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石林】“当日里好风光忽绝转变……” ——《晚清民国戏曲文献整理与研究·艺术家文献》序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17-10-10 17:2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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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里好风光忽绝转变……”——《晚清民国戏曲文献整理与研究·艺术家文献》序

作者:许石林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原载于“许石林”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八月二十日己巳

          耶稣2017年10月9日

 

 

大约十多年前的正月初十左右,陕西关中农村的年味儿正浓,我却依依不舍地告别老家这块凝重古老的乡土,要到南方去上班了。

 

路径西安,拜访陕西师范大学艺术学院院长徐义生教授,茗谈间,说起戏曲,徐先生兴奋起来。当天叫了车,载着家母和我,从西安出发三个小时,赶奔渭南华县,在我的老同学简录民的安排下,徐教授出钱,请华县当地的碗碗腔皮影艺人吃了顿饭,又给了几百块钱,请他们演出一场皮影戏。按照旧例儿,艺人们这时候应该封箱,好好过年,人来客去地应酬,但为了我们的专程到来,他们破例在村外的养牛场空地上,搭起了戏台,拉了电线,天黑前点起数堆柴火,火焰很大,烧得通红,入夜,火焰歇敛,剩下了几大堆炽热的柴灰,当地称“火糟”,俗话:“歇火歇糟子,吃馍吃包子”,这才算是真正的烤火——烤火不能有火焰,容易伤人,这会儿主要是怕影响戏台上照明唱戏。

 

不远处就是秦岭少华山,山形如屏,隐约可见,一弯冷月,高悬于空,寒辉泻地,万籁俱静,幽阒若太古。当地村民无一人来看戏,司机躲在车内听歌,诺大的场院,就我们三个观众。戏台后是五六位艺人。突然一声巨响,人声锣鼓破空而来:“三军们!吓!各峪口严加搜查,切莫要走脱黄巢啊!吓!追……”

 

“号角响金鼓鸣声震山涧,挥金刀突重围血溅征鞍……”——皮影戏《狼虎峪》,听得人惊心动魄,霎时间忘记了身处寂寥的荒村野外,仿佛身临唐末,群雄并起,刀光剑影。

 

《狼虎峪》开场,之后是碗碗腔的经典剧目,《借水·赠簪》、《献连环》、《万福莲》选场等几个戏。

 

白天和艺人们聊天,说起皮影戏长演不衰的剧目,尤其推崇清代剧作家、本地才士李芳桂的剧本。皮影戏签手郝炳黎老人说了一件动人的故事:

 

李芳桂是清嘉庆年间的举人,数次落第,随绝意科场,专事编剧,共编写了《春秋配》、《白玉钿》、《香莲佩》、《紫霞宫》、《如意簪》《玉燕纹》、《万福莲》、《火焰驹》八部大戏,加上两个折子戏《四岔捎书》和《玄玄锄谷》,俗称“十大本”。戏曲自乾隆年间徽班进京,成为朝野时尚,发展繁荣,突飞猛进。自古以来,朝廷对文化有宏观调控的习惯,道丧文敝则隆厚崇尚之;至风气浮靡奢华,则减损裁撤之。戏曲经过了乾隆的大力提倡和推波助澜,到了嘉庆年间,花部繁盛,贩夫走卒,口能唱念,歌声响彻街巷,以至社会风气受到影响,人心向奢,朝廷遂对戏曲做了一个宏观调控,裁抑地方戏。李芳桂因此到牵连,连夜逃跑,竟然在仓猝之中,摔死在荒郊野里。作为“问题人物”的李芳桂,其剧作方然不能再演出了,剧本也不能传抄。相传李家人是这样传承先人的剧作的:李氏家中妇女,每人每天夜里纺棉织布,各人分工,在心里默默地背诵先人的一出戏,默完一出戏,方才许休息。就这样,李芳桂的戏被传了下来。据郝炳黎老人说:直到清末民初,某一天,渭北某县的城隍庙到县衙报告,说庙里死了一个人,此人是流浪汉,但与别的流浪汉不同,他死的时候,头枕着一摞书,城隍庙里管事的因此不敢怠慢,才向县衙报告。县令抑或是县长让呈上那些书,翻开一看,发现是传说中的李芳桂的“十大本”,但略有残缺。县令抑或是县长令埋葬死者,自己将残缺的剧本通读一遍,根据传说、加以考据,又敷以情理将其补充完备。从那时候起,碗碗腔用的李方桂(李十三)的剧本就齐全了。

