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超】豪杰圣贤事功与王霸义利辩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10-05-15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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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超
作者简介:薛超,男,西历一九八四年生于重庆,陕西韩城人,法学学士。现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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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丑年地坛秋季书市,于三联摊位获得张卫红老师由其博士论文所扩充的《罗念庵的生命历程与思想世界》一书,翻阅后不自觉中每每揣带于身而忘饥渴时分。余好王学偏江右之心自不待言,然念庵之人生,念庵之性情,念庵之才识,念庵之遭遇,无一不为余所心动。
然本文主旨却不在张文之传主,而在传主之同道好友上。念庵晚年收摄保聚悟道后拒严嵩推举出仕之事,因为张文论述要点而将此处略去;然受徐阶所引见,其友荆川唐顺之最终接受严嵩之举荐而奔赴抗倭前线,直至病逝疆场。在此期间,作为王学高弟的“教授师”之一的龙溪子王畿始终身伴荆川左右,而此段对话也由此展开——荆川向龙溪发问自己的工夫与阳明之学有否相契,龙溪直言其良知“还没致得在”。荆川吃惊了,说我在阳明之教下规矩言行,难道这其中所学的都不是良知么?龙溪便说:“难道不是良知,只未致得真良知,未免搀和。”荆川不服。于是龙溪举出其在日用调遣兵将中的七大“非真良知”,并说道:“若是真致良知,只宜虚心应物,使人各得其尽情,能刚能柔,触机而应,迎刃而解,更无些子搀入,譬之明镜当台,妍媸自辩,方是经纶手段。”荆川于是恍然,深感自所不如。
阅罢此段,余深有所感:后人曰龙溪高谈阔论、“悬崖撒手”,王学衰微、士风清谈、明室倾覆,龙溪难逃其咎;却难掩其洞察王学良知要旨之金睛火眼。一席话下来,何为圣贤之事功,何为豪杰之事功,高下得以判别。上溯其先师阳明子也是如此——《传习录》下卷受非议处甚多,其中论仪秦一段更是首当其冲。阳明曰:“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后世事业文章,许多豪杰名家,只是学得仪、秦故智。仪、秦学术善揣摸人情,无一些不中人肯启,故其说不能穷。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于不善尔。”于是梨洲老人攻绪山录该语入《传习录》,“其失阳明之旨甚矣”。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即使是被认为没有问题的《传习录》中卷,在《与顾东桥书》中阳明还是很明确地表达出了类似下卷“仪秦之论”的意思。后人皆曰阳明之学乃心学,不仅为程朱理学之反动,更有甚者为儒学之反动。其实阳明何尝将这若干反动加于己身?若论出新,阳明反不若程朱诸子惊骇世俗,《文成全书》遗存《五经臆说》十三条,《传习录》全书不时可见对广川文中之悯惜,有此等心境,很难说其复《大学》古本之举有另辟新径之意。
说罢明儒,上溯三国。前些日子聆听苇杭书院会讲,中午用饭时听得秋风先生交流其“国史新谈”心得,提及其三国正统之新见。余闻之而触动往日之思索,不觉翻出书局重印之《曹操集》和《诸葛亮集》加以对照。以余之观点,秦汉更迭后百家融合归宗返儒,自然以儒法之别区分魏武孔明显然不适。此处仅举一二证之。
诸葛亮法家之论,余向来难以信服。余阅《诸葛亮集》,难见其中包藏祸心之处。后人多以《答法正书》佐证其严刑峻法治蜀,然孔明在书中通过对比刘邦“约法三章”废秦政与今日刘璋伏降后蜀中“文法羁縻,互相承奉,德政不举,威刑不肃”的现实,并认为“专权自恣,君臣之道,渐以陵替;宠之以位,位极则贱,顺之以恩,恩竭则慢”是导致其弊的缘由,因此“今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限之以爵,加则知荣;恩荣并济,上下有节”,乃是有根有据的对症下药,并非一味要。为治之要,於斯而著矣”,未出《左传》“宽猛相济”之策。
在孔明言语政令之中,也并非不以德教为重。《便宜十六策》中开篇首条即为《治国》,以治国之要类齐家,“本立则末正”。孔明进而以本为倡始,以末为应和,导出务天地万物之本,故为“经常之法,规矩之要”。接下来《君臣》,以仁义礼和定君臣之政事,并延至君臣父子夫妇之道,“以礼为本”,“以恩为亲”,“以和为安”,从而上正下端,“治国之道具矣”。即使第十章之《赏罚》,仍以赏善罚恶、“无偏无党”为准则,其中条理也未逾越出外。字里行间引述经籍义理之文,也不可谓不慎密细致,由此足见忠武胸中之运筹,也可相反方向推证经典(以诗书论语孝经)在三国时期所保持的影响度。
孔明行文筹谋,多处坐镇中军帐前,其中千钧一发的形势,动心忍性之体验,很难将俗儒之说辞用于圣贤之事功中。正如阳明“六不可”语属官以“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之理,孔明征战于外多年,用兵遣将多为不得不做之事,因此其中施以兵法恩威,自然也在情理之中。若不然,则要从何处用功?自三国两晋以来,能与诸葛一样以其智施其贤者,无非唐之裴中立、宋之范文正、明之王伯安、晚清之曾文正几位,统领万千兵卒领军驰骋,未尝废却名教。何况诸葛“开诚心,布公道”,“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薄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之名,妇孺皆知,内外合圣王为一,又何以不可入庙配享?
