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四川省会书院改制前后的两难及其变通(1896-1911)
作者:李晓宇
来源:《大学教育科学》2012年第02期
时间:孔子二五六九年岁次戊戌七月十七日辛卯
耶稣2018年8月27日
书院是唐宋以来中国传统学术的中心,正如胡适所言:“一千年以来,书院实在占教育上一个重要位置,国内的最高学府和思想的渊源,惟书院是赖。盖书院为我国古时最高的教育机关”。但是,作为“一千年以来学术之重心”的书院,最终却未能经受住“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的考验,于光绪二十七年(1901),突然改制为新式学堂,变化之仓促,决策之果断,历来备受争议,其中的得失利弊,也是众说纷纭。如胡适、钱穆、杨家骆、周书□、但焘等,都视书院改制为仓促鲁莽之举。但极少有人重新回到当时的历史语境,对历史寄予更多“了解之同情”。尤其是那种“全国一盘棋”的宏大叙事,忽略了各地情况的复杂性、差异性。其实,书院的废存问题与当时种种矛盾盘根错节地交织在一起,仅以僻处西南一隅的四川为例,其省会书院的改制过程就充满矛盾、分歧和反复,延续十余年,涉及地域文化、学术流派、社会心理、政治方略等诸多问题,不可简单以“仓促”、“鲁莽”、“武断”概括之。
一、降与升:错位的整顿和改造
起初,四川只有一座省会书院――锦江书院,由四川按察史刘德芳创建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省会书院本是一省精英荟萃之地,但锦江书院的学术与清代学术主流存在较大差距,也没有产生过一个状元。
四川省会书院的转机发生在同治十三年(1874),兴文在籍侍郎薛焕偕通省荐绅先生十五人,投牒于总督吴棠、学政张之洞,请建尊经书院,以通经学古课蜀士。尊经书院以“文翁兴学”为号召,办学特色和学术倾向以经史辞章为旨趣,培养了一大批具有全国性影响的知名人物,从真正意义上改变了四川省文教长期落后的状况。后来居上的尊经书院的成就受到后人的高度评价,例如,但焘说:“清季书院为时著称者,如四川之尊经人才辈出,为时效用者众矣”;蔡元培也说:“最著名的,如四川的尊经那时候所印行的课艺,也间有不朽的作品,收入现代杂志而无愧色的”。
光绪二十年(1894)十一月,四川省的办学成绩获得了朝廷的肯定,光绪御赐尊经书院匾额曰“风同齐鲁”,御赐锦江书院的匾额则是“大雅修明”。至此,四川获得朝廷承认的省会书院增加为两座。而此时距离光绪二十二年(1896)清廷着手整顿、改造全国各省书院,还剩不到两年的时间。
短短两年间,一所成绩斐然、声名鹊起的省会书院,何以就变成了被整顿和改造的对象?一般认为,甲午战争的惨败是导致光绪二十二年(1896)全国改造书院的直接原因。班书阁说:“清自光绪甲午之役,受侮东邻,士大夫撄心发愤,以求自强之道,病词章帖括之不足恃,因之各省书院,争以科学课生徒”。此时,各地主张变通章程、整顿书院的奏议甚嚣尘上。
当时四川面临的现实是,一边是朝廷锐意改革书院课程,一边是本省会书院渐入佳境。最后,这一僵局以江苏宝应刘岳云取代兼任尊经、锦江两座省会书院山长的四川邛州人伍肇龄而告终。刘岳云与刘宝楠次子刘恭冕为族兄弟。刘氏是扬州学派的经学世家,刘岳云承家学累世之传,又受业成孺之门,为高足弟子。掌教尊经书院九年之久的伍肇龄因不通时务经济,不晓天算格致,已不符合书院改革的要求,而刘岳云“通《周礼》,精算术”,符合朝廷对书院兼课中西的新要求;而且他曾被聘授国子诸生数学,极有可能是入川贯彻朝廷整顿书院的旨意,弹压川内的抵触情绪。
刘岳云按照朝廷的旨意整顿尊经书院,体现在其编选的《尊经书院课艺三集》中。第五卷的算学课艺共十三道算学题,其中刘氏本人的程作就有三道。严格来讲,刘岳云教授的算学并非西学,三道程作分别出自三国刘徽《海岛算经》、元李冶《测圆海镜》和《九章算术》。这些算学题目与当时清廷“西学中源”的教育方针保持高度一致。
