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奥麟】从静专动直到波粒二象(一)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17-12-20 21:3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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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静专动直到波粒二象(一)

作者:孙奥麟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十一月初三日辛巳

           耶稣2017年12月20日

 

  

 

道体既然有作用,则必定有其作用的姿态,这种运动的态势就是道体之动态。道体自有动态,气化万物才因以各具动态。

 

道体的动态唯一,而众物之动态万殊。就众物而言,最为简单且普遍的一种动态就是兴发之态,器物之消散、光明之遍照、气味之充塞之类皆不外此;而众物动态之复杂者,则如花之开绽、树之滋长、鸟之振翼、兽之行走、人之行止语默、心灵之思虑谋划等等皆是。

 

对道体有其作用这一点,儒家学者大体有所共识,至于道体是怎样作用,或者更具体地说,它是以怎样一种姿态来作用,则学者或茫然不知、或囫囵谓之“流行”、或以为不可言说而已,然而《周易》对此确有明言,在《系辞》一篇中,孔子曾言:

 

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

 

古人并不曾留意过道体动态的问题,所以这一节经文向来不受重视,对这一节经文的理解,以三国时宋仲子的注解较有代表性:

 

乾静不用事,则清静专一,含养万物矣;动而用事,则直道而行,导出万物矣。一专一直,动静有时,而物无夭瘁,是以大生也。翕,犹闭也。坤静不用事,闭藏微伏,应育万物矣。动而用事,则开辟群蛰,敬导沉滞矣。一翕一辟,动静不失时,而物无灾害,是以广生也。

 

宋氏的说法,于“专”“直”二字的解释不无所得,然而其说法有一个根本错误——孔子说“夫乾”,宋氏则信手简写作“乾”,不知在《周易》中,孔子言“乾”与“夫乾”、“坤”与“夫坤”,虽皆是一字之差,所指却自有差别。凡言“夫乾”,孔子皆指乾元道体而言;凡言“夫坤”,则皆指坤元之气而言。宋氏之说,将“夫乾”看作一种形而下的存在,大概以之为一种元气,故而以为乾元能“含养万物”、“导出万物”云云。

 

这一错误,在孔颖达处则益发明显,孔颖达疏解此一节时,则明确将乾元坤元视作阴阳二气。

 

乾是纯阳,德能普备,无所偏主,唯专一而已。若气不发动,则静而专一,故云‘其静也专’。若其运转,则四时不忒,寒暑无差,则而得正,故云‘其动也直’。以其动静如此,故能大生焉。坤是阴柔,闭藏翕敛,故‘其静也翕’;动则开生万物,故‘其动也辟’。以其如此,故能广生于物焉。

 

对这一节经文,以晋人韩康伯之解说较为高明,韩康伯言:

 

专,专一也。直,刚正也。翕,敛也。止则翕敛其气,动则辟开以生物也。乾统天首物,为变化之元,通乎形外者也。坤则顺以承阳,功尽于已,用止乎形者也。故乾以专直言乎其材,坤以翕辟言乎其形。

 

韩氏虽然也未区分“乾”、“坤”与“夫乾”、“夫坤”的区别,却能明言乾元是“通乎形外者也”、坤元则是“用止乎形者也”,相较于其他易学家,韩氏将乾坤二元的形而上下之别截得煞是分明,这是难能可贵的。倘若仅据这一节的注解看,则韩氏于孔子本意已经大体得之,然而遗憾的是,若对韩氏易学的整体思路有所把握,则可知韩氏对此节经文的解释仍属似是非——其人所谓的形而上者不是孔子所谓的形而上者,而是老庄所谓的形而上者,亦即玄学家所常言的“寂然无体,不可为象”的道,一如韩氏所自言——“道者何?无之称也”,韩氏只是把形而上之道作“无”看,韩氏的说法亦非正解,也因此对此段经文无从发挥。

 

前面曾说,孔子这一节经文所描述的是乾元道体的动态,在对其进行疏解之前,还有必要提及道体的另一个特征,这一特征就是道体的“至生”特征。让道体的“至生”特征与道体的动态同时呈现,这样来描述道体的动态,反而更容易理解。

