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云见日 看朱熹如何构建心学体系?
作者:朱高正
来源:凤凰国学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十一月廿九日丁未
耶稣2018月1月15日
【编者按】近百年来,学界流行将宋明理学分为三派:即程朱理学,陆王心学与气学派。但台湾著名学者朱高正认为,朱子学作为阳明学的基底,自有其弘博缜密的心学,在带领其“逃禅归儒”的恩师李侗去世后,朱子展开了长达七年之久的艰苦探索,终能拨云见日。那么,朱子是如何完成心统性情,敬贯动静,融涵养察识为一体的心学体系?
以下为朱高正先生在千年学府岳麓书院讲坛上的讲座实录:
朱高正先生
朱熹的思想渊源
谈这个问题之前,我要跟大家先说明什么叫“中和旧说”,什么叫“中和新说”?其实,朱熹在24岁之前,他的思想是非常驳杂的。24岁时,朱熹要到闽南泉州的同安担任主簿,他住在闽北崇安(今武夷山市),要路过延平(今南平),顺便看望他父亲的好友李侗。李侗是二程的三传弟子,李侗的老师叫罗从彦,罗从彦的老师就是“程门立雪”的杨时(学者称其为“龟山先生”)。杨时号称程门四大弟子之一,但他学好之后要回福建。程颢就意有所指地说﹕“吾道南矣。”此后,杨时所传一派叫“道南学派”。岳麓书院的讲堂正中摆放一块乾隆帝御笔的匾额——道南正脉,指的是岳麓书院属“道南”一派。程颢为什么说“吾道南矣”?其实在东汉末年,有个山东的学子叫郑玄,到都城洛阳与那时的经学大师马融学习,整整三年。马融在讲学时会安排年轻女子在旁弹琴跳舞,郑玄三年未曾斜视,马融认为郑玄将来一定大有作为。当郑玄学成回山东时,马融就讲了一句“吾道东矣”,意思是我的学问、思想就要传到山东去了。所以“吾道南矣”的典故从“吾道东矣”而来。
我们常常听到的“理一分殊”观点,在《二程文集》里只出现过一次。也就是说伊川评论杨时对张载的《西铭》的看法时讲了一次“理一分殊”,但真正把“理一分殊”发扬光大的,正是杨时。朱熹之后,什么都是“理一分殊”,后来成为中国哲学一个非常重要的范畴,与杨时息息相关。
24岁时,朱熹拜访延平先生李侗,两人谈了很多。李侗觉得他的思想中夹杂着诸多佛、道思想,很不以为然;朱熹看李侗也不太会讲话,所以对李侗讲的话也不太在意。那时朱熹心高气傲,李侗要他多读圣贤言语,他却不以为然。二人话不投机,朱熹就回同安就任了,他在同安做了四年的主簿,发现需要移风易俗,那时在泉州有抢婚风俗,且贪官污吏一大堆,如何劝老百姓勤于耕作,如何劝年轻子弟好好读书?这时他才发现李侗讲得有道理,就开始把圣贤的言语拿来读,越读越读出味道。从那时起,他就常常写信向李侗请教。在同安这四年,朱熹勤政爱民,观念发生较大改变。他发现佛道思想固然讲得玄妙,但却无济于事,到最后还是要用圣贤的方法治理才有帮助。所以等到他任满回到闽北之后,在他29岁那一年,他就徒步数百里拜李侗为师。显然,李侗就是让朱熹“逃禅归儒”的关键人物。
“中和旧说”与“中和新说”的观点与李侗分不开。李侗收了朱熹这个学生,他非常高兴,说晚年能收到像元晦(指朱熹)这么优秀,天资聪颖又如此勇猛精进的学生,是他毕生最大的福气。他甚至还说,我一辈子看过的,除了我的老师罗从彦以外,从来没有一个比元晦更优秀的。所以朱熹在这个时候,曾两次到延平随老师学习,每一次至少都是三个月以上,就住在西林院。利用这段时间,朱熹将所读的儒家经典的疑惑跟老师尽情提问。其实,二程常言﹕“论孟既治,则《六经》可以不治而明。”意思是,只要你把《论语》与《孟子》读通了,《六经》所讲的道理还会超过这些吗﹖二程也一再告诫大家,读了《论语》、《孟子》之后,还须再读《中庸》。李侗常常提醒朱熹﹕你要常常在静时,观这种大本未发的气象。要在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时的气象。朱熹那时并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也不太以为意。后来朱熹34岁时,他老师病死了。朱熹后悔说并未好好学《中庸》。他后来深刻反省:那时老师所讲的,他还是比较喜欢听老师讲论,比较偏好辞章、训诂,对这种心性之学不把它看得很重要。所以等到老师过世后,他慌了,当老师认为最重要的就是圣学要旨,反而没有去把它学好。以至朱熹非常惶恐。
