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巍】故事演义与学派关系 ——《史记》所述孔老相会的再思考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17-11-17 13:4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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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演义与学派关系——《史记》所述孔老相会的再思考

作者:李巍(中山大学哲学系讲师)

来源:《哲学动态》2017年第7期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九月廿九日戊申

          耶稣2017年11月17日

 

摘要:见诸《史记》的“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在更早的文献来中通常是作为两个故事来讲,一是孔子入周问礼,但不涉及老子;一是孔子拜见老子,但多不在周,亦非谈礼。《史记》的叙述,很可能是出于道家系统对上述两种故事素材的整合,而这,正与先秦秦汉时期儒道关系从“内外”格局到“六家”格局的变化有关。

 

关键词:孔子、老子、《史记》、问礼、儒道关系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以下简称《老子列传》)讲的“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史实多有疑问。但权作故事来看,也有值得认真思考的地方。比如,主张“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道德经》三十八章)的老子,被说成“问礼”的对象,历来让人奇怪。[1]但关于老子本人的情况,由于史料限制,很难作出判断。因此要解释孔子为什么“问礼于老子”,大概只能从儒道关系入手,即呈现于《史记》的“问礼”故事,作为司马迁“罔罗天下放失旧闻”(《史记·太史公自序》)的叙述,绝不仅是个人创作,更是儒道訾应的产物。而比对《礼记·曾子问》中出于儒者手笔的孔子向老子学礼的故事,更有理由认为《史记》的“问礼”故事来自道家(并可能直接取材于《庄子》[2])。因为《曾子问》的叙述,正如津田左右吉所言,是“在问礼于老子这一点上,将老子给儒教化了”;[3]但《老子列传》却明显表现出先老后孔或班固所谓“先黄老而后六经”(《汉书·司马迁传》)的倾向。只不过,这个来自道家谱系的“问礼”故事,其最终呈现,不能被简单看成是为了贬低儒家,所以要刻画孔子师事老子的形象。因为在《庄子》中,孔子的学徒形象早就就被描绘的淋漓尽致了,但其中所见孔老对话却多非谈礼,亦不在周。[4]这意味着,“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成为道家谱系中演义孔老会面故事的素材与情节,一定有某种特殊原因。对之展开探索,不仅能看到《史记》的“问礼”故事如何形成,更能看到早期儒道关系的格局与变化。

 

一、“适周问礼”与“见老子”

 

虽然老子成为“问礼”的对象,原因很难从《老子列传》本身看出。但《孔子家语·观周》则给出了很有针对性的补充,即所谓:

 

孔子谓南宫敬叔曰:“闻老聃博古知今,通礼乐之原,明道德之归,则吾师也。今将往矣。”

 

老子被描绘成博学权威,则孔子向之问礼,就是合理的。但按《观周》下文的叙述,南宫敬叔代孔子向鲁昭王请命入周时则说:

 

今孔子将适周,观先王之遗制,考礼乐之所极,斯大业也,君盍以乘资之?臣请与往。

 

这就让人怀疑,孔子入周究竟是奔着老子而去,还是奔着先王尤其是周公的遗产而去?或许可以说“先王之遗制”尽在“博古知今”的老子那里,因此没有区别。但事实上,从《观周》下文对孔子入周行程的叙述看,向老子请教只是孔子了解先王遗制的一小部分(详见下述)。此外,即便先王遗制尽在老子掌握,可如此重要的人物,在南宫敬叔向昭王请命的正式言辞中毫不提及,也是很奇怪的。而此疑点,其实也能在《史记》的叙述中发现: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列传》)

 

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孔子世家》)

 

不难看出,《老子列传》的叙述很明确,孔子就是奔着老子而去;但《孔子世家》中孔子“适周问礼”与“见老子”似乎是被当做两件事情,至少没有《老子列传》中那样明确的联系。

 

