而三。一曰无极上帝,二曰太极上帝,三曰阴阳上帝。无极上帝,辖诸天诸地,无形无象,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太极上帝,统率一个天地,即是肇造天地人物的真主宰。阴阳上帝,万事万物中,皆有一位,即是《新旧约书》云:‘说有天地,就有天地;说有人物,就有人物。七日将天地人物造成,故曰休息日。’如中国盘古开天地、伏羲兄妹制人伦,文王上帝左右,是即阴阳上帝。……要知万事皆有一个大主宰,即前所言上帝是也。人物皆是上帝所化生……若无上帝,亦无天地,亦无人物。上帝天地人物为一体,即一本散为万殊,万殊归于一本之理也。[7]
他认为有三个上帝:无极上帝、太极上帝、阴阳上帝。而基督教中的上帝只不过是层次最低的阴阳上帝。天地万物以及人皆是上帝所化生,上帝与天地人物为一体,实即一本散为万殊,万殊归于一本道理的体现。
他批评宋明理学家不明宗教真相,终身陷入理障,升堂而未入室:“孟子以后,真儒之传遂失,朱子之学,仅能发明孔孟之文章,不过得儒教之一端,为道学中之善人,理学中之君子耳。其实真儒之道,朱子尚不知也。不知真儒之道者,自不能明白宗教之真相,此其实有终身陷入理障。”“朱子理学明家,发明圣人日用伦常之理,循序渐进,亦足以为小康守法,可谓升堂而未入室者耳。”[8]他进一步讨论上帝与道、理、无极、太极等传统哲学核心观念的关系。
上帝与道的关系是他讨论的重心,他说:
上帝神通,非常广大,无名可加,强名曰道。[9]
天地间事确有主宰。道不可见,可即其主宰见之。如日月星辰出没有定,四时八节,寒往暑来,数千年如一日,毫无差异,苟无主宰焉能如是!主宰是谁?即是中国圣人所言之惟皇上帝,是独一无二的。西人还是讲上帝。上帝是一个,然仅说一个上帝,不易明白,要知上帝有三个。第一个即是太上所言之第一“道”字,无声无臭,不可思议。不但为这个天地之主宰,实为万万个天地之主宰。在万万个天地之上,在万万个天地之中。无为无不为,万万个天地均是此上帝所生。我们这个天地亦归此上帝管。这个天地亦有个上帝,这个上帝有地所,即至圣所言之“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之北辰,为这个天地之机纽主人翁,主宰这个天地之上帝,释迦所言之三千大千世界都由他主持。知有一天地,则知有一上帝。还有一个上帝,创世纪所言站在水面上,说声生天就生天,说声生地就生地,说生物就生物,说声生人就生人,即是此上帝。无形而有形,无为而有为,即是中国圣人所言之“上帝临汝,无贰尔心,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可以祀上帝”之上帝。知天地有三个主宰,才知天地之所以成,天地之所依归。有了第三个上帝,故万物生生不已。从先天讲,上帝之名,亦是无以名之,强名之曰上帝。……太上曰一气化三清,三个上帝变为五行,为五个上帝,位五方,司五气,东青帝,南赤帝,西白帝,北黑帝,中央为黄帝,各有其能。三个上帝原来一贯,至善无恶,变为五个上帝,则有相生相克。[10]
上帝是天地万物的主宰,但须知上帝有三:第一个是老子所说的“道”,是无为而无不为的万万个天地之主宰,也就是上面所说的无极上帝。第二个就是我们这个天地的上帝,即孔子所说的北辰,主宰这个天地,包括佛教所说的三千大千世界都由他主持,也就是上面所说的太极上帝。第三个从是西方基督教所说的站在水面上,说声生天就生天,说声生地就生地,说生物就生物,说声生人就生人的上帝,也就是上面所说的阴阳上帝。这三个上帝是贯通的,是至善无恶的。这三个上帝变为五行,为五个上帝,位五方,司五气,东青帝,南赤帝,西白帝,北黑帝,中央为黄帝,各有其能,相生相克,就是我们这个气数天地。
