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苍黄再百年,天下谁人还识君?
——汉语汉字危机散论
作者:王达三
(王达三按:本文首发于中国儒教网http://www.zgrj.cn及其木铎论坛http://bbs.zgrj.cn。转载请务必注明出处。谢谢。)
【甲】引 言
今年的6月9日是中国的第二个“文化遗产日”。我想,这个节日的主题和目的应该是“保护文化遗产,守护精神家园”,即把中国有形的、无形的文化遗产保护起来、传承下去。
恰好前几天传来消息说,成都书法家安石先生已向有关部门正式提出,要将汉字书法申报为民间美术类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此举在各界引来不小的争议,不少人认为这纯粹是故意炒作和哗众取宠。但我觉得,如果我们能够用平和的心态、历史的眼光、宽阔的视界来看待这个问题,则会发下此举反映的不仅是申遗者的内心焦虑,更有汉语汉字的空前危机。
本文即试图对汉语汉字的危机及其来龙去脉做个大体的概观。需要说明的是,我不是语言学家,也不是文字学家,写这个东西的目的,是希望人们能对汉语汉字的危机有个清醒的认识,并竭尽全力挽救我们日渐衰亡的汉语汉字。文中或有不当,请各位方家批评指正。
【乙】汉语汉字之美
先有语言,后有文字;语言是文字之母,文字是语言之子;母子一体,不可分割。语言之由来也尚矣,故其起源不可详考;语言的流变又颇为复杂,故不在本文讨论之列。
按语言学家的划分,目前世界上有汉藏语系、印欧语系、非洲语系等十几个大小不等的语系,有汉语、英语、日语等6000多种语言,其中汉语是世界上使用人数最多的语言。有人说这不值得自豪,因为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值得自豪的是英语,因为它才是主要的世界通用语言。但我想,总不能为汉语是世界上使用人数最少或很少的语言而自豪吧。此外,英语成为主要的世界通用语言和英国的殖民史有很大关系,至少这一点是英语之羞而不是英语之荣!
早期的先人说出的话早已随风而逝,但文字记载的文字史及文字考古学,则可大体描述出文字的历史渊源和具体流变。人类最早的四大文字系统是埃及古文字、波斯古文字、玛雅古文字和中国的汉字,且皆为象形文字。遗憾的是,前三大古文字系都先后消失了,唯有汉字生生不息延续至今。五六千年来,汉字虽然由最初的“结绳记事”和“契木为文”(“文”即“字”)发展到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六书”)等造字法,由粗略描摹事物发展到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草书、行书、楷书等字体(“七体”),但汉字的的字形字义和风骨神韵不曾有根本的改变。
目前世界上的绝大多数文字都采用拼音字母书写,汉字则是世界上仅存的象形表意的文字系统。当然,曾受汉字影响的日本、韩国等国的文字也还多少保留着一点汉字的痕迹。所以说,汉语汉字之美,首先体现在其强大的影响力(十三亿之众)、持久的生命力(数千年历史)、别具一格的魅力(象形表意的方块字)上。一种文字如果偏于一隅,或昙花一现,或近乎雷同,何美之有?这么多采用拼音字母书写的文字,彼此之间最多也就是A和a的区别,何美之有?
汉字之美尤其体现在汉字的“形美”、“音美”、“义美”上。“形美”是指汉字形体的端正大方优美典雅,这点可见诸于数千年传承不息的书法艺术。书法作品或飘逸俊朗,或粗犷豪放,或秀润雅正,或空灵明洁,把汉字的“形美”推向极致。“音美”是指汉字发音的抑扬顿挫轻重缓急,这点可见诸于或婉转细腻或慷慨雄壮的诗词歌赋。唐诗宋词琅琅上口千古传诵,一定程度上就得益于汉字的这种“音美”。“义美”是指汉字不但以形出义,而且蕴义深刻。比如,繁体的“愛”字,即告诉人们爱乃是有心之爱,不是无心之爱,来不得半点虚情假意。相比之下,法国人虽然坚持认为法语是世界上最优雅的语言,但是法语字母却形不成优美的书法艺术。当年被维克多·雨果称为“两个强盗”之一的法国侵略者,火烧圆明园时就曾抢劫了中国的大量书法作品!
