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世文】张栻的治国理政思想及时代意义——以《论语解》为中心的考察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17-06-12 16:2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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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栻的治国理政思想及时代意义

——以《论语解》为中心的考察

作者:杨世文(四川大学)

来源:原载于《斯文:张栻、儒学与家国建构》,周景耀主编,光明日报出版社2016年5月版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五月十八日庚午

           耶稣2017年6月12日

  

张栻是南宋著名政治家、思想家、教育家,其思想深邃,见解独到,受到当时和后世的高度评价。张栻虽然享年不永,但他的经历却非常丰富。他少年时代随其父张浚贬谪,备历艰辛。后来其父起用,他又参与机幕,与闻军政。其父逝世后,张栻居长沙五六年,潜心学问,并在岳麓、城南两书院授徒讲学,传播理学思想。同时与好友张孝祥、刘珙等游,二人先后安抚湖南,多得张栻襄助,政治举措受其影响。乾道五年,张栻离开长沙,出知严州。中间入朝一年有余,又因政治上与宰执不合,归长沙闲居三年。淳熙二年起知静江府、安抚广西,五年改任荆湖北路安抚使,卒于任。十数年间,张栻一方面与朱熹、吕祖谦等讨论学术,共同发扬光大理学,另一方面他在出任地方大员期间也取得了很好的政绩,政治上颇有建树。

 

作为一位政治家、思想家,张栻不仅在治国理政上有许多实践经验,而且对治道、治术还有比较系统的论述。他在继承儒家政治思想的基础上,提出了具有时代精神的治国理政主张。儒家的德治、仁政、民本思想,在张栻那里得到了很好的贯彻。

 

儒家的德治思想源远流长。早在尧舜禹时代,德治思想开始萌芽。而作为思想观念并且具有丰富的社会内涵的“德”则始于周代。周革殷命,“监于有殷”,周公等人认识到“天命靡常”,“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提出“敬德保民”、“以德配天”的思想,这是夏商以来中国思想从“敬鬼神”到“重人事”的一大转变,统治者品德端正、体恤百姓成为“德”的主要内涵。孔子崇尚周代文明,曾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他继承并发展了周公的重德思想,率先提出了修身正己、为政以德、尊贤任能、以民为本、爱民惠民的系统德治思想。此后,孟子、荀子等历代儒家继承孔子的德治思想,并进一步发展。秦汉以后,儒家思想成为全民信仰,德治思想也得到历代统治者的认同,基本上在儒家的政治实践中得到贯彻,成为中国传统政治思想的主流。

 

作为儒学的传人,张栻对孔孟的治国理政思想深信不疑。他不仅在自己的政治实践中加以贯彻推行,而且在自己的著作中,用了大量篇幅阐发治国理政思想。《论语解》一书是张栻的重要著作,他通过对《论语》思想的诠释和阐发,建构自己的理学思想,并发挥自己的修身、治国、理政主张。张栻的治国理政思想继承了孔孟以来儒家的精华,并具有强烈的时代特点。本文以《论语解》为中心,对张栻的治国理政思想作一简单梳理。

 

一、修身正己

 

“修身正己”是儒家治国理政思想的出发点。从孔子以来的儒家都认为,为政者自身应当具备良好的道德品质,以身作则,率先垂范。

 

《论语·颜渊》记:“季康子孔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所谓政治,就是使百姓归于正道。对此,张栻诠释说:“为政之本,正己为先。帅以正,则无敢不正者,盖己正而后教之,则人乐从之。不然,虽刑罚日施,亦莫之禁矣。”张栻把“正己”看成是为政的根本,认为为政者先要端正自己的德行,作出自己的表率,给老百姓树立起良好的榜样,正己而后正人,这样才能去要求百姓向善,老百姓也乐意听众。否则,即使用尽各种刑罚手段,也不能真正使人向善,达不到施政的效果。

 

《论语》中孔子许多类似的论述,而张栻在所作的《论语解》中,也反复进行了阐发。

 

如《论语·子路》篇记:“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张栻阐发说:“圣贤之论为政,未有不本于正身者也。正其身矣,则其推于有政亦是理而已。身且不能正,其于正人若之何哉?后世之治,未有能使人心悦诚服者,以此也。”在张栻看来,“正身”与“从政”是一样的道理,通过正身,再推之于从政。如果一个从政者不能做到以身作则,就难以使人民心悦诚服。

 

如何“正己”、“正身”?《论语·宪问》中记子路与孔子的一段对话:“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矣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矣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所谓“修己”,即正己、正身。修己的关键在一个“敬”字。在此基础上,才谈得上安人、安百姓。这实际上就是儒家的“内圣外王”之道。张栻对此阐发说:“修己之道,不越乎敬而已。敬道之尽,则所为修己者亦无不尽,而所以安人、安百姓者皆在其中矣。盖一于笃敬,则其推之家以及于国、以及于天下,皆是理也。极其至,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兆民虽众,其有不得其所安者乎?”张栻对孔子的话从理学的角度进行了发挥,尤其注重一个“敬”字。

 

从具体的道德修养来讲,“正己”莫过于孝慈。孝者尊老,慈者爱幼。孝慈既是对从政者的基本要求,也是为政须达致的客观成效。《论语·为政》篇记载,有人问孔子为什么为去“为政”,孔子回答说:“《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孔子以为,孝顺父母,友爱兄弟,长幼都能和睦相处,这就是为政了,何必非要求个一官半职,才叫做为政呢?张栻阐发说:“孝于亲则必友于兄弟也。孝友笃于家,则其施于有政亦是心而已。然则虽不为政,而在家庭之间,躬行孝友之行,为政之道固在是矣,何待夫为政哉!”自己在家作出表率,若能从政之后,就会将孝友之心实施于整个国家,使一国之人服从教化。因此即使没有从政,但能在家行孝友,使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也同样是为政的效果。

