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王圣乘论学书
作者:吴婕
来源:“钦明书院”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十一月十五日癸巳
耶稣2018年1月1日
答王圣乘[1]论学书
来书云:
伏读《思辨录》及周子、朱子诸书,学问渊源,异世一揆。[2]盖居敬穷理,诚千圣入德之门。自河东[3]、余干[4]以迨河南、考亭,无非此旨之为拳拳。仁兄拈出,使后学知入手着力处,此大幸也!
但以周子“主静”,恐后儒悞认,或流禅寂,为说“敬”字。未审“主静”之指何居,又何以开口说“太极动而生阳”?将无谓动之本“真而静”欤。静而无动则偏,静而能动,则无偏欤。以静为静则偏,动而能静,则无偏欤。[5]程子又言:“若空空只守一敬,不知集义,却是都无事也。”[6]然则悞认“静”字有弊,误认“敬”字亦有弊欤。
“中正”言其体也,“仁义”言其德也,故下止言“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义,仁之处物者也。“中正仁义”,仁字可包三者。“无欲故静”,已含仁字之意否?而《注》以四德配之,是确见欤?干言仁,坤言义,敬以直内所以求仁,可合论否欤?
弟向来反躬体认,不敢冀自得处,祇觉心体无向者憧憧往来之意,第资禀庸闇,无由庶几。仁兄学问真积力久,知至知终,诲人不倦,不吝教我。《年谱》诸书送上,心斋[4]语似觉矜张,仁兄以为何如?
注:
[1]王御,字圣乘,号敬一先生,清太仓人。桴亭谓其超悟如陈白沙。着《证我笺》、《戒庵集》、《揽山堂集》。
[2]《孟子·离娄下》:“先圣后圣,其揆一也。”揆者,法度也。
[3]《明儒学案·河东学案上》曰:“河东之学,悃愊无华,恪守宋人矩矱,故数传之后,其议论设施,不问而可知其出于河东也。”此处指薛敬轩,薛瑄字德温,号敬轩,山西河津人。《学案》云:“先生以复性为宗,濂、洛为鹄,所着《读书录》大概为《太极图说》、《西铭》《正蒙》之义疏,然多重复杂出,未经删削,盖惟体验身心,非欲成书也。”
[4]《明儒学案·崇仁学案二》:“胡居仁字叔心,饶之余干人也。学者称为敬斋先生。弱冠时奋志圣贤之学,往游康斋吴先生之门,遂绝意科举,筑室于梅溪山中,事亲讲学之外,不干人事。”
[5]所谓“静而能动”,言中有所主而能动(工夫:持敬、守一),虽未发动,无偏矣。“动而能静”,近于桴亭“即动求静”之意,故桴亭应许之。详见下文桴亭所论。
[6]《近思录·为学第二》(条六一)问:“敬、义何别?”曰:“敬只是持己之道,义便知有是有非。顺理而行,是爲义也。若只守一个敬,不知集义,却是都无事也。且如欲爲孝,不成只守着一个孝字?须是知所以爲孝之道,所以侍奉当如何,温凊当如何,然后能尽孝道也。”
[7]《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一》:“王艮字汝止,号心斋,泰州之安丰场人。”阳明门人。
时势艰阻,举足成碍,虽敬慕如仁兄,不得时过一谈。昨接手教,又以目疾作楚,未及裁答,抱歉无似。读来札,知仁兄日来反躬体认,心体与前不同,无憧憧往来之意,不觉欣喜无限!夫吾辈用力进德,大约只“体验”二字。体者,体之以求其诚;验者,验之以观其效。今仁兄反躬体认,所谓体也。心体与前不同,无憧憧往来之意,此所谓验也。[1]是真切问近思之学,曾之省身,颜之克己,其始皆由于此,诚能进而不已,希圣希贤固非异事。敬羡!敬羡!
