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无与虚实
作者:孙奥麟
来源:“钦明书院”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六九年岁次戊戌正月十二日庚寅
耶稣2018年2月27日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一个“而”字最堪玩味。
一如《论语》中“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下学而上达”、“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之类,孔子说“而”字,常用以表示一种同时性、一种此物既在,彼物也当下在场的意味。譬如人才去“学”,则当下就有“习”在;堪为人师者才“温故”,其中就有“知新”在;学者做下学工夫,当下就是做上达工夫;仁者立己同时就是立人,达己同时就是达人。
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是孔子指一物,说这一有形之物既然在场,则那个寓于此物又超越此物的存在便同时在场,这个超越此形的存在就是道体。“形而上”的“上”字不是方位之“上”,它表达一种超越意;“形而下者谓之器”的“下”字也不是方位之“下”,而是表一种见在之意,所谓“形而下者”,是就物可以见闻感测的那一部分而言。
一如《系辞》所谓“形乃谓之器”,凡有形之物都是器、都是形而下者,道体这一存在既是形而上者,那么它必然是无形的。值得注意的是,道体虽然无形,它却是一个实然的存在,其存在的真实性与器物并无二致。
人常以为无形就是不存在,如俗学常以道体为空、为无、以为不可思维、不可言说,才思才议便不是道云云。凡此见地,其实都是囿于形下世界之经验又据以绑架形上世界而得。见得道体无形,这固然是不差,然而于道体之认识既止于无形而不知有其余,于道体之存在又不得干脆否认,于是便两相矛盾,说有道体也不是,说无道体也不是。见识既止于此,学者又横竖要开口,于是便认定道体为一恍恍惚惚,若存若亡者,又文之以不可言说、不可思议之遁辞,凡其主张,皆自谓能超越思维而直契乎道,其实只是见识不济又强为之辞,其流弊则至于引人废格物致知,入玄思冥契而已。
器世界的众物皆须有形,一物若是全无形迹,则此物便不可得以存在。在形上世界,道体的存在却不必以有形为前提,甚至要见得道体只能是无形的,若有形迹,道体便是一个有形限、有方所的存在,非止道体的至大特征一并消失,形而上下的两个世界也无以区分了。
一物越是彰显道体的无形特征,其为物的体段便越发空疏,譬如云、雾之类;一物越是不能彰显道体的无形特征,此物的体段便越发密实,譬如金、石之类。万物皆由气对道体众特征的效法而存在,故而万物皆有虚实这一向度,没有虚实向度,物便不足以为一物。形下世界绝无至虚之物,因为唯有无形之存在可以称得上至虚;形下世界也绝无至实之物,因为绝无一物能全不彰显道体的无形特征。
众物各有其虚实程度,然而,欲了解一物之整全的虚实程度,又须合两个方面来看,一个是此物之内在的虚实程度,一个是此物之外在的虚实程度。之所以必作这样的区分,因为众物之中,不乏内部空虚而外观密实之物,譬如核桃、馒头;也不乏外观空虚而内部密实之物,譬如锁链、刀片。
