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周炽成师叔
作者:邹晓东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十一月初八日丙戌
耶稣2017年12月25日
《儒家性朴论思想史发微:从先秦到西汉》一文的作者,周炽成先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某作为这篇文章的责任编辑之一,和有幸从游的“师侄”,谨以这篇小小的文字表达我的追思。
差点闹掰的面对面相识
二零一四年之前,我只是从谢文郁老师处听说,在广州存在着这样一位他的本科同学:试图推翻“荀子是性恶论者”这一近乎铁定的标签,而欲将《性恶》篇委诸荀子后学。记得谢老师对此一新说的部分评论是:假设这一历史发现属实,那么站在思想史研究的角度,也还是有必要解释“性恶论”何以会在荀子后学中兴起?
二零一四年春天,作为一名尚未完全“出茅庐”的博士后研究人员,我有幸参加了邯郸学院举办的第二届荀子研究国际会议。在开幕式之后全体会议的主题演讲阶段,一位大嗓门的学者接连高声地向几位刚刚演讲完毕的嘉宾抛出问题,其中提到“明明周炽成的文章已经提出了‘荀子是性朴论者,而非性恶论者’,你在发言中为何不加以引用?你对周炽成的这一新论,又怎么看?”(大意)与此相伴的,是提问者阵阵爽朗的笑声,并“问题好尖锐的”自嘲。这位笑声爽朗、嗓门很大的学者,就是周炽成教授本人。
那时的我仅仅仔细研读过一点《荀子·礼论》。而由于认定了“性者本始材朴”之“朴”在《礼论》上下文中与“文理隆盛”之“美”相对,因而义即为“恶”,我对他的“荀子性朴论”实际上很不以为然。在一场报告会散场之际,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在向他通报“我是谢文郁的学生”,并认了“师叔”名分之后,我随即向他抛出了心中的话头:“师叔,‘性朴论’是不是有点望文生义啊?……”只见热情洋溢的师叔闻声立即色变,曰:“如果没有深入、系统地研读过《荀子》,是没有办法跟我们讨论问题的!”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碰上了钉子,但却不知该如何缓和。第一次短暂的面对面交流,就这样不欢而散。
由于是高规格国际会议,我们几位青年学者的报告被安排在了晚间。但是,看得出来,廖名春、梁涛、林宏星、佐藤将之(日)、康香阁等学界前辈对于青年学者的成长情况颇为关心,故不辞劳苦前来督讲、互动。周炽成师叔和这些前辈学者一道出席。我的会议论文题目是《礼教的信念机制:〈荀子·礼论〉生存分析》,我采取的是用大白话概述基本思路的演讲策略,取得了较好的效果(第二天早餐时,一位台湾学者还专程走过来,对我昨天晚上的演讲表示赞赏)。这天晚上散场之际,我夹杂在其他学者中间重新与周师叔搭讪,师叔很高兴地跟旁边的人介绍说:“这是我师侄!”走出会议室时,他真诚地对我说,“你的研究继承了你老师(谢文郁)的优点,重视思想,逻辑清晰”,并进而告诫我说,“最好不要用‘礼教’这个词,因为在近现代中国思想史上这是个贬义词,而你又不是像他们那样在反礼教”。
这就是我和炽成师叔面对面相识的过程,开始于我没大没小的冒犯,结束于他的真诚欣赏与告诫。
“为师叔添光彩”
二零一五年,炽成师叔的选题“中国人性论通史”喜获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立项。为了推进相关研究,他于二零一六年六月,在广州举办了一次非常成功的“中美中国人性论研究论坛”。八十多岁的美国著名汉学家、密歇根大学荣休教授孟旦(Donald J.Munro),刘笑敢、倪培民、商戈令、安延明等一批国际学者,以及万俊人、干春松、杨海文等国内知名学者共50多人,围绕中国人性论史上的相关话题,进行了一系列富有成效的报告与互动。
作为初出茅庐的年青学者,我能够从遥远的山东被扒拉出来受邀与会,完全是因为“这是我师叔的会,而他器重我”!而我也知道好机会难得,除了报告自己的论文外,我努力追求“瞅准软肋,尽量用简洁的大白话,向报告人发问”。功夫不负有心人,似乎越来越多的与会者开始感受到我发问的力道。
其中,我面对面地向刘笑敢教授抛出了如下问题:“您在《老子古今》《诠释与定向》等著作中提出的‘语言趋同’‘思想聚焦’‘跨文本诠释’等概念,在诠释学上带给了我们非常大的启发。然而,作为学界领袖,您刚才却在发言中鼓吹‘文本直解’或‘字面解释’。我的问题是,诠释学能承认这种‘直解’或‘字面解释’的存在吗?中国清代学者戴震在晚年反而转而主张‘义理即考核、文章二者之源也’,似乎正是因为意识到了根本不存在不受义理取向范导的所谓‘直解’或‘字面解释’!”
