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亦作者简介:曾亦,男,西元一九六九年生,湖南新化人,复旦大学哲学博士。曾任职于复旦大学社会学系,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教授,经学研究所所长,兼任复旦大学儒学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思想史研究中心研究员、上海儒学研究会副会长。著有《本体与工夫—湖湘学派研究》《共和与君主—康有为晚期政治思想研究》《春秋公羊学史》《儒家伦理与中国社会》,主编《何谓普世?谁之价值?》等。 |
来源:《现代儒学》第三辑,郭晓东执行主编,三联书店2018年11月版
时间:孔子二五六九年岁次戊戌十月十五日戊午
耶稣2018年11月22日
治《公羊》者,素有“微言”之說。据定元年《公羊传》云:“定、哀多微辞,主人习其读而问其传,则未知己之有罪焉尔。”盖以孔子作《春秋》,讥刺当世大人,多忌讳之辞,此“微辞”者,即所谓“微言”也。[1]至清刘逢禄,则区别微言与大义,而以何休所言“三科九旨”为微言。迄于康有为,则以“孔子改制”为《春秋》“第一微言”。
“孔子改制”之说,当可溯源于孟子。《孟子•离娄下》云:
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则《春秋》不专记齐桓、晋文之事,又别有义焉,实出于孔子王心所加也。
又,《孟子•滕文公下》云: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按《公羊》家旧说,“罪我者”,以孔子无位,而托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权,行天子褒贬进退之事,此所谓微言也;“知我者”,《春秋》诛讨乱臣贼子,大义凛然,人所共见,此所谓大义也。
至《春秋纬》,始明言“孔子改制”:
伏羲作八卦,丘合而演其文,渎而出其神,作《春秋》以改乱制。(《说题辞》)
圣人不空生,必有所制以显天心,丘为木铎,制天下法。(《演孔图》)
孔子作法,五经运之天地,稽之图象,质于三王,施于四海。(《演孔图》)
丘为制法之主,黑绿不代苍黄。(《演孔图》)
得麟之后,天下血书鲁端门,曰:“趋作法,孔圣没,周姬亡,彗东出,秦政起,胡破术,书记散,孔不绝。”子夏明日往视之,血书飞为赤鸟,化为白书,署曰《演孔图》,中有作图制法之状。(《演孔图》)
至汉末何休《解诂》,其言“孔子改制”,益加详备矣。
清末康有为惩夷狄之逼迫,而欲以西方思想以济吾国文明之穷,乃上法“孔子改制”之精神,而行变法之事。其所论“改制”微言者,则以《孔子改制考》一书最为详备。
康南海《孔子改制考》一书之编撰,颇得其弟子力,“同邑陈千秋礼吉、曹泰箸伟,雅才好博,好学深思,编检尤劳”。[2]据《自编年谱》,光绪十二年(1886),南海始撰《孔子改制考》。十五年,“在京师,既谢国事,又为之。是年编次甚多,选同学诸子分葺焉”。十八年,“《孔子改制考》体裁博大,选同学高才助纂焉”。光绪二十三年(1897)冬,上海大同译书局初刊此书。戊戌、庚子间,两遭焚版禁行。1913年,《不忍》杂志分期登载此书。1920年与1923年,分别重刊于北京、上海。
是书之旨,据其序曰:
天既哀大地生人之多艰,黑帝乃降精而救民患,为神明,为圣王,为万世作师,为万民作保,为大地教主。生于乱世,乃据乱而立三世之法,而垂精太平。……而立《春秋》新王行仁之制。……此制乎,不过于一元中立诸天,于一天中立地,于一地中立世,于一世中随时立法,务在行仁,忧民忧以除民患而已。……此制乎,不过其夏葛冬裘,随时救民之言而已。若夫圣人之意,窈矣深矣,博矣大矣。……夫两汉君臣、儒生,尊从《春秋》拨乱之制而杂以霸术,犹未尽行也。……非惟不识太平,并求汉人拨乱之义亦乖剌而不可得,而中国之民遂二千年被暴主、夷狄之酷政,耗矣哀哉!……万百亿千缝掖俊民,跂跂脉脉而望,篝灯而求明,囊萤而自珍,然卒不闻孔子天地之全、太平之治、大同之乐。悲夫![3]
盖《公羊》立据乱、升平与太平三世之法,此孔子之道所以博大也。然两千余年间,自汉至宋,朝廷与儒生不过习于孔子拨乱之法,“蔽于据乱之说,而不知太平大同之义”,遂致吾国吾民“不早见太平之治,逢大同之乐”也。[4]可见,是书之大旨,实在发明孔子太平大同之制也。
其时,朱一新颇攻南海改制之论,曰:
《王制》一篇,汉儒后得,为殷为周,本无定论,康成于其说之难通者,乃归之于殷。今更欲附会《春秋》改制之义,恐穿凿在所不免。[5]
郑康成注经,颇以《周礼》为据,至于不与《周礼》合者,则多以为殷制。南海盖颇引郑玄之说,以附会《春秋》文质改制之说,朱氏似亦中其内情焉。至于廖平据《王制》与《周礼》以别今古,亦本乎康成之说。然朱氏非之曰:
今文先立学,故显于西汉,古文至东汉而始显,此乃传述之歧互,非关制作之异同。今学、古学之名,汉儒所立,秦以前安有此分派?文有今古,岂制亦有今古耶?[6]
孔子当礼崩乐坏之世,周文疲敝,其所改制,亦其宜也。然后儒自拘其小,夺孔子制作之实也。其实,汉制既不同于周制,则儒者归功于孔子,诚理之自然。康氏所论,可谓知孔子之心者也。虽然,康氏大功不成,然时当末世崩坏之际,谁谓其改制之非宜者哉!
此书实为南海变法之理论依据,“有为政治上变法维新之主张,实本于此”;其影响之大,较《新学伪经考》尤甚,故梁启超比于“火山大喷火”、“大地震”。 [7]
春秋时,周文疲敝,孔子改旧制,而成一代新法。然其所以改之者,或有取于殷制,至于折衷虞、夏、殷、周四代之制,实以旧制犹有可考也。故《礼记·中庸》云:“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礼运》则云:“我欲观夏观,是故之杞,而杞不足征也,吾得《夏时》焉;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宋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坤乾》之义,《夏时》之等,吾以是观之。”至于汉人解《公羊》,发“通三统”义,亦以旧制足为后世所师法也。如隐三年《解诂》云:“王者存二王之后,使统其正朔,服其服色,行其礼乐,所以尊先圣,通三统,师法之义,恭让之礼,于是可得而观之。”至于董子《繁露·三代改制质文》,则言之尤详,谓“王者以制,一商一夏,一质一文,商质者主天,夏文者主地,《春秋》者主人,故三等也。主天法商而王,其道佚阳,亲亲而多仁朴;故立嗣予子,笃母弟,妾以子贵;昏冠之礼,字子以父,别眇夫妇,对坐而食;丧礼别葬;祭礼先臊,夫妻昭穆别位;制爵三等,禄士二品;制郊宫,明堂员,其屋高严侈员;惟祭器员,玉厚九分,白藻五丝,衣制大上,首服严员;鸾舆尊,盖法天列象,垂四鸾,乐载鼓,用锡舞,舞溢员;先毛血而后用声;正刑多隐,亲戚多讳;封禅于尚位”云云。据此,则似孔子改制,实有所取法焉。
又据《论语》,宰我答哀公问社,以为周社用栗,盖“使民战栗”也(《八佾》);子贡则谓“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子张》)。至于孟子,则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矣?”(《孟子·尽心下》)可见,孔子于旧史,亦未必尽为信据也,故其删《诗》、《书》,盖以此焉。
廖平论孔子改制,亦主此说,曰:“《春秋》时,三皇五帝之典策尚多可考,其言多神怪不经,与经相歧,实事实也。孔子翻经,增减制度,变易事实,掩其不善而著其善。” [8]至南海,则极申此说,曰:
人生六、七龄以前,事迹茫昧,不可得记也。开国之始,方略缺如,不可得详也。况太古开辟,为萌为芽,漫漫长夜,舟车不通,书契难削,畴能稽哉?大地人道皆蓲敷于洪水后,然印度婆罗门,欧西希腊前,亦已茫然,岂特秘鲁之旧劫,墨洲之古事,黯芴渺昧不可识耶?吾中国号称古名国,文明最先矣,然六经以前,无复书记。夏、殷无征,周籍已去,共和以前不可年识,秦、汉以后乃得详记。而谯周、苏辙、胡宏、罗泌之流乃敢于考古,实其荒诞。崔东壁乃为《考信录》以传信之,岂不谬哉?[9]
诚如南海所言,不少民族皆有轴心文明,然其形成,实属横空出世,盖其上古时,皆茫昧无稽也。
南海又颇引古书,以证其说。如《论语》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八佾》)又,北宫锜问周时班爵禄,而孟子答以“其详不可得闻也”。(《孟子·万章上》)又,杨朱曰:“太古之事灭矣,孰志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三王之事或隐或显,亿不识一。当身之事或闻或见,万不识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废,千不识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数固不可胜纪。但伏羲已来三十余万岁,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列子·杨朱》)又,“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殷、周七百余岁,虞、夏二千余岁,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审尧、舜之道于三千岁之前,意者其不可必矣!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诬也。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韩非子·显学》)又,“五帝、三代之记,尚矣。自殷以前,诸侯不可得而谱,周以来乃颇可著”。(《史记·三代世表》)又,“五经之前,至于天地始开、帝王初立者,主名为谁,儒生又不知也”。(《论衡·谢短》)可见,即便对古人而言,虽去古未若今人之远,然亦茫昧无稽,“其详靡记”矣。
《中庸》曰:“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此人情之自然,故政教之所施,必藉古事以相征也。然古事既茫昧若此,此孔子所以删《诗》、《书》,孟子所以仅“取二三策而已”也。至于圣人之布政施教,又不得不托古,此亦在情理之中。南海曰:
惟其不详,故诸子得以纷纷假托,或为神农之言,或多称黄帝,或法夏,或法周,或称三代,皆由于书缺籍去,混混茫茫,然后诸子可以随意假托。[10]
据此,先秦诸子所言古事,不过“随意假托”,实未可信。盖诸子欲行其事,不得不有所托古,此自在情理之中,孔、墨所以俱道尧、舜,正以此也。然推此论而极,则不免尽疑一切古事,其弊有不可胜言者。民国以来,疑古思潮大兴,实溯源于南海之偏颇也。
盖轴心时代,诸教并出,各聚徒讲学,“改制立度,思易天下”,不独中国先秦有百家争鸣之盛,至于他国亦然。南海曰:
当是时,印度则有佛、婆罗门及九十六外道并创术学,波斯则有祚乐阿士对创开新教,泰西则希腊文教极盛,彼国号称同时七贤并出,而索格底集其成,故大地诸教之出,尤盛于春秋、战国时哉!积诸子之盛,其尤神圣者,众人归之,集大一统,遂范万世。[11]
盖人类当春秋、战国时,各文明古国俱有创教改制之事,然一旦定于一尊,文明之基本性格遂定,则不复有诸子之盛,亦不复有创教改制之事矣。[12]故中国自汉武以后,定孔子于一尊,犹西人尊苏格拉底、柏拉图之理性主义也。其余种种异教,遂渐渐泯灭矣。吾国如此,西人亦何尝不若此耶!