事实上,孔子的“问礼”与“见老子”,在早期文献中通常是作为两个故事被讲述的。比如《论语·乡党》的“子入大庙,每事问。……是礼也”,阜阳双古堆一号章题木牍46所书的“孔子之周观大庙”,以及《说苑·敬慎》中孔子入周观于太庙的故事,都不涉及老子;另一方面,《庄子》中的孔老对话,如前述,亦多不在周,并不谈礼。那么,《老子列传》的“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是否能被看做整合两种故事素材并加以融贯的叙述呢?从《孔子世家》说的“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和《观周》的大部文字来看,这种可能的确存在,尤其按后者对孔子入周行程的描述:


与孔子车一乘、马二匹竖子侍御,敬叔与俱至周。[1]问礼于老聃,[2]访乐于苌 ,[3]历郊社之所,[4]考明堂之则,[5]察庙朝之度。于是喟然曰:“吾乃今知周公之圣与周之所以王也。”

 

“问礼于老聃”虽为孔子探察“周公之圣与周之所以王”的行程之首,但其主要行程([2]-[4])却都无关老子。也就是说,孔子对周公遗制的了解不只来自老子,甚至也不主要来自老子,那么所谓“问礼”的故事,就很像是由拜见老子与寻访周制这两种素材拼合起来的。

 

问题是,原本可能并不涉及老子的“适周问礼”,最终演义成“问礼于老子”,这个情节是怎样设计出来的呢?故事固为虚构,但虚构并非生造,而往往是以某个更老的故事为底本。那么《老子列传》的叙述,若果真是由孔子“适周问礼”和“见老子”这两种素材结合而成,其底本又是什么呢?大概正与《观周》中子入太庙读金人铭的故事有关:

 

孔子观周,遂入太祖后稷之庙,庙堂右阶之前,有金人焉。参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口是何伤,祸之门也。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温恭慎德,使人慕之;执雌持下,人莫逾之……内藏我智,不示人技;我虽尊高,人弗我害,……戒之哉!”孔子既读斯文也,顾谓弟子曰:“小人识之!此言实而中,情而信。《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行身如此,岂以口过患哉!”

 

此事又见于《说苑·敬慎》,但就解释“问礼”故事的形成来说,《观周》的叙述更重要,因为其中孔子“察朝庙之度”时读金人铭,与“问礼于老聃”,正是作为入周行程的两个部分构成联系。但《敬慎》则只记子入太庙读铭文,未及拜见老子的事。这意味着,《观周》的叙述很可能是以《敬慎》为基础扩充而来,即在子入太庙读铭文的老故事中,增加了与老子会面的新素材。

 

这一点,大概也能以相关文献研究指出的《说苑》之金人铭要早于《家语》为其辅证。[5]不过,原始铭文的作者与成立时间,目前说法不一,[6]此处则主要关注这篇铭文的性质。从比《说苑》记载更早的八角廊汉简《儒家者言》来看,金人铭最初大概只有:


 


这几句话,很难说一定属于某家某派。可上引《家语》(也包括《说苑》)的金人铭则出现许多道家主张,尤其是与《道德经》的相关说法相同或相近。是以,子入太庙的事与拜见老子的事能形成关联,或许可以这样解释,那就是周太庙中记载道家言的金人铭,无论就其表述相关于《道德经》来说,还是需要有一人格载体来说,都很容易被归于老子。所以也就可以设想孔子向老子问礼的事,最初是从子入太庙读道家金人铭的故事演义出来。从这个角度看,也不难发现《史记》对“问礼”故事的叙述与《家语》本的金人铭存在某种关联。比如,《孔子世家》记孔子离周时,老子赠言说“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这些告诫孔子“议人”“博辩”将危身近死的话(也见于《观周》),不正与《家语》金人铭“无多言,多口多败”“口是何伤,祸之门也”的“慎言”思想非常接近吗?[7]再有,《老子列传》中老子对孔子说的“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不也与《家语》本金人铭“内藏我知,不示人技”的主张接近吗?