汉字不但是最美的文字,也是最妙的文字,妙在汉字多单字表意,所以简洁明快;妙在汉字可以任意组合构成新的词语,所以汉字数量虽然一直大体保持稳定,但却能以不变应万变,来描述和书写五彩缤纷、日新月异的大千世界。相比之下,英语却不得不为了应付新事物的出现而创制新单词,致使单词数量目前已高达近百万。比如,“无性繁殖”出现后,不得不新创clone一词,但汉字却可用固有之字音译为“克隆”,也可称直称“无性繁殖”。又比如,我在读博士期间,翻阅英文报纸时曾遇有ponk(汉语音译为“旁克”或“朋客”)一词,遍查字典不见,遂问美国来的英文老师。没想到她也搞不清,后来她问了不少在美国的亲友,才知道这是一个新词,指精神空虚、生活迷茫、行为另类的年轻人。如此众多的英语单词,已使人们不堪其累、不胜其烦。
此外,汉字集形象、声音、辞义于一体,还可以给人们带来无尽的想象空间。Coca-Cola、Peips-Cola对美国人来说,只不过是两个汽水商标而已,但翻译成中文后,就变成了“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一个蕴含味道爽口,一个蕴含事事开心,非常符合人们的消费心理,故而能刺激人们的消费欲望。同样,lace译为“蕾丝”而不是“花边”,Benz译为“奔驰”而不是“宾士”,BMW译为“宝马”而不是“别摸我”,也是一个道理。这样的创造性和想像力,在世界上也只有汉语汉字才具备!所以日本索尼公司创始人之一井深大就曾说:“汉字是智慧和想象力的宝库。”
还有一点很有意思,即中国人(华人)比较容易掌握外语,这说明汉语具有很强的包容性。考“托福”的亚洲学生中,成绩位居前三甲的是新加坡、香港、中国大陆,以英文为官方语言的印度位居第四,台湾紧随印度其后。但外国人(不以汉语为母语者)掌握起中文来却比较困难,一则难在汉字发音不好掌握,二则难在汉字不好书写。有次,一位俄罗斯学者问我他为什么老学不好汉语,我半开玩笑地说:可能是你的舌头短吧。没想到,这位倒是颇为认同我的说法。当然,外国人学汉语困难不是什么好事,但这也一个没有办法的事——天然的、习惯的力量,有时往往是最强劲的。
【丙】汉语汉字之功
语言用于交流,文字用于书写,这是语言文字的功能,也是简单的道理。需要费点笔墨的是语言文字的文化功能和民族功能,特别是汉语汉字的这种功能和效果。
语言文字的文化功能主要体现为两点:一是横向联系和传播,形成了语言文字的使用范围亦即文化的地理区域。比如,甲把信件从A地邮给B地的乙,这说明甲和乙拥有共同的语言文字,而A地和B地之间也就构成了文化的空间范围。二是纵向联系和传承,形成历史的书写记忆亦即文化的代际传承,文化由此生生不息、一脉相传,比如古埃及文字之于古埃及文化、古罗马文字之于古罗马文化,中国文化就是由汉语汉字联系和传播和传承的。这点,在各个族群互不交通的传统社会尤为如此。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曾说:“语言是存在的家。”我想,这个“存在”不仅是指“现象”,还指“精神”;这个“家”不仅指“现象”所在的“场所”,还指“精神”寄寓的“家园”。意大利的马志尼曾有个说法:“凡是说意大利语的地方,就是意大利人民的家园。”同样我们也可以说,汉语汉字就是中国文化,就是中国人的文化皈依和精神家园。假若不曾有汉语汉字,怎么会有“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骛齐飞”这样绝美的诗句和意境呢?假若不懂汉语汉字,又怎么能体味这样绝美的诗句和意境呢?所以说,汉语汉字和中国文化是一体之两面,没有汉语汉字也就没有中国文化,这就是汉语汉字的文化功能。