 

张栻反复强调“孝慈”是修身正己的关键。《论语·为政》又记:“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这段讲到庄敬、孝慈、举善这三种治民方法。张栻认为:“古之治天下者,修之吾身而已耳。夫临民以庄,孝于亲,慈于下,善者举之,不能者教之,此皆在我所当为,非为欲使民敬忠以劝而为之也。然临之以庄而民敬心生,孝慈而民忠于己,举善教不能而民感悦以劝,其应盖有不期然而然者,则修之吾身,岂不至约乎?季康子不知自反,而望于民者深,而有是问;夫子以正理告之耳。”在他看来,所谓庄敬、孝慈、举善,都是“我所当为”,并非为了让百姓敬忠以劝而不得不为,这是为政者的本份,并不是为达到某种为政目标而不得不使用的方法。

 

又《论语·泰伯》篇云:“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张栻解释说:“君子,谓在上者也。笃于亲而民兴于仁,故旧不遗而民不偷,盖仁义之心,人皆有之,有以示之,斯感而应矣。夫上之人所为若是者,非为欲以动民而为之也。敦笃于吾之所当为,而其应自尔也。”这里张栻同样发挥“吾之所当为”之义,正是对《大学》“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的最好诠释。

 

修身正己,必须正确处理义利关系。孔子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论语·里仁》)张栻阐发说:“有得富贵之道,有得贫贱之道。盖正而获伸者理之常,此以其道而得富贵者也。不正而诎者亦理之常,此以其道而得贫贱者也。然世盖有反是而富贵贫贱者矣,所谓不以其道也。惟君子则审其在己,不为欲恶所迁。故枉道而可得富贵,己则守其义而不处,在己者正矣。不幸而得贫贱,己则安于命而不去,此其所以无入而不自得也。”获取富贵、摆脱贫贱都有其道,君子当守义安命,修身正己。

 

孔子曰说:“放于利而行,多怨。”(《论语·里仁》)张栻解释说:“放,依也。放于利而行者,凡事每求便利于己也。怨由不得其欲而生。彼虽每求便利,而事亦岂能尽利于己哉?不得其欲,则怨矣。其胸次扰扰,无须臾以宁也。若夫君子正己而已,无所求利,故无不足,而奚怨之萌哉?” 意即如果一切行为都以逐利为目标,欲望难以完全满足,必须有怨恨之心生。因此君子正己而已,不以求利为目标,则无不足,怨恨之心也就无从产生了。

 

君子、小人最重要的标志是如何对待义利。孔子说:“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论语·卫灵公》)》《周易·系辞传》曰:“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据此,敬是立身之道,是内在修养,是体;义是处事之道,是外在行为规范,是用。但孔子这里讲“义以为质”,则是以义为体。张栻以《诗经》“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来进行解释,所谓义,就是“物则”,森然具于“秉彝”(指常性)之内,此义之所以为体。而礼、孙(逊)、信皆由义而生出,“盖义为体,而礼与逊所以为用,而信者又所以成终者也。信则义行乎事事物物之中,而体无不具矣。”

 

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张栻认为,义为天下之公理,利则一己之私利。君子“心存乎天下之公理”,小人则“求以自便其私而已”,此正是君子小人之分。治国理政者应当严格区分公私义利。

 

二、尚德慎刑

 

儒家崇尚德治,对为政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集中表现为“为政以德”。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也就是说,以“德”来治理国家,就会像北极星一样,自己处在一定位置上,别的星星都会环绕着它转。当政者如果能为政以德的话,四方之民自然会归附。孔子又说:“上好礼则民易使也。”(《论语·宪问》)为政居上者好礼,老百姓自然容易治理。故张栻说:“上笃于礼,则民兴辞逊而顺其长上,故易使也。”

 

关于德、礼与政、刑的关系,孔子有一个经典的论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论语·为政》) 意思是说,用政治手段来治理他们,用刑罚来整顿他们,人民就只求免于犯罪,而不会有廉耻之心;用道德来治理他们,用礼教来整顿他们,人民不但有廉耻之心,而且还会人心归顺。”这集中体现了儒家重视德教的政治理念。对此,张栻解释说:“德、礼者治之本。政、刑非不用也,然德立而礼行,所谓政、刑者盖亦在德、礼之中矣。故其涵泳熏陶有以养民之心,使知不善之为耻,而至于善道。若其本不立,而专事于刑政之末,则民有苟免之意,而不知不善为耻,何以禁其非心乎?后世之论治及于教者鲜矣。”(《论语解》)

 

张栻认为,德教、礼教是治民的大本大原,而政令、刑罚只能作为治民的辅助工具,德、礼为主,政、刑为末,政、刑实寓于德、礼之中,只有通过道德教化,使百姓知道何者为善,何者为不善,以为善为荣,以不善为耻,自然能够父慈子孝,家齐国治。

 

孔子对于春秋时郑国执政子产比较推崇,赞扬“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论语·公冶长》)子产治国理政,口碑甚佳,孔子认为他在四个方面做得非常不错:自身严于律己,对尊长十分恭敬,使百姓得到实惠,用民力合于道义。应该说,这是一个儒家推崇的为政者的典型形象。张栻作为孔子的信徒,当然认同,并做了生发:“行己恭,谨重而不侮也;事上敬,忠实而不欺也;养民惠,以慈爱涵养之也;使民义,役之以时,用之不私也。”不过,张栻认为,君子之道远不止此四个方面,子产只不过有此四点而已,其他方面还做得不够,孔子特举其所长而称述之。子产养民惠、使民义,而孟子却批评他不知为政,“则所谓政者,盖有在矣”。关于孟子对子产的批评,见《孟子·离娄下》:“子产听郑国之政,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岁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民未病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济之?故为政者,每人而悦之,日亦不足矣。’”孟子的意思是说,子产虽然宅心仁惠,却不懂为政之道。如果十一月把走人的桥修好,十二月把行车的桥修好,百姓就不会为渡河发愁了。在上位的人搞好了政治,出行时让行人回避自己都可以的,哪能一个个地帮别人渡河呢?所以治理政事的人,对每个人都一一去让他喜欢,时间也就太不够用了。