那么曹操呢?今人多以宋明以来视孟德为白脸奸人而疑之,以其在汉室倾覆之际一己之力扫除中原豪强,进而统一北方之业称道不已,认为宋明道学贬斥孟德功绩甚重。余如今观之,倒觉得未必不妥。虽不敢重提将三国道统谓谁的帽子再扣于谁家之言,然观书局重印《曹操集》,仍觉得其中滋味与《诸葛亮集》开诚布公之心相比甚怪。且不论魏武之诗歌气魄宏大却有吞食天地之意,或是《短歌行》与《述志令》的以周公自比却暗许齐桓晋文(颇类王莽以新代汉之辞),加上《举士令》中的“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陈平岂笃行,苏秦岂守信邪?而陈平定汉业,苏秦济弱燕”,还是《求逸才令》对“无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间,及果勇不顾,临敌力战,若文俗之吏,高才异质,或堪为将守;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勿有所遗”,都毫无掩饰地表达了魏武在功业问题上的功利认识。难怪如此心思,是很难让在名分上“先立乎其大”的宋明士民满意的。在这一点上,今人不能想当然地偏颇宋明士民之识。
既然有这豪杰之举与圣贤之举,也就无怪有这朱子永康王霸义利之辨。王道何其难筑,霸道未必贻害,豪杰之功与圣贤之业毫厘之差岂有几多分别?若有便捷之道可以走,为何不能权衡而行?先圣前贤既列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业,又陈立功之不朽,何曾以事功为害?这些都困扰着所有志于圣王之道的后学书生们挠破头皮。朱陈二人围绕何以为政治经济之道相互辩难,晦庵之小心细微,永康之热心急切,在余看来都是用心颇深——永康看来,若不能举圣贤之业,至少豪杰之业也是可行的;而考亭看来,若不能以圣贤之业的标准要求统治者,那么统治者的好大喜功之欲将会被膨胀催发起来。如今视朱陈之辩,其要义即在这“经权”“常变”之慎。《大学》曰:“以义为利”。治国最大之弊病,乃假以“国家大义”之名,顺风意气发行施人欲而浑然不知。汉武唐宗雄浑才大之器量,显功立业自不待言,然在利欲驱动难再抑制,于是晚年皆好大喜功,漠北辽东之征无不败兴而归,元气刚复之国家立即遭受劫难;桀纣秦隋之亡,非不在有所用功,在过于作为、用功之盛而不知罢手,反令黎民百姓受其苦深。致使政权易主江山倾覆,难道只是用“定数”二字就可以避责的?永康当年提倡事功,毕竟与赵宋积弱偏安、不思进取的治国政策有关,然而若放苍穹时空观之,则容易流为某种冠冕堂皇的口实之辞。想必朱子之慎即是用心于此,有功于圣学。
《宋元学案》按:“(横渠)年十八,慨然以功名自許,欲结客取洮西之地,上书谒范文正公。公知其远器,责之曰:“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手《中庸》一编授焉,遂翻然志于道”。这个为后世每每引用的事例,老实说自己开初是不知其所谓的。以先天下忧乐而忧乐为己任的文正公,何以如此劝阻有志于国的横渠先生?如今视之,虽不敢说知晓大概,然也窥测出几分意味来。圣王功夫层次递进不可逾越,纵使现实多有不知修己修身而得功名利禄者,然根基未牢心术飘摇,届时自然有地洞山移之不测。而横渠后以名教为乐,以《西铭》示世,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至理名言,谁又有敢说着这不是顶天立地之功业?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www.rujiazg.com)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