来教又以周子“主静不如主敬”之说为辨,岂弟《思辨录》中固有此语耶?弟已忘之,然即是言而观,亦非谓周子之静为非,但谓后儒误认,或流禅寂耳。周子不由师传,默契道体,去孔子千百有余岁,开不传之绝学,弟尝谓其资高于颜氏而功过于孟子,岂敢轻议!但“静不如敬、后儒误认、或流禅寂”之言,不独弟言之,程朱固先言之。伊川之言曰:“只用敬,不用静。”朱子之言曰:“但言静则偏。”又曰:“程子是怕人不得他静字意,便是坐禅入定。”此固先儒确有体认之言,非虚言也。且是言也,不独先儒言之,亦有先儒为之而弊者矣。陆子静好言静,其学稍流禅学。我明陈白沙以主静为学,其工夫本领往往间杂入禅,则知静字中间容易藏躲禅家面目,不如敬字劈实,始终颠扑不破,是亦不可谓非一得之见。
至云“以其动而能静,故谓之静”,则仁兄已见到本原精切处,岂敢复赘!弟于丁丑岁答陈言夏书,有“即动求静”[2]之言,即此意也。
来教又云:“静字有仁字意,若中正仁义,只一仁字可包三者。”又云:“孔门以求仁为要,敬以直内即所以求仁。”斯数言者,意虽近是,而于字义及工夫次第,犹未能分明透彻。盖静者,心之本体;仁者,心之德;敬者,心之工夫。能敬然后能仁,能仁然后能静,非静即是仁、仁即是敬也。
其若“仁义中正”一段议论,在文公注释《太极》,固以之配金木水火,即以当仁义礼智,然愚于此又不无疑义。向者蓄积胸中,欲与诸同志共一剖析而未得其暇,以吾兄邃学秋冬之间,未审得共决此疑否?今未敢尽赘也。
注:
[1]朱子曰:“讲论自是讲论,须是将来自体验。”又曰:“体验是自心里暗自讲量。”又曰:“圣贤言语不能实实体验,只是寻求文义,安得不毫厘千里!”
[2]《论学酬答》卷一录《与陈言夏论动静书》。时陈言夏兼修禅学,欲以静为本,故桴亭书信以忠告。如曰:“心不静便是动,心不动便是静,不在念起念息上讨分晓。如一念未起,此今人之所谓静也,而或茫然无所着,恍惚飘荡,入于空冥,或着于一处,如司马君实想个‘中’字;此虽名为静,其实是动。一念既起,此今人之所谓动也,而不逆不亿,湛然先觉,出应万变,因物付物,行所无事;此名虽为动,其实是静。(愚按:着重处即所谓【即动求静】之义也。)”又曰:“孔子曰:‘以思,无益,不如学。’又曰:‘思而不学则殆。’吾兄既虑殆字,奈何不讲学字?故弟以为静中求静,不若即动求静,即动求静,是学之说也。”
[谨按]
(圣乘来书)
王圣乘书信与桴亭,论其详读《思辨录》及周子、朱子诸书与反躬体认之所得。
首先,王氏赞许桴亭居敬穷理之义,以其指点后学有功。
入德以“敬”字始。然“空空只守一敬”,亦有偏矣,故须“集义”,“集义”即格物穷理也。程子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朱子从之,后学亦从之。所谓“学问渊源,异世一揆”。
其次,王氏于《思辨录》及周子之言不能无疑,故亦书而问之。
一者,王氏以为桴亭误认周子“主静”之说,辨曰:“但以周子‘主静’,恐后儒悞认,或流禅寂,为说‘敬’字。未审‘主静’之指何居,又何以开口说‘太极动而生阳’?将无谓动之本‘真而静’欤。”其后桴亭释之,然桴亭终究以为“静不如敬”、“主静”之说“或流禅寂”。窃谓二人所同,皆以“敬”字为工夫入手处。不过王氏又较重“静”字,桴亭则直以“静字中间容易藏躲禅家面目,不如敬字劈实”说之。于此篇书信往复中,除“敬”字外,王氏又说“集义”,桴亭则曰“即动求静”也。
二者,王氏问“中正仁义”与“无欲故静”之义。曰:“‘中正’言其体也,‘仁义’言其德也,故下止言‘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义,仁之处物者也。‘中正仁义’,仁字可包三者。‘无欲故静’,已含仁字之意否?”桴亭后则以“字义及工夫次第”之法答之,答复详见下文。
(桴亭回信)
首先,桴亭欣许王氏反躬体认之学,亦言进德“体验”之法。
其次,桴亭解释本意,认为周子“主静”易为后儒误认而流入禅寂,非是谓“主静”之非。然在桴亭,静字终不如敬字,故并举程朱之言以明之。
再次,桴亭许“动而能静”之旨,答之以“即动求静”。详见注释[2]。
接着,桴亭从字义及工夫次第入手,答王氏文末所问。其曰“静者,心之本体;仁者,心之德;敬者,心之工夫。能敬然后能仁,能仁然后能静,非静即是仁,仁即是敬也。”
最后,桴亭尚疑朱子在注解《太极》中以“仁义礼智”配“仁义中正”之说。
责任编辑: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