张栻对孟子的观点是认同的。认为子产的行为虽然无可厚非,但“小惠妨大德”,并不值得提倡。且君子之政,是“天下之公理”,因此“夫先王之治,为之井田,为之封建,与天下公共,使俱得其平,下至于鳏寡废疾皆有所养,而微至于次舍、桥梁、刍秣之事,亦皆有经制”,并不是强加上去的,而是“因事而制法,而其法皆循乎天理”,这才是根本,这样的政治才真正大公无私,“而天下之人无不被其泽”。如果好行小惠,难免以私意害公义。因此,张栻非常推崇诸葛亮,赞美有加:“善乎,诸葛孔明之治蜀也!立经陈纪,纤悉备具,而不为姑息之计。其言曰‘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为得圣贤之意矣。”(《孟子说》)

 

对于执政者的个人修养,孔子以来儒家多有论述。孔子说:“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论语·泰伯》)一个执政者,即使有周公那样美好的才能,如果骄傲自大而又吝啬小气,那其他方面也就不值一提了。张栻阐发说:“此言才美之不足恃,当以德为贵也。古之圣人如周公者才艺之多,故借以明之。骄则无以来天下之善,吝则不能与人共由于善,虽才美如周公,亦何为哉?盖骄者气盈,挟其有也;吝者气歉,怀不足也。害德者固多端,而二者其总目也。盖徇于血气者,不失之盈,则失之歉耳。”执政者当以德行为重,才美为次。如果矜己傲物,目空一切,吝啬财货,则善人不来,善政不成,故骄吝害德。

 

另外,执政者还须戒多欲。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论语·颜渊》)孔子谈从政之道,仍然阐强调为政者正人先正己的道理。他希望当政者以自己的德行感染百姓,他没有让季康子用严刑峻法去制裁盗窃犯罪,而主张用德治去教化百姓,使人免于犯罪。孔子告诫季康子说,盗贼多是因为你贪求太多的财货,假如不是这样,就是奖励偷抢,他们也不会干。不过,对于孔子的番说辞,也有不同的理解。张栻引用张载的话说:“假设以子不欲之物赏子使窃,子必不窃。故为政者先乎足民,使民无所不足,则不见可欲,而盗心息矣。盖盗生于欲之不足,使之足乎此,则不欲乎彼。此古人弭盗之原也。”张载从“足民”的角度去解释,从经济的角度去找原因,认为只有解决了百姓的物质生活问题,人人丰衣足食,就不会有盗抢之事发生。对于张载之说,张栻是非常认同的。

 

子张向孔子求教如何请教为官从政的要领,孔子讲要“尊五美”、“屏四恶”。这是孔子政治主张的基本点,其中包含有丰富的“民本”思想。所谓“五美”,即“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四恶”,即虐、暴、贼、有司(“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孔子主张“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择可劳而劳之”,反对“不教而杀”、“不戒视成”的暴虐之政。张栻对这段话极为重视,认为“孔子论为政之方莫详于此”。他还作了很长一段文字进行阐发:

 

“姑息以予民,则惠而费矣;若因其所利而利之,如制之田产,教之树畜,通工易事之类皆是也。是则其为惠均平,而何费之有?使之不以其道,则劳而怨矣;以逸道使民,则何怨之有?凡动于己私者皆贪也,若所欲者仁而已,则何贪之有?君子之所以自处者安裕,故常泰然而无所不敬也,故不骄。若夫以势位智力自恃则骄,骄则不泰矣。正衣冠,尊瞻视,临之以庄也。持身如是之严,故人望而畏之,而非以威加人也,故威而不猛;若夫有使人畏己之心,则猛而反害于威矣。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施于人者也;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存于己者也。为政内外始终之道,亦云备矣,然而欲仁又其本欤?不教而杀,谓未尝有教以先之,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虐之而已;不戒告而视其成,是暴之而已;令慢而其期则欲必至,是贼之而已。三者皆不仁者之为也。犹之予人,当予则予之耳,若为政但知守出纳之吝,而不知施舍之宜,是有司之事耳;尸其政而但为有司之事,岂不失为人上之道乎?此不知者之为也,失人心而召祸乱,未必不由此,故亦居四恶之一焉。尊五美而屏四恶,则政日新而无斁矣。五美之后必继之以四恶之防,圣人之戒深矣。”

 

张栻的这大段解释,涉及到治国理政的很多方面,内而为政者的个人修养,外而经济、政治、法律、教育等诸般行政手段,极为详备,故张栻称赞“为政内外始终之道,亦云备矣”。而在这各种为政之道中,张栻强调“仁”为其本。

 

乾道八年(1172)冬,张栻好友黄洧任湖南转运使判官,建官舍,张栻为其取名“尊美堂”,并写《尊美堂记》发挥“尊美”之义:“所谓尊五美者,于以正己而施诸人,盖无不备,顾为政者力行何如耳。其曰尊云者,言当谨乎是而不可以慢也。”“圣人于五美之后,复继之以四恶之屏,其儆戒防检之意深矣。今虽以‘尊美’名堂,而所谓屏恶之义,盖亦不可不察也。”