 

在《系辞》中,孔子说:

 

生生之谓易

 

此处的“易”字,不是“容易”之意,也不是指易象或者《易经》这本书,它只是“变易”的意思。万事万物都处在不断的变易之中,这一点不难理解,但是,只见到事物之不断变化仍是流于表面,事物之不断发生变化的本质,乃是事物的不断生发使然。

 

今人常说事物的“发展变化”,所谓发展,就是形容事物的生发,而所谓变化,则是事物的变易。若论二者的关系,则须说变化是事物在发展过程中所呈现的一个个具体的姿态;发展则是贯穿在一个个前后相继的变化之中的内容,二者只是在不同视角描摹同一件事情。

 

譬如一棵树,且不论与之相伴终始的扩散作用,当其抽枝发芽、开花结果的时候,其生发是显而易见的,它的变易就是它的生发。及这棵树趋于枯萎乃至消散,这一过程看起来不再像是生发,而是与之相反的消煞。当此时,也的确可以说此树是趋于消煞的,只是这种消煞同时仍是一种不甚显著的生发,它变易为枯枝败叶,便是生出枯枝败叶,变易为埃土,便是生出埃土,对这棵树而言,生发贯穿了它一生中的每一个具体的变易过程,其生发或强或弱、或直观或不直观而已。这种一以贯之的生发是没有一种消煞与之相对的,如果有,除非它长大后又渐渐变为树苗,树苗又收缩为一粒种子才行。

 

一棵树是如此,万物也无不是如此。一气中的万物,恰似遍布海面的无限鳞波,若是孤立地看,则每一个水波都有生发和消煞的过程,但我们若退后一步,以更为宽广的视野来看同一片海面,则一个水波的陷落同时就生成了周遭水波的涌起,物之消煞总是局部的、相对的,而物之生发则是整体的、绝对的。

 

物之所以皆有生发特征,是因为彰显道体的特征而然,孔子说:

 

天地之大德曰生

 

孔子此言,一如俗语所谓的“上天有好生之德”。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不能草率以为孔子是说天地有一种能力叫生发,天地固然有这种能力,但在儒家哲学系统中,凡言某物之德,总是指定一物而说它形而上的那一部分——德就是指着人心而说它的形而上之道,形上之道自身便有一种特征,它就是生发,这种超越形下众物的、至极的生发就是道体作用的一部分,因此称它为“至生”。万物之所以皆有生发这一特征,正是因为众物对道体特征的彰显而有。

 

道体唯有八个特征,就体用角度一分为二,则道之本体有四个特征,道体之作用也有四个特征,“生生”则是构成道体作用的四个特征之一。四个作用特征的关系,不妨说四者联合构成了道体的全部作用,“不已”是就道体作用的持久向度而言、“至健”是就道体作用的快慢向度而言、“专直”是就道体作用的动态向度而言,而“至生”则是就道体作用的内容而言。换一角度言之,道体只有一种作用,这作用的内容就是生发,这份生发是持久不已的,其生发的强度是天下至健的、其生发的动态是一专一直、循环往复的。譬如一眼泉水,泉眼的作用内容只是生出水流,然而只要有流水的生发,这水的流行便必定有一个或持久或短暂的向度、必定有一个或疾或徐的快慢向度、又必定有一个或涓涓或汩汩的动态向度。道体的四个作用特征使万物都具有了四个作用向度,四个向度,有一个便同时有四个;没有四个,便一个也没有。

 

对道体的至生特征略有了解,则前述的孔子之言也不那么难于理解了,如今再看道体的动态,它至少不再是一个空洞无内容的动态,而是道体在生生不已中的动态,如今我们则可以以此来重新疏解这一节经文。

 

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

 

“夫乾”特指道体自不必言,“专”是专一的意思,“直”是直遂的意思。当道体安静时,其姿态为专一之势,所谓专一,就是其生发作用蕴蓄于一点而不再外宣;当道体运动时,则其姿态为直遂之势,所谓直遂,就是其生发作用由一点而兴发乃至充塞上下四维。简单来说,道体的动态只是一蕴蓄一直遂,一直遂一蕴蓄,如此往复不已——当道体的生发趋于蕴蓄时属“专”的状态;当道体的生发趋于直遂的时候则属“直”的状态。这也就是孔子所谓的“一阴一阳之谓道”,一阴一阳就是一专一直,道体动态专一时属阴,其动态直遂时属阳。