结合之前的一些经历,我当然知道,这样说话很可能是要得罪前辈的。但作为“一无所有”的年轻人,我即便不去得罪这些大腕,他们也未必会关注我、在乎我、支持我。反正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先把子弹打出去再说!就这样,我渐渐养成了一种“说话鲁莽”的行事风格。而与此同时,我也切身体会到了许多前辈学者的雅量,这其中就包括刘笑敢教授的雅量。温文尔雅地回应过我的问题之后,在论坛的自由总结阶段,刘教授见我不够积极,遂行使主持人特权,专门要求我讲讲自己的想法。后来,在山东大学再次遇见刘笑敢教授,我在向他敬酒之际笑着解释说:“我那天之所以那样向您提问,就是为了引起刘老师的注意呵!”
炽成师叔显然对我在会议上的整体表现感到满意。在我报告了论文之后,他用他那特有的热情洋溢的大嗓门朗声说道:“我给晓东博士提一个问题——他是我的师侄……”会场上立刻传出一阵笑声,而我们之间的名分,至此就算正式昭告于世!
回到济南后不久,我便收到了师叔的邮件:“晓东:多谢来开会支持师叔,表现出色,也为师叔添光彩。你说我开会这篇稿子‘更大气’,那就给你们这篇试试吧。上一篇虽然通过三审了,但考虑到直接与鲁学者商榷的味道浓一些,我就改投其他地方好了。”——是的,大约在这一年春节之前,师叔的“上一篇”论文就已经通过了编辑部严格的“三审”程序,此时正处在漫长的待发期。那篇文章专论他的荀子性朴论——鉴于“性朴论”这些年在汉语学界的势头和影响力,《文史哲》作为一本“数十年人文思潮尽收眼底”(余英时评语)的老牌杂志,似乎应该对此有所反映。这是他这篇文章能够在我这里通过“初审”的基本原因。相比之下,他此番的会议论文则拉起了一个“从先秦到西汉”的“儒家性朴论思想史”框架,比“上一篇”格局要大得多!我遂见异思迁,在席间敬酒之际请求师叔以“开会这篇稿子”替代“上一篇”。这意味着新稿要重新接受严格的三审(以及可能的外审),并且需从通过审稿之日起重新排队待发。然而,师叔还是遂了我的愿——我不知道他当时内心是怎么想的,但若他不是我的师叔,我恐怕真的不敢这么干!
一起逐鹿天下?