他比较道与上帝说:“上帝者,天地万物之所有也,天地万物之所无也,或曰无而为有,有而为无,非道也乎。道则有阴有阳,有吉有凶,有微有显,有开有隐也,上帝则纯乎其纯,粹乎其粹,所以动道之阴阳,主道之吉凶,严道之微显,定道之开隐也。宇宙中有上帝,则万物不紊,万物无上帝,则一本不生。上帝无声,而天下皆听,上帝无形,而天下皆形。”[11]这样看来,上帝就是道的人格化,是道的主宰性的体现,这将“道(德)”神灵化、人格化,形成了独特的上帝观。但比较起来,上帝与道是母子关系,上帝生道,是道之体,道之元,道之母。
问:道即上帝耶?答:无道则无上帝,无上帝亦无道。道从上帝出者,谓之真道。盖上帝者,道之体,道之元,亦道之母也。子母相生,神妙莫测,无不各得其所,此道之所以可贵也与![12]
这就为道找到了母体,颠覆了老子以来道在天地之先,道造天地、生万物的思想,回归到上古以上帝为至上神,为天地万物根源的观念。
关于上帝与理的关系,他说:“理者上帝之流行,因物付物,不假安排布置,莫不有条理。”[13]天地万物的道理(规律)乃上帝的流行。
关于上帝与无极、太极的关系:他说:“上帝者,无极之先也。无极者,太极之体也。太极者,无极之用也。以其位居皇帝之上言之,名无能名,实有非常之尊贵,故名之曰‘皇矣上帝’。以其无形无象言之,清空之极,无可名指,故惟无极。以其清空一气言之,有鸿濛之象,无实际形,浑沦一乾坤,故惟太极。由其包含万象言之,阴极生阳,为万物之父,此太极而无极也。阳极生阴,为万物之母,此无极而太极也。阴阳在其中,至道亦在其中,静而为天地之性根,人物之主宰;动而为天地之元气,人物之灵机;胥默化于无极太极中,而生生不息者,此上帝之体用也。有上帝始有天地,有天地自有上帝。故上帝为无极之始,无极为太极之静,太极为无极之动。体用略殊,名称则一而二,二而一也。[14]
认为“无极为无形之主宰,太极为阴阳之主宰,气化为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之主宰,皆非上帝也。”[15]
又理解段正元这一思想,首先必须明确“无极”和“太极”的内涵,段正元也说:“故凡欲知真上帝者,不可不先明无极太极之真相也。”[16]
他之所以这样把上帝与道、理、无极、太极等联系起来,是因为如前所述,在中国思想史上,春秋战国以后儒家以人文理性为本质特征,宗教色彩越来越淡化,人格化的“上帝”逐渐隐退,学者们更多地理性地讨论“天”、“道”、“理”,段正元要重新回归中国文化的本源来讨论这一问题。
二、整合各教,同归上帝
段正元回归儒家的上帝,试图以上帝为核心整合各教。他认为先秦儒经中所言之“上帝”与基督教之“上帝”都是一个上帝,比较起来,儒家之“上帝”为先宗,耶、回诸教之“上帝”为后学:
问:西人传教,常言祷告上帝,耶稣言独一无二之上帝。我中华迄今,何以无一人言及上帝耶?答:中国唐虞三代,尊称上帝者不少,如虞舜之肆类于上帝,大禹之昭事上帝……何言无人称上帝耶?其他耶、回诸教,尊称上帝,皆是后学,盖我中华古昔圣贤,具先知先觉之道者,曾先言之,而实行之,成书具在,可覆按也。[17]
段正元不像近代中国人普遍误解的上帝是西方基督教的专利,他引经据典,说明唐虞三代一下尊称上帝的不少,因此其他宗教尊称上帝其实算是后学了。
在这个基础上,他试图让中国古代上帝回归现代社会,借以整合中国文化内部的儒道佛三教以及晚来的基督教,把是否以上帝为依归看成是辨别宗教与非宗教的标准。
他分析了中国与外国,孔、耶、佛、道、回等教的都有上帝,但名称不同。
有学生问:“中国称上帝,外国亦称上帝,不知万国九洲,普天之下,究有若干上帝?”