当时先秦诸子,各自改制,非独孔子也。如墨子定三月之丧,“棺三寸,足以朽骨;衣三领,足以朽肉”(《墨子·节葬》),种种薄葬之法,俱与儒家丧制相反。唯其相反如此,可见儒、墨各为改制之事也。至于管子、法家、名家、农家之流,亦颇有异制载于书册,故“诸子之改制明,况大圣制作之孔子,坐睹乱世,忍不损益,拨而反之正乎?” [13]
然诸子之改制,莫不托古也。《淮南子·修务训》云:“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可见,古人本有托古之说也,而南海申之曰:
荣古而虐今,贱近而遗远,人之情哉!耳目所闻睹,则遗忽之;耳目所不睹闻,则敬异之,人之情哉!慧能之直指本心也,发之于己,则捻道人、徐遵明耳;托之于达摩之五传迦叶之衣钵,而人敬异矣,敬异则传矣。袁了凡之创功过格也,发之于己,则石奋、邓训、柳玭耳;托之于老子、文昌,而人敬异矣,敬异则传矣。汉高之神丛狐鸣,摩诃末、西奈之天命,莫不然。[14]
盖南海好察人心术,故其诠解古书,多“打通后壁”之言。其托古之论,亦出此也。
南海颇举儒、墨之异,以明托古之说。《墨子·法仪》云:“昔之圣王禹、汤、文、武,兼爱天下之百姓,率以尊天、事鬼,其利人多。”此托禹、汤、文、武,以明兼爱、尊天、事鬼之旨也。《七患》云:“《夏书》曰:禹七年水。《殷书》曰:汤五年旱。此其离凶饿甚矣。然而民不冻饿者,何也?其生财密,其用之节也。”此托汤、禹,以明节用之旨也。《三辩》云:“周成王之治天下,不若武王;武王之治天下者,不若成汤;成汤之治天下也,不若尧、舜。故其乐逾繁者,其治逾寡。自此观之,乐非所以治天下。”此托尧、舜、汤、武,以明非乐之旨也。《尚贤》云:“古者圣王唯能审以尚贤使能为政,无异物杂焉,天下皆得其利。古者舜耕历山,陶河濒,渔雷泽。尧得之服泽之阳,举以为天子,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伊挚,有莘氏女之私臣,亲为庖人。汤得之,举以为己相,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傅说被褐带索,庸筑乎傅岩。武丁得之,举以为三公,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此托尧与舜、汤与伊挚、武丁与傅说之事,以明尚贤之旨也。
诸如此类,可见儒、墨所托虽同,然其旨则与儒大异也。诚若此,南海托古之说,未可尽诬也。故《韩非子·显学》云:
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
可见,先秦诸子欲行改制,莫不托古以神其说,非独儒家也。
孔子改制之说,本由公羊家发之,然南海则推以为公理,盖周末诸子莫不改制也。是以孔子为诸子之卓,敢不损益旧制,创儒教,拨乱世而反诸正欤?
盖南海思想之精神在改制,“吾所发明,孔子改制”[15]。其所以尊《春秋》,亦以其言改制也,“《春秋》所以宜独尊者,为孔子改制之迹在也;《公羊》《繁露》所以宜专信者,为孔子改制之说在也”[16]。其时周文疲敝,孔子虽欲振起之,既非其时,又以周文之末失,不得不有所损益,乃著其制于《春秋》,欲以垂诸后世也。盖今之学者常于政府典章有所讥评,虽空言无用,犹欲藏诸私府,以待有识者,此诚孔子改制之意。南海生当天朝将崩之时,且值西夷勃兴之机,其欲参用西法,而于中国之旧制有所损益,实属自然。惜乎当时士人保守,未能深知其意,反因以罪之也。
1.《公羊》改制旧说
公羊家言改制,素有二义:三正与三教。二义皆出董子,后人聚讼于兹,盖不明改制兼此二义故也。前者乃时王之制,盖历朝建国,皆行改正朔、易服色之事,欲以变易民心也。后者唯圣人能当之,非周公、孔子不能行。《中庸》谓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若此损益四代,良非时王所能。南海虽为白素之身,至其欲效孔子素王之作,不过狂者之志耳,孰曰非宜哉?然欲冒新王改制之名,轻议祖宗成法,僭越莫甚,适所以见谤也。
《春秋》曰“王正月”[17],《公羊传》云:“王者孰谓?谓文王也。”《传》说已属怪异,盖通常史书体例当指时王,而《传》以为指周始受命王,即周文王。至刘宋王愆期,遂以文王为孔子,徐《疏》成十年“孔子为后王”语或本于此,然苏舆谓此说为“谬说流貤,滋误后学。且立义可托王,正朔服色不可托王也”。苏说常指斥后儒之背董子,谓董子未有素王改制之说,然实未必然。观董子书,不独历陈上古帝王改制之事,至于《春秋》,亦有“应天作新王之事”,王鲁、新周而故宋,而当一代之黑统也。[18]
董子谓孔子受命作《春秋》,实有改制之义。其曰:
有非力之所能致而自至者,西狩获麟,受命之符是也。然后托乎《春秋》正不正之间,而明改制之义。一统乎天子,而加忧于天下之忧也,务除天下所患也。而欲以上通五帝,下极三王,以通百王之道,而随天之终始,博得失之效,而考命象之为,极理以尽情性之宜,则天容遂矣。(《符瑞》)
又曰:
孔子立新王之道,明其贵志以反和,见其好诚以灭伪,其有继周之弊,故若此也。(《玉杯》)
董子若此言之凿凿,苏舆乃弥缝其说曰:
制可改者也,惟王者然后能改元立号,制礼作乐,非圣人所能托。道不变者也,周德既弊,而圣人得假王者以起义而扶其失,俟来者之取鉴。故曰孔子立新王之道,犹云为后王立义尔。[19]
又曰:
明王者改制,不易道义。……圣人不见用于时,乃以治世之道托乎《春秋》,即其正不正之间以见义。劭公乃谓“托王于鲁而黜周”,不知董固明云“一统乎天子”矣。沿其流者,甚且谓“三代之制,亦皆托也”,不已傎乎?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也。”崔述谓“《春秋》所关者,天下之治乱。所正者,天下之名分。不可仍以诸侯之史目之,故曰天子之事”,其说最确。盖当是时,上无明王,下无方伯,而《春秋》为之褒讥贬绝,明得失贵贱,反之乎王道,即行事以治来世,是故《春秋》亦忧患之书也。[20]
唯王者所施之改制,不过三正之循环耳,然改制尚别有一义,即三教之循环也,苏氏似未能区别此二义。盖新王受命改制,不过就其表言之,至乎其里,则三代之循环不过文质再复而相损益耳。此改制之别一义也。
夏尚黑,殷尚白,周尚赤,三统循环如此。至于三代之制度,则实然有别,此为三教之异也。董子曰:
三正以黑统初,正日月朔于营室,斗建寅,天统气始通化物,物见萌达,其色黑,故朝正服黑,首服藻黑,正路舆质黑,马黑,大节绶帻尚黑,旗黑,大宝玉黑,郊牲黑,牺牲角卵,冠于阼,昏礼逆于庭,丧礼殡于东阶之上,祭牲黑牡,荐尚肝,乐器黑质,法不刑有怀任新产,是月不杀,听朔废刑发德,具存二王之后也,亲赤统,故日分平明,平明朝正。正白统奈何?曰:正白统者,历正日月朔于虚,斗建丑,天统气始蜕化物,物初芽,其色白,故朝正服白,首服藻白,正路舆质白,马白,大节绶帻尚白,旗白,大宝玉白,郊牲白,牺牲角茧,冠于堂,昏礼逆于堂,丧事殡于楹柱之间,祭牲白牡,荐尚肺,乐器白质,法不刑有身怀任,是月不杀,听朔废刑发德,具存二王之后也,亲黑统,故日分鸣晨,鸣晨朝正。正赤统奈何?曰:正赤统者,历正日月朔于牵牛,斗建子,天统气始施化物,物始动,其色赤,故朝正服赤,首服藻赤,正路舆质赤,马赤,大节绶帻尚赤,旗赤,大宝玉赤,郊牲骍,牺牲角栗,冠于房,昏礼逆于户,丧礼殡于西阶之上,祭牲骍牡,荐尚心,乐器赤质,法不刑有身,重怀藏以养微,是月不杀,听朔废刑发德,具存二王之后也,亲白统,故日分夜半,夜半朝正。(《三代改制质文》)
又以文、质配三统。董子曰:
王者以制,一商一夏,一质一文,商质者主天,夏文者主地,《春秋》者主人,故三等也。主天法商而王,其道佚阳,亲亲而多仁朴;故立嗣予子,笃母弟,妾以子贵;昏冠之礼,字子以父,别眇夫妇,对坐而食;丧礼别葬;祭礼先臊,夫妻昭穆别位;制爵三等,禄士二品;制郊宫,明堂员,其屋高严侈员;惟祭器员,玉厚九分,白藻五丝,衣制大上,首服严员;鸾舆尊,盖法天列象,垂四鸾,乐载鼓,用锡舞,舞溢员;先毛血而后用声;正刑多隐,亲戚多讳;封禅于尚位。主地法夏而王,其道进阴,尊尊而多义节,故立嗣与孙,笃世子,妾不以子称贵号;昏冠之礼,字子以母,别眇夫妇,同坐而食;丧礼合葬;祭礼先亨,妇从夫为昭穆;制爵五等,禄士三品;制郊宫,明堂方,其屋卑污方,祭器方,玉厚八分,白藻四丝,衣制大下,首服卑退;鸾舆卑,法地周象载,垂二鸾,乐设鼓,用纤施舞,舞溢方;先亨而后用声;正刑天法;封坛于下位。主天法质而王,其道佚阳,亲亲而多质爱,故立嗣予子,笃母弟,妾以子贵;昏冠之礼,字子以父,别眇夫妇,对坐而食;丧礼别葬,祭礼先嘉疏,夫妇昭穆别位;制爵三等,禄士二品;制郊宫,明堂内员外椭,其屋如倚靡员椭,祭器椭,玉厚七分,白藻三丝;衣长前衽,首服员转;鸾舆尊,盖备天列象,垂四鸾,乐桯鼓,用羽钥舞,舞溢椭,先用玉声而后烹;正刑多隐,亲戚多赦;封坛于左位。主地法文而王,其道进阴,尊尊而多礼文,故立嗣予孙,笃世子,妾不以子称贵号;昏冠之礼,字子以母,别眇夫妻,同坐而食;丧礼合葬,祭礼先秬鬯,妇从夫为昭穆;制爵五等,禄士三品;制郊宫,明堂内方外衡,其屋习而衡,祭器衡同,作秩机,玉厚六分,白藻三丝;衣长后衽,首服习而垂流,鸾舆卑,备地周象载,垂二鸾,乐县鼓,用万舞,舞溢衡;先烹而后用乐,正刑天法,封坛于左位。(《三代改制质文》)[21]
