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汉民】儒教文明的典型形态:充分认识中国书院的文化价值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18-04-13 20:5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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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汉民

作者简介:朱汉民,男,西历一九五四年生,湖南邵阳人,现任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教授。曾任湖南大学岳麓书院院长二十多年,推动了岳麓书院的现代复兴。著有《玄学与理学的学术思想理路研究》《湖湘学派与湖湘文化》《经典诠释与义理体认》、《儒学的多维视域》等。


原标题《中国书院的文化价值》

作者:朱汉民

来源:《福建日报》

时间:孔子二五六九年岁次戊戌二月廿四日辛未

          耶稣2018年4月9日

 

中国古代书院是独具特色的文化教育机构。从唐中叶至晚清,书院作为一种主要的文化教学组织延续了一千多年之久。书院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制度和精神,对中华文明作出了重大的历史贡献。

 

从世界文明的宏观视野考察,中国书院既是世界教育体系中的一种独特教育模式,同时也是东亚儒教文明的典型形态,要充分认识中国书院的独特文化价值。

 

中国传统的儒教文明

 

中华文明被称之为“儒教文明”。但是,“儒教”不能理解为宗教,而是教育。“儒”直接起源于从事教育的职官。班固《汉书·艺文志》的解释:“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司徒之官即为国家的教官,履行国家的教化职能。司徒之官包括中央、地方各种从事教化的官职,具体包括大司徒、少司徒、乡师以及乡老、乡大夫等。《周礼》对司徒的教化之职均有具体规定,这些教务之职与儒家教育学说之间确有着重要联系。

 

儒家学派的创建者孔子,他并不是能够预言未来的“先知”,也不是一个有着神秘出身的宗教领袖,而只是一个“十五有志于学”的好学之士,只是一个一辈子“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教育家。儒家认为“人生不能无群”,孔子将个人对社会群体的责任看成是先天给定的义务:“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因此,儒家教育的根本任务,就是要在这个失去人文文化制约的社会群体中建立起合乎“人道”的和谐秩序,形成一个“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的理想社会。

 

在世界各种文化中,没有哪一种文化像中国文化那样以教育作为立国的根本。《礼记·学记》说:“建国君民,教学为先。”所以,中国产生了世界古文明中最成熟的教育制度。孟子说:“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古代中国形成了官学、私学两套系统。古代中国也形成了系统而深刻的教育思想,《学记》《大学》是世界上最早的教育学著作。

 

儒家教育本质上是一种人文教育。《周易·贲卦》云:“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观乎人文”是对人文文化的观察研究,其目的在于倡导、传播这种人文文化,实现“天下有道”的理想社会与王道政治。而我们说儒家教育表现出鲜明的人文特色,就在于儒家教育始终以“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为主导内容和核心价值。

 

中国书院的文化精神

 

中国古代书院是独具特色的文化教育机构。从唐中叶开始至晚清教育改制,书院作为一种主要的文化教学组织延续了一千多年之久。书院通过培养高级专门人才、创新和传播高深学问,产生了具有典型中国特色的书院精神,这是一种经过千余年的传承与创新而形成的独具特色的文化教育价值取向。

 

首先,中国书院体现出价值关怀的人文精神。“士志于道”,创办和主持书院的士人将儒家的“道”作为追求目标。儒家士人之“道”的追求是分为两个相互关联的层面:其一,以“道”修身,完善自我人格,即所谓“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其二,以“道”治世,完善社会秩序,即所谓的“齐家、治国、平天下”。书院学者认为儒家对“道”的追求首先是个体自我的道德完善,并且在个体自我道德完善的基础上,实现全社会的完善。因此,书院学者们往往将这种自我道德完善的人文追求与经邦济世的社会关切结合在一起。为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大多数书院都将“德业”与“举业”统一起来。但是“德业”是目的,“举业”只是手段,为避免忽视“德业”目的而片面追求“举业”的教育趋向,书院学者对片面的应试教育进行了严厉批评。如南宋湖湘学派的奠基人胡宏在《碧泉书院上梁文》中指出:在科举取士的影响下,学界出现了“干禄仕以盈庭,鬻词章而塞路,斯文扫地,邪说滔天”的不幸状况。尽管如此,我们在解读书院人文精神的时候,还是不能简单认为书院的人文精神是反对科举应试教育的。只是,科举之学的最终目的必须与内圣外王之道紧密结合在一起而已。

 

其次,中国书院体现出知识追求的学术精神。儒家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强调道的信仰必须建立在知识追求的基础之上。所以,书院成为宋代以后新儒家学者探讨高深学问的地方。高深学问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不同时代对高深学问的界定都不相同。以阐释人的意义、社会的和谐、天下的治理为核心的经、史、子、集之学是古代中国的高深学问。这样,书院则成为古代中国大学的代表。北宋中后期,以新儒学家因为无法利用官方的机构研究和传播其学说,于是,民间色彩浓厚、具有相对独立性的书院成为他们的首要选择。新儒学和书院的结合不仅使新儒学获得发展的依托,而且也使书院获得了新的发展空间,书院因之转型为新儒学的研究和传播基地,创新和传播高深学问是书院作为中国古代大学的最典型标志之一。宋代以来,中国古代学术的发展经历了多次发展,包括宋代的程朱新儒学、明代的王湛心学、清代的乾嘉汉学。这些学术学派的形成与发展都与书院息息相关,或者是以书院为研究基地,或者以书院为传播基地,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书院的学术创新精神是以书院宽松的办学环境为基础,学术大师云集书院讲学为推动力,师生相互答疑问难、相互激荡获得新的观点、思想而形成的。

 