朱熹画像(资料图)
说到“中和旧说”与“中和新说”。这两天岳麓书院举办“朱张会讲850周年”国际学术会议。其实中和旧说、新说都是跟朱张会讲分不开的。朱熹与张栻关系如何?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时朱熹34岁,刚好在都城临安,为什么?因为那时高宗皇帝内禅,去当太上皇,就把这个皇位交还给赵匡胤的后人,晚他一辈的赵昚,也就是宋孝宗。宋孝宗刚刚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替岳飞平反,朝廷出现了一股欣欣向荣的朝气。然后皇帝下诏请大家提意见,朱熹也上了一个《壬午封事》。因为这个《壬午封事》到皇帝那里看起来还不错,皇帝就召见朱熹到垂拱殿来面圣。朱熹那时到了临安,就在这时,张浚(张栻之父)也带着年轻的张栻到了临安。
朱熹跟张浚父子有何关系?这个要从朱熹14岁说起,他父亲朱松去世了,就把全家三人(朱熹母亲祝夫人、朱熹及其妹妹)委托给他的好朋友——抗金名将刘子羽照顾。刘子羽老家在闽北建阳的五夫里(现在叫“五夫镇”)。刘子羽接到这封遗书之后,将自己的旧宅修整后,让给朱熹他们全家住,这就是后来的紫阳楼。隔了两年,刘子羽发现小朱熹品德好,而且聪明勤奋,就在他16岁生日时召集自己的族亲,宴请大家,并当众宣布收朱熹为义子。从此,朱熹那颗漂泊的心灵有了归属和安全感,这对朱熹来讲很重要。朱熹的父亲将朱熹交给刘子羽时,有所谓的“武夷三先生”,也就是来教导朱熹的三位先生:第一位是屏山先生,刘子羽的亲弟弟刘子翚;第二位是白水先生,刘子羽的堂弟刘勉之,后来成为朱熹的岳父;第三位是籍溪先生,就是胡宪。胡宪是湖湘学派奠基人胡安国的侄儿兼学生。因为屏山先生跟籍溪先生都深受佛教思想影响,这也就影响了朱熹。
这其中还存在一个重要关系,就是刘子羽的长子叫刘珙。刘珙在乾道初年来到长沙担任湖南安抚使,兼知潭州,修复了岳麓书院。他修复岳麓书院之后,就想要请张栻来当岳麓书院的山长。我在这就告诉大家,刘子羽跟张浚是什么关系?当年靖康之乱,金兵南下,在川陕一带,抵抗金兵的。就是张浚和刘子羽,刘子羽是张浚提拔起来的,两个人感情非常好。后来虽然在富平大战战败了,但至少把四川守住了。后来守四川的吴玠、吴璘兄弟,就是刘子羽推荐给张浚的。所以说大家想想看,等到刘珙,刘子羽的长子来这里当湖南安抚使兼知潭州的时候,他修复岳麓书院,就想推荐他父亲的老长官的儿子张栻来当山长,但张栻不敢接,为什么?张栻的老师是胡宏,大家知道胡宏的父亲是胡安国,胡安国跟秦桧在靖康之难以前一起共事,胡安国去世后秦桧已当上宰相了。秦桧曾经写过一封信给胡寅、胡宏俩兄弟,说你们怎么不来找我,现在我当宰相,可以提拔你们。胡宏回了一封信,讲白了,就说你这个主和派的,不主张报君父之仇的,不跟你同朝了。后来胡宏又给秦桧写了一封信,建议修复岳麓书院,他愿意来当山长。秦桧就不给他回信了。张栻想说,老师胡宏想当岳麓书院的山长都当不成了,我当学生的怎么敢当?所以他就没当,他只当个主教。
岳麓书院张栻雕像
可想可知,当34岁的朱熹在临安见到张浚、张栻父子时,那种感觉会是什么样?都是旧人,那时宋孝宗准备要任命张浚为右相,但张浚是主战的,孝宗同时任命秦桧的部属汤思退当左相,而左相地位比右相高。那时朱熹就跟张浚建议,除非让你当左相,有关北方的事都交给你,否则你千万不要去当那个官,根本不能有所作为的。他们那时未谈到学问,都是谈北方的事。张浚说,你讲的这些我也做不到,我只能对四川那边影响大一点,要全盘的战略,我没办法影响。结果怎么样?来年,张浚不得志,然后辞官了,在回家的路上,在江西去世了。朱熹一听到这个消息,不辞千里之遥,赶到豫章,就是南昌,陪着张栻扶着棺材,在船上三天三夜,到丰城才告别。