可见,董子明言孔子改制,不独不从周,实损益四代而为新制也。后儒颇攻何邵公误读董子,实未得其情。南海极推崇《三代改制质文》一篇,曰:
孔子作《春秋》改制之说,虽杂见他书,而最精详可信据者莫如此篇。称《春秋》当新王者凡五,称变周之制,以周为王者之后,与王降为风、周道亡于幽、厉同义。故以《春秋》继周为一代,至于亲周、故宋、王鲁,三统之说亦著焉,皆为《公羊》大义。其他绌虞、绌夏、五帝、九皇、六十四民,皆听孔子所推。姓姚、姓姒、姓子、姓姬,皆听孔子所象。白黑、方圆、异同、世及,皆为孔子所制。虽名三代,实出一家,特广为条理以待后人之行,故有再、三、四、五、九之复。……惟孔子乃有之。董子为第一醇儒,安能妄述无稽之谬说?此盖孔门口说相传非常异义,不敢笔之于书。故虽《公羊》未敢骤著其说。至董生时,时世殊易,乃敢著于竹帛。故《论衡》谓孔子之文传于仲舒也。苟非出自醇实如董生者,虽有此说,亦不敢信之矣。幸董生此篇犹传,足以证明孔子改制大义。[22]
董子改制之说,实出自孔子之口说相传,至汉时乃得著于竹帛也。
又,《汉书·董仲舒》引《举贤良对策》云:
册曰:“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谓久而不易者道也,意岂异哉?”臣闻夫乐而不乱、复而不厌者谓之道。道者万世之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处,故政有眊而不行,举其偏者以补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将以救溢扶衰,所遭之变然也。故孔子曰:“亡为而治者,其舜乎!”改正朔,易服色,以顺天命而已;其余尽循尧道,何更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变道之实。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继之捄,当用此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于虞,而独不言所损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损益也。繇是观之,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变。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
董子既以道之大原出于天而不变,又以三王政教有文质之不同。尧、舜、禹三圣之禅让,有改正朔、易服色之变,然此乃治世之相继,故无文质损益之变。若夏、殷、周三王之革命,则乱世之相继也,故有文质损益之改。《春秋》之作,本拨乱世而反诸正也,是以其言改制,实在文质损益方面。董子此论,足为后世变法、革命之说张本。
故《春秋》改制,明三教之所以不同,或从殷,或从周,或损周文从殷质,或变殷质用周文,其实皆不过承衰救敝而已。
改制之说,虽出于公羊家言。盖《公羊》推孔子为素王,故所作《春秋》行改制之实,而当一代新王矣。[23]汉人习于此说,遂谓孔子为汉制法,其所改者,盖损周文以益殷质而已。汉末郑玄折衷今古,其所注礼尤采此说,即合乎《周礼》者为周制,其不合者为殷制也。
观南海所论,以上古茫昧无可稽考,至孔子之世,诸子并皆创教改制,然“其说亦多偏蔽,各明一义”,而孔子乃其卓然耳。自是以后,“天下咸归依孔子,大道遂合,故自汉以后无诸子”。[24]孔子虽无帝王之尊,然此种改制又非帝王所能行,故后儒盛称自生民以来未有若孔子者也,则上古圣神,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而孔子贤于彼等,即以其能创制而垂法万世也。苏舆胶泥于王者改制之文,以为“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遂谓孔子无行道之权,自不能改制。然孔子大圣,其能改制,又非“改正朔,易服色”之类所能比拟者。
是以南海曰:
诸子何一不改制哉?后世风俗,法密如网,天下皆俛首奉法,无敢妄作者。……诸子之改制明,况大圣制作之孔子,坐睹乱世,忍不损益,拨而反之正乎?知我罪我,惟义所在,固非曲士、夏虫所能知矣。[25]
孟子之后,两千年间,南海乃真知孔子之志业者也,然后毅然行改制之实,尤非守文屈曲之儒士所能为也。
2.以夷变夏与以夏变夷
驯至晚清,中国当衰微之际,故不得不用西法。用西法,则不得不变更古制,此改制之说所由起也。南海谓“孔子所以为圣人,以其改制”[26],此说真得圣心焉。
虽然,中国自古又有夷夏外内之说,盖中国素以夏自居,而有变夷之道,今若参用西法,则不免以夷变夏矣。是以南海以三世说与内外说参比而为论,即以吾国居据乱世而为夷,西方处升平、太平世而为夏。[27]南海又推衍《春秋》三世之说,以孔子本有大同之说,则西法亦不出吾儒范围,是以变法之实,不过用孔子大同之说耳。
是以梁启超论南海之改制曰:
近人祖述何休以治《公羊》者,若刘逢禄、龚自珍、陈立辈,皆言改制,而有为之说,实与彼异。有为所谓改制者,则一种政治革命、社会改造的意味也,故喜言通三统。三统者,谓夏、商、周三代不同,当随时因革也。喜言张三世。三世者,谓据乱世世、升平世、太平世,愈改而愈进也。有为政治上变法维新之主张,实本于此。[28]
梁氏以为,南海改制之说,实出于《公羊》通三统、张三世之旧论,而为其维新变法主张之依据也。盖通三统明制度当随时因革,而张三世则明因改制而进化也。[29]
南海欲变之古制实有二:其一,有清一代祖宗之成法;其二,数千年一统之法。其中,祖宗成法尤关系国本,稍有不慎,即致国家倾覆。南海乃托于六朝、唐、宋、元、明之弊政以变之,谓“今之法例,虽云承列圣之旧,实皆六朝、唐、宋、元、明之弊政也”,“今但变六朝、唐、宋、元、明之弊政,而采周、汉之法意,即深得列圣之治术者也”,[30]又假康、干间变易八贝勒议政旧制之成例,以为祖宗之法亦无有不可变者,至谓祖宗之地既不可守,不若变祖宗之法以济时艰。[31]南海曰:
将笃守祖宗之法度耶?则大地忽通,数十强国环迫,皆祖宗所未遇,必不能执旧方以医变症也。将近采汉、唐、宋、明之法度耶?则接邻诸国文学极盛,迥非匈奴、突厥、契丹犷野之风,又汉、唐、宋、明所未有也。将上法唐、虞、三代之治,道德纯备矣,而时势少异,或虑有一二迂阔而远于事情者。[32]
南海自谓其变法乃采“周、汉之法意”,犹王安石假“先王之意”以济其说,其实皆欲尽变旧制也。[33]
其时守旧者又多托圣人之法以阻变法。南海乃极言数千年一统之法,非列强竞争之世所宜,“方今当数千年之变局,环数十国之觊觎,既古史所未闻,亦非旧法所能治”[34],“夫方今之病,在笃守旧法而不知变,处列国竞争之世,而行一统垂裳之法”[35]。虽然,变法家虽欲变量千年之法,然犹以为无悖古圣人之道。冯桂芬即曰:
三代圣人之法,后人多疑为疏阔,疑为繁重,相率芟夷屏弃,如弁髦敝屣,而就其所谓近功小利者,世更代改,积今二千余年,而荡焉泯焉。一二儒者,欲挟空言以争之,而势恒不胜,迨乎经历世变,始知三代圣人之法,未尝有此弊,夫而后恍然于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也。[36]
又曰:
桂芬读书十年,在外涉猎于艰难情伪者三十年,间有私议,不能无参以杂家,佐以私臆,甚且羼以夷说,而要以不畔于三代圣人之法为宗旨。[37]
若冯氏所言,后世之敝政,盖因尽弃三代圣人之法故也,是以今之变法,虽间采西法,犹不当悖于古圣人之法也。其时南海假《春秋》三世之说,亦以西法与圣人之道若合符节。盖冯氏、康氏皆欲假圣人之名,以行变法之实耳。
可见,南海以中国数千年皆处据乱之世,是以其所欲变者,非止有清一代之法,实欲变数千年之法也。
虽然,守旧派朱一新犹攻南海,谓其实欲以夷变夏也,“阳尊孔子,阴祖耶苏”[38],“托于素王改制之文,以便其推行新法之实”[39]。然南海曰:
其地之大,人之多,兵之众,器之奇,格致之精,农商之密,道路邮传之速,卒械之精炼,数十年来,皆已尽变旧法,日益求精,无日不变,而我中国尚谨守千年之旧敝法。[40]
南海盖以西夷已进乎升平、太平之世,今之夷已不同于古之夷也,故不可纯用“以夷变夏”之旧论视之。
朱氏又以夷夏伦理纲常不同,而南海则列举法国刑法、民法之条目,以证夷人亦讲礼义廉耻,与吾国不异,“至于三纲五常,以为中国之大教,足下谓西夷无之矣,然以考之则不然”,“至于人心风俗之宜,礼义廉耻之宜,则《管子》所谓‘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有国有家,莫不同之,亦无中外之殊也”[41],又谓“今日泰西之法,实得列国并立之公理,亦暗合吾圣经之精义,不得谓之西法也”[42]。南海又自叙其心意,谓反对变法者“恶夷狄之名,不深求中外之势,故以西学为讳”[43]。可见,南海盖与《春秋》同,亦持文化普遍主义之立场,故不以夷、夏有别也。
