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情怀与中国美学
作者:张法(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七月十一日辛卯
耶稣2017年9月1日
家国情怀是中国文化和中国美学中的非常重要又非常深厚的主题,然而现代以来,家和国的现实和观念都有了重大的变化。如何在美学和文化的结合上,合理吸收其文化和美学资源,以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美学,尚是一个虽然一直在进行,却并未得到应有深入讨论的问题。
家国情怀与中国美学的文化关联
家国情怀,用现代汉语来讲,可以说就是中国美学。这里的“可以说”意味着“不仅是”。“中国美学”是中国与西方在世界现代性进程中经过长期互动之后出现的语汇,其语词后面有着一种西方的方式,即要用一种与哲学—科学(知)和伦理—宗教(意)不同的美学—艺术(情)方式来看问题。而家国情怀,是建立在一种内在统一上而又具有很强的美学意味的古代汉语。古代汉语代表的中国古代文化与由西方语言代表的西方文化在看待事物上有着根本的区别。
西方文化看待事物时,主要从一种事物与其他事物可以在本质上区别开来的决定一物之为此物的substance(本质)来谈论事物,因此,在语汇上,这本质,在一个事物上是substance(个体本质,使此物不同于他物,汉语常译为“实体”),在一类事物上是idea(类的本质,使此类不同于他类,汉语常译为“理式”),在宇宙总体上是Being(总体本质,汉语常译为“在”或“有”或“是”)。由此到美学,强调的是从美不同于真和善的本质出发来讲美。中国文化则主要不是从此事物的与他事物的独有本质来看事物,而是从此事物与他事物的内在关联进行与宇宙整体的本质关联来看事物,宇宙的本质是气,事物的本质也是气,《荀子·王制》说“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是由个别而讲整体:万物皆有气;《庄子·知北游》讲“通天下一气”,是从总体来讲万物的整体性,无论从宇宙整体,还是从个别事物,语汇上都用同一个“气”,强调的是宇宙万物之间的关联。在美的问题上也是一样,文学之美,最重要的是“以气为主”(曹丕《典论·论文》),绘画之美,最重要的是“气韵生动”(谢赫《古画品录》),书法之美,最重要的是“梭梭凛凛,常有生气”(萧衍《答陶隐居论书》)……
家国情怀中的“情怀”与中国美学的特点
中国文化从整体性来讲美,可以有很多角度,但以个人为基点,展开为两个方面,一是身—家—国—天下的向外扩展而来的整体,二是性—心—意—志—情的内在展开而来的整体。两者又如太极图般地相互关联着。从后者进入,一个由主体而来的中国美学特色就显示出来了,与西方由知情意划分而来的具有区分型特点的心理结构不同,中国的性—心—意—志—情呈现为关联型的心理结构。由性—心—意—志—情的主体,进一步进入身—家—国—天下结构,这一结构本有的美学性质就彰显出来了。
家国情怀中的“家国”,内蕴的就是身—家—国—天下这一整体,家国情怀中的“情怀”,内蕴的就是性—心—意—志—情这一整体。在这整体中,性来自于天,是超时空的,性受时世的教化而成为心,有具体时空性质,意是性—心一体形成的具体思想或主意,志强调思想或主意的目标,情是内蕴着性—心的意—志的外在体现,情一方面体现性—心—意—志的具体性,另一方面又在主客互动中有喜—怒—哀—乐的类型特点,是二者的统一。这一整体的主体,面对事物,用于认识态度,成为认识的性—心—意—志—情,用于伦理,成为道德的性—心—意—志—情,用于审美,成为审美的性—心—意—志—情。这一五字整体,因强调某方面或几方面,而只用其中的一词或几词,或全用,怎样用,同时意味着突出的重点不同。家国情怀,只用了情而内蕴着性—心—意—志,其审美意味突出,怀,思之、念之、藏之、珍之也,强调情感的深厚性。使其审美特性得到了更大的突出。情怀与国家相连,彰显的是一种深厚的儒家美学。
家国情怀中的“家国”与中国美学的特点
与在性—心—意—志—情中强调“情”一样,在身—家—国—天下中强调“家国”,是某一整体中对整体的某些点的强调。身—家—国—天下是中国文化中个人与宇宙关系这一整体的全面表述。这一整体中,儒道释对之强调的重点有所不同。
儒家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把身投入到与家—国—天下的关系之中,进入修—齐—治—平的生命实践之中,并由之构成自己的审美情趣,而在这一实践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家国,在这一实践中的审美表达也以家国为主,其彰意、言志、抒情,也以国家为中心而展开,从《诗经》《楚辞》直到王夫之、龚自珍,两千多年来,这一美学显得无比波澜壮阔。道释讲究以天合天,即以来自于天的自然本质,按自然规律的方式生存,特别是在社会治乱兴衰循环中处于乱与衰的时世,在家,家内的各种对立在现实中处理不好;在国,国内的复杂矛盾在现实中处理不好;在天下,夏夷的矛盾纷扰在现实中协调甚难,于是道释思想突出去国还家返心入性,或隐于山林田园,或进入佛庙道观。从《论语》中的接舆、《楚辞》中的渔父,到陶潜、王维,到郑板桥的《道情》十首,两千多年来,这一美学呈现得博大邃远。
古代汉语讲究以部分代全体,即在一个整体中突出一个或两个关键词,即点出重心,又内蕴整体。在身—家—国—天下的整体中,儒家讲家国,以整体为基础,并有整体在其中,但彰显了家国的正面性,把入世精神突显了出来。道释一是讲究身,要求身静心空,二是强调天,追求养身安心适性以合天,而对身与天的突出又都把家—国作为干扰身—天的负面因素或拖累因素。道释的身和天,同样是以整体为基础,并在整体之中强调隐逸的重要。隐者,从家国之中退出而隐之也,逸者,超越家国而与天相合得其心身之逸也。从身—家—国—天下的整体性来看中国美学,可以将之分为两大基本类型,儒家的家国美学和道释的隐逸美学。这两大美学构成了中国美学的基本核心或曰场极。其他的各类美学都围绕着这两个场极,并在与之的关联中产生出自己的美学,如楚骚美学、玄学美学、都市美学、民间美学等。
家国情怀与审美表达
在中国文化的结构中,家国具有主要的地位。在中国王朝盛衰兴亡的历史循环中,在中国人的人生历程中,人主要在家兴国盛或国亡家衰的众多经历中度过一生,从而家国情怀占了审美和艺术中的主导地位。
在《诗经》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关雎》),是对建立理想之家的渴望,“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黍离》),表达了亡国后的巨大悲痛。在《离骚》的开始,屈原就讲出了的自己家国骄傲,然后思想的迸发和浪漫的想象都围绕着家国情怀而展开。在家的温情里,男女恩爱多种多样:“装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朱庆馀《闺意》),“今宵剩把红灯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晏几道《鹧鸪天》),“可怜闺里月,常在汉家营。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沈佺期《杂诗》)。亲子之情、兄弟之情,不断出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孟郊《游子呤》),“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白居易《望月有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在国的情怀里,种种荣耻,都在心头:“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骆宾王《帝京篇》),“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王维《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呈盛世景象,“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盗寇莫相侵”(杜甫《登楼》)写乱世心志,“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敝事,肯将衰朽惜残年”(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子灭”(岳飞《满江红》),“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龚自珍《已亥杂诗》),等等,抒发的都是强烈的政治情怀。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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