段正元回答道:“同此天地,即同此上帝。中外虽分上帝,上帝则一。”[18]
“上帝者肇造天地人物之真主宰也,《旧约》所云此点正是。无论天地之中,天地之外,诸天诸地上帝俱在,固非一物之上帝,实万物之上帝。非一人之上帝,实万人之上帝。非一国一教之上帝,实万国万教之上帝。”[19]
当美国传教士何乐意质疑说:“上帝既为中外人人所共生,而中国佛道两教,何以不言上帝耶?”
段正元回答道:“凡是宗教,无有不尊奉上帝者。不过各国宗教名称,土音不一。道教尊奉太上,佛家尊奉如来,即是尊奉上帝也。”“中国儒释道三教,即不啻上帝之精气神三宝。”[20]
“世人谓太虚上帝、太始上帝、玉皇上帝、耶和华上帝者,特风土各殊,语言不一耳,其实总隐微之精,统万变之原者,无非一上帝而已矣。”[21]
古今中外,不同文化,不同宗教,对上帝有不尽相同的称呼,但其实无非是一个上帝。
何乐意按照西方基督教一神教的思路继续问段正元:
“上帝为天地人物真主宰,万教皆同一上帝,故昭事上帝,即可聿怀多福。然则敬爱上帝之外,不即可不敬天地,与圣贤仙佛,祖宗父母耶?”
段正元回答:“否!不然也。天地为上帝之形体,有天地然后见上帝之功用,如人有身。然后心之虚灵方有实用,是敬天地,即敬上帝也。圣贤仙佛,代上帝立言宣化,是敬圣贤仙佛,即敬上帝也。祖宗父母,代上帝生育教养,是敬祖宗父母,即敬上帝也。焉可举一而废百哉!”[22]
这就以中国人理一分殊的思路把一神与多神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让何乐意听了心悦诚服,感叹闻所未闻,欣然握手而去。
但是,各大宗教在其发展演变过程中,某些信徒往往认为教各有类,分门别户,造成各教冲突,甚至演变成宗教战争。在段正元看来,“教原无类,凡信教不得其真者,以其不知教皆本于独一无二之上帝故也。……总之各教俱阐明上帝真道,分之各行一教,合之同归一道,未可妄为分别也。”[23]
显然,他试图通过彰显各教上帝,使各教认识到教虽有分,而上帝则独一无二,最终应该同归一道,同归一上帝,以实现其万教归一的大同理想。
三、三教合源,万教归儒
面对多元宗教怎么和谐相处?段正元通过分疏道与教的关系来化解这个问题:当今世界多元宗教,观今之世,教宗万端,各是其是,各非其非,誉丹毁素,纷纭众说,一些教内莫不分流别派,各树一帜,相互攻扞,乃至发动袭击,伤生害命。
段正元认为,“万教虽不同,要莫不各协于教之原理。原理维何?道是也。道者,所以统万教而一之者也。无道则无天地无人物,又何有于教?不过散之则为万殊,合之则仍归一道。……故信教而不知有道,则愈执着而愈支离;明道然后信教,则百变不离乎其宗。”[24]
就是说,“道”才是统合万教的根本,各教如果能够同归一道,在明道的基础上信教,则万变不离其宗。
他引《中庸》“修道之谓教”来进一步说明“教”出于“道”,并进一步分析了道一而教不同的原因:“盖以古今时代之变迁,天下国家之殊域,众生习性之不一,上帝乃因时因地而生圣人,圣人即因时因地因人而立教义。如孔子生于华夏,以人道立教,所以教大同也。佛祖生于天竺,以性道立教,所以教进化也。太上生于中土,以天道立教,所以教归化也。耶稣生于犹太,穆罕生于回部,各以博爱合群立教,以上帝真宰为归,所以启泰西之文明,而将引之以当道也。……此道之所以散为万教,万教之所以各立其宗焉。”[25]
因为道大无不包,细无不具,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任何一教都不能竟其功,完其量,所以必须修道以立教。教不可一日废,即道不可须臾离。教之所在,即道所在,信其教即要重其道,重其道可以明其教。
