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读《论语》了
作者:于坚
来源:《南方周末》
时间:孔子二五六九年岁次戊戌五月廿二日戊戌
耶稣2018年7月5日
《论语》可以说是对语言的讨论,这个“语言”不是语法、修辞,而是“语言是存在之家”。(东方IC/图)
《论语》不辩论,不结论,不指示,不居高临下“比你较为神圣”地“启蒙”
《论语》是讲如何做人、如何在世、如何与这个世界发生关系的书。《论语》可以说是对语言的讨论,这个“语言”不是语法、修辞,而是“语言是存在之家”。语言是一种关系,或者是维特根斯坦的那个意思,“我的语言的边界就是我的世界的边界。”《论语》是一位老师和学生在讨论,在路上,“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种讨论惊世骇俗,圣人不是少数几个,这条路对每个人敞开。《论语》是在场的,而不是高阁的,一旦束之高阁,《论语》就死。
我们时代的大多数书都不教你如何做人。励志、战斗、竞争、算计、考试、求职、积极进取、上进、唯我独尊,推销各种各样的观念的书浩如烟海,很少有书教你这个做人的基本道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现在社会,为了利用,匿怨而友,何其普遍!
《论语》讲的道理,来自经验,有一种“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亲切,“望龙光,知古剑;觇宝气,辨明珠”。
读书其实从哪本书开始都可以。但是,要思。读书就是去思,读书是学习,思考。“学而不思则罔。”《论语》第一句就是“学而时习之”,孔子不是告诉你必须如何如何,孔子的语气永远是:我是这么做的,这么想的,你看着办吧。《论语》不辩论,不结论,不指示,不居高临下“比你较为神圣”地“启蒙”。《论语》是讨论、陈述,是对思的启发,对经验的唤醒。读《论语》要思,要体会。真理在思的过程中敞开。就像在黑暗的洞穴里挖矿,忽然,蹦出一颗宝石。“匿怨而友,丘不为也。”醍醐灌顶。匿怨而友,不喜欢、不爱、也不敬,但是匿怨、“足恭”,胁肩谄笑以利用,为了利用不惜点头哈腰,小跑、越位、虚美。
正是那种谦卑低调的语感,经验之思,之谈,令《论语》成为一部伟大的指示,千百年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比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吾道一以贯之”“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我们时代有一种世俗化的后现代氛围,解构,调侃,怀疑一切,怎么都行,玩世不恭,“我是流氓我怕谁”已成为日常风气,甚至习俗,“新就是好”,蔑视传统、经验已经成为地方性的小常识。《论语》失位已经若干世纪,它本来是汉语的最高之书,现在随便就可以调侃、否定。孔老二、丧家犬,从一个教授的嘴里说出来,咯噔都不会打一下。
《论语》在中华文明中,曾经有着崇高地位:“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这种崇高地位也令《论语》成为令人窒息的教条。所以鲁迅激愤地说:“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华盖集——青年必读书》一个世纪过去,在读书上,“拿来主义”已经相当媚俗,看看中国的书架就知道。窃以为,“温故知新”就像西方的文艺复兴回到希腊去找思想资源,越来越显得先锋起来了。
我们这个时代的好处是,那种教条化的传统已经被怀疑主义、虚无主义、“一切复零,从头开始”“怎么都行”“唯我独尊”摧毁,斯文扫地,烟消云散。《论语》的经典地位早已被解构,去蔽。“礼失而求诸野,《论语》回到了野,可以像它刚刚说出来的时代那样去倾听,去拜读了。完全可以想象自己就是颜渊、子路、闵子骞、冉伯牛、仲弓、宰我、子贡、冉有、季路、子游、子夏……匿怨而友,丘不为也!不是像一声惊雷么!
读《论语》,可以受用一生,它教你如何做个好人,君子,远小人,止于至善。《论语》不是鼓励你如何奋斗,而是教你如何止于至善,成仁,所以,就是斗不动了,《论语》依然要读。《论语》是关于如何去死,如何“向死而生”的不朽之书,它指示的是在世,如何活着生命才有意义,它不容置疑地否定着虚无主义。
《论语》是老人之书,年轻人可以读吗?可以。《论语》是经,经的意思是它就像单车轮子的轴,将无数的辐条联系起来,或者大海中的盐巴。《论语》不仅是那一本,它也暗藏在所有的书里。《论语》已经像盐巴那样影响了汉语。也许年纪轻读《论语》有点难,有点咸。《论语》之难是难在:“闻一以知十。”这个不要紧,“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开始,知道一是一就可以了,到知命之年,也许可以闻一知十吧。
读《论语》是一种生活态度,居敬!我们时代一切堕落的根源都在“不敬”。阳奉阴违,名不副实,“匿怨而友其人”。
这个时代,可以读《论语》了。
责任编辑: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