然而,颇具戏剧性的是,正当旧式的书院体制备受抨击,改革的呼声日益高涨之际,川省的书院教育再次逆势上扬,光绪二十一年(1895),曾先后在锦江、尊经书院肄业的资州人骆成骧中了乙未科状元,成为清代268年中,四川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状元。骆成骧夺魁使蜀士声威大振,蜀中到处传言“光绪乙未年,势不比从前”,蜀士再也不愿意将尊经书院的掌教大权拱手让给外省人。因而刘岳云被蜀地学人讥为“学非甚博”,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以争礼数不合去”。
光绪二十二年(1896),清廷在甲午战败后对全国书院的整顿改造,是后来戊戌书院改制和1901年改书院为学堂的前奏。对于四川的省会书院来说,这次书院整顿的吊诡之处在于,清前期四川省会书院长期低迷,未见朝廷有任何实质的改革;清末四川书院全面复兴,正值鼎盛之际,却必须面对整顿和改造的厄运。
二、旧与新:复古与维新的悖论
刘岳云辞任后,省会书院的掌教大权再次回到川人自己手中,尊经山长一职由回川办理四川矿务商务的翰林院检讨宋育仁兼任。宋育仁是四川富顺人,早年在尊经书院肄业,光绪二十年(1894)出使欧洲,任驻英法义比四国使馆参赞,是清末改良主义思潮的代表人物。由于宋育仁是四川人,又曾为尊经院生,在书院推行新学,比刘岳云更能服众。宋育仁掌教的时间为光绪二十三年三月至光绪二十四年八月,这段时间是四川省会书院盛极而衰的转折点。
由于正值维新运动如火如荼之际,宋育仁任山长的这段时间,尊经书院上上下下也笼罩在一股变法维新的氛围中。为此,宋育仁从上海等地采购回大批西学书籍。除了在院中添设经济课,讲求时务之外,宋育仁、廖平、吴之英等人依托尊经书院,创办蜀学会、《蜀学报》,以学、会、报一体的方式宣传维新变法思想。
跟刘岳云以《九章算术》、《海岛算经》、《测圆海镜》冒充新学相比,宋育仁对新学的引介算是向前迈出了一大步。但从本质上看,宋育仁的新学也只不过是中西政治制度的简单“格义”,他出使欧洲所著的《采风记》,并非要介绍和引进西方制度,相反,却是回来鼓吹“西国之政,多近《周礼》”。皮锡瑞《经学通论》谓:“今人作《泰西采风记》、《周礼政要》,谓西法与《周礼》暗合”,指的就是宋育仁和孙诒让。
光绪二十三年(1897)十月,宋育仁在《渝报》发表《复古即维新论》,集中阐述他关于维新变法的基本立场和主张。文中主张以维新为手段,以复古为目的,还认为“返经即复古,复古即维新……故今日救时之务,必先复古”。从这些言论中,可以看出近代化时期,四川士人在古今、中西以及社会发展问题上的基本思路。
维新运动兴起以后,在如何对待西学的问题上,尊经书院和锦江书院的许多代表人物,例如,杨锐、廖平、骆成骧、吴之英等,逐渐达成一种共识:一方面他们都赞成变法、主张维新,另一方面他们又都不主张西化,而是希望通过“复古维新”、“中体西用”、“旧瓶装新酒”的方式实现社会改良。因而,在“尊周孔”与“采西说”的张力之下,产生了近代蜀学“复古维新”的话语模式。
正如光绪二十二年(1896)七月,孙家鼐在《议复开办京师大学堂折》所言:“以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学有未备者,以西学补之;中学有失传者,以西学还之。以中学包罗西学,不能以西学凌驾中学。”这些思想观点,对于当时的主政者和尊经代表人物来说也许是天经地义的,但对于书院的近代化转型而言却是致命的。正如冯友兰所言:“廖平之学,实为中国哲学史中经学时代之结束……中国与西洋交通后,政治社会经济学术各方面,皆起根本的变化。此西来之新事物,其初中国人仍以之附会于经学,仍欲以此绝新之酒,装于旧瓶之内……其牵引比附,有许多可笑之处。牵引比附而至于可笑,是即旧瓶已扩大至极而破裂之象也。”这段话不仅仅是对廖平的盖棺定论,也是对维新时期四川省会书院指导思想的中肯评价。