 

儒家虽然并不反对刑杀,但认为刑杀并不能从根本上禁止奸恶,政治的关键在于实行德治。季康子曾经问政于孔子:“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回答:“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季康子提出杀掉无道的人(坏人)来促使人们向善,孔子不赞同此说,认为用不着杀戮,只要想为政者想行善,老百姓也会跟着行善。在位者的品德好比风,在下的人的品德好比草,风吹到草上,草就必定跟着倒。张栻极为认同孔子之说,并阐发说:在上位的人如果只知刑杀,显然有失“长人之本”,下民也会“以不肖之心应之”,不能禁其为非作恶。要想使民从善,就得首先“是心纯笃”,然后“发见于政教之间”。如此“民将率从丕变,如风之所动,其孰有不从者?”在他看来,所谓“使民之本”,就是治民者要树立起道德榜样,对百姓进行道德感化。

 

人类进入阶级社会之后,由于各种利害冲突,从而发生争讼,在所难免。因此治民者要以公直之心去解决这些争讼。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孔子承认自己和别人一样,能够听讼,帮助解决各种纠纷,但是,孔子的真正理想是“无讼”。当然,“无讼”并非要让百姓隐藏矛盾,不打官司,接受不公不平的现象,而是要消灭产生争讼的各种因素。张栻对此有一个很好的诠释:

 

“圣人之意,不以听讼为能,而以无讼为贵也。夫人之所以至于争讼者,必有所由而然,于其本而正之,则讼可亡也。故教之以孝爱,而悖慢之讼亡矣;教之以礼逊,而倾夺之讼亡矣。以至于均田有制,民得其养,而田野之讼何自而兴?昏姻以礼,不失其时,而昏姻之讼何自而兴?凡此皆使之无讼之道也。”

 

张栻认为,人们之所以发生争讼,是有原因的,不必隐讳。要消弥这些争讼,就得“正本”,而实行教化是必须的,如教之孝爱、教之礼让等等。但是,张栻的高明之处还在于,他不光强调教化的作用,他还注意到,执政者还必须着力解决经济的、社会的问题,要使“民得其养”,民生问题解决了,各种纠纷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在具体的政治实践中,张栻也常常以“哀矜而勿喜”告诫掌刑之官:“在上者又当端其一心,勿以喜怒好恶一毫先之,听狱之成,而审度其中,隐于吾心,竭忠爱之诚,明教化之端,以期无讼为本,则非惟可以臻政平讼理之效,而收辑人心,感召和气,其于邦本所助岂浅也哉!”(《潭州重修左右司理院记》)他又作《恕斋铭》,阐发“慎刑”主张:

 

“刑成不变,君子尽心。明动丽止,象著羲经。所存曷先?其恕之云。自尽于己,以察其情。意有所先,则弗敢成。见虽云独,亦靡敢轻。幽隐之枉,是达是申。毫厘之疑,是析是明。俾尔寡弱,无有或困。于尔强慝,靡訹靡遁。及得其情,又以勿喜。古人于此,恕有余地。我铭于斋,意实在兹。嗟嗟来者,尚克念之!”

 

由此可见张栻宅心之仁恕,深得孔子“刑期无刑”、“哀矜勿喜”之意。在他任广西经略安抚使期间,鉴于前任官员“于诸州多兴狱事,纷纭淹久,一切观望,不敢与决,困于囹圄,疲于道路,深可怜恻”,故排除干扰,亲自对久拖不决的积年陈案进行清理,平反冤狱,该判的判,该放的放(《又寄刘共甫枢密》)。

 

三、勤政敬事

 

儒家提倡“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由内圣而外王,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故孔子主张“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将自己的政治理想、抱负推及于天下,以达尧舜三代之境。汉代以来,儒家士大夫无不秉持此理想,或著书立说,传播儒家之道,或投身宦海,致君泽民。

 

“修身正己”是“为政”的出发点。进入仕途以后,食君之禄,代君治民,就得敬君之事,勤政爱民。关于勤政,张栻以下思想值得我们借鉴:

 

第一,敬事。《论语·卫灵公》中有一句话:“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意思就是:侍奉君主,应当先尽力去做,待有功绩后才能享受俸禄。所谓“事君”,其实就是替君治民,担负起行政的职责,故必须小心谨慎,对自己的职位心存敬意。张栻说:“官有尊卑,位有轻重,而敬其事之心则一也。”无论官职大小、尊卑,都要对自己的职位有敬畏之心。即使有人标榜“为贫而仕”,借禄养亲,也不能逃避责任。张栻举例说,孔子年轻时曾经作过“委吏”这样的小官,但他能兢兢业业,做到“会计当”;又做过“乘田”,却不怠惰,能做到“牛羊茁壮长”,这是因为孔子“以敬其事为主”的缘故。因此作为治民之官,不能因为官小而逃避责任。张栻批评有些人借口“为贫而仕”,只拿俸禄不干事情,是不知大义:“若曰为贫而仕,食焉而已,遑恤其事,则失其义矣。”

 

第二,无倦。《论语·子路》篇记,子路问政,孔子回答:“先之,劳之。”子路又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孔子说:“无倦。”所谓“先之”,即以身作则;“劳之”,即对百姓要加以慰劳劝勉。在此之外,还得“无倦”,即勤政不怠。《论语·颜渊》篇又记子张问政。孔子回答:“居之无倦,行之以忠。”意思是说:居于官位不懈怠,执行君令要忠实。这是为政之基,为官之德。张栻阐发说:“以子张之难能,其于为政之方,不患其不能知而行也;所患者诚意不笃,有时而或倦,徇于其外,有时而不实耳。居之无倦,则诚存于己;行之以忠,则实周于事。充之,则圣人之所以为政者,亦无越乎此也。”“居之无倦”就是要勤勉尽责,忠于职守,永不松懈倦怠。

