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己与隔膜:中西哲学习疑思
作者:刘汶铃
来源:“钦明书院”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十一月廿四日壬寅
耶稣2018年1月10日
“钦明书院”微信公众号编者按:第一次收到刘汶铃同学写给我的邮件,感到很意外。作为一个大一新生,仅凭几个月的学习,就能把对中西哲的学习心得写得如此深入而贴切,实属罕见。我于是鼓励她把邮件内容扩展成一篇完整的小文章,以便在公众号上推送。她最后提供的文章在内容上得到了扩展,但结构不够有条理,诸多细节也不够通顺。这显然是缺乏写作经验的表现。本来是打算安排公众号的编审团成员指导她修改,但出于对文字的喜爱,我决定亲自操刀,花了一个晚上进行修改。除了调整结构和在字句上细心打磨之外,文章整体内容尽量保持作者的原貌。最后改成现在这个样子,只有一个感觉——为她的文章费这么大的心思,真值得!
【正文】
曾经看《射雕英雄传》,对于里面的主人公郭靖,很多人都说他行事有“妇人之仁”,总爱损害长远利益,不配称为大侠。郭靖的义弟杨康包藏祸心欺骗他,他只当是弃暗投明,也必会如所言而行。郭靖心里没有一点点的揣度怀疑,全是发自内心地为义弟改邪归正而高兴。于是有人就说,郭靖太傻了,他之前骗过郭靖几次,还相信他,看杨康之后怎么害人,郭靖都不想一下杨康到底有多坏,就这么放了他,真是妇人之仁!难道郭靖忘记杨康曾对他有过杀心吗?难道郭靖是全然的无知以至奸善不分吗?肯定不是!我分明觉得不该这么评价郭靖,可又不知道如何才能恰当地表达自己的看法。入读大学以来,我期待着进入哲学的殿堂能够学会正确地思想和表达,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当我追寻着一条条人称布满璀璨星辉的西方哲学思想道路时,一方面固然在不断地接受着思想的训练,另一方面却深深感到自己与西哲的隔膜。很多西哲著作是同学、老师口中的“思辨之极致”“人类智慧浓缩凝结处”,翻开这些著作,纷繁缭乱的观点冲进脑袋。“哲学最重要的不是他们讨论的内容,而是他们怎么论证的”,这是对西方哲学稍有了解的人普遍接受的观点。一个个表现得那么爱智慧,实质上是爱“别人怎么智慧”的逻辑。“你可以有任何观点,只要能论证充分”,这貌似无可非议。西方哲学史上正相反对的观点比比皆是,了解那些互异的辩驳和争论,仿佛是在看一场场拳击对擂。“哇,原来还能这样想……”“思维可以到达这样一个程度……”,双方轻轻巧巧拈起一个个论点、谈起一条条论据,这样说行,那样说亦佳,久而久之,愈发分不清是一次次真理追寻,还是一场场思维游戏,抑或其他。
在阅读笛卡尔的著作时,他谈到会不会有个魔鬼自始至终地骗我,一切都是魔鬼制造出来的幻象。这对我来说,实是非常有冲击力的观点,甚至可以说是颠覆性的。我感到惊讶,带着迷惑,也会循着他的思路去思考一些东西,会意识到思想的重要性。但除此之外,能启发我走向何方,又更是茫然。这样的冲击和颠覆,不会有欣喜,也没有那种涌入心田的热切的东西——像是有人硬塞给我的传单,那内容有吸引力、有点猎奇,但我对此没有归属感。他的观点只是让我们必须怀疑,因为他相当程度上证明了一切都可能是不真实的,把我们逼到了怀疑这条路上。
“我思故我在”,对笛卡尔而言,阐明理性思考的重要性是他论述的目的所在,而作为初学者的我,在被逼到怀疑这条路之后,实是非常茫然。怀疑一切,然后呢?理性地思考问题,然后呢?明晰了范畴,然后呢?存在经验之上的理性,然后呢?即使是我会觉得更贴近的伦理学方面,西哲仍是不断地提出道德定律、规则(如康德的道德三定律),提出了这样的定律,思考一些假定的困境,然后呢?阅读西哲书,像是阅读一本语言晦涩而情节新奇有趣的小说,怎么能不承认世界上少不了这样的新奇与有趣,怎么能不承认这无限广大包纳一切的思辨有它的好,有它的价值呢?然而,这陌生、突兀感就可以忽略了吗?我在当今社会时常感受到的荒谬,难道就可以用因为不熟悉、不了解别人的思维方式这样的理由来忽视掉吗?
