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展良】传统人文学术的未来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18-04-12 12:5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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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展良

作者简介:吴展良,男,西元一九五八年出生于台湾,祖籍贵州。曾任台湾大学历史系主任兼所长,现任台湾大学历史系教授。台湾大学机械系毕业,台湾大学历史研究所硕士,美国耶鲁大学历史学博士。师从钱穆先生及其门下先进弟子。主要学术作品有《中国现代学人的学术性格与思维方式论集》「朱熹学术思想研究」系列论文,「严复与中西学术思想的交会研究」系列论文,「钱穆与现代儒学研究」系列论文,「传统世界观与认识方式研究」系列论文,「中国现代思想史新诠」系列论文。


传统人文学术的未来

作者:吴展良(台湾大学历史系教授,美国耶鲁大学博士,芝加哥大学访问学人)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原载于 《开放时代》2004年第二期

时间:孔子二五六九年岁次戊戌二月廿七日甲戌

            耶稣2018年4月12日

 

传统人文学术的生命,从清末以降,学术教育及政府选才改采西方体制后,就迅速衰亡。一百多年来,中国人在不断的内乱外患之中,本已无暇过问传统的人文学术。革命与西化的时代大潮流,更以去除传统为目标。时而至今,我们的传统学术与文化固然是扫地以尽,新人文学术以及社会文化西化的程度,也不过还在幼稚的阶段。各种价值破产,人心大坏,生命痛苦不安,国人普遍看不起自己的学术与文化,台湾闹着去中国化,蒙、疆、西藏、伊斯兰及各地少数民族对汉文化鲜少敬意。这一切种种,显示中国几乎已失去了数千年来维系其自我与文化认同、人生价值及人伦秩序的核心要素。这些问题,岂是追求富强或现代化就能解决。面对这一切,有识之士,应当已经开始思考传统人文学术与文化的重要。设若传统学术文化是解决这些问题的一个不可或缺的要素,在百年的凋零之后,我们不禁要问:传统人文学术在现代学术教育体制及现代世界中如何才能有未来?

 

中国文化的宗教性较淡薄,几千年来,其价值、伦理乃至整个文化体系,均以传统的人文学术为精神中心。传统人文学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基本目标,重点在人生实践而不是知识体系。其高下以人生的境界与实践的结果,而不是以拥有知识的难易多寡来判断。儒家从正面追求,道家从反面解放,佛家教人要觉悟究竟,其他诸家各有所长,重点也都环绕在人生与社会的实践。传统的经史子集诸学以及各种文学艺术,大体都从属于以儒家为主,辅以释道诸子的生命追求。这样的传统学术,一旦放入现代分门别类的知识与文化体系中,首先是无法适当分类,即使勉强为之,精神也难免走样。在现代大学中用西化的观念与知识体系来研究传统文化,就好比精细地解剖尸体。这尸体的体质既特殊,组织又已变样,本来就难以掌握;研究者一般又只专注于其中一部份,故所得新知识虽多,却往往难以明白古人的大体,遑论其精神血脉。就算研究者极高明而博学,能够全面掌握其构造组织的方式,传统学术与文化在这种情况下也绝不会有真生命。

 

没有真生命的事物,无论你如何研究它,终归于消灭。要使传统学术文化还能发挥其真正的价值,就必需在现代社会中重振其真生命与真精神,而这显然无法在一个全盘西化的学术教育体制内做到。然而中国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毕竟不能不与世界学术文化接轨。西方学术文化传统也确然有其不可磨灭的价值。为了现代化,也为了迎接西方宝贵的文化成就,中国现代的学术与教育体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必然仍将以西学为主体。西化的学术与知识分科中,既然难有传统学术的位置,传统人文学术的生命,就必需另有寄托。

 

严复当年执掌北大时,本于他一生对于中西学术的研究,提出中学与西学本原及精神大异,不可同治于一炉的见解,至今看来仍为卓识。要保存传统人文学术的生命,至少必需另立古典学院或书院,一切作法,尽量依照传统,而与其他学院迥然相异。古典学院可独立设置,亦可仿效艺术或音乐学院,设于大学之中。前者较容易保持纯粹性,后者较能与现代知识界沟通。书院则最好由民间设立,保持独立讲学的传统精神。这样养成的学子,先有较纯正的中学为根基,日后若有志于西学,则可以藉着中西学术的激荡,为中国的人文学术开出新生命。若其兴趣专注于古典,亦可为民族学术文化延续其传统。当然,如果主事者有心,参考严复当年的提议,从小就培养一批菁英,使其先在传统学问打下深厚基础,而后再与西方深入对话,则更有可能为传统学术在现代世界中开出新局。[1]

 