朱熹第二次见到张栻,他们在船上谈了三天三夜,后来发现两人的学术见解竟如此相近。朱熹是从二程那里,杨时、罗从彦,然后李侗,是四传弟子。而张栻是从二程那里,谢良佐、胡安国、胡宏,然后传到张栻,亦是四传弟子。所以说朱熹在30岁时已经编好了《上蔡语录》,张栻极为推崇,因此,两人交谈甚好。就在这三天里,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张栻将胡宏所著《知言》(此书堪称湖湘学派的圣经,胡五峰毕生的精华全在此书)送了一本给朱熹。朱熹看到这本书如获至宝,为什么?他认为这本书专门讲心性之学。所以朱熹带回去精读了两年。在这两年里,也就是说从35岁的朱熹第二次见到张栻,37岁他就有了“中和旧说”的思想。那么,什么叫“中和旧说”?简单来说,就是朱熹开始钻研《中庸》这部经典,然后他得到的心得,竟然跟胡宏在《知言》里面所讲的是一路。
何为“中和旧说”、“中和新说”
什么叫“中和旧说”?《中庸·首章》分三段:第一段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第二段是“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第三段是“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里所说的“中和旧说”、“中和新说”就是指第三段。
朱熹为了建立他对圣人之学要旨的体悟的相关理论体系,整整花了七年。第一阶段就是老师去世以后,很后悔老师生前跟他讲那么多,他心又不在那里,所以只记得一些,也不敢说记得很详细,因为根本没有将心放进去。所以当老师走了之后,一听到说衡山湖湘之学,现在就在张栻那里,他就开始跟张栻密集的往来,张栻送了他那一本书《知言》之后,你知道吗?两年多写了三十多封信。所以说我现在就告诉大家,他跟张栻讨论旧说期间,至少写了35封信,主要探讨什么叫未发,什么叫已发?按“旧说”的说法,性是未发,心是已发。他们讲的根据是说,因为伊川讲过好几次,一谈到心那就是已发了,是吧?其实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因为两位程夫子,尤其程颢早就讲过了,“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是吧?同样的道理,现在说未发是性,已发是心。我们人怎么样来修养自己,他说要在动念之际,就刚刚出现端倪的时候,良心乍现时。你就在那个地方做功夫,要让良心乍现的时候,就要不断地去充扩它。先察识而后存养,这就是做圣贤的功夫。
“中和旧说”讲到最后,什么叫未发?“性”就是未发。什么叫已发?就是“心”,也就是你开始动念。所以你要在动念伊始需要猛醒,因为良知在那里乍现,在端倪初现时去充扩它,这就是修养功夫。也就是要先察识,后涵养。这就是“中和旧说”。朱熹过去读的书,然后他读到胡宏的《知言》,觉得跟他的理解很契合。他就认为大概就是这样。但是我在这告诉大家,这里就出现很多问题,因为有些话跟杨时所讲的兜拢不起来。跟两位程夫子讲过的话,在《文集》里面或《语录》里面的,也兜不起来。他就怀疑会不会是杨时写的东西,给人家篡改过,或者是两位程夫子留下来的东西写得不够精准!他内心一直在那反反复复。
朱张会讲与湖湘学派
南宋乾道三年(公元1167年),朱熹从武夷山跋涉二十几天,不远千里抵达长沙,张栻热情接待。两人一直往返于城南书院与位处湘江西岸、城郊的岳麓书院之间,今天我们看到的“朱张渡”见证了二人深厚友谊。朱熹与张栻同学论道近三个月,主要谈论的就是太极,二人对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均用力颇深;然后谈论《论语》、《孟子》,两个人都有这两方面的著作;再来就谈《中庸》,他们“谈论《中庸》之义,三日夜而不能合”,场面尤为激烈,留下“座不能容,饮马池水涸”的盛况。
朱张会讲雕像
