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学界” 何来“自己”
作者:项屺
来源:北京青年报2010年04月11日
近来最热闹的新闻之一,是关于汪晖涉嫌抄袭的公案。偏踞学术之隅的《文艺研究》,与栖身大众市场的《南方周末》,几乎同时刊发了南京大学教授王彬彬的长文《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的学风问题》,指称汪晖20多年前的成名作、博士论文《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存在“疑似抄袭”,并将其抄袭手法归纳为“搅拌式”、“组装式”、“掩耳盗铃式”和“老老实实式”等四种类型,详细列出了涉嫌抄袭的段落和出处。
迄今为止,涉嫌或被证实学术造假的学者,固然不乏大学副校长一级的学官,但就学术地位而言,汪晖当属最具影响力的人物。汪晖的影响力,大约与两个指标成正比,一是其确有学力,无论学术功底或对中国现实问题的关注,都为同代学人之翘楚;二是其虽然身为学者,却又久居舆论的漩涡,无论是被舆论派定的“新左派旗手”身份,还是“长江读书奖风波”、“《读书》换帅风波”的当事人,均屡次成为舆论争议焦点,而且其争论的背后又都不无立场乃至派系之争的影子。
恰是这种背景,使汪晖涉嫌抄袭的公案,比以往的大多数类似争论都更为复杂和纠结。首先,这段公案几乎必然地染上派系之争的色彩,“挺汪”与“倒汪”两派壁垒分明,且辩护或批评的方式,大多隐然可见基于不同情感的预设立场,甚至有局外的舆论质疑王彬彬的“发难”本身,就是一波“自由派”对“新左派”进行学术围剿的前锋;其次,对于汪晖这样一位在学术上确有成就的学者,究竟采取何种标准对待其可能存在学术不端行为,确实比对待一般学者或学官们更为两难,究竟是基于对学术成就的整体评价而弱化其不端行为,还是如此前舆论不断呼吁的那样采取“零容忍”的态度而“一票否决”,即使在“倒汪派”那里恐怕也要费一番踌躇。在承认汪晖著作存在“不严谨”之处的前提下,否定其抄袭,和在不否定汪晖学术成就的前提下,坐实并严批其抄袭行为,似乎是“挺汪”与“倒汪”两边的基本态度。
与各方争执不休的热烈相反,汪晖本人的反应却十分低调。从“案发”到现在,汪晖本人的唯一回应,是一条颇可玩味的短信:“我在国外,现在是深夜。有朋友来信说及此事。我没有看到文章,手头也没有20年前的著作。我很希望此事由学术界自己来澄清。”
前面两句,无非是暂时不予回应的理由,最后一句的“由学术界自己来澄清”,则像是大有深意。“倒汪派”认为,所谓“由学术界自己来澄清”,无非是要捂住盖子而不让丑闻扩散,以维护自己很可能就此倒掉的地位。“挺汪派”中则有人反驳称,“由学术界自己来澄清”恰恰是要交予学术界公议,而无论“挺汪”还是“倒汪”,其发言都是公议的一部分。
而以笔者基于圈外的判断,汪晖所希望的“学术界自己来澄清”,恐怕是上述两者的综合,即希望辨析、判断的过程能够通过学术界内部的公议来完成,而不是交予公共舆论的讨论、争议和炒作。
如果上述判断不错,则汪晖的想法自有道理。将学术争议交予学术共同体公议,确实有利于让学术问题回归学术本身,以免在一个众声喧哗的舆论广场上转移或迷失了问题的焦点。作为曾经身陷各种“事件”漩涡而自觉无法自清的汪晖,有这样的想法毫不足奇。
问题在于,实现上述希望的前提,是有一个有着相对一致的学术理想和学术伦理、遵从相对统一的学术标准和学术规范的“学术共同体”存在,然后才谈得上学术界“自己”来讨论和澄清学术问题。而当下的中国学界,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学术标准和学术规范,更谈不上共同的学术理想和学术伦理。一个既不能为自己确立规则,又不能独立判别是非的“学术界”,早已失去了作为学术共同体的尊严和公信,于是几乎所有的学术事件都被迫成为公共事件,而交由公共舆论讨论、争议。在这个过程中,对学术问题的扭曲和夸张,和对学者的非学术伤害,均在所难免,但其责任首先在于学界“自己”的不争气,以致失去了“自己”解决问题的权利。
其实不仅是学界。在当下的中国,公共舆论对各种职业共同体的“入侵”和“干涉”是全方位的——对司法案件的舆论热议乃至“媒体审判”,竟成了保障司法公正的最后屏障;医疗事故的鉴定,竟然不得不引进对医学完全陌生的“中立的第三方”;高校自主招生的尝试,竟然不得不设计得像是在一个玻璃盒子里进行……看似公开、透明的进步背后,其实是一个个职业共同体信誉的崩毁和公众无从信任的茫然。
而职业共同体的存在,自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公共常识不能代替专业知识而对各种专业事项做出判断,公共舆论被迫介入各种专业事务的结果,必然是在获得看似公正的结果之后,导致更大的失信和混乱。正如在邓玉姣案之后,对司法独立的所有呼吁都变得有气无力一样。
汪晖所希望的“学术界自己来澄清”已无可能,公共舆论的控辩已经完成,只待从美国回来的汪晖,给公众一个交待。至于汪晖理想中的那个“学术界”,还需要汪晖和同仁们以自己的努力来重新凝聚,这些努力包括不抄袭、不作假,多些理想、少些市侩,多做学问、少论帮派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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