众物之内在的虚实程度,有一个现成的物理量可以表达它们,那就是密度。密度是一物质量与体积的比值,亦即单位体积之物所含有的物质的量。众物的密度之所以不同,与其物由何种元素构成倒无关涉,因为归根结底,众多元素也只是同一气所演化,所以,密度大小的根本,只取决于其物内部结构是虚是实。就物之内在而言,一物的内部结构越是空疏,其为物的密度就越小;反之,则其物的密度就越大。
用密度来表达众物内部的虚实程度是容易的,然而,若不将视野限定在物之内部,众物的外观如此不同,凡此似乎也有一个空疏与密实的差异。譬如在人眼中,草木、蛛丝、鸟巢、蜂房之类总是较为空疏的存在,而岩石、禽蛋、块茎、果实之类则是较为密实的存在。除此,我们还知道夏天的树是密实的,冬天的树是空疏的;牡丹花是密实的,兰花是空疏的;多肉植物是密实的,藤蔓植物是空疏的;房舍是密实的,凉亭是空疏的;帆布是密实的,渔网是空疏的;勺子是密实的、叉子是空疏的;剥好的鸡蛋是密实的,咬过的鸡蛋是空疏的……凡此虚实之别,人凭直觉并不难判断,事实历历在目,人人皆有共识,但是,这种外观上的疏密差异已经不能用密度来表示了,我们又是怎样判断出来的?明明已经用正确的尺度衡判了它们,却往往说不清那个尺度是什么。
要用一个一以贯之的尺度表述众物外在的疏密差异,先要意识到,物之体段是分布在空间之中的,众物的分布态势各自不一,有的周遍匀称、有的旁逸斜出。所以不妨说,一物在空间中的分布越不均匀,其为物的外观就越空疏;一物在空间中的分布越均匀,其为物的外观就越密实。
球形是一中同长之形,它在上下四维的每一个方向都无所偏倚,因此可以说它是空间分布最为均匀的形体,在生活中,球形物也的确永远不会给人空疏之感,反到是与球形物相较,所有形状都各有其空疏之处。譬如一粒种子近乎球体,它在所有方向的分布都是均匀的,所以其外观也是密实的。及这颗种子冒出嫩芽,它在上下四维中的分布便有了偏重,随着种子外形的变化越来越显著,种子在空间中的分布便越来越不均匀,其体段也就越发空疏了。
不妨说,物之形状在空间中的分布越均匀,它便越趋于球状,反之,物之形状在空间中的分布越不均匀,它非止越发空疏,其形状也将越发趋于纤细和单薄。
之所以说一物的外观越是趋于空疏,其物便同时越发趋于纤细和单薄,因为宇内众物都是立体的存在,当人们说“有形”、“无形”时,这个“形”指的只是立体之形,不立体的“形”不存在于真实世界而只存在于几何学中。在真实世界,唯有立体之形是形,平面和线条不是形,而一物越是单薄,它便越是趋于平面化;一物越是纤细,它便越是趋于线条化。立体之物趋于纤细和单薄,是几何学中的体开始趋于面和线,立体趋于非立体,就是有形趋于无形。所以枝条、羽毛、鱼鳞、蝉翼、针线、弓矢之类虽然仍是立体的,但它们的形状趋于纤细、单薄,所以看起来比寻常之物更加空疏,更加趋近于无形。
或有人问:“几何学中有点、线、面、体的说法,如果说立体之物越是趋向于平面和线条它便越由有形趋近于无形,那么,何以不说立体之物越是趋近于一点,其为物便更加趋近无形?”
立体之物若开始趋向于一点,那么它只是在缩小,这是大小向度的变化。宜于注意的是,一物之形状与大小是两个不同的向度,大小变化了,其物的形状并不受影响,一物即便缩小到人眼无法观测,它也不曾因此而有一分趋于无形。譬如人目送飞机飞远,飞机在人眼中越来越小,但其形状仍只是飞机的形状。
人或又问:“观所论,似乎认为一物的虚实程度只取决于此物内外的空疏程度,然而天地间也有许多透明之物,譬如冰、玻璃、水晶、钻石之类,凡此都是颇为致密的存在,它们却无不给人空虚之感。对这些透明之物,不知该如何安顿?”