严格来说,湖湘学派的领袖并非张栻,为什么?因为后来张栻到外地去当官,担任岳麓书院山长的是彪居正,其父彪虎臣落脚湖南,在此做学问,师从胡安国。自胡安国去世后,他继续帮忙其子胡宏继续弘扬理学,彪虎臣的儿子彪居正就一直跟在身边。因此,湖湘学派真正的领袖应该是彪家,而非张栻。但大家都把张栻当领袖,有几个原因:第一,张栻为当朝宰相之子;第二,张栻从十五、六岁就才华横溢;第三,人家那么年轻,孝宗皇帝,一再召见,大家知道吗?孝宗皇帝刚即位时,张浚跟孝宗皇帝要讲话,都是通过张栻。所以在朝廷里面很多人也说,将来我们能不能更上一层楼都要看这位年轻人了,然后再加上“朱张会讲”,轰动天下。张栻就自然而然成为岳麓书院,成为湖湘学派的领袖人物了。
如果没有岳麓书院,没有朱熹,湖湘学派的影响力不可能会这么大。后来,当朱熹65岁时,再到长沙当安抚史兼知潭州,又修缮岳麓书院,大力培养人才,增加学田,对岳麓书院的整顿,帮助较大,所以后来成为“道南正脉”。一场850年前的朱张会讲,对湖湘学派的形成,以及后来的发展影响太大了。我记得高中时,读了一位中国青年党的领袖人物叫左舜生写的一本书,开始第一句话就是“没有湖南,一部中国现代史,真不知从何写起。”我们讲湖湘学派,讲近代湘军曾国藩。台湾第一位文人国防部长俞大维,明明是浙江人,讲话却是湖南腔。因为他是外婆带大的,他的外婆就是曾国藩的孙女。所以说,湘军的影响力很大。湖南人才济济,曾国藩之后有左宗棠、胡林翼,到近代的谭嗣同、杨度、黄兴、宋教仁,然后是毛泽东、蔡和森等,都是湖南人。
湖南为什么出现这么多优秀人才?这与岳麓书院,与湖湘学派分不开。湖湘学派就是因为朱熹在850年前来到这里留下“朱张会讲”,大大提高了岳麓书院在学界的地位,激励后学。会讲之后,那时朱熹38岁,乾道三年,他回到福建。在此,我先给大家补充一下,湖湘学派的奠基人是胡安国、胡宏,他们并不是湖南人,而是福建崇安人(今武夷山)。张栻也不是湖南人,而是四川绵竹人,所以不应该把湖湘学派看成是狭隘的。会讲之后,在张栻的盛情邀请之下,他们就去游南岳衡山,游完之后就此道别。第二年,他们在此会讲。上一次,朱熹花了两年时间钻研《知言》得出“中和旧说”。这次回去,终在他39岁时完成了《二程遗书》的编纂。现有的《二程遗书》就是这二十五卷版的。卷一到卷十,是二程先生语,卷十一到卷十四是明道先生语,卷十五到卷二十五是伊川先生语。
王阳明是思想家,但不是合格的学问家
我个人认为,王阳明是一位思想家,但绝不是个合格的学问家。因为他在引经据典方面是乱引的。据我对《传习录》的统计,他引用经典每三次至少有一次存在错引、漏引、误引的现象,甚至有时是乱引。乱引是什么情况?我打个比方,明明这句话是伊川讲的,只要是他看上眼了,他一定说这是明道讲的。明明这句话出自第十三卷,是明道讲的,但他不喜欢,他就说成是伊川讲的。做学问可以这样吗?犯这些错误是建立在这个假定上,认为明道跟伊川二人有区,这真是天大的冤枉。我从未发现伊川跟明道在对儒家经典的诠解上有什么大的不同。人当然各有不同(如性格),学问却差不多。若仔细对比伊川、明道对儒家经典的解读,基本是一致的,只在风格上、文风上有所差异。举个最简单例子,伊川66岁被编配到涪陵时,用了一年时间写出《周易程氏传》,很多人把它简称叫《伊川易传》,这是很不尊重的称法。伊川为什么要把它写成《周易程氏传》,因为那是他跟明道共学所得,是根据二人共学所得整理而已。值得一提的是,朱熹花大功夫研究二程,他一直认为二程在学术思想上基本上没有差异。有人刻意要去分别二者,就分得让你啼笑皆非,像王阳明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因为王阳明认为其学问来自周敦颐、程颢这个系统,所以他排挤伊川。其实王阳明从来没有好好读过《近思录》。二程在思想学术上基本上是一致的。王阳明总批评朱熹擅改大学古本。历史上第一个提出大学古本有脱落的人正是程颢,第一个动手去调整章句的人也是程颢。王阳明难道不知道吗?王阳明故意不讲,因为在《二程集》里都有,在〈经说〉里都保留着。伊川是在哥哥去世后,在哥哥调整的基础上再做进一步细致调整而已。而朱子在《大学章句》说的很清楚,他是按照二程的意思调整的,而王阳明批评朱子的话,百分之百都适合放在明道身上,但王阳明始终没给我们一个交代。