其三,中国书院体现出价值关怀与知识追求统一的精神。中国书院的最大特点,就是体现出价值关怀与知识追求统一的精神。既然道的信仰必须建立在知的追求基础之上,那么,求道与求学是统一的。一方面,书院求道的价值关怀体现出对人格理想和社会理想的追求,但这种人文关怀是建立在知识理性的基础之上;另一方面,书院的知识追求不是为知识而知识,学术创新总是以探求儒家之道的价值关怀为目的的。如程朱新儒学通过重新阐释儒家经典,打破汉唐经师对儒家经典解释的垄断地位;王湛新儒学则是试图突破程朱新儒学的“支离”,提出了“心即理”“致良知”的学术主张。书院的这一学风变化过程,既是为了求学,更是为了求道。书院教育强调生徒的自我道德完善和治国平天下的能力统一,培养了不少德才兼备的人才,他们在各个历史时期都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体现出书院的价值关怀与知识追求统一的精神。儒家将这种书院精神摆在教育活动的首要位置,并按照书院精神来设计人才培养模式。长期主讲南宋长沙岳麓书院、城南书院的著名学者张栻认为书院应该“传道而济斯民”,就体现出价值关怀与知识追求统一的精神。

 

其四,中国书院的价值是对中华文脉的传承与弘扬。中国书院教育是中华文化传承的重要阵地之一。北宋以来,“返回三代”“复兴儒学”已成为士大夫阶层的共识与追求,“为往圣继绝学”成为这个时代的主题。正如西欧重新发现古希腊、古罗马的灿烂文明一样,中国式的“文艺复兴”在宋代历史天空中出现了曙光,而完成这个历史使命的载体就非书院莫属了。中国书院是研究学术和文化总结集成的重要学府。如福建武夷精舍(书院)是朱子和门人用畚锸建起来的,朱子在此八年,带领门生、聘请学者、汇集群言、讲学著述,修订了《小学书》《童蒙须知》,审定了《易学启蒙》,完成了《孝经刊误》《周子通书》,刻印了《太极图说解》《西铭解》,以及《大学章句》《中庸章句》的序定,标志《四书集注》思想体系的诞生。在这里,朱子总结了从周敦颐、张载、程颐、程颢等北宋以来理学家的成就,构建理学集大成的框架和规模。

 

中国书院是延续中华文脉的圣地。朱子在生命中最后的8年时间是在建阳考亭书院度过的,他虽身患重病,但怀着延续中华文脉的责任和担当,以惊人的毅力完成了《周易参同契》考异和《楚辞后语》六卷、《楚辞辩证》二卷及《楚辞集注》,修订了《韩文考异》十卷,编订了《礼书》,考订了《尧典》《舜典》《大禹谟》等远古文明的经典(《尧典》《舜典》《大禹谟》属于上三代的经典,《周易》《周礼》《楚辞》属于夏、商、周下三代的经典),在艰难的环境中,朱子用注解和阐述的方式把中华远古文明的精神延续下去,继承和弘扬了中华文明的基本精神内涵,形成了举世闻名的“考亭学派”。

 

中国书院的现代复兴

 

当代中国出现了一个书院复兴的文化现象。主要表现为:许多古老书院修复完整并对外开放;许多书院开始恢复国学教育活动;创办了许多新的书院并开展国学教育;大学教育和书院教育密切结合。

 

我国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和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中,共有儒家遗产546处,包括文庙327处、书院144处。国家正在积极探索合乎书院文化遗产特点的管理体制。中国书院文化遗产保护利用应该成为当代中国重大文化战略、文化建设的组成部分。儒家文化遗产的文庙、书院应当成为当代中国人的精神圣殿,成为中华文明传承发展的文化驿站。

 

儒家文化遗产不同于皇家宫廷建筑、宗教寺庙宫观,具有自己的文化特点。儒家士大夫、乡绅等是文庙、书院的创建者和主持者,他们通过文庙、书院以推动知识传播、道德教化、文化积累,在社会基层从事道德教化、知识传播、文化建设的工作。当前已经修复起来的书院,要发挥它们的作用和功能。让它们成为地方文化的中心,承载社区文化、村落文化、县域文化。书院的管理上要打破体制的限制,除了文物部门,还可以让公益社团、学校来管理,更好地保护和利用书院。

 

通过全面调动地方政府、公益性组织、社会团体、社区群众等参与力量,探索、实施政府与各种社会力量参与的多种途径,将作为儒家文化遗产的书院打造成为地域文化、社区文化的重要基地。中国近代高等教育体制没有积极承传中国传统书院教育的精髓,故而,今天重新思考这一传统教育的优秀典范,积极汲收书院精神与书院制度统一的重要经验,是构建21世纪有中国特色的大学及其大学文化的必经之途。书院成为中国教育史上最具特色、最有地位的教育机构,对中国文化史的发展做出了极其重要的贡献,恰恰在于书院精神和书院制度的紧密结合,书院精神与书院制度统一的历史经验,对我们今天的大学改革与建设应有重要意义。现在我们有的大学一味地模仿西方,有的大学更注重知识的培养。而中国古代书院是独具特色的文化教育机构,更重视人格的培养。事实上,人格的培养比知识重要得多。

 

中国书院是中国传统教育的精华,对书院在千余年的发展历程中所积淀的文化精神和制度建设进行全面的梳理,然后再结合当前大学的发展,将中国书院与现代大学结合起来,力图将书院文化转换为现代大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应该是今天从事高等教育研究的重要课题。

 

推动传统书院与现代大学的结合。岳麓书院已恢复人才培养、学术研究、文化传播的功能。岳麓书院获得了历史学、哲学门类的学士、硕士、博士三级学位授予权,以及博士后流动站。

 

21世纪中国正在实现富强之梦。但是,中国梦应该是中华文明的全面复兴。中国书院复兴是中华文明复兴大背景下出现的一个文化现象,是正在复兴的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责任编辑: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