其弟子徐勤亦借《春秋》以破夷夏之大防,曰:
《春秋》无通辞之义,《公》《穀》二传未有明文,惟董子发明之。后儒孙明复、胡安国之流不知此义,以为《春秋》之旨最严华夷之限,于是尊己则曰神明之俗,薄人则曰禽兽之类。苗、瑶、侗、僮之民,则外视之;边鄙辽远之地,则忍而割弃之。呜呼!背《春秋》之义,以自隘其道。孔教之不广,生民之涂炭,岂非诸儒之罪耶!若无董子,则华夏之限终莫能破,大同之治终末由至也。[44]
盖汉代公羊家之外内说本有二义:其一,严夷夏之防,盖为攘夷张目也;其二,远近大小若一,故有进退夷夏之法,盖为大同修涂也。宋儒孙明复、胡安国以夷狄之势凌逼中国,乃专取夷夏大防为论。清代公羊家则反是,亦偏取一说,其初言满汉大同,至南海,则倡言中外大同矣。
董子有“《春秋》无达辞”一语,盖泛论例之有变也。南海则举夷、夏之辨而论之,以为夷、夏之辞皆从其事,非专有所指也。是以夷狄有礼义,则予以夏辞;诸夏无礼,则夺以夷辞。《春秋》书“晋伐鲜虞”,盖以晋伐同姓,故退以夷狄之也。宋儒于夷狄之创痛尤深,故严夷夏之防,遂以夷夏为定名。
谭嗣同亦据《春秋》为论,然别创新旧之义,以论夷夏之进退。其《湘报后叙》有云:
《春秋传》曰:中国亦新夷狄。《孟子》曰:亦以新子之国。新之为言也,盛美无憾之言也。而夷狄、中国同此号者何也?吾尝求其故于《诗》矣,周之兴也,僻在西戎,其地固夷狄也,自文王受命称王,始进为中国。秦虽继有雍州,春秋人不以所据之地而不目之为夷。是夷狄中国,初不以地言。故文王之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旧者夷狄之谓也,新者中国之谓也;守旧则夷狄之,开新则中国之。新者忽旧,时曰新夷狄;旧者忽新,亦曰新中国,新同而所新者不同。危矣哉!己方悻悻然自鸣曰守旧,而人固以新夷狄新之矣。是夷狄中国,果不以地言,辨于新,辨于所新者而已矣。然仅言新,则新与所新者亦无辨,昨日之新,至今日而已旧,今日之旧,至明日而又已旧,鸟足以状其美盛而无憾也。吾又尝求其故于《礼》与《易》矣,《礼》著成汤之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易》系孔子之赞:日新之谓盛德。言新必极之于日新,始足以为盛美而无憾,执此以言治言学,固无往不贵日新矣。[45]
若谭氏之言,则西方不恒为夷狄,而今乃进为中国矣;中国亦不恒为中国,而今乃退为新夷狄矣。揆诸《春秋》以夏变夷之说,则此时中国方为夷狄,其用西法而改用新制,实不违《春秋》之义。谭氏之说,盖欲藉经说以杜反对者之口耳。
梁启超则径谓“以夷变夏”为是。其《变法通议》云:
孔子曰:天子失官,学在四彝。《春秋》之例,彝狄进至中国,则中国之。古之圣人,未尝以学于人为惭德也。……故夫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征之域外则如彼,考之前古则如此。而议者犹曰“彝也,彝也”而弃之,必举吾所固有之物,不自有之,而甘心以让诸人,又何取耶?[46]
礼失求诸野,则今之中国,非古之中国矣,其学于夷狄者,殆亦古圣贤之道焉。
《春秋繁露·竹林》云:“《春秋》之于偏战也,犹其于诸夏也。引之鲁,则谓之外。引之夷狄,则谓之内。”徐勤发挥其师说曰:
引之鲁,则谓之外。引之夷狄,则谓之内。内外之分,只就所引言之耳。若将夷狄而引之诸地、诸天、诸星之世界,则夷狄亦当谓之内,而诸地、诸天、诸星当谓之外矣。内外之限,宁有定名哉?[47]
则今日之西夷,就地球言之,亦可谓之内也。今日有“地球村”之说,则以内外如一矣,如是而为大同。故徐勤释《春秋繁露·奉本》“远夷之君,内而不外”一语曰:“外而变内,是天下无复有内外之殊矣。圣人大同之治,其在斯乎!其在斯乎!。”[48]
早于南海之变法家,亦知变法不免落人“以夷变夏”之讥。若薛福成《筹洋刍议》,乃别创一说以自卫,云:
或曰:“以堂堂中国,而效法西人,不且用夷变夏乎?”是不然,夫衣冠、语言、风俗,中外所异也。假造化之灵,利生民之用,中外所同也。彼西人偶得风气之先耳,安得以天地将泄之秘,而谓西人独擅之乎?又安知百数十年后,中国不更驾其上乎?至若赵武灵王之习骑射,汉武帝之习楼船,唐太宗驾驭蕃将与内臣一体,皆有微恉存乎其间。今诚取西人器数之学,以卫吾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俾西人不敢蔑视中华,吾知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复生,未始不有事乎此,而其道亦必渐被乎八荒,是乃所谓用夏变夷者也。[49]
薛氏盖以器数之学乃中外所同,无分于东西,则变法之所取,犹默深“师夷长技”耳,故终无妨于吾先王之道矣。
其时叶德辉攻击南海,谓“康有为隐以改复原教之路得自命,欲删定六经而先作《伪经考》,欲搅乱朝政而又作《改制考》,其貌则孔也,其心则夷也”[50]。钱穆也有类似的评价:“康氏之尊孔,并不以孔子之真相,乃自以所震惊于西俗者尊之,特曰西俗之所有,孔子亦有之而已。是长素尊孔特其貌,其里则亦如彼。”[51]南海欲以夷变夏,其迹盖昭然矣。
南海又以文、质别夷夏。公羊家素以孔子损文用质,则《春秋》盖取质法也。其后董子亦谓《春秋》为质法,如“承周文而反之质”(《春秋繁露·十指》),“此《春秋》之救文以质也”(《王道》),“然则《春秋》之序道也,先质而后文”(《玉杯》)。然南海犹别自有说,曰:
天下之道,文质尽之。然人智日开,日趋于文。三代之前,据乱而作,质也。《春秋》改制,文也。故《春秋》始义法文王,则《春秋》实文统也。但文之中有质,质之中有文,其道递嬗耳。汉文而晋质,唐文而宋质,明文而国朝质,然皆升平世质家也。至太平世,乃大文耳。后有万年,可以孔子此道推之。[52]
公羊旧论素以《春秋》为质家法,今南海据人类进乎文明之义,谓《春秋》法文王,乃文家法。又以王朝之更迭,为一文一质之递嬗,故清世为质家,而南海之变法犹效孔子改制,或自居文王也。
盖南海所谓文家法,多取文明进化之意,“夫野蛮之世尚质,太平之世尚文。尚质故重农,足食斯已矣。尚文故重工,精奇瑰丽,惊犹鬼神,日新不穷,则人情所好也。”[53]又以孔子为文王,盖因文明道统在兹,斯为教主也,“盖至孔子而肇制文明之法,垂之后世,乃为人道之始,为文明之王。盖孔子未生以前,乱世野蛮,不足为人道也。盖人道进化以文明为率,而孔子之道尤尚文明。……盖为孔子上承天命,为文明之教主、文明之法王,自命如此,并不谦逊矣。”[54]康氏以孔子不独传承周文,至于中国文明,实自孔子而开辟也。此说颇为不经,尤未必与公羊家之“文”义相类也。
廖平亦以文、质区别夷夏。廖氏曰:
文为中国,质为海外,文详道德,质详富强。二者偏胜为弊,必交易互易,然后君子见在时局,《公羊》大一统之先兆也。[55]
又曰:
旧说以杞宋托文质,不知中国文家,泰西质家,所有仪制全反,然因革损益,皆在《春秋》以外,《春秋》所记,纲常不可变更者也。[56]
又曰:
泰西不详丧葬,与中国古世相同,凡属草昧,类皆如此。生养已足,自当徐理伦常,《孝经》之说,可徐徐引而进之,以自变其鄙野。[57]
中国今日鹜于文,文胜质则史;泰西主于质,质胜文则野。史与野互相师法,数十百年后,乃有彬彬之盛。[58]
据《易纬》、《孟子》、《公羊》以文王为文家之王,文家即所谓中国,质家则为海外。今按:此先师相传旧说也。[59]
中国古无质家,所谓质,皆指海外。一文一质,谓中外互相取法。
[60]
盖廖氏以西方为质家,而中国为文家,此其与康氏不同也。考诸《春秋》,周之尚文,以其尊尊而文烦;殷之尚质,以其亲亲而质省。又《檀弓》子游谓戎狄之道乃“直情而径行”,则西人犹夷狄,皆尚质也。是以廖氏谓西人“质详富强”、“不详丧葬”,与中国礼仪之邦相反,真得《春秋》之义焉。[61]
南海与廖氏说文、质之不同[62],不独与南海以文明释“文”义有关,亦与南海对“从周”之理解有关。《中庸》云:“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南海注云:
孔子改制,必有所因,损益三代,而从周最多,取其近而易行也。周末诸子皆改制,子华作华山之冠以自表,墨子制三月之服、土阶茅茨是也。墨子攻孔子曰:子之古,非古也,法周未法夏也。故知孔子改制从夏、殷少而从周多。譬如今者变法,从宋、明者少,必多从国朝也。[63]
论者多惑于《论语·八佾》中“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一语,以为孔子但以周文之美盛而从周。然揆诸《中庸》“从周”之义,儒者虽常假复古为名,然以素位之故,故制度之大端多取于后王。[64]论者又惑于《春秋》尚质之意,以为孔子改制必大变时王之制而后已,非也,不过取周制而益以己意,俗称“旧瓶装新酒”,即此意也。