 

譬喻言之,道体的动态,好似一盏才明亮到极致便趋于昏暗、才昏暗到极致便趋于明亮的灯。这里宜于意识到,这盏灯虽然一明一暗,它却永远不曾熄灭。孔子虽说“其静也专”,道体的静却不是一个死静,它只是动态不已之中的一个节点,就好像秋千摆到至高点时,可以说它有一瞬间是安静的,但这个安静仍是秋千之动的一部分。

 

将道体作用的一专一直二分为四,便有了元、亨、利、贞、四个区间,它也就是形而上的少阳、老阳、少阴、老阴四象。当道体作用呈现“专”的态势时,是其作用由亨界至于贞界的状态;当道体作用呈现“直”的状态时,是其作用由贞界至于亨界的状态。

 

依次言之,“元”是道体之生发作用处于勃兴态势的阶段;“亨”是道体之生发作用处于畅达态势的阶段;“利”是道体之生发作用处于敛藏态势的阶段——此时值得强调者有二:其一,“利”是为了生发作用的蓄势再发而敛藏,不是因为衰弱而敛藏;其二,此敛藏,也只是敛藏其生发的强度,犹如将灯光调暗、将音乐的音量调低,其声其光仍在向四外宣发辐射,将一室充塞无余。灯光虽然暗淡了,音量虽然降低了,却并非将之前放出去的声与光重新敛藏进来,否则道体的生发作用便不是生生不已,而是一吐一纳了。

 

及道体的生发作用敛藏至一定程度,则连敛藏的态势也不可见,只是隐而难觅了,这个隐,其实是开始蓄势以待再发,此时便进入了“贞”字地界。这个贞字所居的地界尤为值得深说,道体一专一直的动态到了“贞”界虽然隐而不见,然而它又不会止于隐而已,隐到蓄势完毕则还要显,所以不妨说一个贞界包含两个阶段——道体的创生作用发由显而至于隐,又由隐而至于显两个过程。贞界之于元、亨、利三界的作用,相当于一手接过利,转手便推出元来。

 

道体生发作用过了贞界,又灼然可以见其勃兴,此时则出乎贞而入于元,是所谓“贞下起元”。起元之后又是亨,亨后又是利,利后又是贞,贞后又起元,道体的动态只是这样一专一直地鼓荡,其内容为至生,其动态唯至健,其持久度则至于无终无始。

 

或有人问:“以一蕴蓄一直遂的态势来解说道体的‘其静也专、其动也直’,看起来是颇为浃洽的,然而若深思之,则其中似乎仍有问题。所谓专一,是道体的生发作用敛藏于一点而不再外宣之态;所谓直遂,是道体的生发作用由一点兴发而充塞上下四维之态——这一个点究竟在哪里?它是如何被指定的?如果道体是个有形之物,的确可以在这个有形之道体上选一个中点或极点,说道体的作用便是在这一点上蕴蓄,又由这一点上生发。然而道体无形无外,这就决定了宇内任何一点都不足以为道体之中、道体之极。”

 

这一质疑的提出是实有必要的。的确,道体至大而无形,这就决定了它绝无可能存在一个中、极之点。道之体既然如此,此道体之作用当自哪一点进行这一专一直的鼓荡?欲领会此处,先要意识到道体虽然至大,它却与同样充塞宇内的一气互寓其宅,而气的存在方式,不像是尚未团成馒头的面粉一般只是些有待于凝结成物的材料——“盈天地间者唯万物”,宇内一气永远是以无数具体之物的形下部分这一形式存在的,故而宇宙虽大,却并无一丝物外之余气。道体没有中、极之一点,宇内一气也没有中、极之点,然而组成宇宙的无限具体之物却无不有大小、形状,物皆有大小、形状特征,便皆有个中、极之点在,道体一专一直的动态,就是以众物的这一点作为兴起处与蕴蓄处。