程颢(明道)程颐(伊川)兄弟画像
朱熹从程门弟子一步步追溯,终在39岁时编撰《二程遗书》。他把《二程遗书》跟《二程文集》重新再通读一遍才有了“中和新说”的观点。什么叫“中和新说”?最重要的就是把过去他认为“性是未发,心是已发”作了修正。他说“性是未发,情是已发”,“心统性情”,“敬贯动静”。当朱熹重新解读二程时,他已然全部了解。原来他过去把“已发”、“未发”用错了。其次,本来是说你要在事情刚来时,刚萌蘗之初,在端倪猛醒之后去做察识。他说漏了一段,强调在未发时你就要先涵养。打个比方,在小孩还不懂事时让他洒扫应对,这就是在涵养了。平常涵养久了,才能发而中节。如果你平常没有先做涵养的功夫,“已发”怎么可能中节?所以,“中和新说”超越“中和旧说”,提升到新说正意味着朱熹心学的成立,朱子学的心性基础已经完成。
朱熹在“旧说”时有很多疑惑,怀疑龟山的语录有问题,二程所讲是不是有误等等。到最后朱熹豁然开朗,他发现自己原来以为对的其实是错的,是自以为是。这时说“性是未发,情是已发,心统性情,敬贯动静”。大家记住,这个“敬”要能贯穿动和静,什么意思?在此,我们要讲讲伊川最重要的一个命题叫“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朱熹这时才领悟,原来这句话是真正的入德之门,什么叫“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涵养”指没事时你就要以敬持心,这叫“涵养须用敬”;“进学”指穷理,也就是说我们在应事接物时,要处理妥当。平常要通过读书明理,处事顺当,这叫做“进学则在致知”。
钱穆认为明道较侧重在涵养,伊川较侧重在穷理。其实我不太同意这种看法。为什么?伊川认为哥哥明道已经把“敬”讲透了,却在“穷理”部分来不及讲那么多,他就接着讲。这是我的看法。因为兄弟两相差一岁半。明道54岁去世,在去世后的22年,伊川有足够时间可以把兄弟共学所得系统化、精致化、明确化。所以我认为这很正常,就像马克思思想最活泼的时候,他42岁出版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他所有的著作包括《资本论》都在落实《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而已。那是一个大架构,所谓大架构就是比较笼统一点,细致的、系统化的,就得花时间去填补。“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这就是“中和新说”的启蒙要点。就像《知言》,用朱熹的话来讲,张栻对他进入《中庸》的心性之学有“抽关启键”的恩情。《知言》启迪了朱熹。
因此,“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这句话开启了“中和新说”的大门。朱熹在《二程遗书·序》有一段话非常精彩,他说,我听过,有一次尹焞(尹和靖)把朱光庭所记载的语录捧着去请教伊川先生。尹和靖是二程重要的弟子,朱光庭则是“如沐春风”典故的主角。有一次,程颢到汝州去当官,朱光庭就跑到那里跟他学了一个月,回来之后就跟人家说“光庭在春风中坐了一个月”,能够得到程颢的调教,如沐春风。现在,尹焞捧着朱光庭抄录的笔记去问伊川,意思是说他记得准不准。你说伊川怎么给他答复的,伊川说,“吾在,何必读此书?”说我还健在,你何必去读这本书?又说,“若不得我心”,如果得不到我心的话,“徒彼之意尔”,你看到的只是做记录人所理解的意思罢了。大家听懂了吗?阳明讲的话也都达到这个境界,朱子也同样早就达到这个境界了。也就是,不要将心放在文词上面,而要真能够抓住他的心,理解他的本意。学生在问问题的时候,像你个性比较浮躁的,我就要让你变得沉稳一点;个性太过沉稳,我就要激励他一点,各个情况不一样,何必在文字上面去钻牛角尖。“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就打通了这个窗口。