语言文字不但形塑了文化,也形塑了民族,因为共同的语言文字有助于形成共同的风俗习惯、道德伦理、价值观念、社会模式等,亦即共同的文化认同和民族认同,从而有助于促进和维系民族和国家的统一。比如,欧罗巴人种分成了意大利人、英格兰人、法兰西人、德意志人等,原因很多,很重要的一条即在于他们语言文字的差异和分裂,没能形成共同的文化认同和民族认同。中国和欧洲的地域差不多大,中国之所以会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汉语汉字促进了和维系着以汉族为主体的中华民族的融合与统一,这就是汉语汉字的民族功能。
古代中国的地域已经非常广袤,而且诸侯林立、民族众多,如果各地都自说自的语言,不利于国家的统一和政令的颁行,所以早在夏商周时期就有了统一的、标准的语言发音。比如,《诗经》“风、雅、颂”三部分中,“雅”和“颂”要用“雅言”来吟唱。《论语》上说:“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也是讲孔子读《诗》《书》、唱礼赞会用“雅言”。“雅言”就是当时统一的普通话或标准话,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国语”。当然,这种“国语”主要是在政治场合和文化活动中说,应用范围还不是很广。秦始皇一统中国后,又做到了“书同文”,即文字的完全统一。但他还没有搞“话同音”,所以中国直到现在还有很多的方言。然而,各地发音虽有不同,但文字却是统一的,这对形成共同的文化认同和民族认同,对中国的民族融合、国家统一、疆域拓展、历史延续,都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反之,如果语言文字的差异过大,则容易导致民族和国家的分裂。远的先不说,苏联解体和南斯拉夫的分裂,英国(北爱尔兰)、西班牙(巴斯克)、加拿大(魁北克)乃至魁北克内部英裔和法裔的分裂倾向,里面都有语言文字不同的原因。美国也有一种“魁北克忧虑”,担心大批外来的移民会消解英语乃至耶教文化,所以强调外来移民必须具备一定的英语基础。当然,因为语言文字相同而最终导致民族和国家统一的也不在少数,比如东西德国、南北也门的统一。南北韩国统一和台海两岸统一的呼声,也是基于双方共同的语言文字及其背后的文化传统。
汉语汉字的功绩,即在于形塑了中国文化、抟成了中华民族,保持了中国的历史连贯性——这种连贯性在世界上独此一家。香港著名语言学家安子介先生曾说:“汉字是中国的第五大发明。”我觉得这样说还不够,应该说是第一大发明!有人往往忽视这一点,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他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时,恰恰是因为他是这个语言文字、文化传统、民族国家、历史传承中的一分子——古埃及、古罗马、古印度、古巴比伦的子孙后代,是不能出现在今天谈论这个问题的,因为他们基本都灭绝了。
我们说汉语汉字好,不是也没必要否认其他的语言文字好,相反,我们也承认其他语言文字的优美,这就是费孝通先生所说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事实上,每个民族和国家都会为自己的语言文字而感到自豪。比如俄国大文豪屠格涅夫在《俄罗斯语言》一文中就说:“在疑惑不安的日子里,在痛苦地思念着我祖国命运的日子里,给我鼓舞和支持的,只有你啊,伟大的、有力的、真挚的、自由的俄罗斯语言!要是没有它,谁能看见故乡的一切,谁不悲痛欲绝呢?然而,这样一种语言如果不是属于一个伟大的民族,是不可置信的啊!”世界正是因为有了不同的语言文字,才变得精彩缤纷。
【丁】汉语汉字之厄
由于语言文字承担着众多的功能,尤其是文化功能和民族功能,使它在民族兴盛时容易大放光彩,而在民族处于困境时则往往成为被攻击的对象,成为“生命的囚笼”,人们总力图冲出这个“囚笼”以改变自己的生存境遇。清末以降,山河破碎,国事陵夷,中国文化成了“替罪羊”,与之互成表里的汉语汉字也变得坎坷多艰、历经磨难。耧耙历史,得其厄者大体有五,今胪列如下:
一是由文变白之厄。文言文是古代的书面文体,中国古代的绝大多数典籍皆由文言文记载。白话文则是民间文学体,肇造于唐宋,渐多于明清,而大盛于清末民初之后。1905年废除科举制和1912年终止学校读经后,人们不再以攻习文言文为业,文言文的地位一落千丈。一二十年代的“白话文运动”和三十年代的“大众语运动”风起云涌,最终使白话文取代了文言文成为文化教育、思想学术、报刊杂志的主流文体。如今,从孩子到成人,接触的文言文非常少,很多人根本就不懂甚至不看文言文,遑论写文言文了。所以说,中国目前只有载之于典籍的古代文言文,或者说是死了的文言文,但已经没有活着的文言文了。
二是汉字洋化之厄。汉字是方块字,笔画多部首杂,需要一个个的认,不像拉丁字母那样拼写简单。这引起了“新文化”健将们的不满,比如瞿秋白说“汉字真正是世界上最龌龊最恶劣最混蛋的中世纪的茅坑”,鲁迅则断言“汉字不灭,中国必亡”!所以他们就发起了“废除汉字运动”,主张以拉丁字母拼写并代替汉字,比如“仁义”写成“ren yi”。这一主张和运动持续了几十年,好在没有得到彻底实行,而是最终把汉语拼音作为辅助方案,算是汉语汉字躲过了最大的一劫,否则今已无人识汉字矣。不过,了解传统识音认字方法的正切(简称切)、反切(简称反)的人,可真不多了。试问:鬯,勅亮反,读何音?
三是由繁变简之厄。繁体字定形已有两千多年历史,古代典籍全部由繁体字书写记载。但是近人以繁体字字画多难认难写难传播,不利于文化普及,所以掀起了一个声势浩大、持久不息的汉字简化运动,并最终由国家法定了简体字的主体地位。由繁入简一则使汉字变形走意,比如“愛”成了没有“心”的“爱”;二则识繁难度增大,从而使国人和古典文本之间的隔膜加大;三则繁简并行于世,中国文化混乱无绪,而且频起争端。比如,繁体字在古代被称为“正体字”,早年台湾称“正体字”意在表明台湾坚守中国文化正统,如今则意在表明台湾文化和大陆文化的差异,成为“文化台独”的一个由头。
四是英语泛滥之厄。改革开放以来,举国特别是学生学习英语似傻如狂,给汉语汉字带来很大的冲击。比如,各国大学无不开设本国语文课,唯中国无之;中小学生报名参加的各种英文班数不胜数;幼儿园的孩子们都知道a读做英文字母a而不是汉语拼音“啊”;在上海举办的所谓国际学术会议竟规定中国学者必须用英文发言等不一而足。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集中于英文a则难免轻略汉语“啊”,这是必然的。此外,大量英文词汇的涌入已经严重污染了汉语汉字的纯洁性和神圣性,请看复旦大学胡守钧教授在《维护汉语的纯洁性》一文中举的一个例子:
APEC的记者招待会后,我约了CCTV的几名记者和一群MBA、MPA的研究生,讨论中国加入WTO后IT业的发展前景,以及IT业对GDP的影响。读MBA的张小姐原来想到IT业发展,今后目标是当CEO,现感到加入WTO后,中国IT业风险很大,转而去了Nike公司。相反,读MPA的李先生感觉良好,加入WTO后,政府职能大幅度改革,MPA的毕业生大有用武之地。随后,我们去了KTV包房,大唱卡拉OK,大家相继关掉BP机,也不上Intel网,兴高采烈,通宵达旦。
五是“去中国化”之厄。近代以来,伴随中国综合实力和国家地位的迅速下降,原本属于“儒教文化圈”或“中华文明圈”的东亚、东南亚国家,比如日本、韩国、越南等,纷纷采取“去中国化”策略,一个很重要的措施就是禁止中文学习教育和中文书籍传播、消除汉语汉字对其国家语言文字的影响等。经过这一运动,“儒教文化圈”迅速解体,汉语汉字的世界性影响日渐式微,仅仅蜷缩在两岸四地,成为一种地区性语言文字。目前,随着中国的崛起,世界上也掀起了一个小小的“中文热”,不过这才是近几年的事情。