由着西方哲学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一种突兀感和陌生感油然而生,茫然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建构起来的哲学体系,茫然地看着哲学理性的起舞旋转,不由得想到理性会不会最后只是理性而已。我自知又怎能莽撞地否定逻辑思辨的价值,只因它缺少了对我而言的那份切己。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我差点忘掉了郭靖的“妇人之仁”,忘掉了这种评价带给我荒谬而心寒的感受。这个世界里的人们又何尝没有自己的逻辑,考虑所谓个人和社会的长远利益,衡量社会的总得失,就差没有造个公式出来,规定遇到某类问题时应该从哪些方面考虑。这恰恰与西哲的思辨带给我的隔膜感重合,定义和术语规则构建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的“成人之学”意较浅,而“好辩……不得安其性命之情”意较重。这是真隔膜。
幸运的是,在大学的课堂上学习儒家思想,又常常会唤醒我心中那个决非“妇人之仁”的郭靖。在儒家思想的观照下,有些愚笨、鲁直的郭靖却显得那么纯赤可爱,他是个不完美的、会犯错误的人,虽不如黄蓉聪明机敏,不会口舌,却是个那么正大诚敬的人,那份真挚至诚之善,常常令我断定这才真正是个具有儒家精神的人。那样“尽己之谓忠”的诚敬,不会也不愿猜疑的心地,“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而评价郭靖“妇人之仁”的人,却一心想要去掉他身上的真纯澄澈,这已经让人万分寒心,而不仅觉得“荒谬”。在这个利益至上的时代,都习惯了冰冻自己,机械地前进;习惯持着底线过活,不去考虑“可也”和“善乎”的区别到底有多重要;也习惯了用利益的逻辑要求一切,用缜密的思考封锁最后一点温暖。所以这个郭靖竟然显得可贵,显得稀少,甚至显得另类,这才是悲哀,这才是时代漩涡中的每个人更应该思考的东西,这样的思考有时候是分外刺骨而疼痛的,而这种疼痛才真正切己——正是在学习儒家思想的课堂上,找到了这份切己感,也看到了郭靖的可贵处。常看人愤怒地写道:“人啊,你为什么不思考?”可是,人到底应该思考些什么呢?或者应该如何思考呢?
在学习儒家思想的过程中,体验极深的莫过于那份诚敬。西哲似颠覆、怀疑、重造之学,姿态带着声嘶力竭的味道,而儒家却让我感受到那一种根植于心的敬畏感。敬畏,姿态是徐而从容的,敬天地亦修己以敬使然。修己以敬,什么才是真正的修己?己应该怎样塑造?或者说,己应该怎样自处方为圆满天然,才是“己”所真意?又,何谓敬?敬仅仅是外在于己的一种面临方式吗?西哲让我们思维的枝蔓延展丰扩,而儒家让我们切身地思索,让思索带着一种疼痛感,这是最切己的感受,让我们有机会复归为最最饱满安定的自己。“不敬,何以别乎?”敬,所以与犬马别,敬,所以在当下身之所处,才能更多一分“为人之感”。
有友人曾说,哲学无非还是一种生活,说得再多,论证得再充分,还是要回到生活。我并不完全同意友人的看法,屠龙之技,摘星之术,又何尝与人世没有半点干系?这或许只是智者见智。然而,我心里也会想,在志于屠龙或摘星之前,我们是否应该先成为一个人,这就不能是一个仁者见仁的答案了。固然有人也可以说,摘星术难道就不能是成人之学吗?这是不是一种偏见呢?然后列出几大观点:你不知道不代表没有,你缺乏思辨论证兴致不代表它不够好……问题是,终日沉潜在辨析定义中,真的能对为人有更多的感受吗?真的不会陷入像人们执着所谓利弊、所谓规则不放的思维模式吗?定义和辨析亦是一种定式,条分缕析地展现对理性思辨的热爱,却少了很多人世的真切之感。哲学不应该只是这样的定式,也不应该一味陷入追逐定式的循环。水坑下的哲学家过的是一种生活,我们对那样的生活怀有敬意,但对于我,在水坑地下仰望星空的生活不够暖和热切,更近乎一种观赏和游览——思想瑰丽是矣,思辨极致是矣,黄土地上一步一个脚印走向的地方却更踏实。回去的路就是寻根,带着对星空或许意犹未尽的思考,带着有些焦躁的茫茫然,却在黄土熟悉的气味下渐渐平静。圣人讲“天下归仁”,对于中哲的学习又何尝不是一种回归,只是是归向自己原原本本的心地。西哲和中哲的区别,不是别人说的由复杂的思辨到简单的论断,而是由“还需去习熟”的陌生、突兀到日常粥饭般的亲切熟悉,此一亲切。