慎独,应以“心”为主
朱熹悟到要以“心”为主,如何以心为主?他发现就在《中庸》第二段“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慎独”是最重要的。“慎独”是什么意思?“己所独知,而人所不知”这叫慎独。也就是说我们在做事时,不是为了怕人家看到和听到。就算没有人看到听到,该怎么做还怎么做,这叫“慎独”。讲“中和”一定要先讲“慎独”,就是要以心为主,所以朱熹在这里借用了张载的“心统性、情”,因为性是未发,情是已发。那未发就是静,已发就是动!所以心统性情,就心能兼该动静。“未发之谓中,已发之谓为和”。在未发时,应保持不偏不倚,不过或不及。已发时,要恰到好处,合于节度。所以,静是心之体,动是心之用。“敬”字,就是就敬贯动静。什么叫“敬贯动静”?就是在静时用敬来持心,动时用敬来处理,自然无不得宜。这叫“敬以直内,义以方外”,难怪程颢会讲“敬以直内是涵养义”。“敬以直内”是什么?就是《坤卦·文言传》所说“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在《文言传》解释“直方大”,他讲“敬以直内,义以方外”)
这里涉及到《易经》中的两个卦:一个教你在静时要能静中有动。静,不是静止,而是心中一片澄明,有事来马上能回应,这才叫“静”。这个“静”不是虚静,而是静中有动。大家看看静中有动是什么?就相当《易经》的《复》卦。《复》卦在十二辟卦中处下《坤》的左侧,坤就是六个阴爻,阴极生阳,就一阳来复。我们看卦一定是从下往上。下面就是子,子是就是一年的冬季,阳气进入闭藏,那是《坤》卦,一到冬至,阴极生阳,就一阳来复,阳气渐渐生发,到这阳气就上升,左升右降,有升有降。所以说静中有动,这叫《复》卦,《周易·彖传》讲“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就从《复》卦就可以看得到天地长养万物的仁心啊!所以这里离不开仁,大家记住,我们现在讨论就涉及到“仁”与“敬”。因为“仁”属于性的层次,“敬”属于功夫层次。这是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就是“发而中节”。中,就是恰到好处且有所节制。所以动中有静,这个节制就是“止”。《易经》的第52卦《艮》卦,周敦颐讲过读一个《艮》卦,胜读一部《华严经》,到了二程就讲得有点乱,有时说读一个《艮》卦,胜过读一部《妙法莲花经》。其实,《华严经》境界比《法华经》还高。因为他们都是在讲止定生光明,戒定慧。关于“定”,佛教讲的是“定”,儒家讲的是“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父止于慈,为人子止于孝”。所以动中有静,就是讲《艮》卦,而静中有动就讲《复》卦。
得孔子真传的有两位弟子:一位是颜回。颜回为什么叫复圣?颜回对《复》卦体会最深。《复》卦的主爻,即最下面初九爻“不远复,不袛悔,元吉”。《小象传》解释为“不远之复,以修身也。”《易经》共384爻,讲修身的就只有《复》卦初九爻。讲仁也在《复》卦的六二爻“休复之吉,以下仁也”,所以《复》卦太重要了,因为“仁”是天地生物之心,是生生之道。另一位一得孔子真传的是曾子,讲过“君子思不出其位”,这句话就是《艮·大象传》,“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所以,动中有静,就要懂得止;静中有动,就要懂得复。什么叫“复”?“复其本心,复其初也”。
没有朱子心学做基础就没有阳明学
接下来,我举《近思录》中的例子。朱熹在39岁时编《二程遗书》,46岁时编《近思录》。《近思录》最大的亮点是什么?最重要的是第四卷“存养”。“存养”可以说是朱子提出“中和新说”后把二程有关“存养”的最重要的材料都集中在这里,也就是“涵养须用敬”。他特别强调静是本,以敬持心,可发而中节。