 

当时我十分震撼动心于郝炳黎老人的叙说,未便中途询问,以免阻断其语流,使其不往下讲。要知道,村民质朴,如果多问,他怕在你们所谓城市人、文化人面前说多了失言,就会缄口不语。所以,至今,有关于那个县令抑或是县长对剧本的保存补阙等情况,我无暇也无力去详加考索。如今郝炳黎老人已去世数年,恐怕已无人能说明情况了。

 

由此可见,所谓继绝学,需要有心人和缘分,且并非易事,稍微疏忽大意,线索中断,遂成千古之迷,遗憾无尽。

 

由此,想到整理出版这一套《晚清民国戏曲文献整理与研究》,真可谓是一件让人心动的事,于研究和继承中国戏曲,不唯学问,尤其是功德。

 

 

戏曲文献,大约涉及表演艺人的,晚清至民国,较前为丰富。更早的,多阙失不记。这也是中国文献向来鄙薄艺人的习惯所致。想像一下,倘若今天能找到一张元代演出杂剧的凭证,其价值恐怕相当于找到倪云林的一幅真迹!

 

晚清民国,距今不远,而戏曲从演出,其内容到形式,都发生了与前大为不同的变化。“剧曲之富,越迈胡元”,单以“同光十三绝”为标志的名伶荟萃,流派纷涌,可谓星光满天,照彻后世百年。所以,文献虽历经沧桑,散佚毁损无算,但毕竟还能依稀找到,只不过经兵火动乱吞噬焚灭,曾经普遍,贵为珍稀;曾经珍稀,罕成孤绝。今天中国人对彼时的戏曲艺人的资料,由于各个时期的历史原因,公私收藏,多有散佚,或以为不重要而未加珍视,所以很多方面恐怕不及外人重视。许多历代查禁的“违碍”,在中国,或已绝迹,在别人,却多有收藏,甚至居为奇货。

 

《晚清民国戏曲文献整理与研究·艺术家文献》部分,所收集的多晚近名伶艺人的文献资料,多为民国,晚清几无,如更早的程长庚、余三胜等那一代的资料,不见征采,或已记录于别处,无复赘加。中国文字,向来轻视艺人,与此可见。这就更显示出这些资料的珍贵。

 

中国戏曲百年前被外国人推崇备至,如日本人辻听花,于清末民初旅居北京二十余年,喜爱中华文化,尤耽于中国戏曲,“时入歌楼,藉资消遣。且与梨园子弟常相往来,谈论风雅”,他与如读书人出身的伶人汪笑侬关系非常好,曾撰写《中国剧》一书,动情地高呼:“中国菊国万岁万万岁!”可见,他赶上了那时候中国戏曲演出最繁荣的时期。

 

这个时期戏曲艺人,争奇斗艳,不仅承续“同光十三绝”余脉并发扬光大之,而且成就了诸如以“四大须生”、“四大名旦”为符号的戏曲演员群体。今天我们看这些史料,却明显感觉,这是一个繁荣时期的一小部分记录。地方戏曲想必也同样繁荣,但却缺少资料。仅从这里,可以想像那个时期戏曲生态的整体面貌。

 

分享梅兰芳这位戏曲艺术家集大成者的演出特刊、梅兰芳歌曲谱集(五集)、梅兰芳戏装进集等,可以想见,成就梅兰芳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悟性、刻苦和种种不懈的努力,而是一个团队的成功合作。其工作之细致周到,令人叹为观止。

 

再以《程砚秋赴欧洲考察戏曲报告书》为例,可见当时艺人竞争的激烈。与梅兰芳赴美国演出获得轰动,相得益彰。梅程之间的师友之争,向来是喜好梨园历史的人谈论的话题。却因为缺少第一手的资料,而多数沦为人云亦云,捕风捉影,妄意揣测。笔者曾经与程砚秋先生的三子程永江先生有交往,永江先生坦言,程砚秋先生心气高、肯下功夫、有心机,同时也多疑。笔者闻听此言,当时感觉,这恐怕是当时艺人为生存不得不逼出来的性格,如果没有那种内在的发狠较劲,恐怕一个中途坏了嗓子的程砚秋,会被湮没在当时的氛围中。