3.孔子改制与六经之作
六经本上古之遗籍,其后经孔子改订,遂成后世之“经”也。然古文家欲抑博士,乃上托六经于周公,而孔子则不过“述而不作”之先师,如此,“孔子仅为后世之贤士大夫,比之康成、朱子尚未及也,岂足为生民未有范围万世之至圣哉?”[65]盖古文家于出门户之见,竟贬孔子如此,至于今文家亦据门户立场,必欲尊孔子为教主,为“生民未有之大成至圣”,故必以六经出于孔子也。诚如今文家说,周公不过为上古茫昧时代之神王,纯出于后世所托,又焉能造作六经而施化于后世哉?
其先,廖平已谓孔子作六经矣。其曰:“六经者,孔子一人之书。”[66]又曰:“孔子翻经以后,真正周制,实无可考。后世传习,皆孔子之言。” [67]至南海,则以孔子作六经,乃先秦旧说,曰:
六经皆孔子所作也,汉以前之说莫不然也。学者知六经为孔子所作,然后孔子之为大圣,为教主,范围万世而独称尊者,乃可明也。知孔子为教主,六经为孔子所作,然后知孔子拨乱世,致太平之功,凡有血气者,皆日被其殊功大德,而不可忘也。[68]
盖自南海视之,上古茫昧无稽,周末诸子纷纷创教,各为改制之事,不独孔子然也。而孔子改制之迹,则见于六经。孔子本为诸子,然出乎其类,拨乎其萃,所作六经亦独能范围后世矣。
南海论《诗》曰:
《春秋》之为孔子作,经皆知之。《诗》亦为孔子作,人不知也。儒者多以二学为教,盖《诗》与《春秋》尤为表里也。儒者乃循之,以教导于世,则老、墨诸子不循之以教可知也。《诗》作于文、武、周公、成、康之盛,又有商汤、伊尹、高宗,而以为衰世之造,非三代之盛,故以为非古,非孔子所作而何?[69]
盖《淮南子·汜论训》谓“《诗》、《春秋》,学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儒者循之,以教导于世”,南海本此,因谓孔子作《诗》也。且古诗本有三千余篇,若孔子之作者,盖“孔子间有采取之者,然《清庙》、《生民》皆经涂改,《尧典》、《舜典》仅备点窜,既经圣学陶铸,亦为圣作”。 [70]此南海论孔子作《诗》也。
南海又曰:
《尧典》、《皋陶谟》、《弃稷谟》、《禹贡》、《洪范》,皆孔子大经大法所存。……其殷《盘》、周《诰》、《吕刑》聱牙之字句,容据旧文为底草,而大道皆同,全经孔子点窜,故亦为孔子之作。[71]
其先,王充已谓《尚书》为孔子所作,南海称许是说“有非常之大功”。[72]不独孔子作《书》,至于墨子,南海亦谓有《书》之作,曰:
考墨子动称三代圣王、文、武,动引《书》,则《康诰》亦墨者公有之物。……以此推之,二十八篇皆儒书,皆孔子所作至明。若夫墨子所引之《书》,乃墨子所删定,与孔子虽同名而选本各殊,即有篇章、辞句、取材偶同,而各明其道,亦自大相反。……要孔、墨之各因旧文剪裁为《书》可见矣。……可知孔、墨之引《书》虽同,其各自选材成篇,绝不相同。知墨子之自作定一《书》,则知孔子之自作定一《书》矣,对勘可明。[73]
盖《书》本为上古圣王治世之遗迹,犹今之官方政典,非独孔子一家所能宝也。孔子既能删而为《书》,则其他诸子固亦能删也。南海所论,殊属近理。
南海又谓《仪礼》十七篇,亦孔子所作。《礼记·杂记》谓“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学《士丧礼》,《士丧礼》于是乎书”,据此,《士丧礼》本非大周通礼,待孔子制作,而哀公使孺悲来学,遂有士丧之礼。且观《墨子》一书,既屡称道禹、汤、文、武,又肆意攻击丧礼,可见丧礼本非禹、汤、文、武之制,乃孔子私作也。
不独《礼》也,至于《乐》,墨子亦肆其“轻薄诋诽”,以为儒家所病,可见,《乐》亦孔子所作也。
至于《易》,南海以为伏羲画八卦,文王演为六十四卦,至于卦、彖、爻、象之辞,实全出于孔子,则孔子作《易》经也。然刘歆造“十翼”之说,而托于孔子,则孔子不过为《易》作传而已,此亦其抑孔子之智术耳。
若孔子作《春秋》,素无疑义。南海曰:
《春秋》为孔子作,古今更无异论。但伪古学出,力攻改制,并铲削笔削之义,以为赴告策书,孔子据而书之,而善恶自见。杜预倡之,朱子力主之。若此,则圣人为一誊录书手,何得谓之作乎?[74]
今人莫不夷《春秋》为史,实可远绍杜预、朱熹也。
可见,南海谓孔子作六经,其旨则在尊孔子也。南海曰:
自古尊孔子、论孔子,未有若庄生者。……后世以《论语》见孔子,仅见其庸行;以《春秋》见孔子,仅见其据乱之制;以心学家论孔子,仅见其本数之端倪;以考据家论孔子,仅见其末度之一、二。有庄生之说,乃知孔子本数、末度、小大、精粗无乎不在。……六经之大义,六经之次序,皆赖庄生传之。……古之人所为《诗》、《书》、《礼》、《乐》,非孔子而何?能明庄子此篇,可明当时诸子纷纷创教,益可明孔子创儒,其道最大,而六经为孔子所作,可为铁案。[75]
盖南海以庄子为子夏再传,则孔子后学也,其种种荒诞寓言,亦为推明孔子之辞也。
孔子作六经,欲以改制也。然孔子有德无位,欲其制之可行,则必托古也。南海曰:
子思曰: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欲征信莫如先王。……巽辞托先王,俾民信从,以行权救患。……布衣改制,事大骇人,故不如与之先王,既不惊人,自可避祸。[76]
南海此说,本出于《中庸》与《春秋纬》,实属近理。盖古人言事,好托古,“必则古昔,称先王”(《礼记·曲礼》),遑论孔子“与先王以托权”(《孝经纬·钩命诀》、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孟子·滕文公上》)耶?近世以来,吾国凡言变革者,莫不挟洋自重,其术正同。
孔子生当周世,天命犹未改,此其所以“从周”也;然周人治世以文,其郁其烦,莫不以此,故孔子以为当“稍损周之文致”,而益以夏、殷之法。《春秋》有三统之说,有文质之说,而南海悉以为托古。
桓三年何休注云:“明《春秋》之道亦通于三王,非主假周,以为汉制而已。”对此,南海曰:
夏、殷、周三统,皆孔子所托,故曰“非主假周”也。[77]
又,隐元年何注云:“质家亲亲先立娣,文家尊尊先立侄。嫡子有孙而死,质家亲亲先立弟,文家尊尊先立孙。其双生也,质家据见立先生,文家据本意立后生。”南海曰:
质家、文家,孔子所托三统之别号。《春秋》诡辞诡实,故不必言夏、殷、周,而曰质家、文家也。[78]
又,隐三年何注云:“二月、三月皆有王者,二月,殷之正月也;三月,夏之正月也。王者存二王之后,使统其正朔,服其服色,行其礼乐,所以尊先圣,通三统,师法之义,恭让之礼,于是可得而观之。”南海曰:
《春秋》于十一月、十二月、十三月皆书王,余则无之。盖三正皆孔子特立,而托之三王。其实秦、汉皆用十月,疑古亦当有因,未必用三正也。[79]
诸如此类,《公羊》凡言三统、文质之说,南海俱以为孔子所托。是说虽出《公羊》之外,然亦属近理也。
南海倡为孔子改制之说,本欲尊孔,然其余波所及,则不免夷孔子于诸子矣。故梁启超论曰:“《改制考》复以真经之全部分为孔子托古之作,则数千年共认为神圣不可侵犯之经典,根本发生疑问,引起学者怀疑批评的态度。”又曰:“虽极国推挹孔子,然既谓孔子之创学派与诸子之创学派,同一动机,同一目的,同一手段,则已夷孔子于诸子之列。” [80]盖南海勇于开拓,至其后果则常常弗有虑及焉。
民国时,太炎尝有《致柳翼谋书》,其中谓胡适以“六籍皆儒家托古,则直窃康长素之唾余。此种议论,但可哗世,本无实证。……长素之为是说,本以成立孔教;胡适之为是说,则在抹杀历史。……此其流弊,恐更甚于长素矣”[81],则胡适所论,又等而下之矣。
孔子托古而改制,则无论所托者何人,似不碍其改制之实也。然观南海之说,则所托尧、舜与夏、殷、周三代,其意颇有不同。南海曰:
尧、舜为民主,为太平世,为人道之至,儒者举以为极者也。然吾读《书》,自《虞书》外未尝有言尧、舜者,……皆夏、殷并举,无及唐、虞者。盖古者大朝,惟有夏、殷而已,故开口辄引以为鉴。尧、舜在洪水未治之前,中国未辟,故《周书》不称之。……孔子拨乱升平,托文王以行君主之仁政,尤注意太平,托尧、舜以行民主之太平。……特施行有序,始于粗粝而后致精华。《诗》托始文王,《书》托始尧、舜,《春秋》始文王,终尧、舜。《易》曰“言不尽意”,圣人之意,其犹可推见乎?后儒一孔之见,限于乱世之识。[82]
盖统而言之,孔子改制,常托尧、舜、文、武也。然观南海此文,则托尧、舜与托文、武,实有不同。南海实本《公羊》三世说,以为孔子托尧、舜者,欲明太平民主之制;托文、武者,明升平君主之制也。
南海又曰:
《春秋》始于文王,终于尧、舜。盖拨乱之治为文王,太平之治为尧、舜,孔子之圣意,改制之大义,《公羊》所传微言之第一义也。[83]
《春秋》据乱,未足为尧、舜之道。至终致太平,乃为尧、舜之道。[84]
《春秋》、《诗》皆言君主,惟《尧典》特发民主义。……故《尧典》为孔子之微言,素王之巨制,莫过于此。[85]
南海此时说三世义,似未为醇粹,盖唯言君主、民主之不同,即以文王之君主制为拨乱之法,而西人立宪之说,尚未尝寓目焉。
南海又攻墨子之制曰:
墨道节用、非乐,薄父子之恩,失生人之性,其道枯槁太觳,离天下之心,天下弗堪,咸归孔子,岂非圣人之道得中和哉?[86]
此南海论墨道之弊也。其后,南海竟因以诋呵儒家据乱之法,以为两千余年中国亦不过如此。
虽然,南海尊孔之大旨,亦尽见此书矣。盖南海当周末文敝之世,以《春秋》当新王,拨乱而反正,拔乎诸子之上,而独尊于两千余年。此其一也。又,孔子立三世之法,尤注意太平,则孔子为将来之法,而必将行于地球一统之世也。此其二也。
宋儒程伊川为其兄明道先生所作《墓表》有云:“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大概儒者的最高志向莫过于行道,故孔子屡屡梦见周公,盖其志在效法周公而能行道于当世也。然周末王权不振,礼崩乐坏,孔子所以汲汲于奔走列国,不过欲求汤七十里或文王百里之地,以行其教法,建立儒教之国而已。晚年,孔子不复梦见周公,盖以老之将至,遂不复有行道之志,乃托于西狩之获麟,假《春秋》以垂法后世,期有以继其志者。
汉以后,朝廷莫不尊儒,然毕竟非真能行孔子之教、用儒家之法者,故公羊家乃隐晦其说,唯推孔子为素王,以明教法所在。至于儒者之出处,不过敦行乡里,或得君行道而已。今观伊川先生所言,则宋儒诚能践行《公羊》之志者,故不独以明道为己任,且致力于“尧舜其君”,以为行道之关键。然而,元祐、庆元之党禁相继,足见王权终能势焰于上,而教权不过托庇于儒者之入仕而已。其等而下者,则有明、清两朝之世俗君王仍僭号称圣,至今犹然。
[1] 汉儒多用此说,如司马迁言孔子“著《春秋》,不切论当世而微其词也。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忌讳之辞也”(《史记·匈奴传赞》)、“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十二诸侯年表序》),亦微辞也。又,《十二诸侯年表序》谓铎椒为《铎氏微》,司马贞《索隐》释云:“名《铎氏微》者,春秋有微婉之词故也。”则微辞者,微婉之词也。董仲舒《春秋繁露》中有言“婉词”者,亦与此义同。
回教《古兰经》中有“塔基亚”之说,盖允许信徒在面对政治迫害时,可以隐讳自己的宗教信仰。此种内涵,正与《公羊》家关于“微言”的最早使用相同。
[2]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序,《康有为全集》第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第3页。
[3]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序,《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3页。
[4]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序,《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3页。
[5] 朱一新:《朱侍御答康长孺书》,《康有为全集》第一集,第319页。
[6] 朱一新:《朱侍御答康长孺书》,《康有为全集》第一集,第319页。
[7]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二十三,载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第64、65页。
[8] 廖平:《知圣篇》,载载李耀仙编:《廖平选集》上册,第182页。1913年,廖平撰《孔经哲学发微》,犹推许“康氏《孔子改制考· 上古茫昧无稽考》,颇详此事”。(载李耀仙编:《廖平选集》上册,成都:巴蜀出版社,1998,第303页)据此,上古茫昧之说,或本出于南海,盖廖平《知圣篇》刊于南海后也。
[9]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4页。
[10]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6页。
[11]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2,《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8页。
[12] 廖平《知圣篇》云:“贤者于经,如疏家之于注,不敢破之也。”又自注云:“或云:自孔子后,诸贤各思改制立教,最为谬妄!制度之事,惟孔子一人可言之,非诸贤所得言也。”(载李耀仙编:《廖平选集》上册,第183页)是说显斥南海也。其子师政又曰:“自孔子作经以后百世,师法亦绝,不许人再言作,其理至为平常,即程子《春秋序》实亦主之。自乱法者假旧说以济其私,变本加厉,谓孔子以改制立教,人人皆可改制,更由立言推之行事。此说者之过,非本义有误。”(廖师政:《知圣篇读法》,《家学树坊》卷上,载李耀仙编:《廖平选集》下册,第611页)然廖平似未细读南海之书。盖南海以孔子之前,古事茫昧,故诸子得托古改制,至孔子后,事迹日著,故如杨雄、刘歆、王肃、刘炫等之造作,不得以托古比,徒以伪撰见讥耳。(参见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6页)是以南海所举创教改制之诸子,皆先秦时人也,至汉以后,实无诸子,盖以不能出于孔子六经之范围故也。
[13]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3,《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21页。
[14]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4,《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29页。
[15] 康有为:《祭朱蓉生侍御文》,《康有为全集》第二集,第9页。
[16] 张伯桢:《南海师承记》,《康有为全集》第二集,第212页。
[17] 汉人以“通三统”之义解“王正月”,宋儒程颐颇不谓然:“棣问:‘《春秋》书王如何?’曰:‘圣人以王道作经,故书王。’范文甫问:‘杜预以谓周王,如何?’曰:‘圣人假周王以见意。’棣又问:‘汉儒以谓王加正月上,是正朔出于天子,如何?’曰:‘此乃自然之理。不书春王正月,将如何书?此汉儒之惑也。’”(《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第280页)程子虽尊《春秋》,如谓“《春秋》之书,百王不易之法。三王以后,相因既备,周道衰,而圣人虑后世圣人不作,大道遂坠,故作此一书”(同上,第283页),又谓“学者不观他书,只观《春秋》,亦可尽道”(同上,第157页)然不由三传,未必真能通《春秋》也。
[18] 董子以《春秋》当新王,正黑统,后儒不能讳也。董子乃汉世儒宗,后儒亦不能夺也。然改制之说,流弊极大,至于奸人之伪托符命,实出于此。苏舆用乃弥缝其说,曰:“盖鲁为侯国,汉承帝统,以侯拟帝,嫌于不恭,故有托王之说。云黑统则托秦尤显。盖汉承秦统,学者耻言,故夺黑统归《春秋》。以为继《春秋》,非继秦也。《易·通卦验》云:‘秦为赤驱,非命王。’《汉书·王莽传赞》:‘昔秦燔《诗》《书》,以立私议。莽诵六艺,以文奸言。皆亢龙绝气,非命之运,圣王之驱除云尔。’此亦汉世不以秦为受命王之证。不以秦为受命王,斯不得不归之《春秋》以当一代。尊《春秋》即所以尊汉也。”(苏舆:《春秋繁露义证》卷7,北京:中华书局,2002,第187、188页)盖历数不可改,周以后当正黑统,汉人既不以秦当之,故不得不推孔子《春秋》也。
[19] 苏舆:《春秋繁露义证》卷1,第28页。
[20] 苏舆:《春秋繁露义证》卷6,第157、158页。
[21] 《礼记·表记》则曰:“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先禄而后威,先赏而后罚,亲而不尊。其民之敝,蠢而愚,乔而野,朴而不文。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其民之敝,荡而不静,胜而无耻。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其赏罚用爵列,亲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惭,贼而蔽。”又曰:“虞、夏之道,寡怨于民。殷、周之道,不胜其敝。虞、夏之质,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胜其质。殷、周之质,不胜其文。”此皆以文、质论三代王道之异同。南海以一朝得一统之法,而孔子道大,通三统,是以一统之法虽亦圣人之法,然终则有弊,当循环参用之。盖康氏以《公羊》三世说明人类进化之理,以三统说明孔子制作之全体也。是以晚清保守派,不过弊于所习,各尊所闻,安于一统一世之制,至见西洋之制则惊诧之,不知实出于孔子升平、太平之制也。