又如,儒家论仁义。“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仁是什么?仁从哪里来?这并非一个概念的辨析,而是一种“觉”,不是说仁在外我们求得,而是人固有仁,只是是否发觉、发觉早晚、发觉后能否涵养充沛而已。仁并非一种条例规范,亦不是圣人竭力创造。“我欲仁,斯仁至矣”,讲的就是天然具有仁之本的我们,发觉、体悟、扩充仁,而这亦不是一种强制性、勉强而为的过程,而是发觉仁后自然而然地推出和扩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一点点都不是强迫性的道德教条,而是我们内心愿意去那么做,我们不忍心不那么做,没有那么多的分析来分析去的弯弯绕绕。“去而不可见者,亲也”,像这样天然饱满的感情,对父母的尊敬思念不舍,为什么要去条分缕析一遭?这难免隐没情分和温度。仁与义,讲一个“安”,真正的心安契合纯正饱满的人心,真纯透澈才能心安,仁义就在光明透澈处。当我们心安时,不过是自然地做了本该做的事。本该,即我们是什么,我们就怎么想、怎么做。善在我们身上,只是发觉、发见、涵养而已,仁义在我们身上,只是去行、去扩充而已。此又一切己。
通过对儒家思想的体贴,我懂得了如何对郭靖这一人物形象表达自己的看法。郭靖只是从来以最诚赤的心地迎向自己的义弟,杨康的杀心机谋被他发现,他大感失望,但最焦急的却是义弟的心术不正,而非去担忧自己的身家性命。有人因此说他太傻,然而,一个人选择以最真诚友善没有嫌隙的心地来对待他的义弟,这有什么错呢?正如我们从圣人“听其言,信其人”至“听其言而观其行”的转变,更多地体会到的是一种无奈和悲凉,这是真赤的心地遇上了小人,而非这份心地的错误。郭靖见杨康幡然醒悟,于是放过杨康,希望杨康从此好好做人,这个行为本身难道有错误吗?怎么能因为站在读者的视角,我们比郭靖更加了解杨康的行迹,于是就贸贸然地否定郭靖?为什么不能看看郭靖的用心,体察郭靖如此作为的缘故?就其事件本身而言,郭靖明白这个义弟在完颜洪烈家受到了坏的影响,为人不够正直纯良,但杨康这一次欺骗郭靖,说自己知道错了,是在杨康得知自己认贼作父这么多年之后,于是谎称自己不该认贼作父。以郭靖的心地,知错就改,幡然悔悟,是最最寻常普通的事情,杨康的改过没有什么奇怪,在郭靖看来,这既是正常的,又是值得高兴的。他从不曾抱着利益恩怨之心考虑事,他的心没有九折十八弯,而重要的一点是,郭靖出于纯善之心爱护这个义弟,一心希望义弟好,见到自己的义弟迁善改过,谁能不为之高兴呢?为什么这样的心地到如今却遭人诟病,这难道不是我们应该思考的吗?
因此,我们最应该或者说最首要、最切身的思考究竟是什么呢?思考之后又能怎样、又应该怎样呢?是遥望天际还是反求诸己,是在定义和辨析里面来来往往,还是找到一条返回的、安身立命的路?众人固然是选择不同,或许我的切己实际上只是我自己的切己,然而依然要提出切己与隔膜,要试图去分辨。分辨切己与隔膜,并非要粗浅地给中西哲划什么界限,分什么高下,而只是希望在这个有点“风霜刀剑严相逼”的世界里,守住一点点既拥之久又遗若忘的温度。有人叫喊着价值评判标准的变换,然而有些东西,从来不依靠僵直的尺,因为它柔软而坚定自足,姿态立而卓然。
责任编辑: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