资料图,来源网络
这个很有意思,因为王阳明对伊川有成见。他在《传习录》说道:“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所以举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王阳明认为,如果真需要这个“敬”字,为何圣人不早就把它提出来,还要等到一千多年后让伊川来讲。先看二程怎么讲。很多学生向二程问“仁”,什么叫仁?二程教导学生,你只要把圣人提到仁,跟学生答复什么叫仁的部分,把它汇集起来,好好研读一两年,用身心去体会自然就知道什么叫仁,这是二程讲的。朱子如何讲“仁”?他说圣人在答复学生关于“仁”的提问,回答不一,但基本离不开一个“敬”字。举个例子,在《论语·子路》第十三篇中,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秋,不可弃也。”这不就在讲敬吗?孔子也提到孝敬父母,不敬何以别乎?不是也是在讲敬吗?孔子只要谈到仁的部分,一定要讲敬。因为,仁是性,敬是功夫。
再举《近思录》例子,明道先生讲“若不能存养,只是说话”,什么意思?其实,他的老师周敦颐早就教诲他了。周敦颐说“圣人之道,入乎耳”,不要出乎口,不要只在口、耳四寸之间鬼混,又说“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彼以文辞而已者,陋矣。”什么意思?当你用耳朵听到之后,就要赶快把它存到心里,要把它蕴成为你的德行,然后要把它做出来、成为事业。如果你只把圣人之道当作是文辞而已,那就太鄙陋了。
明道先生说“学者要全体此心。”就是说你要一心一意来体悟我们的本心!明道先生还说“思无邪,无不敬,只此二句,循而行之,安得有差?有差者皆由有不敬、不正也。”所以王阳明说得好像只有伊川在讲敬,明道不讲敬,这是不对的。他说圣人不讲敬,他错了。因为阳明排斥敬,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狂禅。礼如果没有敬来配合的话,就很容易流于法家;若都不讲礼,那就会放浪形骸,变成狂禅。我们再来看,明道说“敬而无私”,也就是说没有偏私,便是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敬不可谓中,但敬而无私,即所以中也。”再来看明道先生说“某写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什么意思?他说我在写字时都非常的恭敬,不是为了要字漂亮,只是随时随地要以敬存心,这就是学问了。我在写字跟叫小孩洒扫进退不就一样吗?也就没有特定的事来的时候,我就用这些事来涵养此心。
孔子讲“仁”,只说“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看其气象,便须心广体胖,动容周旋,中礼自然。然后后面这句话,“惟慎独,便是守之之法。”明道先生又说,“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只是敬也,敬则无间断!”然后他又继续说“敬胜百邪”,然后说“涵养吾一”。什么叫“一”?他说的“一”就是天理,说敬只是主一。为什么?因为周敦颐也讲过无欲即是天理,“只是主于敬,便是为善也”,《近思录》的“存养”卷中到处可见。不是孔子在讲敬,就是明道讲敬,伊川讲敬只不过是顺着哥哥的话继续讲,就像伊川写《易传》,也是按照他们兄弟共学所得,这样才能正确地了解二程的关系。相对于“涵养须用敬”集中在卷四的“存养”,而“进学则在致知”则集中在卷三的“格物穷理”与卷五的“改过迁善克己复礼”。这是《近思录》构成朱子心学的核心部分。