 

张栻在自己的政治实践中,常常以“无倦”自勉。淳熙二年知静江府、广西经略安抚使,官舍旁有一间屋,原名“缓带”,张栻认为此名可能会使人生懈怠之心,于是改名“无倦”,并作《无倦斋记》说明更名缘由:

 

“昔者洙泗之门,子张问政,夫子首告之以无倦;及季路之请教,则又终之以无倦。是知为政始终之道,无越乎此也。夫难存而易怠者心也。吏者分天子之民而治焉,受天子之土而守焉,一日之间,所为酬酢事物者亦不一端矣。几微之所形,纪纲之所寓,常隐于所忽而坏于所因循,纤毫之不谨,而万绪之失其机,方寸之不存,而千里之受其害。又况欲动而物乘,意佚而形随,其所差缪复何可胜计,可不畏哉!于是知圣人无倦之意深矣。”

 

作为官吏,担负治民守土之责,事务繁多,千头万绪;迎来送往,应接不暇。如果稍有不慎,往往贻害百姓,祸延千里。何况如果修身不谨,或动贪欲,或生倦怠,造成的不良后果,则难以胜计。

 

第三,敬简。《论语·雍也》篇记,仲弓问孔子,子桑伯子这个人怎么样。孔子说,此人还可以,办事简要而不烦琐。仲弓说:“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居心恭敬严肃而行事简要,像这样来治理百姓,不是也可以吗?自己马马虎虎,又以简要的方法办事,这岂不是太简单了吗?)孔子称赞冉雍这话说得对。对此,张栻作了阐发:

 

“仲弓问子桑伯子,夫子之为可也,而取其简,仲弓于此遂发居敬、居简之论,可谓善领圣人之意矣。夫主一之谓敬,居敬则专而不杂,序而不乱,常而不迫,其所行自简也。若夫居简,则是以‘简’之一字横在胸中,反害于敬,而失行简之本矣。故仲弓以为太简,而程子谓多却一‘简’字者是也。如是而曰‘行简’,是为疏略而已,夫岂简之得哉?”

 

在张栻看来,“居敬”和“行简”是不能分的,没有“居敬”之意,单纯追求一个“简”字,难免产生办事疏略、无所事事的弊病。乾道三年张栻好友张孝祥安抚湖南,曾在长沙设“敬简堂”,请张栻作记。张栻为之作《敬简堂记》,敷陈“敬简”之义:

 

“圣贤论为政,不曰才力。盖事物之来,其端无穷,而人之才力虽极其大,终有限量。以有限量应无穷,恐未免反为之役,而有所不给也。君子于此抑有要矣,其惟敬乎!盖心宰事物,而敬者心之道所以生也。生则万理森然,而万事之纲总摄于此。凡至乎吾前者,吾则因其然而酬酢之。故动虽微,而吾固经纬乎古之先;事虽大,而吾处之若起居饮食之常。虽杂然并陈,而厘分缕析,条理不紊。无他,其纲既立,如鉴之形物,各止其分而不与之俱往也。此所谓居敬而行简者欤!若不知举其纲而徒简之务,将见失生于所怠,而患起于所忽,乃所以为纷然多事矣。故先觉君子谓饰私智以为奇,非敬也;简细故以自崇,非敬也。非敬则是心不存,而万事乖析矣,可不畏欤!虽然,若何而能敬?克其所以害敬者,则敬立矣。害敬者莫甚于人欲。自容貌、颜色、辞气之间而察之,天理、人欲丝毫之分耳。遏止其欲而顺保其理,则敬在其中,引而达之,扩而充之,则将有常而日新,日新而无穷矣。”

 

按照孔孟儒家的观点,为政首要在于正己修身,通过礼乐教化移风易俗,至于官员的才力则在其次。张栻认为,政务繁多,情况复杂,一个人的才力终究有限,难于事事应付。因此,君子为政,应当把握要点,这就是一个“敬”字。何谓敬?敬有恭敬、敬畏、敬慎、敬谨、敬事等义。《易文言传》曰:“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孟子·离娄上》:“陈善闭邪谓之敬。”郑玄《礼记注》:“在貌为恭,在心为敬。”程颐说:“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又说:“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张栻所谓“敬”,盖本于程子之意。张栻说:“伊洛老先生所谓主一无适,真是学者指南,深切著明者也。”(《答胡广仲》)“敬者,所以持是心而勿失也。故曰‘主一之谓敬’,又曰‘无适之谓一’”(《敬斋记》)。

 

四、爱民节用

 

儒家主张爱民节用。孔子说:“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论语·学而》)意思是说,治理一个诸侯国,就要严肃认真地对待工作,信实无欺,节约费用,爱护官吏,役使老百姓要在农闲时间。孔子的这段话有五个关键词,即敬事、信、节用、爱人、使民以时,这都是对执政者的基本要求,是治理国家的根本之道,反映了孔子的民本思想。张栻于孔子此说深有同感,认为:“以是五者为先,王政之行,斯有序而四达矣。嗟乎!为治而不本于此,则不得为善治。盖如木之有根,水之有源,有此而后三代之法度可得而兴也。”不过,张栻对此五者之间的关系有自己的理解。他认为:“于是五者之中,敬事而信,又其本也。盖敬与信不立,则无适而可耳。

 