 

进一步看,不仅《史记》所见老子言与金人铭有对应之处,孟僖子对孔子先祖的评价,如果能看做司马迁讲述孔子“适周问礼”的“伏笔”的话,也与金人铭的思想有关,即:

 

孔丘,圣人之后,灭于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让厉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兹益恭,故鼎铭云:“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敢余侮。饘于是,粥于是,以糊余口。”其恭如是。吾闻圣人之后,虽不当世,必有达者。今孔丘年少好礼,其达者欤?

 

这虽然是援引了《左传·昭七年》的内容,但无论《左传》还是《史记》,恐怕不仅是在讲史实,更有一个用意,就是孔子“年少好礼”,这出众或不同寻常之处,应有“遗传”其祖辈“恭”风的因素。[8]是故,“问礼”故事的演义就能从“恭”的方面得到考虑。正如《论语》所见,孔子以“足恭”为耻(见《公冶长》),并强调“恭而无礼则劳”(《泰伯》),是反对将“恭”看做唯唯诺诺、无原则的逢迎。这至少意味着“恭”不是表面功夫,而是出于内在,所以也常与表示内心状态的“敬”连用。但所谓“敬”,不仅有重视、认真之意,[9]更有畏惧、服从之义,[10]这种意谓同样也被“恭”所分享,如《荀子·不苟》之“恭敬繜绌,以畏事人”。前引《史记》(又见《左传》《家语》)之铭文“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敢余侮”,无疑就是“以畏事人”的表现,即孔子先祖尚“恭”,乃是因为担忧外“侮”,所以爵位越高、姿态越低。这种恭敬姿态及其“莫敢余侮”的诉求,不正与《家语》本金人铭讲的“温恭慎德,使人慕之;执雌持下,人莫逾之,……我虽尊高,人莫害我”相近吗?故孔子读《金人铭》后引用《诗·小雅》之“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就是把这篇铭文的核心归结为以谦卑内敛来消灾免祸的忧患意识。而他赞同此点,大概就在于金人铭中确保“我虽尊高,人莫害我”的“温恭慎德”,与其先祖“循墙而走,亦莫敢余侮”的“恭”是相通的吧。

 

如此看来,前述《家语》、《史记》中出现的疑问,即孔子入周究竟是指向周公还是老子,就能从子入太庙读金人铭的故事得到解释,因为入太庙就是“问礼”,读铭文则接触了能被归于老子名义的“道家思想”。当这两件事被整合起来时,将老子演义成“问礼”的对象,就是很有可能的。

 

二、从“问道”到“问礼”

 

但以上所述,还只是“问礼”故事得以形成的一个方面。此外,还必须考虑前文提及的这种情况,就是从《庄子》来看,道家谱系中更早撰述的孔老会面多不在周,亦非“问礼”,而是以“问道”为中心。那么从“问道”到“问礼”,这个情节变化如何发生,就需要进一步推敲。

 

比如《庄子·天运》有“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的故事,正是以“问道”为主题。其中,孔子坦言他多年来欲从“度数”“阴阳”中求“道”而不得,老子认为,这是因为“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即“得道”不是追求外间知识,而是一种修身实践,如果中心不定,不能使“道”驻留己身;如果举措失当,不能使“道”推行于世。此种说法,很像是黄老道家讲的:

 

夫道者所以充形也,而人不能固。……心静气理,道乃可止。……修心静音,道乃可得。道也者,口之所不能言也,目之所不能视也,耳之所不能听也,所以修心而正形也。(《管子·内业》)

 

形不正者德不来,中不精者心不治。……是故意气定然后反正。气者,身之充也。行者,正之义也。充不美,则心不得。行不正,则民不服。(《管子·心术下》)

 

“修心”在于“静”,就是不为外界影响扰动,才能使“道”驻留己身;由此谈及“正形”,实际上是“正行”(“行者,正之义也”),即由静心守“道”而能举措得宜。上引《天运》的“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就是这种虚静守“中”的黄老心术,因此故事中的老子紧接着指出:

 

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

 

就是强调“得道”的关键是不为“外”的影响左右其“中”。而所谓“圣人不出”“圣人不隐”,仍就守“中”来说,意谓中心静定,便无所谓出世入世,即环境的差别并不重要。

 

现在,注意到以上故事的黄老色彩,或许能对孔老会面何以聚焦于“问礼”,有某种启发性的思考。因为黄老论“道”,最关心“道”在政治领域的应用,则彰显“道”的统治,实际是“道生法,……执道者,生法而弗敢犯殹,法立而弗敢废殹”(《黄帝四经·道法》)的法治,相比于儒家礼治的优势,可能就是孔老会谈以“问礼”为主题的原因之一。也就是说,“问礼”这个主题的出现,可能与儒道双方在政治领域形成竞争关系的情况有关。只是上引《天运》中老子对孔子的讲话,如果视为黄老对儒家的发声,尚未聚焦于“礼”,而是从“得道”的高度贬低“仁义”(“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觏而多责”)。这大概正因为此时的儒道关系,尤其是道家将儒家视为政治威胁的情况,还不像秦汉时期那样突出。因此作为儒家治国方案的“礼”,并未受到专门关注。当然,因为“仁义”正是儒家礼治的内在精神,由批判“仁义”而及“礼”,也只有一步之遥。如《庄子·天道》中孔子拜见“周之徵藏史老聃”,宣称其著述“要在仁义”,老子却指责他“乱人之性”;《天运》“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子则说“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还有以“仁义”治天下的三王五帝,也被老子说成“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所有这些“仁义”致“乱”的主张,只要再走一步,就会指向作为秩序的“礼”。但能否走出这一步,取决于儒道二家的政治境遇。如果双方都还在体制外,或仅是体制内的边缘力量,[11]则理念取向的分歧总会比现实取向的分歧更突出。因此见诸《庄子》的孔老对话,主要是“道”对“仁义”的理论争鸣。

 

然而战国末、秦汉之际,随着道家不断在政治舞台上崭露头角,与儒家的分歧开始从理论转向现实。就在此时,“礼”的问题变得空前突出,正如《汉书·艺文志》所见:

 

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及放者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

 

所谓“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正可见道家对儒家的批判,已经将矛头对准了“礼”,即首先要否定的是儒家的施政方案;至于“仁义”即儒家的理论主张,只是作为第二序的东西被附带抛弃(“兼弃”)。因此有理由推测,“放者”所代表的“道家者流”,不仅是学术势力,更是政治势力。而尤其从汉初的情形来看,应该就是黄老,正如《史记》所叙:

 

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闲出矣。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太史公自序》)

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外戚世家》)

不难看出,黄老在汉代的登场,首先是体制内的、教授帝王术的政治派别。因此,如果说先秦的儒道关系在性质上更接近理论争鸣,秦汉时期的儒道关系则更主要是政治上的排挤倾轧。比如汲黯“常毁儒,面触(公孙)弘等徒”(参见《史记·郑汲列传》)、窦太后“召案绾、臧”(参见《史记·孝武本纪》)、辕固生“入圈刺豕”(参见《儒林列传》),以及黄生与辕固生关于“汤武革命”的庭辩(《儒林列传》),这都是为人熟知的儒道政治斗争的案例。[12]故《老子列传》最后讲的:

 

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

 

恐怕主要是就政治上的儒道关系来说的。

 