当然,近代以来汉语汉字也并不是一无好事,比如,持续不断的推广普通话运动以及新近开始在世界范围内创办“孔子学院”的举动,也都取得了可观的成绩。但就整体而言,这百余年是汉语汉字的一个巨大的断层,同时也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巨大断层:人们不再识繁体字,不再写文言文,不再读经典名著,不但说着不古不今、不中不西的语言,而且菲薄道德忽视礼仪——中国的文化芜杂和精神错乱,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
【戊】汉语汉字之忧
遗憾的是,时至今日汉语汉字不但没有摆脱各种厄运,反而是愈陷愈深:白话文横扫千军独步天下,繁体字殆尽消失无人问津,汉字拉丁化主张的新理由是汉字不适宜表达现代科学技术理念和不方便输入电脑,全国人民对英语趋之若鹜迷之若狂,世界的“中国化”远不抵中国的“世界化”或者说是“西方化”——中文书籍和影视作品出口量还不到外文(主要是英文)进口量的10%,全世界学习汉语的外国人达3千万(相当部分是华裔),但学习英语的人数则近20亿,仅中国人就有2-3亿!
旧的厄运尚未摆脱,新的厄运骤然而至。蓦然回首,我们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身陷在电脑王国和网络世界的巨大漩涡之中。电脑和网络正是当代“现代性”的物质基点和集中体现,给“传统性”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和颠覆,也可谓是对汉语汉字的致命一击!电脑刚出现时,我们还一度担心汉字无法输入到电脑中。然而在今天,有越来越多的国人开始利用电脑处理文字工作。也就是说敲打键盘代替了握笔书写、拼音字母代替了笔画顺序,从而没有了书写,没有了信函、书札、笔记、草稿等。可以预见的是,随着电脑的普及,早晚会有一天,所有的中国人将不再会握笔写字,遑论还有什么书法艺术——有的话也不过是古旧文物而已!
目前中国已经有网民1.4亿。网络的迅速发展,冲击和改变了人们读书看报的传统阅读习惯,使自己的阅读变得日趋网络化、碎片化(内容短小)、芜杂化(信息杂乱)、快餐化(迅速浏览)。也就是说,人们不再或很少再系统地阅读,特别是耐心地阅读经典名著。与此同时,人们愈来愈沉溺于网络,热衷于打游戏、看电影、聊天等活动,使自己日渐脱离现实生活而变成沉默寡言、孤独孤僻的人,精神生活日趋平面化、虚拟化、单调化。当面对面的语言交流和油墨飘香的阅读不再,基于活生生的生命生存生活而提炼升华出来的中国文化,早晚有一天会被人们束之高阁甚至是弃之如敝履。
起初人们说“谢谢你”,我用它来代表传统时代国人的语言文字和价值判断,也代表中国文化主体性的挺立;后来人们改说Thank you,我用它来代表百余年来国人的语言文字和价值判断,也代表中国文化的主体性沉沦;如今人们开始说“3Q”(一个颇为流行的网络语言,等于Thank you),我用它代表网络时代国人的语言文字和价值判断,也代表或预示着中国文化的学绝道丧与彻底消亡。有人或认为我这样说是在耸人听闻,我也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宁愿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经过百余年的批判质疑和颠覆解构,汉语汉字已是岌岌可危,中国文化已是摇摇欲坠,这已是个不争的事实。
君不见报纸杂志和商标广告上的错别字吗?君不闻名牌大学的博士生可用英文撰写毕业论文但却难用汉字写信吗?君不知周围已经很少有能写一手漂亮汉字的年轻人了吗?大学校长,国民瞻望。2005年5月清华大学校长送给台湾亲民党主席宋楚瑜礼物时,读不出“侉离分裂力谁任”的“侉”字。2005年7月人民大学校长致辞欢迎台湾新党主席郁慕明,用“七月流火”(“火”是一颗星星,“流火”指此星西行,预示天气转凉)形容欢迎者的热情;2006年4月厦门大学校长接受台湾国民党名誉主席连战的礼物时,把“巍巍黉宫立东南”的“黉”(音hong,黉宫指学校)读成“huang”。种种事件,贻笑大方。大学校长尚且如此,普通国人又何以堪?