 

道与气互寓其宅,一气又自然析分而为万物。因此,道体的作用实可以就两个视角观之:宏观来看,道之用是与道之体全然对应的用,然而因为道体其大无外,所以并无中、极可得,所以也绝无一个完整的、唯一的、充斥宇宙的一专一直之动态;就细部来看,则道体之作用是在每一个具体之物上进行的,每一个具体的沙尘土石、人物动植上都有道体一专一直的动态在其中。譬喻言之,当一树桃花盛开时,相较于桃树之体而言,可以说满树都在开绽、都在作用,然而此时却无法看出一专一直的动态来。倘若走到近前,则可见桃树之整体的动态是在每一个具体的花苞上实现的,每一个花苞的开绽都是由中心向四周辐射,它们无不对道体一专一直之动态有所彰显。

 

对于这个道理,孔子曾有过一句言简意赅的描述。于《周易》,孔子曾说:“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乾道”就是乾元道体,“乾道变化”,指的是道体之作用,而“各正”的主体则不是道体,而是万物。因为道体的作用方式是在万物上分别作用,所以万物能够各自得其性命之正,“性命”,就是物上的道。

 

与孔子之言相似的,则是伊川“理一分殊”一说,伊川所谓“理一分殊”之“理”也是就道体而言,然而其人对这一命题只是提过便了,并未加以详尽的阐释,所以终究无以确知其理路的细部如何,与本节的说法是否相似。

 

伊川之后,朱子继承“理一分殊”这一命题而详说之,朱子对“理一分殊”的描述亦有灼见,然而也有一截模糊之处。如其言曰:“祇是此一个理(道),万物分之以为体。万物之中又各具一理,所谓‘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然总又祇是一个理,此理处处皆浑沦”。朱子也认为道体是个至大而无形的存在,然而,道体既然至大且无形,那么它便只能是一个公共的、唯一的道体,其体绝无被析分的可能——有形之物可以被析分,无形之物如何可能析分呢?然而,一如其所谓“此理(道)处处皆浑沦”,朱子只是将道体视作囫囵一物,认为当其分殊时,则连体带用一并破碎而散于万物,及后退一步以一种宏大的视角看万物,则道体又本不曾破碎。到这里,其说法便与道体的无形特征相矛盾了。

 

然而,朱子对道体不能析分这一点也未尝不有警觉,如《朱子语类》记:

 

问:“理性命章注云:‘自其本而之末,则一理之实,而万物分之以为体,故万物各有一太极。’如此,则是太极(道体)有分裂乎?”

 

曰:“本只是一太极,而万物各有禀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极尔。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而见,不可谓月已分也。”

 

朱子“理一分殊”的差池处,只在于未曾将其所谓理或太极作一种体用观,未曾见到“理一分殊”的本质乃是道之体唯一而不分、道之用则是在万物之上各自一专一直,“理一分殊”其实是“体一用殊”。因为朱子不曾研究过道体是如何发用的,只囫囵谓之“流行”,对道体的一专一直之动态并无认识,所以其“理一分殊”之说看似功亏一篑,其实仍欠缺大段研究。

 

及陈北溪述朱子之“理一分殊”时,又说:“譬如一大块水银,恁地圆,散而为万万小块,个个皆圆;合万万小块复为一大块,依旧又恁地圆”。以盘中水银的聚散来形容理一分殊固然是巧,然而这一比喻亦已先失于太巧,且其与道体的真实作用并不相似不说,与朱子的本意也不尽相同。依照朱子的理解,当此水银散为许多水银珠子时,水银的整体同时仍在——水银是既破碎又不曾破碎,道体是既分殊又不曾分殊——到这里,人便不可能用思维去把握它了。其实,与其以盘中水银的聚散来描述“理一分殊”,不如就近取譬,以煮饭来形容它——锅之体唯一而不可分,锅之作用则分殊在每一个米粒上,锅就是道之体,锅之热便是道之用,米饭之全体是气,每一个饭粒便是一物。

 