张栻强调“天生民以立君,非欲其立乎民之上以自逸也,盖欲分付天之赤子而为之主”,因此人主应当以“怀保小民”“爱民节用”为职分,“若人主之心,念念在民,惟恐伤之,则百姓之心自然亲附如一体”(《经筵讲义》)。他批评近世两种议论:一曰“小害无伤”,二曰“要得立事,扰人不奈何”,“乃坏国家元气毒药”。他举例说,自己曾经作州县官,备见百姓利害,不要说州郡官,就是一个知县胡乱发布一个告示,乡间扰害百姓,就“有不可胜言者”;如果朝廷某项政策措施考虑不周全就草草颁出,百姓受害不以数计。所以政策无小事,关系极大,千万不能说“小害无伤”。至于有人说要办成大事,就得扰民,对此张栻完全不认同。他认为:“济大事必以人心为本,若未曾做得一毫,事先扰百姓,失却人心,是将立事根本自先坏矣,乌能立哉!”(《经筵讲义》)国家的任何事情都要以人心为本,失去人心就丧失了立国的根本,不能立国。

 

轻徭薄赋,是儒家的一贯主张。政府的财政主要来自对百姓的征收。儒家反对政府无节制地对百姓搜括。有若是孔子的学生,有一次鲁哀公问于有若曰:“年成不好,财政不足,怎么办呢?”有若回答说:“为什么不把税收降到十取一呢?”哀公说:“十取二,我还嫌不够用,怎么能十取一呢?”有若回答说:“百姓富足,国君哪能不富足呢?百姓不富足,国君又哪能富足呢?”(《论语·颜渊》)有若勤奋好学,得孔子学说的精髓,故门人有“有子之言似夫子”之赞誉。如何对待百姓,是执政的根本问题。如果统治者把国家的收入看成是自己享乐的工具,不节制自己的欲望,对百姓肆意盘剥,再怎么增税,也欲壑难填。相反,执政者如果把百姓的贫富看成与自己休戚相关,就应当节制贪欲,减少用度,降低税收,让天下百姓富裕起来,藏富于民。百姓富足,国家自然富强安定,执政者也就不愁财政不足了。张栻赞扬有若之言是“循其本以告之”,“儒者谋人之国,未有不循其本而言之也。使哀公思夫二之犹不足,而有若乃欲损之,以为足国之道在乎是,则庶乎知为政所当损益者矣。”在张栻看来,解决财政问题的根本之道,不是横征暴敛、竭泽而渔,而是要减少人民负担,增加百姓收入,让老百姓先富起来。

 

对于历史上那些搜括民财、滥用民力、竭民膏血的统治者,张栻深加痛斥。长沙开福兰若原为十国时期马氏避暑之地,原名会春园。当时荒郊中还时常可以找到砖甓,皆为鸾凤之形。而奇石林立,不可胜数,不知从哪里运来的,但肯定耗费了大量的民力。这样一个偏安一隅的小朝廷,不久即被消灭了,张栻由此感慨:“马氏父子乘时盗据一方,竭泽聚敛以自封,而又以资其侈靡之用,旋踵而衰,兄弟相雠敌鱼肉惟恐不及,亦其理与势宜然。”(《题长沙开福寺》)只知满足自己穷奢极欲,不知爱民节用,必然会灭亡,这是历史的规律。

 

张栻虽然出身于官僚世家,但自幼受儒家民本思想熏陶,关心民间疾苦,对老百姓常怀恻隐之心。乾道七年七月张栻因政见不合得罪宰臣,被排挤出朝廷。八月过毗陵,为郡守晁子健作《多稼亭记》,勉励“吏于斯者,以暇时登临,观稼穑之厪劳,而念民生之不易,其时之不可以夺,其力之不可以不裕,而又谨视其苗之肥瘠,时夫雨旸之节,以察吾政事之若否。幸而一稔,则又不敢以为己之能,而益思勉其不可以怠者,闵闵然,皇皇然,无须臾而宁于心,其庶矣乎!”(《多稼亭记》)他希望治民者要知稼穑艰难,念民生不易,不夺农时,爱惜民力,时时检讨自己的政事,勤勉不怠。

 

张枃淳熙四年知袁州,建便斋,张栻为他取名“隐斋”,取孟子“恻隐之心”之义,并作《隐斋记》,阐发爱民恻隐之义,以“君子学道则爱人”告诫其弟,要时常“惧其不克”、“忧其不及”,“察民之从违”,不要“汩于因循而息于骄肆”。

 

乾道八九年间湖南大旱,饿死无数,十室五六空,而见存者无人色。张栻亲眼目睹此惨状,极为痛心,多次向地方民建议拯济,且把老百姓所吃的草根寄给地方官看。张栻提出“振济”和“振粜”两种办法应对当时情况,建议打开长沙各仓,将潭城诸仓受纳上供米八万斛均济乏食的农民,拯救十数万生齿(《又与吴晦叔》)。

 