我在论坛上的发言《〈中庸〉首章:本体论误区与生存论新解》,对《中庸》“性善论”提出了自己的新解读,认为这是一种“不界定本体的性善论”。炽成师叔此前已经阅读过我的另一篇相关论文,并意识到我的相关研究和他的“中国人性论通史”项目直接相关,遂邀请我加盟他的已获立项的“中国人性论通史”课题组。我们之间因此有了实质性的学术关系。
后来,在一次长途电话中,他得知我打算以“《荀子》与礼教研究”申报社科基金,电话中的他立马让我汇报思路,并予以分析指导。他在电话中最后一番话的大意是:一定要跳出“性善”“性恶”的窠臼,从“性朴论”角度入手,这样将会做出许多新东西。炽成师叔对“性朴论”的委身程度由此可见一斑——这让我不禁联想到在邯郸那次荀子国际会议上,讲到动情处,他背诵《荀子·解蔽》中的“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名句,奉劝反对者们“面前路径须令宽”的情景。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很好地听从他的建议;而实际上,我对于“《荀子》和礼教研究”也并没有太多积累,这次申报以失败告终。
在交往的过程中,师叔一度试图将我前些年的一篇论文推荐给一个举足轻重的刊物。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这条路并没有走通。后来,我有了新作,还是会请他一观。而在今年(二零一七年)中风卧床期间,他还给我发手机短信说:“你的文章我还没有看……”“以后会看的……”
师叔在手机短信中提到的这篇文章,是我今年上半年刚刚完成的一篇长文《儒学中的两种性善论——或论在“真知”问题语境下“善性本体”不可界定》。这篇论文写成之后,很快就顺利地通过了2018年世界哲学大会的分论坛主席评审,趁着的意之情,我将它发给师叔一阅。结果,一等没有师叔音信,二等还是收不到任何回复……一天,我干脆拨通了师叔的手机(我们实际上很少通电话,主要是电子邮件交流),结果,接电话的是我仅在“中美中国人性论研究论坛”闭幕晚宴上匆匆见过一面的师母。在得知我是“谢文郁的学生”之后,师母告诉我:“你不知道,周老师中风住院了……”哇……这真是没想到……原来这才是师叔长时间没回我电子邮件的原因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我笨口拙舌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跟师母说这件事真的不着急,千万不要让这件事成为师叔的负担。然而,在得知我跟师母通话的消息后,师叔很快(2017年6月3日)给我回复电邮,说“我住院四十多天,刚出院,过段时间处理”,并且慷慨地表示“我[在《文史哲》]的稿子什么时候用都可以”。……再后来,有一天下午,我从手机上收到了前述“晓东,对不起,我反复住院,你的文章我还没有看……”的短信(由于手机碎屏,暂时无法调阅这些短信息)。我当时并无任何不祥的预感,故而只是宽慰他说:“师叔,请先不要为师侄的论文费心,先把身体养好,来日咱爷俩再逐鹿天下!”印象中,正是在我这封短信之后,他回复说:“以后会看的……”
原本以为这就可以暂告一段落了,没想到大约半个月左右就收到了师叔辞世的噩耗。后来,我翻看手机,发现我们那次断断续续的短信交流,竟持续了数个小时。这也是我们最后的交流,不知道是不是他留在人间的最后的文字。
尾声:哭师叔
对于周炽成师叔选择以那样一种方式离开世间与学术界,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一位嗓门与笑声如此爽朗的哲学史工作者,在经历了半年之久的中风困扰之后,最终选择痛快地结束自己的在世生命——究竟是人的“乐观”本质上无比脆弱,还是爽朗的嗓门与笑声背后始终有一颗“忧患”的心在酝酿呢?据说,师叔后来认为自己的病情不会再允许他重回学术界了,估计正是这一点使他深深地陷入了绝望!为了不让人生的意义落空,我们在年青的时候多方寻觅安身立命之道——后来,我们念兹在兹地委身于自己最终选定的安身立命之道,到头来如果活活地发现自己被取消了冲刺的权利,此中绝望该有多大!
这半年来,我多次在听一首叫做《在人间》的流行歌曲。这首歌非但将人生结局渲染得无限悲凉(“谁能证明你在人间来过”),更将人生的过程表现得无比艰难而又惨淡(“一生与苦难做邻居”“在人间有谁活着不像是一场炼狱”)——就此而言,师叔的走也算一桩幸事,终于摆脱了多苦多难的人间!但话又说回来,人生最大的失败和苦难,不又正是死亡和对死亡的恐惧吗?那些不再恐惧死亡,而决绝地选择纵身一跃者,终究又赢得了什么?
活着,到处都是问题;而死亡,本身就是个问题。“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的世界,究竟在哪里?
写于2017年12月19日
【作者声明:本文在“文史哲杂志”微信公众号上首发之后,很快就收到了周炽成先生家属和亲炙弟子的反馈:他们虽然十分感动,但却并不赞成本文最后一节对逝者心理的推测。由于笔者并不了解周炽成先生生病及住院的具体情况,故读者宜将本文最后一节视为“抽象解释”,而不可将其作为裁断现实事务的证据!——笔者在接到相关反馈后,已经从“文史哲杂志”微信公众号上将本文撤下;但鉴于网络上仍然有所流传,故特别追加此声明,请儒家网重新发布以正视听。】
责任编辑: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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