因为理学家不曾进一步去为道体区别体用,故而其“理一分殊”虽非如后世浅薄之徒所言是从佛老处得来,然其所失,却与佛氏的“一多相摄”、“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之说着实同调,因为它本身就是不合逻辑的,学者体会其说法,终不可能在心中建立起一个明晰的模型,只能陷入一种不断寻求玄思冥契的努力。

 

于此处,我们不必过于详述前辈的说法,不妨直接将“理一分殊”改易一字,以“道一分殊”这一词来诠释本节所说的内容——道之体只是唯一一个道之体,道之用却在万物上各自呈现出一专一直的动态。

 

凡自然所造之物,无不是气通过对道体进行效法而有的存在,然而,气之效法道,并不是某一团气去效法道的全体与大用,人尚且难以理解道的体用之全,气又不是一个有知觉灵明的存在,自然也不可能知晓道的全体与大用然后去效法它。欲理解气如何效法道,先须意识到一切气都是以物的形下部分这一形式存在的,气效法道,本质上是一物的形下部分对其形上部分进行彰显,或者说,是物之有形的那一部分去效法它无形的那一部分。道之体的不易、无形、至大、至纯四特征是万物公共的,道之用的不已、至健、专直、生生四特征在每一物上又是各得其全的,所以,对任何一物来说,道体的八特征都是当体具足、不假外慕,而坤元之气又只是一味顺从,唯道是法而已。所以,不论此物之气当下是怎样一种材质,它总是时时尽可能地彰显自己形而上的那一部分,永远试图比当下的自身更接近道体的样子。

 

孔子说:“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广生焉”,又说“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大生焉”。这两句话,前者是就道而言,后者是就气而言,其所描述的,乃是物的形上部分与形下部分在动态上的对应关系。

 

因气对道体一专一直的效仿,物之气也产生了一翕一辟的作用态势。当道体的作用趋于蕴蓄之态之时,气彰显其动态,便呈现翕聚的状态;当道体的作用趋于直遂之态时,气彰显其动态,便呈现开辟的状态。当然,一专一直与一翕一辟不是同时对应的,前者是至健的,后者因为是对前者的效仿而有,所以其作用是相对缓慢的。而且,道体一专一直的律动,本质上只是直遂,它只是在这个直遂不已的基础之上又呈现出一蕴蓄一舒张的节奏,同道体的作用态势一样,就物之气的作用态势而言,其翕聚也是相对的、一时的,其开辟则是绝对的、恒久的,一翕一辟也只是开辟不已中的一个律动。

 

细说起来,此处“翕”字本身不是完全闭合的意思,而是闭合之中不失舒张之机,其取意与《论语》中的“翕”字相同,孔子描述音乐的开始部分,言“始作,翕如也”,当音乐开始的时候,不是没有声音,只是有个翕动淡入的意思。至于“辟”字,则是指物之四外开辟拓展,物自身向外界延伸不已,同时也是向着外界打开它自己。除了“开辟”一意,“辟”字古时亦有效法之意,如《逸周书》言“自三公上下辟于文武”。气之动,不是自动,而是效法道体之动之动,此说亦通。

 

一翕一辟的情形在自然界常能见到,譬如火焰是一波一波地跳跃,就但整体观之,则火焰的光热始终存在,总体上仍在向外不断开辟的;又如水母的动态是一翕一辟,但是水母同时又在一翕一辟中慢慢长大,总体上仍保持一种开辟势态。因为道体具有一专一直的动态,物彰显它,自身便得以不断生发壮大,所以说“是以大生焉”;气虽然因为彰显一专一直而无不呈现“一翕一辟”的动态,因为气本身的材质万殊,所以其成物也形态万千,造物广泛,所以说“是以广生焉”。

 

道体在物上的作用,是必定要蕴蓄在物的某一点,又自这一点而直遂,此动态周而复始,与物相为终始,这一点便是道体作用的中枢之处。因为气化万物皆有这一点,万物的体段上便皆有一个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精华之处,它们就是万物的心。

 