受过纯正古典教育的学子最后仍必需活在现代社会中,所以必需在课程后期教导他们学习如何与现代世界接轨。这本是中国近现代学术思想史所面对的最大难题,既有赖具有高度学养与智慧的导师为之疏导,也有赖这批学子继续历史未竟的任务。过去百余年来中西文明的交流对话,并非徒然。我们今天也已经有了一些能自由出入于中西学术文化传统的学人,以及深入探讨如何沟通中西文化的著作。只要我们相信传统在现代社会中仍有意义,既不应也无法全部丢弃,沟通传统与现代的工作就必需做下去,而这批学子中的佼佼者,自然最有可能将这份工作推到新的高度。至于资质平庸者,经过适当的教导,在适应现代生活上,也应无问题。

 

接受这种较纯正古典教养培养出来的学人,应依其修业的程度,授予等同于学士、硕士、博士的特殊资格证书。然而其审核的方式与作品的体例,在硕士级以前,仍应尽量依照传统;至于博士级阶段,则当可实验新的方式。毕业生可以是各级学校中文、历史、地理、艺术方面的好老师,也可以是研究机构中有特殊潜力的一群研究员。除此之外,他们可以从事文艺创作、传媒,文化,政治,社会服务乃至其他各类的工作,亦可以依社会需要创造出适合他们的新工作。这毕竟是一个现代社会,传统必需不断与现代作深入的对话。我们很可能会发现,受过较纯正而良好的古典教养的人,只要他保持一份开放的心灵,在做人处事方面的表现,不但不输一般纯受西式教育的人,或许还略胜一筹。至于发扬传统学术与文化的工作,以及从事中西文化对话的大业,则更是这批人才的擅场。

 

除了建设古典学院与书院外,一般真正有心也有古典涵养的教师,可以在各级学校中,藉着社团与课外活动,传递传统人文学术的香火。有远见的学校,也应聘请这样的教师,尤其是从古典学院或书院毕业的人才,来认真办理这些活动。如前所述,儒释道诸家以及传统文学艺术的真精神,都在于真实生命的实践。这种学术不适合仅在教室讲授,反而较适合学生本于生命需要与自身兴趣从事课外追寻。诸如儒学、佛学、道家、国学、东方文化、宋代(或任何断代)文化、洛阳(或任何地区)文化、诗、词、古文辞、书法、国画、国乐、围棋、戏曲等社团,通常比现代的教室授课更能传达传统人文学术与文化的真谛。社团或课外活动人人可参加,不限于文学院的学生,也更能符合传统学术以陶冶全社会的人格为目标的真精神。修身齐家,是每一个人的基本需要,治国平天下,则是每一个有志之士的责任。传统学术绝不能自限于文学院,而应将其精神与内涵普及到社会每一份子的身上。

 

除此之外,有志之士更可走入社会,效法宋明儒者的社会讲学、社会救济与社会教化工作。也可以藉着经典教育、文学艺术乃至养生之道的推广,发扬传统文化。[2]一般社会大众,尤其是大量的家长们,很可能会发现,自己或小孩接受了古典教育,对其一生在各方面都可以起非常良好的作用。整体而言,必需透过上述以人生修养与社会实践为中心的活动,传统学术文化才能够保持他的真生命。西方学术教育体系的长处在于累积及传授知识。然而人类的知识何其复杂,在人文方面更从来是莫衷一是。二十世纪以降的西方,对人类知识的性质与限制,了解得日益深透。传统的真理观早已没落,当代各种学术对一切价值与事理的看法,都持日趋分化乃至相对主义化的观点。西方人文学术及文化的内部危机尚且深重,中国人要靠西化的知识体系来解决人生问题,提升人格以及改善社会人心,只怕更是没有那一天。中国几千年来,靠着儒释道三家与各种文学艺术的陶养,维系了人心与文化于不墬。国家几番分裂覆亡,也就是靠着传统文化才能凝聚重生。西化之后纷繁的人文知识界,绝无这种能力。为了子子孙孙的将来,我们能不深切反省今天的困境,而立刻有所作为么?

 

注释:

 

[1]庞朴先生曾提出办国学或古籍专门学校的构想,招小学生,从小培养(仿少年体育学校、戏剧学校的模式),与此似有不谋而合之处。最纯正的古典人文教育,当然应从小培养。笔者认为这样培养出来的学子,在大学阶段可以进古典学院、书院,亦可投考一般大学。若进入古典学院或书院,自然仍当以传承古典学术文化为目标。若有意投考一般大学,日后则可朝兼通中西人文或社会之学的道路发展。专门学校的学生从小浸润于古典文化,并不妨碍其从小学习英文及基础性的数理课程。既有英数的基础,有意报考一般大学的学生,至高中阶段,使之补学应考课程,亦非不能之事。

 

[2]中医、武术、气功、静坐与道、释、儒、阴阳诸家密切联系,是为传统学术文化的重要组成。其精神也在于体验、修练与实践,而非知识讲论。

 

责任编辑: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