道与教的关系展开就是道德与万教的关系,他要以中国文化的核心观念“道德”来融会各教,他说:“儒释道之教,皆不出‘道德’二字之范围。不但此三教不出此范围,即万教亦不能出此二字之范围,即如耶稣之讲博爱,亦根源于‘道德’二字。何也?当其发博爱之初心,即为道;将博爱之心,推行于外,即为德。又如穆罕默德,讲认真敬事,发认真之心,即为道;以认真之心,推而敬事,即为德。其它种种,可以类推。由此观之,道德者,为万教之根源。万教者,为道德之寄宿。”[26]
他这里对“道德”的诠释显然是儒家内圣外王的思路,是以“道德”万教的根源,以“道德”融合万教,最后又“万教归儒”:“大道之行,万教归儒”[27]
他分析说:“中外未通之时,外邦为耶稣教畅行之时,上帝即命令耶稣,为外邦之救世主。今则环球交通,上帝又命三教合源,万教归儒,将以孔子为天下之木铎,……《中庸》有云:‘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尊亲者何?尊亲孔子之人道主义也。孔子之学,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举凡身心性命之微,家国天下之大,无不本末兼该,体用俱备。人能实行孔子之教,然后人道主义始能完全,世界和平方可实现。当耶稣纪元五百年前,上帝降生孔子,昌明儒教,发明大同学说,迄今两千余年,万国交通,与时俱进,人道主义,待人而行。世界大同之日,即孔子学说实行之际。万教归儒,今其时矣。大同救世教主,舍孔子吾谁与归?”[28]
为什么万教归儒?段正元说:“惟儒讲人道,其教始于日用伦常,由下学而上达,随人随事,随时随地,行之而无不宜焉。纵学有不成,然刻鹄不就尚类鹜。……儒教重人道也,人道踏实一切。踏实一切者,即是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一盘完全大道,推而广之,体而行之,俾人道之基础,从此建立,而后万教斯有所倚,庶能致并行不悖之殊功。”[29]
就是说儒教与其宗教比较起来最切合百姓日用,重人道,踏实一切,这就为其它宗教的存在奠定了基础,同时又能够与其它宗教并行不悖。他又说:“我今所讲实行道德,亦同自古大圣人之志愿,不分何等种族国界及教派,并不辟诸教。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以三教合源,万教归一为宗,以集万教大成,开万世太平为主。不过诸教之中,惟儒教踏实认真,最尚实行,最能实行。”[30]“三教中,惟儒教能说得出,做得到,可以统括万教。”[31]
他推崇孔子之道,认同孟子所说的孔子为集大成者,并有更全面的概括:“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集群圣之大成,贯为时中大道,以之征其效于当时,则乱贼是惧;垂其法于后世,则愚智率由。举凡君臣、父子、昆弟、夫妇、朋友之伦,罔能越其有义、有恩、有序、有别、有信之义,随人、随地、随事、随时,在在皆不能离其学。所以然者,以其集大成于先,折中天道物性人性于至当,故其效用于世也。以之修身而身修,以之齐家而家齐,以之治国而国治,以之平天下而天下平。范围天地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玉振金声,始终条理,虽至神而至妙,又至平而至常。”[32]