这种意义的儒道关系,确切讲,乃是司马谈所谓“六家”(参见《太史公自序》)格局中的儒道关系。因为汉代开始明晰的“家”的界线,与其说是表示学术理念的分野,不如说是对政治身份的认定,故正如盖公、田叔、汲黯、王生、杨王孙等,《史记》《汉书》介绍其人,首先要讲的就是他们擅长“黄老言”、“黄老术”。这个“黄老”,其学虽然出于先秦,但其名恐怕是在秦汉时期才得流行,是“道家”作为一个政治派别(而非学术团体)的身份标签。乃至司马迁本人,虽然在学问上盛赞孔子,但政治上——无论是从“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的亲缘来说;还是从秉承前任太史公对“六家”的论述来说;亦或从对“罢黜百家,表章六经”(《汉书·武帝纪》)的武帝的认知来说——都不可能没有“家”的取向。故他所谓“成一家之言”(《太史公自序》),恐怕并不等于一书之言、一己之言,而正与“先黄老而后六经”的立场有关。因此,“六家”格局确立前后的儒道关系,其性质并不相同。确立之前,即就先秦来说,主要是价值和兴趣导向的共同体之间,以理论争鸣与互补为主的儒道关系;[13]但确立之后,尤其是汉代,则主要是身份和利益导向的共同体之间,以争夺政治资源为核心的儒道关系。也正因此,儒道关系才会空前突出,与之相应的,则是先秦学术最受关注的儒墨关系逐渐湮没不见。

 

基于此,《庄子》中以“问道”和批判“仁义”为主题的孔老会谈,其相关材料被采摭重编为以“问礼”为主题的故事,就能说是在儒道作为二“家”的政治竞争中,由“道家者流”试图“绝去礼学,兼弃仁义”的动机所催生的。

 

三、老子的登场

 

不过,将道家谱系中孔老对话的故事定格于“礼”,看做儒道政治竞争(而非理论争鸣)的结果,对于理解“问礼”故事的形成仍然不够,还有个老子如何成为对话人物的问题。如《老子列传》中老子讲的“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在《庄子·外物》则有出于老莱子之口的类似讲话;[14]此外更常见的,是《庄子》外杂篇中老子对孔子的相关讲话,作为《老子列传》的取材来源,于内篇却本是孔子自己的话。这些情形,大概意味着作为“故事人物”的老子是被后来引入的。那么,这个角色如何登场,又有何必要,就需要再进一步的探究,并仍应从儒道关系入手来看。

 

只不过,现在需要关注的儒道关系不是“六家”格局形成后的政治竞争,而是此格局形成前的理论争鸣。让我们再回到《庄子》来谈。如前述,该书所见孔老会谈的核心是“道”。而老子对孔子讲“道”,又每每提及“化”的问题(参见《天运》《田子方》《知北游》等)。可就是这些论“化”的表述与思想,本来是孔子对颜回的开示,如: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德充符》)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大宗师》)

 

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山木》)

 

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与之相靡,必与之莫多。”(《田子方》)

 

凡此种种,都呈现了一个道家形象的孔子。但问题是,假孔子之口表达道家观念,这种叙述方式已在内篇形成,外杂篇为何还要再演义老子向孔子讲“化”的情节呢?

 

这或许就是为了强化孔子在老子面前“宾宾以学子为”(《庄子·德充符》)的形象,以便在智识与姿态上进一步压低儒家。但从《大宗师》中孔子对子贡的讲话来看,问题并不如此简单。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友。莫然有闲,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孔子的意思是“礼”的作用仅限于“游方之内”即世俗领域,对超越世俗的“游方之外者”没有意义。因此在价值判断上,他应该是以方外高于方内,是故当子贡问“夫子何方之依”时,孔子说他尚未做到但会与子贡一起努力的,就是“游方之外”。由此可以看到问题的复杂性,即对于否定儒家的“礼”来说,在故事情节的设计上,似乎并不需要老子。换句话说,以孔子自己反思不足、表达决心的方式讲故事,使演义向老子问礼再豁然开朗的叙述显得多余。可是,老子这个人物的出场,总是有其原因的吧。大概就与道家对方内、方外的划分有关。这个区分,固然有贬低方内,因而有贬低儒家应对方内之治的“礼”的意味;但道家的基本立场是“外内不相及”,则并不否定“礼”本身在方内的价值,而是要依于方外,超越之、遗忘之。正如《大宗师》孔颜对话中从“忘仁义”“忘礼乐”到“坐忘”的推进,所谓“忘”,就是不关心、不执著。这种对儒家之学的态度,固为贬低,却不是以其观点错误,而是以其境界不足。

