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石林】薯叶•蓬子——人与食物的贫贱之交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17-06-12 14:4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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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石林

作者简介:许石林,男,陕西蒲城人,中山大学毕业,现居深圳。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深圳市杂文学会会长、深圳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中国传媒大学客座教授,曾获首届中国鲁迅杂文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主要作品:《损品新三国》《尚食志》《文字是药做的》《饮食的隐情》《桃花扇底看前朝》《幸福的福,幸福的幸》《清风明月旧襟怀》《故乡是带刺的花》《每个人的故乡都是宇宙中心》等。主编丛书《近代学术名家散佚学术著作丛刊·民族风俗卷》《晚清民国戏曲文献整理与研究·艺术家文献》《深圳杂文丛书·第一辑》。

 

原题:薯叶•蓬子——人与食物的贫贱之交

作者:许石林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原载于 “许石林”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五月十八日庚午

           耶稣2017年6月12日

  

  

 

红薯叶子,按照蔬菜的标准,它似乎不是纯粹的蔬菜,只是粮食即红薯的副产品。吾乡陕西关中,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因为麦子产量低,红薯的产量大,依靠红薯度过那个缺粮的阶段,所以当时红薯的种植面积十分大。


红薯有多种吃法,其叶子就是炒菜吃。清晰地记得那时候炒红薯叶并不好吃,因为缺油。现在广东客家菜卖的炒薯叶,需要一定的油伺候它。

 

关中每到秋天,气候使然,通常会有淋雨,有时候隔数年会有一场连绵数十日的秋淋。淋雨下得人心里发凉,长了霉似的,类似今天说的季节性抑郁,雨过天晴就没事了。


数十天的淋雨,下得地里、路上、街道上,到处都是积水——关中旱地,原本缺少排水意识和排水设施。田地被淹,以至于卖菜的都没菜可卖,记得镇上那个漏雨的小菜店里,仅仅有一点水淋淋的青红辣椒、带着湿泥的葱和长得极其猥琐的生西红柿之类,物少价昂,卖菜的冻得面色青灰,但却因为居奇而沽,又自然敷上了一层倨傲。


买一点辣椒回去,加一把从地里涉水摘来的红薯叶,一起切碎炒熟。和面擀面,切成旗花状即菱形,下锅煮熟,将炒好的辣椒红薯叶与盐酱醋一起调到汤面锅中——外面淋雨索索窣窣,似无霁晴的意思,天色灰暗厚深,阒如远古,但是,一碗热乎乎的旗花汤面捧在手里,给人以极大的安慰和温暖。

 

关中人吃面,无论炒什么菜佐食,都叫炒葱花,比如用韭菜炒的,就叫韭菜葱花,用红薯炒的,叫红薯叶葱花。我的记忆中,红薯叶就是这一种吃法。从前人不用别的吃法,是因为别的吃法更费食材,比如用红薯叶蒸菜卷——红薯叶,洗净略切,不要太碎,加生葱花、盐、油,拌好,油要稍多一些,也有加辣椒面的。


和面,面要软,多揉,面片擀薄,擀好醒一会儿,再在中间用刀划十字,你抠个窟窿也行,将拌好的红薯叶均匀平铺在面皮上面,从中间的十字花或窟窿翻起,由里向外翻卷,卷成一个封闭的菜卷,生菜生面,虚虚的,像一条首尾相连的龙,所以也叫菜龙。又因为其面皮薄如纸,也叫纸卷。用刀切成两寸长的段儿,整齐地码在笼屉中,上锅蒸熟,出锅后装在盘子中可直接食用,也可以再改刀切成更小的小段儿,也可以浇上蒜汁儿。这个小吃,我现在经常做,南方似乎四季都有红薯叶。我也将此方法传授给了很多人。

 

红薯叶这种易得而价贱的菜,就这样在食物充足的今天,有了新的吃法,关中老家,再也未闻有人用其炒葱花。

 

潮州菜用红薯叶做菜羹,曰“护国菜羹”——单看这菜名,就能联想到故事来。传说是宋末小皇帝退守潮州,缺粮乏食,以红薯叶充饥,后应潮人之请,小皇帝敕封红薯叶为“护国菜”。然而考诸红薯传入中华的历史,应该在明代。所以,潮州人当年给小皇帝吃的,应该是别的野菜。可能后来发现用红薯叶做菜羹味道更好,所以,反而把原来的野菜忘了。

 

关中有一样不是野菜的野草,差点或者说已经受到敕封——明嘉靖八年,陕西、河南和山西三省交界的大面积区域,庄稼颗粒无收,遭遇饥馑。当时任陕西佥事齐之鸾,巡视灾区,给嘉靖皇帝汇报:臣沿潼关一路巡察,看到田地里所有的东西都被老百姓收芟尽净了。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到处都是流亡逃难的灾民。在河滩盐碱地,看到一些老百姓在收获一种草籽,臣赶忙去询问,老百姓介绍说这是一种名叫篷子的野草,分两种:绵篷和刺篷,有非常小的籽实,可以磨面,这一带老百姓靠这东西活命,已经五年了!齐之鸾见有人吃用篷子面做的东西,取了一个来吃,极其难吃,气味难闻不说,还蛰口刺喉,入口即欲呕吐,但他不愿意当着百姓的面呕吐,强行咽下去,但是,过后几天,他都在呕吐。他感慨道:“小民困苦,可胜道者”。齐之鸾请求皇帝下旨敕封这种非常低贱的野草,因为他们救了不少百姓的命。嘉靖皇帝看了奏折,下旨赈济。

 

篷子这种东西我很熟悉,卤泊滩的盐碱地多得很,齐之鸾说的绵篷,我们那里叫盐篷,小时候听人说其嫩叶能吃,我没吃过,也没见人吃过。刺篷待其长大,满身是刺,连羊都很少吃,我不知道人是如何收集他们那微不足道的籽实的。秋冬,那些干死的篷子,被寒风一吹,滚成个球状,在荒地里到处滚,遇到树杈沟坎,挤在一起,我们那里人,将其一把火烧了了事。

 

多识草木之名,在古人,至少可以备荒。知道荒年,可以用什么东西替代粮食。如野外生存知识。备荒意识,在当今似乎被人淡忘了。

 

其实,人与食物有如贫贱之交者,如红薯、玉米、谷子等粗粮,还有如红薯叶、如篷子这种野草,在缺少粮食的时候,救了人的命,而人味蕾却在食物的后来,将它们厌弃或者说遗忘了。厌弃或遗忘,也许只是生物的选择,即味蕾的选择,但多数人似乎情感上对此不太在意。


2014年4月7日西安曲江银座酒店 


责任编辑: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