一专一直的那个点本身不是物之心,他只是一个几何学意义上的存在,然而,物上既然确有这样一个道体作用的中枢之处,此物之气又要去效仿道体的动态特征,所以,物本身便因此而具有了一个与之相对应的部分,亦即在物上呈现一个可以见闻感测的枢要之处,这个枢要之处或显著或难测,但只要有物在,它就总是存在的。相较于此物的其它部分,这一部分它总是显得更加重要,于自然的造物而言,物之生成是由此处生成,物之作用是自此处作用,物的精华处是此处,物的要害处也是此处,凡物的枢要处便是它的心。

 

宗教家好说万物皆有灵魂,其所论固然是虚妄,然而若说万物皆有心却是可以的。心灵固然是心之一类,心却不可只看作心灵,心只是万物的主宰之处、中枢之处、此物之生机的发动之处。天地间众物之有心,一似夜幕中的繁灯各有灯芯——一个圆形尚未画完,圆心却早就有了,若无此一点,圆形便不得存在;一张纸对折两次,压痕重合的一点也是它的心,若要构图绘画,须在心下时时照顾到这一点。日月各有其核心,地球亦有地心,一块岩石则通常以其重心为心,岩石若内含金玉,亦往往在岩石的核心一带孕育。

 

草木以芯为心、果实以核为心、把果核单独作一物看,则果核又以果仁为心,果仁由许多细胞组成,细胞内部也无不有细胞核为其心。植物的一身必有枢要处,动物身上同样有个枢要处——与其叫枢要处,不如叫精爽处来得恰当,因为动物的心构造更复杂,作用更精妙,故而称为心灵。从植物之心到动物之心,就像长夜里的生命渐渐望及曙,感觉呈露了,思虑朗然了,意志诞生了。动物之心灵明到可以宰制一身,使它能够主动趋利避害、饮食繁育,顺自己的本性行事。至于人,则又是生物中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存在,其心能藏往知来、谋划辨析,其精妙已然至于匪夷所思、神明不测的地步了。人类无爪牙皮毛,只凭这个历历分明之心就可以宰制万物,几乎无事不办了。

 

或有人说:“观所论,万物之心似乎都在此物的中心点一带,是否如此?倘实如此,譬如玉镯也是实实在在的物,其物的心又在哪里?一物之心岂能在此物之外?”

 

此处确实颇值得细说。万物之中,多有其心与其中心点相重合的存在,然而物之心与其中心点并没有绝对对应的关系。欲理解此处,宜于意识到众物的材质本是万般不齐的,一物之气对道体之动态的模仿总是失真的,只是其失真的程度各自不同罢了,所以,气之一翕一辟的中枢点虽然是彰显道体一专一直那一点而有,但是二者未必是全然对应的,虽然未必全然对应,却也必定是“虽不中,不远矣”。

 

与此同时,还须意识到物总是处在不断变化之中,物之造型在变化,其心的位置也一直随之变化。譬如种子的心原本在它的中心点一带,然而种子会滋长而成为一棵树,这棵树又要不断向上生长,于这棵树而言,道体在其内部蕴蓄直遂的那一点也一直随之变迁,所以这棵树的心不再是种子的核心,而是一直被放大、被拉长,锯开每一段树干,我们都能在其上看到一圈圈年轮,这就是道体的一专一直在时间中留下的痕迹。道体只是不断在此物的中极之处向外作用,而物之气的万殊与物的不断变化,使得物之心不会总似瞳孔之于眼睛一般正位居中,它只是随物之体而有其所在。

 

至于问玉镯的心在何处,此处确实值得申明一点,说万物皆有其心,是就着天然的、完整的物而言,天然且完整之物的残片,或者出于人工的器物则未必皆有其中枢之心。倘若留意自然界,则可知自然的造物虽然形态各异,却没有环状之物,即便有些物确实呈环状,它也必定是某一个整全之物破碎以后才呈现的形状。同样,与其说玉镯没有其整体的心,不如说琢成玉镯的那块璞玉的心已经被人为地掏空了。玉镯虽然没有其全体的心,但就细部观之,玉镯的一身仍有许多心,因为玉镯绝不可能是一个均质之物,作为一块石头,它必定有其内在的纹理走向,倘若条分缕析,则每一条纹路皆有其心;若再进一步观察入微,玉石是由许多原子构成,亿万原子也无不有其心。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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