风雨苍黄百余年,汉语汉字的境遇已是如此。风雨苍黄再百年,又有谁能保证汉语汉字不会消失和灭亡呢?在历史上,强大的语言文字消失的例子很多,比如前面提到的埃及古文字、波斯古文字等。目前世界上大约有6000多种语言文字中(部分语言没有文字),平均每两周就有一种语言文字消失,或成为死的语言文字!据估计,到2050年时,世界上将有90%的语言文字消失!或许,汉语汉字将会成为这个90%之中的一种!
百余年来,我们不但失落了汉语汉字,也失落了中国文化。如今,当人们为“国学辣妹调戏孔子”、为学者说“一千个孔子抵不上一个章子怡”、为教授说“孔子就是一条丧家狗”而叫好和欢呼的时候,我们已经迷失了自己的精神家园,中国已经成为文化的荒漠——即使不是荒漠,也只能算是长着西方各式各样文化杂草的戈壁滩。生理意义上的我们,仍然存在,仍然苟延残喘,甚至是纵情狂欢,但我们不再是中国文化孕育的中国人。这个世界上,只不过又多了一个加拿大或者澳大利亚而已——那儿的人还是欧罗巴人种的移民,而我们则是皮肤黄色、内心白色的“香蕉人”!
【己】汉语汉字之计
英国哲学家罗素说:“语言和世界同构。”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也说:“人不能站在语言之外看世界。”汉语汉字和中国文化即是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中国人不能脱离汉语汉字进行交流和思考,也不能脱离中国文化进行生活和交往。大凡有点文化意识和民族情感的中国人,都不会听任汉语汉字自行退出历史舞台,也不会漠视中国文化沉沦消亡。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职是之故,采取必要的措施来拯救我们的汉语汉字已是迫在眉睫。
行文至此,我们就会明白汉字书法申遗者的文化焦虑和迫切心情了。盖若干年之后,人们连握笔写字都不会了,何谈书法艺术、文化瑰宝呢?即使在今天,用繁体字或草篆字体写成的书法,又有多少人能看懂?书画后面的纪年,比如壬申年和甲子日,又有谁知道是何年何月?但我并不主张采用申遗之类的做法来保护汉语汉字和书法,因为申遗就意味着它们变成“博物馆”里的展品或“保护区”里的物种了,而我们要做的事情是制止其衰败的势头,激发其潜在的活力。在此,我尝试性的提出四条建议,算是抛砖引玉:
一是加强保护和纯洁汉语言文字力度。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早就提出“学习母语是一种权利”,并把每年的2月21日作为“世界母语日”。事实上,亲近和保护母语也正是绝大多数民族和国家的通行做法。比如,法国规定法产商品的商标必须使用法文,韩国主张“立志于国语发展和国语文化创造”,俄罗斯甚至把保护母语纳入了国家安全战略。我们要在全社会树立以“说我汉语,写我汉字”为荣的观念;培育和营造亲近与保护汉语汉字的环境氛围;继续加大普通话推广力度;建立“小学→中学→大学”语文课程体系;规范汉语发音汉字书写;走出英语崇拜弱化英语学习;降低外文污染保护汉语纯洁,等等。香港凤凰卫视的台标是传统吉祥物凤凰,而我们央视的台标却是CCTV!我强烈建议央视在全社会广泛征集新台标,换掉这个不伦不类的CCTV!此外,我建议以每年2月21日作为“中华母语节”。
二是实行繁简并用文白并行的双轨制。继承和弘扬中国历史文化传统,首先需要我们认识繁体字、阅读文言文,因为经典名著多是用繁体字、文言文写成的。鉴于目前推行简体字和白话文已有不少年头,短期内完全恢复繁体字和撰写文言文,既不可能也无必要。但可考虑采用繁简并用、文白并行的双轨制。比如,加大语文教材中文言文的比例至50%;各文本原是繁体字的则繁体之,原是简体字的则简体之,原是文言文的则不必译成白话文;今人的学术著作,应允许在自愿的基础上使用繁体字印刷出版;在一些民间活动、文化活动、华人活动中,应允许使用文言文和繁体字,等等。这样做的目的是使人们做到“识繁用简、读文写白”,使传统和现代有机融合在一起。朗诵用繁体字和文言文写就的经典和诗词,可以使人们亲近和熟悉文言文与繁体字,我建议以每年夏历三月三(传统风筝节)为“中华朗诵节”。