孔子以道为教,成为上古以来中国文化的集大成者。段正元发挥孔子之教说:“孔子之教,因时制宜。浅而愚夫愚妇,一时不可离,及其至也,圣人有所不知。上而君相师儒,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亦是孔子之教;下而士农工商,皆是用孔子之道。孔道不可须臾离,慢说中国用此道,即是外国,讲富国、讲强兵、讲文明、讲自由、讲平权、讲大同、讲进化,皆是此道。圣道者,下学上达,如兜天之罗帕也,能大能小,能刚能柔,包罗天地,曲成万物,故不可离也。大哉!孔子之教,真宜古宜今,宜中宜外也。”[33]“孔子之教是道。道不易明,不易行,我必要使其易明易行。”[34]
所以万教归一其实是万教归儒,这是他的思想归宿与坚定信念。
四、神道设教,尊师重道
段正元使上帝归来的目的是为了教化世人敬畏上帝。他认为上帝生人而爱人,又生万物以养育人。“上帝恩爱人类之心,犹不仅此也,又复为人谋生后种种之利益,特生万物以备人生饮食、衣服、居住一切所需,于此益见上帝爱人之德,全人之功,殆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者矣!”[35]
“惟皇上帝,降衷下民,人秉上帝之灵光,化生而成形,故为万物之灵。上帝独爱于人者,即是上帝之所以自爱也。”[36]
上帝掌管人间祸福,积善者得福,作恶者受惩,人应该敬畏上帝,“为善不昌,必有余殃,殃尽必昌;为恶不减,必有余德,德尽必灭。和盘核算,方知上帝之赏罚,至公至明,不爽毫厘,故曰上帝可畏可敬。”[37]
如何敬畏上帝?
敬畏上帝之法,务要言行动静,时时刻刻,知上帝在我头上,在我心中。畏者何?畏上帝鉴我罚我也。敬者何?敬上帝生我成我也。人若不畏上帝,即是失了天理。人若不敬上帝,即是昧却良心。世之知过则改者,即是所以昭事上帝者也。[38]
所以,人的言行动静都应该知道有上帝的监督,知错必改,则可昭事于上帝。
上帝对人的教化要通过其在人间的代言人来实现。圣贤神佛、帝王将相、祖宗父母就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言人。圣贤仙佛以道立教,教化大众;帝王将相辅道治国,安定天下;祖宗父母,生育教养,和谐家庭。扩而充之,一切有德有功于世的人,都是上帝之道的宣化者和辅助者,都应该被人们敬畏:
圣贤仙佛,代上帝立言宣化,是敬圣贤仙佛,即敬上帝也。帝王将相,代上帝裁成辅相,是敬帝王将相,即敬上帝也。祖宗父母,代上帝生育教养,是敬祖宗父母,即敬上帝也。总之,昭事上帝之道,对于一切有德于人,有功于世者,莫不当敬。[39]
人们应该对“三教之经典,万教之垂训,遵而行之。”[40]
因为“上帝无形,以万教圣人之形为形。上帝无言,以万教圣人之言为言。”[41]
三教的经典,万教圣人的遗训,就是在代表上帝进行社会教化。这就回归到了传统儒家“神道设教”的理路。
“神道设教”出于《易经·观卦·彖传》:“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
这里“神道”实即天道,是从信仰的意义上的“天道”,因此也可以说就是“天之神道”,表现为日月相推、星辰运行、四季循环等天道自然秩序。
圣人制作敬天祭祖的礼仪,将天之神道彰显出来,目的在于实现人道教化,民众容易接受和服从。尊崇神道,祭天祀神,显然是宗教性的教化。
唐代孔颖达解释说:“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者,此明圣人用此天之神道以观设教而天下服矣。天既不言而行,不为而成,圣人法则天之神道,唯身白行善,垂化于人,不假言语教戒,不须威刑恐逼,在下自然观化服从,故云天下服矣。”孔颖达对“神道设教”的诠释可谓揭示了儒家神道设教的本质。
段正元认为,师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表,有道之师即是上帝。