民生问题是张栻关注的焦点。张栻认为稼穑实为“王业之根本”、“治乱成坏之源”(《经筵讲义》)。张栻先后出任地方大员,知严州、经略广西、安抚湖北,政绩显著,多次受到朝廷嘉奖。在做地方官期间,他鼓励生产,为民请命,减轻负担,平反冤狱。知严州时,上奏朝廷减轻百姓税负。淳熙二年张栻知静江府、安抚广西。广西民族混杂,其地南入于海,水陆几四千余里,地理位置十分重要。然而土地贫瘠,多荒茅篁竹,风气与北方不同,民生甚为艰难,因此赋入寡少,郡县财政也非常困难。张栻上任之后,着力解决民生和财政问题。他把发展生产放在首位,认为“民生之本在于农事,农事之修贵于瘽力”,发布《劝农文》,要求静江府官吏和百姓共同努力,百姓要“治其陂泽,利其器用,粪其田畴。其耕也必深,其耘也必详。日夜以思,谨视详审,无或卤莽,且率其妇子相与协济其事”。而“郡县之吏,苟或为政之不平,听讼之不明,察狱之不精,赋敛之无名,使其间或有枉不得直,寃不自伸,则一夫之怨气,亦足以伤阴阳之和,而况于其甚者哉!此则太守与官属之责,所当日夜警戒勉励,无敢少忽”。闾里之间,“若父子孝慈,兄弟友睦,夫妇和辑,长幼协顺,存尊君亲上之心,无悖教犯义之习,兴谦逊廉耻之风,息争夺斗讼之事,自然和气熏蒸,乖厉屏伏,丰年之应,可以感召,又父老长上之责,宜相与丁宁率劝,使皆去恶趋善,以承天休,是太守之所望也”。总之,社会的和谐,“既系于农民之瘽力,又系于官吏之能政,又系于风俗之趋善”,如此则“天人参会,上下相应,然后可以常获嘉报,而多享丰年”(《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九十一)。只要百姓力农、官吏勤政、闾里和睦,则自然能够时和岁丰。

 

张栻到静江府伊始,由于“学校、军政、财计,色色废坏”(《又答朱元晦》),故大力整顿,“思为久远之计,早夜不敢遑宁”(《答朱元晦》)。他上奏朝廷蠲免末等无常产之户丁税七万余缗,并对盐钞加以整顿,不抑卖,不增价,减轻了百姓负担。

 

针对一些地方官做事因小失大、锐始怠终、宽己严人等毛病,张栻批评“然常人之情,往往忽于小而暗于大,锐于始而怠于终,睹其著而不原于微,望于人者常深,而约于己者常不尽,则其所以纲纪维持于数千里之间者,乌得不旷乃事哉!”他告诫地方官:“盖非特近者之察,将远者之无不烛焉;非特目前之安,将长久之计其益焉而后可也。”(《静江府厅壁题名记》)作为地方官,不能只追求眼前的政绩或一时的效果,更应当从人民的根本利益、国家的长治久安着想。

 

治国理政,不能急于求成,也不能因小失大。孔子弟子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孔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论语·子路》)张栻解释说:“欲速则期于成,而所为者必苟,故反以不达。见小利则徇目前而忘久远之谋,故反以害大事。”如果急于求成,则做事未免苟且马虎,难有成效。而如果只顾眼前利益,没有长远规划,则成不了大事。因此,“不欲速,不见小利,平心易气,正义明纪,为其可继而已矣。”正确的方法是要摆正心态,处理好义利关系,遵守纲纪法度,实现政治的可持续性。

 

五、知人善任

 

治国理政的目标是百姓和睦,社会安定。因此,官吏队伍的素质对于治国理政尤其重要。官吏素质主要包括两个方面:第一是道德水平,第二是行政能力。从道德水平来讲,儒家思想中强调治人先须正己,官吏是百姓的道德表率。同时,儒家主张先德行,后才能,但对官吏的行政能力也有一定的要求。尽管有德者不必有才,有才者不必有德,但德才兼备,则是理想的官吏形态。所以作为执政者,不仅自己须德才兼备,还须知人善任,把善人君子安排在合适的岗位上。

 

国有贤才则兴,国无贤才则亡。春秋时卫灵公是一个昏君,孔子称其“无道”,有人问孔子,既然他是无道之君,怎么没有亡国呢?孔子回答:“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论语·宪问》)虽然说卫灵公无道,但有仲叔圉、祝鮀、王孙贾这样一些贤人在朝,故还不至于亡国。张栻评论说:“以卫灵公之无道,然所用得其才,犹足以无丧。虽然,仅能维持,使之勿丧而已。若身正于上,而用得其人,则孰御焉!”如果国君在上修德,贤才在下辅佐,君臣同心同德,则无人能敌。

 

张栻认为,政之先务,在于得人。孔子曾经称臧文仲为“窃位者”,因其知柳下惠之贤而不能举。张栻解释说:“位于朝者以荐贤相先为义。既知其贤,而不与立,是冒居其位而已,故为窃据也。”作为大臣,如果知贤不举,就是失职。

 

因此,推举贤才,是一项重要的政治活动。孔子弟子仲弓为季氏的邑宰,请问为政之道。孔子答:“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仲弓又问:“焉知贤才而举之?”问意是如何知道贤才。孔子说:“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论语·子路》)张栻解读说:“先有司,则事有所任;赦小过,则人得展其才;举贤才,则可以成治而善俗。为政亦不越是三者之为要矣。人才诚未易知也,故仲弓有‘焉知贤才而举之’之问。‘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此立贤无方之公心也,然则又奚患贤才之不闻哉?”孔子回答为政之道,往往因材施教,针对不同的提问者,回答各有侧重。这里讲到为政的要点有三,张栻分别做了解读。“先有司”,即职掌分明,办事有序;“赦小过”,即偶有小过失,可以饶恕,这样才能人尽其才。“举贤才”,使贤者在位,则可以成治善俗。至于如何才能识才,孔子提出“举尔所知”的方法,把自己了解的贤才推举上去。至于自己不了解的贤才,也会有别人举荐。故只要有“立贤无方”的公心,则贤才不难被发现。

 