三是引导国人勤练书法重展书法魅力。中国古代历来重视书法教育,三尺蒙童入私塾不但要读书,还要“日课三千”,即练习临摹写字,直到民国时期的小学还有“习字课”。如今,电脑的使用已经使人们懒得再握笔写字,大中小学早已没有必修的习字课,家长们宁可把孩子送去学英语、音乐、舞蹈、美术等所谓特长,也不愿把孩子送去学书法。相比之下,日本倒是很重视汉字书法教育,每五、六个日本人中就有一个练过书法,正式场合下日本人都会用毛笔写信签名。难怪有位日本书法家说:三十年后中国人会到日本去学习书法!所以,我们有必要引导人们尽量减少使用电脑打字而多握笔写字,大中小学有必要设置习字课。写字练字的目的不仅是传承书法艺术,更主要是传承汉语汉字和中国文化,我建议以每年夏历九月九(传统重阳节)为“中华书法节”。
四是推进全民读书运动重建书香社会。前文曾提到,网络时代人们的阅读呈网络化、碎片化、芜杂化、快餐化趋势,而阅读纸面文本和传统经典的机会则越来越少。网络阅读使人的阅读支离破碎,使人变得浮躁喧哗;不阅读传统经典则使人们的精神游荡无根、散乱无绪。各个民族和国家都很重视经典阅读,比如俄罗斯三岁的孩子就会朗诵普希金的诗,美国大学的“通识教育”就是美国式的经典教育,《源氏物语》在日本几乎是每家一册。所以,我们有必要引导人们远离网络,至少是要告诫人们不能沉溺于网络,鼓励人们在闲暇时刻捧书阅读、潜心阅读,特别是要阅读传统经典,使中国成为一个油墨飘溢、书墨飘香的社会。各界虽然围绕是否设立“阅读节”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但我本人还是建议以夏历十二月八日(传统腊八节)为“中华阅读节”。
上面的建议,特别是我提出的设立四个节日的问题,仅是我个人的一些思考,未必妥当。但我希望这些思考能引起人们的讨论,并希望有人能提出更好的建议。
【庚】结 语
法国哲学家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对于我们来说,“我说汉语故汉语在,我写汉字故汉字在。”不但要说,还要说好;不但要写,还要写好。这是唯一能拯救汉语汉字衰亡的途径。我们常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汉语汉字的兴亡,责任就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
汉语汉字曾经兴盛数千年,也曾有百余年的厄运,甚至是现在还处于岌岌可危的险境。无论如何,往者不可追,来者尤可待。只要我们保持清醒的头脑,克尽最大的努力,灭绝与消亡就不会是汉语汉字的历史宿命!
然而我仍是很忧虑,因为这篇文章就是我在电脑上敲打出来的。也就是在昨天中午,我还给母亲打电话,问她忙什么呢。她说闷得慌,翻看和整理我早先给她写的信。我回想了下,自己大约三五年没有给父母写信了。而现在我写的字,不但潦草,而且生疏。
我的主张如此,行动却如彼,得无忧乎?我想,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而是绝大多数人的问题。或许,这才是汉语汉字的真正困境!
西历2007年6月8日完稿于东北海滨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www.rujiazg.com)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