《书》曰:“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由是言之,师也者,又上帝之代表也,为代上帝以宣化也。上帝生人,而不能教人,乃作之师以教之,即不啻上帝教之;上帝生人,而不能亲人,乃作之师以亲之,即不啻上帝亲之。上帝能与人之性,而不能正人之性,咸使有善而无恶,乃作之师以正之,即不啻上帝正之。是上帝之爱人,可谓曲成而不遗也。上帝之大功大德,可谓圆满而无憾也,而其责胥在乎师。人固不可不尊上帝,又不可不尊师。尊师即所以重道,即所以尊上帝,非所尊者,专在乎师也。盖师以传道,道由上帝而生,上帝又为师之师。师与上帝,一而二,二而一,不可强分者也。……我不能见上帝,见师如见上帝。我不能亲受上帝之教,受师之教,如受上帝之教;若违师之教,即是违上帝之教。有未尊师之处,即是未尊上帝。师有责罚于我,即是上帝责罚于我。师道之严,师位之尊如此。吾人所以奉至圣为师表,兢兢业业,不敢有一念不敬之心者,职是故也。[42]
他引《尚书》说明道之师即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言人,如孔子为天之木铎,可以代天宣化。这就借孔子来提高师地位,同时传承发挥上古以来尊师重道的优良传统。
段正元讲上帝,并没有走到纯粹的宗教道路上去,而是仍然保持了儒家人文理性的基本精神。
他说:“人禀上帝降衷之恒性,虽处天地之中,实可充塞天地,并可以超出天地之外,以位天地。人之真性,是光华灿烂之物,毫无一点渣滓,孟子所谓性无有不善者也。”[43]
“天地间何以惟人为贵?盖人为万物之灵,心性中含有道德的种子,行为上又知道讲道德,故可贵。”[44]
这就继承了传统儒家天地之间人为贵的人文精神,指出人之所以最为尊贵,是因为人为万物之灵,有道德种子和道德实践。
日本人满野氏于1922年来北京道德学社拜访段正元,问为什么人为万物之灵?
段正元回答说:“所谓人为万物之灵者,以人能致中和,位天地育万物也。以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也。以人能尽己之性,尽人之性,尽物之性,赞化育而参天地也。等而次之,以人能文明世界,成己成人成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再次,亦能发明技巧,利己利人利天下。此其所以称为万物之灵也。……惟人为道之精华,故曰人为天地之心,万物之灵。”[45]
这就更细致深入地阐释了儒家人为万物之灵的思想内涵,彰显了儒家人文精神。
五、段正元上帝回归的现实意义
段正元对上帝的回归,对儒学的复魅,目的是为了重建中华民族的精神信仰。
近代以来,以儒学为主体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割断造成了中国人精神方面的诸多问题,集中地反映在信仰危机方面。在这样的背景下,段正元对20世纪初中国革命主流、斗争哲学而导致的社会状况和道德信仰缺乏极为忧心。
他说:“何以堂堂礼义之中华,不知实行固有道德,而反崇拜皮毛之物质,忘却根本之精神,废弃伦常,打破廉耻,以致家庭革命,父子革命,夫妇革命,将人生幸福,满盘推倒,国家社会,造成万恶世界。朝野上下,竞相争夺,尔诈我虞,转相贼害,即有人剥夺其生命,亦不闻不问,惟朝日想方设计,自私自利,自相残杀。长此以往势不致毁灭殆尽不止。……今社会人心万恶到极,纲常伦纪破坏到极,阴阳男女淆乱到极,一切惑世诬民之邪说,充塞仁义到极。天地无定位,鬼神无依赖,人民不得生存,世界焉得不乱。”[46]
怎么重建民族信仰?段正元让上帝归来,其目的是以人格神的上帝,以神道设教的方式教化大众,挽回世道,救正人心。现今为什么要神道设教?