贤才的重要性,在于正人心、移风俗。在《论语》中,有两处论及“举直错诸枉”。《论语·为政》篇载:哀公问孔子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另外《论语·颜渊》篇又记:樊迟问什么是“知(读智)”,孔子回答:“知人。”樊迟不明白,孔子说:“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比较愚钝,将孔子的话去问子夏,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这里涉及用人之道中相互关联的三个重要问题:举用什么样的人、如何用人和用人所要达到的效果。张栻解释说:“夫子之告之者虽为哀公而言,其实先王所以得民心者不越是也。盖善善而恶恶,乃兆民之彝性;在上者举错得义,则莫不盎然而诚服,盖有以顺其彝故也。不然,则将憪然而不服,以咈其性故耳。使哀公而明此义,则君子聚于朝,人心一于下,何畏乎强臣,而何患公室之不竞哉?虽然,在上者焉知枉直而举错之?亦曰公其心而已矣。”张栻从人心“善善恶恶”出发,在上位者皆修德之君子,则上行下效,人心齐一,国治民安。

 

贤才的标准当然首先在于道德品质,其中很重要的一条是存心要正。孔子弟子子游为武城宰,孔子问他有没有发现人才,子游回答说:“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论语·雍也》)澹台灭明这个人,平时做事不走捷径,没有公事从来不去上司的房间。张栻解释说:“子游为宰,而夫子以得人为问。此政之先务也,后之为政者盖鲜知此义矣。行不由径,则所趋无欲速见利之意;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则不苟徇于私情。然则斯人之存心可谓正矣。子游亦善观人哉!”张栻认为“得人”(发现人才)是为政的先务。澹台灭明有前面两点优秀品质,可见是一个守规矩、讲原则的人,自然不会急功近利,不徇私情,存心端正,是一个有操守的君子。

 

张栻认为:“不有君子,其能国乎?”人才关系国家的兴衰存亡,故为国计者,“其可忘封殖爱护,伸忠直之气,遏导谀之萌,以寿天下之脉?”(《江谏议奏稿序》)张栻在政治实践中也非常注意发现人才、推举人才。好友刘珙曾知建康府、兼江南东路安抚使、兼行宫留守,致书张栻,抱怨“自到江上,未见人才”。张栻回信说:眼下的确很少有各个方面都完美的全才,“然而舍短取长,随才而用,则恐所至亦不容无,而况通都大府乎?”对于人才,不要求全责备,要舍短取长,随才任用,“洪取人之方,酌采葑之义,庶几片善寸长,尽归抡选”。另外求才还要“虚心降己,不忽隐微”,“恳恻敦笃以招来之”,则抱实能、怀高见者自然不难求得(《又寄刘共甫枢密》)。张栻在广西任职期间,就努力求才。他给朱熹的信中谈到:“本路州县间人才寻常不敢忽,有思虑、有才力者亦得数人。”(《又答朱元晦》)

 

据张栻观察,当时所谓“人才”,大体上可分为“安静者”和“欲为者”两类:“大抵今日人才之病,其号为安静者则一切不为,而其欲为者则又先怀利心,往往贻害。”“安静者”没有作为,不思进取;“欲为者”则又急功近利,胡乱作为。在张栻看来,这两类所谓“人才”都是有害的。他提倡“儒者之政”。所谓“儒者之政”,即“一一务实,为所当为,以护养邦本为先”,此则可贵(《与施蕲州》)。所谓“务实”,当然是不急功近利,不贪图虚名,该作为时作为,不该作为时坚决不为。“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尚书·五子之歌》)。所谓“护养邦本”,即要给老百姓带来实惠,给国家带来长治久安。

 

六、几点启示

 

以上主要根据《论语解》,简单考察了张栻在治国理政问题上的一些主张。我们可以看到,张栻的治国理政主张植根于儒家的思想传统,并打上了理学的烙印,富有时代特点。他的许多观点虽然多为儒家的“老生常谈”,其实具有普适性,对于我们今天仍然还有启发意义。

 

第一,在自我修养上,“修身正己”是对治国理政者的基本要求。为政者自身应当具备良好的道德素养,严格要求自己,以身作则,率先垂范。从儒家传统观点来看,私德与公德是难以分割的,一个施政者私德有亏,在家不孝不慈,很难保证他在治国理政时能做到仁民爱物。而且施政者的个人品质,往往具有示范作用,对社会风气影响甚大。因此张栻反复强调,为政者若不能“正身”,则难以“正人”,这对我们今天治国理政同样具有启发意义。

 

第二,在施政措施上,施政者不能一味采取刑政等高压手段去解决纠纷,应当注意对百姓的教化和疏导,并找出发生纠纷的原因。要消弥这些纠纷,就得“正本”,除了实行教化之外,还要注意解决民生问题,要使“民得其养”,民生问题解决了,各种纠纷自然就会减少甚至烟消云散。

 

第三,在施政态度上,作为官吏,担负治民守土之责,事务繁多,千头万绪;迎来送往,应接不暇。如果稍有不慎,往往贻害百姓,祸延千里。何况如果修身不谨,或动贪欲,或生倦怠,造成的不良后果,则难以胜计。施政者投身宦海,担负起行政的职责,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必须小心谨慎,无论官职大小、尊卑,都要对自己的职位有敬畏之心。勤政爱民,忠于职守,永不懈怠。

 

第四,在施政效果上,治国理政,要以人心为本,爱民节用,尽量减轻百姓的负担。施政不能急于求成,也不能因小失大。如果急于求成,则做事未免苟且马虎,难有成效。而如果只顾眼前利益,没有长远规划,就办不成大事。正确的方法是要摆正心态,处理好义利关系,遵守纲纪法度,实现政治的可持续性。

 

第五,在察才用人上,要先德行,后才能,但对官吏的行政能力也有一定的要求。尽管有德者不必有才,有才者不必有德,但德才兼备,则是理想的官吏形态。所以作为执政者,不仅自己须德才兼备,还须知人善任,把善人君子安排在合适的岗位上。

 

以上几点,应该说对我们今天的治国理政还是有借鉴意义的。

 

责任编辑: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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