 

但此种态度,在前引《天运》孔老会谈的故事中发生了显著变化,即道家借老子之口对“仁义”致“乱”的论述——如所谓“乱人之性”“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以及以“仁义”治天下的三王五帝“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并不是批评孔子寓于方内,未及方外,而是说在方内即世俗领域中讲“仁义”,本身就是错的。这种批评的产生,只能表明一个问题,就是此时道家的学术视野已经不只依于方外,更开始转向方内。如宋人罗处约《黄老先六经论》所言:

 

老聃世谓方外之教,然而与六经皆足以治国治身,清净则得之矣。汉文之时,未遑学校,窦后以之而治,曹参得之而相,几至措刑。且仲尼尝问礼焉,俗儒或否其说。(《宋史·列传第一百九十九》)

 

这就是说,道家也有方内之教,且至少和儒家六经一样有效。那么,儒家应对方内秩序之根本措施的“礼”被道家锁定为标靶,就是早晚之事。而在此过程中,老子成为道家贬低儒家的故事中的主角,或许正如津田左右吉所言:

 

老子者乃那被后世称之为道家一派的思想家,为欲将其说之由来远托于古,再则怕又是为欲想将他们的思想立于其所主要对抗的儒家之上,于是遂假设出这么一个架空的人物来。……我们只一读《庄子》,便不难立见分晓,如彼皇帝、神农之言,古自不消说得,便是列子或南郭子綦,其实都是这么一类。——而老子也毕竟不外就是其中之一。[15]

 

但仔细想来,这种解释存在问题。因为后世对老子的了解,虽然大多来自《史记》《庄子》或其他文献中的故事,却并不意味老子就是“架空的人物”,因为绝不能把故事当做判断某人是否存在的依据,此其一;其二,仅就作为故事人物的老子来说,也与《庄子》中的虚构高人有别,更非“其中之一”。因为这个故事角色的出现,固然能说是道家“对抗儒家”的代言人,但绝不是在宽泛的意义上说,而应看做道家进军“方内”,要和儒家在同一领域展开竞争的代言人。这样的角色当然不能任意虚构,而应该选择那些至少是被相信真实存在的人物,才能让人信服。

 

因此,探究作为故事人物的老子的登场,将使我们看到,除了政治地位的崛起,道家学术视野的转向也是儒道关系的重要拐点。但有此转向,并不表示道家放弃了所谓“方外之教”,而毋宁说是取消了内外之分。正如前引《天运》中老子讲的只要内心静定而行为得当,就无所谓出世入世(“圣人不出”“圣人不隐”),正是强调“得道”无关“依于何方”,而是自己怎么做。这一来,“得道”的问题就从一个境界问题变成了技术问题,因此《大宗师》设想的儒学方内、道学方外,“外内不相及”的格局便已瓦解。而此学术上的“内外”格局的瓦解,正为儒道关系被纳入政治上的“六家”格局提供了条件,即在后者,“道家者流”作为以身份导向(而非理念导向)为主的势力,所以会有“绝去礼学,兼弃仁义”的愿望,正是要和儒家(同样是以身份导向为主的势力)在同一层面展开竞争。但不打破方内方外的分殊,就不会与儒家的理论视野产生交汇,也就不会有争鸣的意愿和分歧的激化。从某种意义来说,道家谱系中孔老会谈的故事最终演义成“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就是上述儒道关系的格局与变化所决定的。如前所见,这类故事的情节从“问道”变成“问礼”,与“六家”格局中,儒道作为身份共同体的政治竞争有关;而老子成为故事人物,则与道家理论视野转向方内,导致和儒学“内外不相及”之格局的瓦解有关。这样看来,《史记》和其他文献对孔老会谈的叙述,绝不是单纯的故事演义,其本身就构成了一个儒道交涉的思想事件。