三、废与存:激进与趋新的补救
戊戌变法失败后,四川的省会书院开始走向衰落。据民国《渠县志》:“光绪戊戌政变前后,两诏罢制艺……川中科、岁两试,往昔资以贡调会城尊经书院者,最后又移作省会官学堂收录矣”。
由于兴办新式学堂,需要筹措大量的经费,旧式书院已无力再继续维持。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1903年1月27日),川督岑春煊下令裁辙尊经书院与锦江书院。据档案记载,裁辙的原因是创办高等学堂、聘主东西教习、东洋留学等教育开支耗费巨大,库帑奇绌,“万不得已惟有遵改书院为学堂之谕旨”,即将尊经和锦江书院裁撤,“以其所有经费概并入高等学堂”。从光绪二十二年至光绪二十八年,七年之间,盛极一时的四川省会书院就消沉歇绝了。
锦江书院、尊经书院虽然没有逃过裁撤的厄运,但它们在清末培养出一大批精通经史、谙熟诗文的旧学人才,使四川近代教育、学术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局面。尽管“欧风横扇,国学销沉”,在西学的冲击之下,旧学明显失势,大量川籍学生东渡日本,学习政法、史地、经济等西学,传统的经史辞章之学遭到冷落和摒弃。但是,仍有一些蜀学耆旧不忍心看着中国固有的文化从此沦亡,出于保存国粹的目的,提议创建四川存古学堂。
存古学堂是清末官方在“新教育”体系中尝试保存国粹的主要形式。光绪三十二年(1907),湖广总督张之洞率先改武昌经心书院为存古学堂,此后湖北、安徽、江苏、陕西、广东、四川、甘肃、山东等省相继创办了存古学堂。1911年清政府颁布《存古堂章程》,在学制方面另成系统,不与新式学堂学制相同。一般认为,存古学堂是清朝官方“悔改”此前趋新办学、裁撤书院的补过之举。
四川存古学堂创办于1910年5月。初由尊经院生范溶、陈纬、顾印愚、王兆涵等投牒于四川学政赵启霖,请仿照张之洞在湖北武昌设立存古学堂的成例,在成都建四川存古学堂。在赵启霖的帮助下,这一提议很快得到了川督赵尔巽的支持,不久学堂建立。学生由提学司通饬全省,“选求文理素优之生徒,备文申送,严加甄考”,名额为100名。其师资大部分来自裁撤的尊经、锦江书院主讲和优秀院生,吴之英、伍肇龄等尊经、锦江的旧人都认为四川存古学堂继承的是尊经、锦江书院的学脉。辛亥革命后,四川省政府首创国学院,以研究国学、弘扬国粹为宗旨,并计划整理地方文献,同时以存古学堂为基础成立四川国学学校。1918年8月更名为“四川国学专门学校”,是为公立四川大学中国文学院的前身。
从近代蜀学的发展来看,“存古学堂”的意义不仅仅在于保存国粹,更在于传承四川省会书院的学术精神。它在近代社会新旧转型的节点上,不但没有使书院精神黯然销沉,反而承上启下,造就了蒙文通、向宗鲁等新一代蜀学传人,使蜀学文脉相承、薪火相传,继续向前发展,最终在现代学术领域牢牢地占据了一席之地。这样的“转型”历程在全国众多存古学堂中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他省的存古学堂到宣统年间就陆续停办,四川存古学堂却延续下来,还自行扩招,后来又能适应民国教育的各类章程,不断提高学校的层级,从专门学校到大专进而大学,体现出相当独特的走向。这与清末四川两大省会书院所奠定的基础是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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