[22]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9,《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114页。
[23] 南海因释“儒”之名义曰:“盖孔子改制后,从其学者皆谓之‘儒’。故‘儒’者,譬孔子之国号,如高祖之改国号为汉,太宗有天下之号为唐,艺祖有天下之号为宋,皆与异国人言之。至于臣民自言,则云皇朝、圣朝、本朝、国朝,人自明之,不待称国号也。”(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康有为全集》第一集,第414页)盖孔子改制,当一代新王,是以“儒”称,自别于前朝,益明孔子当素王之义也。
[24]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2,《康有为全集》第三,第8页。
[25]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3,《康有为全集》第三,第21页。
[26] 康有为:《桂学答问》,1894年,《康有为全集》第二,第18页。
[27] 关于中国思想中的夷夏观念,柯文所论颇佳,以为“在鸦片战争前,中国人倾向于把中国看成一个世界,而非一个民族。所以,它不可能是某种更大的东西的一部分,例如法国可能视自己为欧洲的主要部分。如果说中国并未完全囊括‘天下’,那么,它起码囊括了‘天下’所有应囊括之物。……由于中国是一个自我包容的宇宙,所以对民族的概念极为陌生。中国人若要把中国视为一个民族,应先知道世界上还有某些非中国的价值,只有这样它们才能仅仅因为他们的民族性而尊重自己”。(柯文:《在传统与现代性之间:王韬与晚清改革》,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1页)其实,现代之国际关系理论,产生于十四、五世纪欧洲列强争衡的局面,然而,二战以后,随着美、苏两超格局的形成,各以“中国”自居,且以某种普遍价值相标帜,从而多少回到了中国古代那种“天下”观念。
南海改制,盖欲使中国进于大同也。其《孔子改制考》序言之曰:“孔子卒后二千三百七十六年,康有为读其遗言,渊渊然思,凄凄然悲,曰:嗟夫!使我不得见太平之泽、被大同之乐者何哉?使我中国二千年、方万里之地、四万万神明之裔不得见太平之治、被大同之乐者何哉?使大地不早见太平之治、逢大同之乐者何哉?……嗟夫!见大同太平之治也,犹孔子之生也。《孔子改制考》成书,去孔子之生二千四百四十九年也。”又谓孔子生于乱世,乃据乱而立三世之法,“不过其夏葛冬裘,随时救民之言而已”,然后世君臣,不过谨守孔子拨乱之制而已,且未能尽行之,至朱子大贤,“蔽于据乱之说而不知太平大同之义”,此两千年中国之末由进于大同太平之世也。(参见《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3页)是以南海改制,以西洋已进于小康、大同,故欲参用其法,使中国亦进乎此境界也。其后,全盘西化论勃起,迄至共产党“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大跃进”,皆以西方得进入小康、大同之“光明大道”,此所以为科学也,故欲尽法之。至于孔子,不过空存大同之理想,虽“垂精太平”,然究未显言之而已。
[28]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65页。
[29] 《公羊传》为康氏变法所资如此,故张之洞攻之曰:“平生学术最恶《公羊》之学,每与学人言,必力诋之。四十年前,已然谓为乱臣贼子之资。至光绪中年,果有奸人演《公羊》之说以煽乱,至今为梗。”(张之洞:《抱冰堂弟子记》,《张之洞全集》册十二,卷298,第10631页)张氏攻《公羊》如此,康氏乃谓“张之洞不读《公羊》”,又谓“张之洞不信《公羊》,不信孔子。……然千年来,岂以《公羊》作乱者哉?”(康有为:《驳张之洞劝戒文》,1900年12月,《康有为全集》第五集,第336、345页)朱一新亦痛诋刘申受、宋于庭之徒,以为当诛,“刘申受于邵公所不敢言者,毅然言之,卮辞日出,流弊其大”(朱一新:《答康长孺书》,《康有为全集》第一,第319页),“刘申受、宋于庭之徒,援《公羊》以释四子书,恣其胸臆,穿凿无理。仆尝谓近儒若西河、东原记丑而博,言伪而辨;申受、于庭析言破律、乱名改作,圣人复起,恐皆不免于两观之诛”。(朱一新:《复康长孺第四书》,《康有为全集》第一集,第327页)
其先,龚定庵据《春秋》,以为清廷当“自改革”,则与西夷之逼无涉也。南海发此议论甚早,1886年,其于《民功篇》中据《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之语,以为“更性移代”之改制,不足异而美之,当“早自变改”,则祖宗之基业万世可存。(参见康有为:《民功篇》,《康有为全集》第一集,第70页)
[30] 康有为:《上清帝第一书》(1888),《康有为全集》第一集,第183页。
[31] 然至1901年,清廷颁布新政上谕,即声称祖宗之法可变,谓“伊古以来,代有兴革,当我朝列祖列宗因时立制,屡有异同。入关以后已殊沈阳之时,嘉庆、道光以来,渐变雍正、乾隆之旧。大抵法积则敝,法敝则更,惟归于强国利民而已”。此谕示固与南海之论不殊,然犹谓“康逆之讲新法,乃乱法也,非变法也”。
[32] 康有为:《上清帝第七书》,《康有为全集》第四,第29页。
[33] 其时朱一新谓“法可改,而立法之意不可改”,盖以南海之变法实变先王之意也;又谓南海“不揣共作,而漫云改制,制则改矣,将毋义理亦与之俱改乎?”义理殊,则风俗殊;风俗殊,则制度殊,是以“治国之道,必以正人心、厚风俗为先,法制之明备,抑其次也”。(朱一新:《朱侍御复康长孺第四书》,《康有为全集》第一,第327、328页)朱氏此种担忧,不幸而言中矣,是以今之漫言改革者当慎之又慎矣。
[34] 康有为:《殿试策》,1895年,《康有为全集》第二集,第66页。
[35] 康有为:《上清帝第六书》,《康有为全集》第四集,第17页。
[36] 冯桂芬:《校邠庐抗议》,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自序。
[37] 冯桂芬:《校邠庐抗议》,自序。
[38] 康有为:《答朱蓉生书》(1891),《康有为全集》第一集,第323页。
[39] 朱一新:《朱侍御复康长孺第四书》,《康有为全集》第一集,第327页。
[40] 康有为:《答朱蓉生书》(1891),《康有为全集》第一集,第323页。南海又谓三统之制,西夷亦颇有同于中夏者,如其谓西夷尚白之类。(参见康有为:《春秋董氏学》卷5,《康有为全集》第二集,第370页)
[41] 同上,第324页。
[42] 康有为:《进呈〈日本变政考〉等书乞采鉴变法以御侮图存折》,1898年4月10日,《康有为全集》第四集,第48页。如南海论中西音乐,即以西洋音乐颇近于中国古乐,而古乐亡于中国久矣,故以西乐代替今乐,不过复中国之古乐而已。(康有为:《丹墨游记》,1904年,《康有为全集》第七集,第466、467页)
[43] 同上,第326页。
[44] 康有为:《春秋董氏学》卷6下,《康有为全集》第二集,第414页。又见《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卷6,《康有为全集》第六集,第179页。晚清革命党兴,即自足于前明十八省故地,盖严华夷之限故也。
[45] 转引自王尔敏:《晚清政治思想史论》,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第28、29页。
[46] 梁启超:《饮冰室文集》之一。
[47] 康有为:《春秋董氏学》卷6下,《康有为全集》第二集,第414页。
[48] 康有为:《春秋董氏学》卷6下,《康有为全集》第二集,第416页。
[49] 薛福成:《筹洋刍议》,《戊戌变法》册一,第160页。
[50] 叶德辉:《与刘先端、黄郁文两生书》,《翼教丛编》卷6。当时守旧派官僚莫不有此评论,若文悌谓康氏“专主西学,欲将中国数千年相承大经大法,一扫刮绝,事事时时以师法日本为长策”,又攻其“欲去跪拜之礼仪,废满汉之文字,平君臣之尊卑,改男女之外内,直似止须中国一变而为外洋政教风俗,即可立致富强.而不知其势,小则群起斗争,召乱无已,大则各便私利,卖国何难”。(文悌:《严参康有为折稿》,《戊戌变法》册二,第484、485页)