 

因此,通过这些史料,回头再看梨园界精英们的竞争,造就了当时戏曲的繁荣,给后人留下了精湛绝伦的艺术遗产。

 

 

通观这些史料,给人的启迪如下:

 

晚清民国戏曲舞台的繁荣,艺人们长袖善舞,但其表演的内容和市场运作,却是以读书人为核心甚至主导的。不仅如齐如山、罗瘿公、陈墨香、金仲荪诸贤与艺人深度合作,他们自己的人生,遭遇神州陆沉之变,无法施展,遂流连氍毹,假借艺人之口,于舞台天地,表达其家国天下的治世情怀。就连如马相伯、于右任等,也都是与戏曲艺人有深厚交情的师长益友,所谓捧角儿之风雅,于此可知。今天的戏曲演员,翻看这些史料,当怅然仰天长叹。

 

其时正是新戏纷出的时期,艺人们所编演新戏,即便如梅兰芳的《一缕麻》、尚小云的《摩登伽女》等时尚戏,也无不在中华传统的文化价值观之中,即当时的编剧和表演艺术家,基本没有抛弃本该万古不易的中华传统文化价值,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所承担的高台教化功能,传播的也是这种价值,万变未离其宗。如李万春编演《投笔从戎》,也是忠实地遵循《后汉书》,并不敢像现在的新编剧那样,妄言创新,以一己之卑琐之心,标新立异以谄媚愚俗。亦可见当时的观众,愿意接受花部戏曲所传递的习惯价值,而不是盲目追求时尚,以期背叛主流、趋附新异。今天的新编剧和艺人,以卑琐之心,浅薄的知识,却纷纷妄图僭越,热衷于重新认识古人,而号为还原云云,这是与晚清民国的艺人的根本区别。

 

史料中有不少是当时的临时性刊物,并非专著。这些临时刊物,编写精湛,文辞雅洁,多出自当时文章妙手,且有许多商业广告。这是当今许多人想不到的。其制作精良,编排得体。足见当时人的思想之开放活跃。现在的戏曲演员,与之相比,反倒显得局促、孤寒。这让人想起一个重要的的问题:即多年来较少有人关注关心,晚清民国时期的戏曲生态,即戏曲是如何生存和繁荣的。并非如今天的文化经营者尤其是文化管理者所认为的那样,将戏曲推向市场卖票就会万事大吉。其实当时,即便是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戏曲的生态主要还是延续了中国戏曲一直以来“一人花钱,百家看戏”的模式,或将其衍化成各种形式,以演出前的团队营销、赞助为主,而非简单的售票,每一个角儿的背后,都有各自的金主,彼此义利转化的交情。这种文化生态,是今天所忽视了的。

 

史料是一个生态,它的价值在于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翔实的依据。

 

翻阅这些文字,让人不时滋生惭愧之感:与前人比,在很多方面,今人是退化了的。

 

但是,看这些史料,明显有一个遗憾,即地方戏曲的资料太少。我曾经为此欲咨询陕西渭南的戏曲研究家曹先生,希望能获得一些他所掌握的有关资料。一经联系,得知曹先生年龄刚过古稀,却已去世。不能不让人滋生“欲问其事,而故老尽矣”之叹。

 

回想戏曲在晚清民国时期曾经的繁华,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尚和潮流,但正如张中行先生曾说的:潮流是很少回流的。阅读这些史料,已故戏曲艺人以及围绕他们的前辈士子,音容笑貌,如在眼前。

 

前尘未远,往事如烟,清末民初那些脆薄的纸张,经过仿旧如旧的印刷,带着前人的气息和味道,重新呈现在后世人面前,往史得以延年,绝学待有缘人去承继,这正是这些史料重新出版的价值,它不一定能热销成为时尚,但毕竟使许多往史故实,有了更多的接触后人的机会,今后,钟情于国故、热爱吸取的人,看到这些出版物,有多少人会掩卷喟叹:“当日里好风光忽决觉转变”?


 责任编辑: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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