中和新说,让朱熹终于能够从其师李侗,从胡宏的《知言》,然后慢慢追到谢良佐、杨龟山。往后,他便一路顺藤摸瓜,直至后来编《二程遗书》,才豁然开朗,原来他在胡宏这里搞错了。所以,“中和新说”的完成,代表了朱子心学的完成。有人不理解,问阳明学是不是理学?当然是理学。阳明心学是宋明理学中的一大流派。但如果把它叫“陆王心学”的话,王阳明一定很委屈,他接受不了。因为他认为陆九渊的还是比较粗一点,跟他的不能比,把陆九渊放在王阳明头上,他是很不以为然的。大家不要以为说“程朱理学”,就没有“阳明理学”。王阳明整天都在讲天理、人欲。所以我在这倒过来讲,不要以为这个程朱就只是理学,程朱也有心学。过去总是从理学与心学的对立来讲,这样绝对摸不到宋明理学真正的精髓。心学,当然是在理学中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没有心学,何来谈理学?很多人总是从王阳明和朱熹的歧异上来研究,这种结论很偏颇。
所以,我们应客观看待。阳明在心学上,确有非常突出的贡献,达到很高的境界。但如果不知道他学问的基础,套句阳明自己说的,他从21岁到37岁,“遍读考亭之书”。大家想想看,为什么你不去写个《象山晚年定论》,而要写《朱子晚年定论》。王阳明认为,原来朱子晚年的看法跟他一样,这就是他的错了。像我刚才引用的很多话,王阳明都把它当成是朱子晚年才讲的。陈荣捷先生是在偏袒王阳明,说我们应该这样算,按照朱熹活了71岁,所以他的算法就24岁以前叫早年,24岁到48岁是中年,48岁之后是晚年,可以这样算吗?朱熹24岁时根本都还不能算是个学者,他要到40岁,才有“中和新说”。我们在研究宋明理学时,一定要有平常心。事实上,阳明讲的东西,九成以上都是朱子讲过的。倒过来讲,朱子做的学问,阳明远不及朱子十分之一,这确是真的。所以朱子是一位大学问家,也是一位思想家;阳明他是思想家,却绝不是学问家。所以说,阳明对中和旧说、新说,就完全不知道了,甚至对“敬”还存有诸多误解。因此,怎么能够因为阳明对伊川的偏见,对“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他一看到敬字就抓狂了。其实孔子重视“敬”,明道重视“敬”,这才是我们今天要强调的。
从这个角度看,早在上世纪30年代,钱穆就已经讲过。朱子自有他的心学,而且非常宏博。不能简单用“阳明心学VS程朱理学”,就把朱子的心学抹煞掉。阳明学如果没有朱子心学做基础,能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持续这么久吗?所以说,在这场报告中,我举了《近思录》中的很多实际例子。先说朱子从他的老师去世之后,然后向湖湘学派请益,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有了新超越。在40岁时有了“中和新说”(即“己丑之悟”),然后再用其超越影响湖湘学派的走向。第一个认同的就是张栻,到后来全部都认同他的看法。这当然也就造成了后来朱熹在43岁时出了一本书,叫《知言疑义》,然后胡宏的影响力就渐渐走下坡了,所以后来岳麓书院就成为“道南正脉”了。从这就可以看出来,朱子对老师李侗的去世感到非常遗憾,对圣人之学的要旨未好好学,然后刚好有机会知道衡山湖湘之学就与湖湘学派展开对话。深研胡宏的《知言》,然后有了丙戌之悟的所谓“中和旧说”。但是他觉得说这跟龟山讲的,跟二程讲的还有很多不协调之处,终于在他的努力之下,达到一个新的体悟,没事时,涵养须用敬。未发时,就要存养。这样存养久了,真的有事时,才能发而可中节。也就是说,以前是要先察识后存养;现在扭转过来,平常就要存养,有事时,处事自然就可以中节。所以说从这个转变帮助我们可以更好地认识朱子,我们把他作为一个个案,就是一个伟大的儒者,他在探寻如何修身。整整七年,从老师去世时的34岁,到40岁悟出“中和新说”。朱子心学的构建,亦代表了朱子学的基础已经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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