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媒体报道，在高考来临前夕，重庆市万州区纯阳中学在操场上举行高中毕业典礼，一千多名高三年级毕业生以及其他年级的学生代表参加，在学校领导和参考学生代表表达了对高考学子的祝福后，主持人宣布“向老师行礼”，话音一落，台下一些高三毕业生真情流露，开始单膝或双膝下跪，面朝主席台上朝夕相处三年的老师们行礼。看到前面的同学跪下，后面的同学开始效仿。短短数秒时间，九百多名学生跪下。三十秒过去，直到主持人在台上连续说了两次“谢谢同学们”，示意学生起身后，同学们才慢慢起身，令在场的老师非常感动。

孰料，此一事件被公开报道后，却引发强烈的社会热议，质疑和批评声浪踏来。有质疑是学校强迫学生者，有批评是奴化思想者，有指责是复古倒退者，不一而足。结果是，重庆市万州区委、区政府对该校提出严肃批评，并责成该区教委全面调查了解事情真相。于是，纯阳中学在事发后第三日发布《反思书》，保证不再出现类似事件。

无独有偶，再联系到前段时期赵本山收徒仪式上的跪拜礼也受到的激烈批评，不得不说，这是令人感到非常可悲的一个现象。可悲之处就在于，为什么中国人就不能行中国礼？

自有人类社会以来，礼仪就随之而来，各个民族因文化传统的不同而形成了风格各异的礼仪。《礼记》曰：“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以为民坊者也。”礼仪起于人情，是表达感情的重要方式。著名人类学者李安宅先生指出：人们是因为爱对方，所以才用礼仪来尊敬对方，这种爱和敬，如同诗歌里表达的那样，是充满感情的。

古人之所以老将“礼”与“乐”混合起来谈，便是因为“乐”的感情表现是“礼”的一个重要属性。考察中国礼乐文化的发展便可发现，中国的古圣先哲通过对礼的不断因革损益，使之由最初的事神致福而向整个社会生活渗透，具体到做人，则须“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孔子）。于是，“经周公而制度化，经孔子而心灵化，经宋明理学而哲学化，但始终保持了原始巫术的神圣性，成为数千年来中国传统社会的行为准则、生活规范，即所谓‘礼教’。‘礼教’正是被论证和被相信为‘放之四海而皆准，历时古今而不变’的中国人的‘宗教性道德’”（李泽厚）。

正因为礼是“先王承天之道，以治人之道”（《礼记》），“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荀子），使其具有强大的社会规范功能，不但渗透于社会生活，并逐渐上升为政治制度，在中国古代形成了蔚为大观的礼乐文化，使之成为中国文化重要属性，故梁漱溟先生判定中国自古是“伦理本位”，费孝通先生亦以“礼治”来替代法学家所说的“人治”。所以说，中国之所以被称为“礼仪之邦”并以之自诩，说明礼仪文化乃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特征，在某种意义上，也使中国成为“中国”。

可惜的是，自鸦片战争以来，西方文化强势侵凌中国，中国人好礼重礼的传统也随之受到冲击。伴随着对西方文化的盲目崇拜以及对本民族文化的过度反省乃至彻底反叛，一切与传统有关的礼仪都被视为落后和愚昧，这其中就包括中国人视为最高最重的礼仪“跪拜礼”。

辛亥革命后，国民政府宣布取消跪拜礼，并颁布民国《礼制》，以鞠躬礼取代庆典、祀典、婚礼、丧礼、聘问和公宴、公礼及寻常庆吊中的跪拜礼。虽然官方以政治强力推行鞠躬礼，并且其间还有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反传统文化运动，但跪拜礼在民间依然沿用，至今未废，其中缘由，难道不值得耐人寻味吗？

任何一个民族都有本族的礼仪文化，这无关文化优劣，也无涉人格高低卑贱，不然也就没用“入乡随俗”之说了。有人说，中国人的跪拜礼是奴性表现，是不尊重人格平等，那么西方的单膝跪礼又做如何解释呢？再退而言之，如果说双膝跪地是精神屈服，那么弯腰鞠躬时精神脊梁怎能挺直？接吻礼又为何不觉得淫-荡？也就是说，为什么源自中国的都是错的，来自西方的都是对的？

有论者指出，双膝跪拜礼和单膝跪拜礼主要与古代人的起居方式有关，中国人是席地而坐且跪坐，欧洲人很早则是悬足而坐，席地坐和悬足坐是由于自然环境条件造成的习惯，并没有高下之分。可是，在今天的某些中国人眼中，“跪拜礼太下作，屈膝礼很优雅”，其理由就是“西方社会重视与保护个人的权利，而中国社会强调权力的至高无上”。

这种论调，貌似强调文化的差异性，但在骨子里认定中国文化愚昧落后西方文化文明进步，无视礼仪文化的起源及其所富蕴的文化价值，是自新文化运动以来全盘性反对中国文化思潮主导下的无知之论，是“万事不如人”论调的延续，根本就是文化自卑心理在作祟。

中华人民共和国61年暨孔子2561年〔耶稣2010年〕阳历6月28日

写于北京

原载《三湘都市报》2010年7月6日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