[51]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第780页。
[52] 康有为:《春秋董氏学》卷5,《康有为全集》第二集,第370、371页。
[53] 康有为:《大同书》第6,《康有为全集》第七集,第161页。
[54] 康有为:《论语注》卷9,《康有为全集》第六集,第445、446页。
[55] 廖平:《公羊补证》卷7。
[56] 廖平:《公羊补证》卷8。
[57] 廖平:《公羊补证》卷6。
[58] 廖平:《公羊补证》卷8。
[59] 廖平:《知圣篇》,载李耀仙编:《廖平选集》上册,第178页。
[60] 廖平:《知圣篇》,载李耀仙编:《廖平选集》上册,第180页。
[61] 文犹尊尊,质犹亲亲,文家尚等级,质家则尚平等,则中国之取法西方,盖损文从质之意焉。廖平别有一说,说西人“仪文节略,上下等威,无甚差别”,诚公羊家旧论也,然又谓西人之法与孔子前之春秋时相仿,而孔子改制,“设等威”,“贵贱等差斤斤致意”,则《春秋》尚文,又与公羊家素说相悖。(廖平:《〈知圣篇〉撮要》,《家学树坊》卷上,载李耀仙编:《廖平选集》下册,第621页)
[62] 不过,廖氏亦有用康氏之说者,其曰:“古者三代历时久远,由质而文,至周略备。孔子专取周文,故云用周以文。实则孔子定于周,文所未备,尚有增加,安得预防其蔽而反欲从质与?”(廖平:《经话》甲篇卷一,载李耀仙编:《廖平选集》下,第414、415页)又曰:“四代礼节由质而文,由简而详,至周乃少备。”(《经话》甲篇卷二,载李耀仙编:《廖平选集》下,第485页)盖廖氏亦以人类愈进愈文也。又曰:“旧表以今用质,古用文,今主救文弊,古主守时制。……前误也。孔子于周有所加隆,非因隆就简,惟求质朴。……文明日开,不能复守太素,非夏、殷旧制实可用,特为三统而改,继周不能用夏礼,亦不能用殷礼,踵事增华。夏末已异禹制,汤承而用之。商末已变殷制,周承而用之。周末又渐改,孔子承而用之。故有加文之事。”(《古学考》,载李耀仙:《廖平选集》上册,第120页)文、质之说异,亦廖氏初、二变不同之大端也。廖氏更以文质讲人类之进化,“开辟之初,狉狉獉獉,乃未至文明之纯朴,非君子所贵。文明之至,反于纯朴,乃为帝王盛业”。(《知圣续篇》,载李耀仙编:《廖平选集》上册,第269页)则未来之反于纯朴,犹马克思“原始共产主义”之说也。
[63] 康有为:《中庸注》,《康有为全集》第五集,第387页。
[64] 南海实兼取二说,“孔子改制,取三代之制度而斟酌损益之,如夏时、殷辂、周冕、虞乐,各有所取,然本于周制为多。非徒时近俗宜,文献足征,实以周制上因夏、殷,去短取长,加以美备,最为文明也。孔子之道,以文明进化为主,故文明者,尤取之子思所谓‘宪章文武’也。……即夏、殷更文,孔子亦不能从夏、殷而背本朝,以犯国宪也,何待发从周之说哉?”(康有为:《论语注》卷3,《康有为全集》第六集,第398页)
[65]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0,《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127页。
[66] 廖平:《知圣篇》,载李耀仙编:《廖平选集》上册,第189页。
[67] 廖平:《知圣篇》,载李耀仙编:《廖平选集》上册,第184页。
[68]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0,《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128页。
[69]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0,《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129页。
[70]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0,《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128页。
[71]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0,《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129页。
[72] 案,《论衡·须颂》云:“问说《书》者:“钦明文思”以下,谁所言也?曰:篇家也。篇家谁也?孔子也。然则孔子鸿笔之人也,自卫反鲁,然后乐卫,《雅》、《颂》各得其所也。鸿笔之奋,盖斯时也。”南海因曰:“说《书》自‘钦明文思’以下,则自《尧典》自《秦誓》,言全书也。直指为孔子,称为鸿笔,著作于自卫反鲁之时,言之凿凿如此。……今得以考知《书》全为孔子所作,赖有此条,仲任亦可谓有非常之大功也。存此,可谓《尚书》为孔子所作之铁案。”(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0,《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129页)
[73]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0,《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129、130页。
[74]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0,《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137页。
[75]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0,《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140页。
[76]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0,《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141页。
[77]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0,《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142页。
[78]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0,《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144页。
[79]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0,《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145页。
[80]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二十三,载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第65页。
[81] 傅杰编:《章太炎学术史论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第108页。
[82]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0,《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149、150页。
[83]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0,《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150页。
[84]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0,《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150页。
[85] 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10,《康有为全集》第三集,第1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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