 

注 释

 

[1] 如叶适认为:“教孔子者,必非著书之老子,而为此书者,必非礼家所谓老聃,妄人讹而合之也”(《宋元学案》卷五十四);但朱熹则认为,老子为周史,“礼自是理会得”,“只是他说这是个无要紧底物事,不将为事”(参见《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二十五)

[2] 参见梁玉绳:《史记志疑》(三),第1116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五),第275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罗根泽编:《古史辨》(四),第30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池田知久,《道家思想的新研究——以<庄子>为中心》,王启发、曹峰译,第6-7页,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年。

[3] 津田左右吉,《论语与孔子思想》,曹景惠译注,第67页,台北:经联出版社,2015年。

[4] 徐复观力辩《老子列传》之“问礼”故事出于儒家而非道家,“尤其是与庄子无关”,就是基于《庄子》所书孔老会谈地不在周,要不在礼(参见氏著:《中国思想史论集续编》,第269-270,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但正如后文将指出的,《庄子》书与《史记》对孔老会谈之叙述的差异(地点、主题),乃是道家系统内讲故事的方式变化使然。要关注的是这变化的原因,而不能因为《庄子》《史记》的叙述不同,就将二者看做两个系统。

[5] 参见宁镇疆:《八角廊汉简<儒家者言>与<孔子家语>相关章次疏证》,《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4年第5期;邬可晶,《<孔子家语>成书考》,第113-139,上海:中西书局,2015年。

[6] 参见朱渊清:《〈金人铭〉研究兼〈孔子家语〉编定诸问题》,《华学》第六辑,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3年;庞光华:《论〈金人铭〉的产生时代》,《孔子研究》2005年第2期;王中江:《老子的学说与<金人铭>和黄帝言》,收于《黄帝思想与先秦诸子百家》(下),徐炳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

[7] 有论者考证,《家语》本的“口是何伤”,《说苑》本作“曰是何伤”,后者“只是泛言‘慎’,并非具体针对‘慎言’”(邬可晶:《<孔子家语>成书考》,第129页)。即便如此,“慎言”不是“慎”的重要方面吗?《说苑》本不与《家语》本一样是以“古之慎言人”开篇的吗?认字固然重要,但认字不等于读书。

[8] 故正如《论语》的“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述而》),“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乡党》),“恭”一直是孔子形象的重要方面。而在《家语》,将孔子“好礼”与其先祖重“恭”联系起来的倾向,表现的更为突出,即孟僖子对孔子先祖尚“恭”的评论,在《孔子世家》中只是劝诫孟懿子及南宫敬叔师事孔子的话,在《观周》中则是由南宫敬叔转述给昭王,作为说服他支持孔子适周的理由的话。这意味着,不仅孔子的“年少好礼”有遗传祖辈“恭”风的因素,并且他作为“三命兹益恭”的“圣人之后”,也是“适周问礼”的不二人选。

[9] 如古玺常见之“敬事”,中山王方壶之“严敬不敢怠荒”。

[10] 如中山王圆壶之“敬命”、中山王鼎之“敬顺天德”。

[11] 如稷下道家,虽然已经进入体制,但也只是“不治而议论”(《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12] 儒道关系从理论争鸣到政治斗争的变化,张松辉分为五个阶段,并以黄巾起兵为最后阶段,代表着儒道间的一次最大较量。参见氏著《先秦两汉时期儒道关系考》,收于曹峰编:《出土文献与儒道关系》,桂林:漓江出版社,2012年。

[13] 这个方面,是以往论述儒道关系的重点,详见《出土文献与儒道关系》。

[14]《老子列传》似乎暗示了老子可能是老莱子,但《仲尼弟子列传》说“孔子之所严事:于周则老子;……于楚,老莱子”,可知司马迁实际并未混淆二人。

[15] 津田左右吉:《儒道两家关系论》,李继煌译,第9-10页,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

 


责任编辑: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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