就物理层面而言,物对道体无形特征的彰显,却是只体现在物内物外的空疏程度之上,再无其它。然而,人的视力有局限性,以至于有些物类自身是相当空疏的,它们在人眼中却并不透明,譬如烟雾之类;有些物类自身并不空疏,在人眼中,它们却好似大段彰显了道体的无形特征,譬如冰与玻璃之类。凡此透明之物,看起来好似空虚至极甚至难于察觉它们的存在,及去触摸,才知道它们确实是密实的。
透明之物之所以透光,因为光就是电磁波,而人眼可见光只是电磁波中极为狭窄的一段,亦即波长约三百五十纳米到七百七十纳米的那一部分。这也就意味着,在人眼可见光之外,还有许多光正在透过万物,只是我们无法见到它们。如果人眼可见光的范围有所变化,那么许多原本看来透明的物类将变得不再透明,或者一些原本不透明的物类却又变得透明了。譬如人眼若只能看见电磁波中的微波,那么人类视野中的大部分东西都将变得不再透明;反之,X光的波长在零点零零一纳米到十纳米之间,人眼如果能看到X光,视野中的大部分东西都将变得透明。所以说,冰与玻璃之类的透光是真实的,但其物给人带来的空虚无形之感并不真实,它只是一种适逢其会的错觉,是人眼的局限使之然,我们只是习惯了这种错觉,还要对这种错觉加以利用,譬如用玻璃材料在装修中制造空旷效果。
既然了解道体无形特征对万物之形状的影响,则可以稍微偏离话题,对万物形状的所自来稍加论说。
众物之所以呈现出万般不同的形状,是由道体的两个特征共同塑造的——一者是道体的专直特征,一者是道体的无形特征。道体的作用态势是一专一直,物因为彰显一专一直之动态而自有一翕一辟之动态,物随所值之气的不同,其一翕一辟的动态各异,物之整全的、宏观的形态正是因此而有。然而,物不止要彰显道体的动态,同时它还要彰显道体的无形特征,这就使得物也必定具有内部质地的空隙和外部造型的空隙,其空隙或大或小、或多或少而已。于物而言,道体的专直特征与无形特征,前者的工作是建立此物的基本造型,让气有所效仿;后者的工作,则相当于在物的实然的生成过程中对其基本造型进行内部和外部的镂空。
譬如蒲公英的绒球,远远看上去它只是个圆球,但是来到近前细看时,它更像是一个镂空的圆球,其内部结构有许多空隙在。绒球大体趋于球状的外形,是气对道体专直特征的彰显而有,至于绒球内部的空隙以及绒球外缘的造型,则是由气对道体无形特征的彰显而有。一个绒球的形状就是这样被塑造出来的,万物的形状无不是这样被塑造出来的,只是随所值之气的不同,众物的内部结构与外部形状才各不相同,至于不测。
一物越是彰显道体的无形特征,其为物的性情之入便越发凸显。
性情之入就是善入,是指一物具有善于进入它物的本领。凡体虚之物皆善于进入它物,譬如烟、雾之类体虚,人便藉此发明熏香、加湿器之类;针、线之类体虚,人便用以补缀衣物;筷子、刀叉之类体虚,所以人便以之为餐具。又如与硬糖相较,方糖的体质空疏而更善于溶解在咖啡里,可以说方糖的性情较硬糖更为善入;软木塞体质空疏,因此而可以塞进直径小于其自身的酒瓶,可以说软木是一种性情善入的木材。
自然之物中,能彰显道体无形特征的存在莫过于风。风体质极虚,人皆视而不见,但它却能够动挠万物,故而人人皆知其为实有。风是极为空疏的存在,所以其为物的性情也极为善入,一如俗语所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风不消费力便无孔不入,众物无不为风所渗透贯彻,故而儒家常用风来比拟政教之流行,如《诗》有国风之体、《易》云重巽申命,《论语》有风行草偃之说等等。
万物之中,人心与风相似,也是无形而实有。性体全无形迹,心体是形下世界最能彰显性体的存在,所以一如朱子所谓的“心比性,则微有迹”,心之为物极空疏,因此也极善入。
人心若实,则只是一物而已,心之体虚,所以其用才灵。《周易》言:“君子以虚受人”。日用之间,人之运心也以能虚为上,人若是自我自负,纵然有见识,终究也止于一己之见识而已,人唯心虚,才可使自心开放于外物,众善皆得以为我所资取。孔门弟子之中,最虚者莫过颜之,道体是实有而无形,颜子之心是“有若无,实若虚”,二者绝相似。
佛家喜言无我,这是见得人胶于我见之害,于是干脆抹煞我之实有性,以一种造作矫正另一种造作,终究使人陷于困惑而已。儒家则言毋我,只是让人时时虚心,既承认我之存在,又能尽人之大用。佛家只是要无,儒家只是要虚,不能混为一谈。
责任编辑: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