因为“晚近之人,非圣无法,一由中人以上之人,不知以道德存心,对于鬼神,不明真正敬祀之道。一由中人以下之人,惑于邪说,不知鬼神之德之至,毫无敬畏之心故也。今欲维持世道,救正人心,平治天下,当使中人以上之人,群知道德为天地之精华,一己之良心,时时刻刻,以道德存心。对于鬼神,不可不敬,但敬鬼神而远之。中人以下之人,当使供神向善,有所敬畏,不敢为非,如此办法,庶几天下人人持身涉世,或不至有丧心灭理之事。此神道设教之意,实为保全中人以下人格之第一良法,固有不可轻言废弃者矣。”[47]
这就说明儒家神道设教仍然有其现代意义,主要是保全中人以下人格,以挽回世道,救正人心,平治天下。
总之,段正元像新传统主义者、学衡派、现代新儒家一样,逆“时代潮流”而动,继承古老的道德思想传统,以道德为轴心,以儒为主,融合道佛,对中国传统文化从本原和本体层次进行融会贯通,对秦汉以后儒学发展偏离、扭曲了原始儒学的基本精神进行了正本清源,对儒家“道统”结合先秦道家思想进行现代重构,对儒家“学统”批判中进行转化,对儒家“政统”通过“内圣外王”重新梳理,构建了自己的思想体系。
同时,因为他走的是民间道路,他更注重以道德作为核心价值来构建新的国民信仰体系,不像一般学者只是构建学术思想体系。
当然,段正元的信仰体系中除了传统的儒释道,还吸收了基督教、伊斯兰教的有益成分,也吸取许多民间信仰因素,具有集大成的特点。
他还特别注重道德实践,不仅自己身体力行,还以巨大的人格感召力建立了遍及大江南北的道德教化组织——道德学社,在民间弘道兴儒,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
注释:
[1]详见韩星:《上帝回归乎?——儒家上帝观的历史演变及对儒教复兴的启示》,《世界宗教文化》2015年第2期,第10页。
[2]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5页。
[3]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4页。
[4]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五,北平:1944年版,第17页。
[5]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5页。
[6]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5页。
[7]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一, 北平:1944年,第10-12页。
[8]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6页。
[9]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14页。
[10]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十,北平:1944年,第21页。
[11]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3页。
[12]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7页。
[13]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7页。
[14]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6页。
[15]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5页。
[16]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5页。
[17]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4-5页。
[18]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5页。
[19]《远人问道录》,北平大成印书社印,1933年10月,第3页。
[20]《远人问道录》,北平大成印书社印,1933年10月,第3-4页。
[21]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6页。
[22]《远人问道录》,北平大成印书社印,1933年10月,第3-4页。
[23]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23-24页。
[24]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五,北平:1944年,第48页。
[25]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五,北平:1944年,第48页。
[26]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五,北平:1944年,第63页。
[27]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四,北平:1944年,第38页。
[28]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12-13页。
[29]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五,北平:1944年,第65页。
[30]《远人问道录》,北平大成印书社印,1933年10月,第2页。
[31]《远人问道录》,北平大成印书社印,1933年10月,第4页。
[32]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五,北平:1944年,第56页。
[33]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四,北平:1944年,第40页。
[34]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八,北平:1944年,第42页。
[35]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五,北平:1944年,第17页。
[36]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8页。
[37]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7页。
[38]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7页。
[39]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7页。
[40]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9页。
[41]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二,北平:1944年版,第9页。
[42]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五,北平:1944年,第4页。
[43]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五,北平:1944年,第13页。
[44]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五,北平:1944年,第11页。
[45]《远人问道录》,北平大成印书社印,1933年10月,第14页。
[46]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三十六,北平:1944年,第4页。
[47]道德学会总会编印:《师道全书》卷五,北平:1944年,第41页。
责任编辑: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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