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燕】挽联十三副悼金庸先生(并后序)

栏目:纪念追思
发布时间:2018-11-29 19:02:00
标签:金庸
孙海燕

作者简介:孙海燕,笔名孙齐鲁,男,西元一九七八年出生,山东鄄城人,中山大学中国哲学专业博士。现为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哲学与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儒家哲学、中国思想史、人性论等,发表学术论文20余篇,出版学术专著《陆门禅影下的慈湖心学——一种以人物为轴心的儒家心学发展史研究》。


 

挽联十三副悼金庸先生(并后序)

作者:孙海燕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九年岁次戊戌十月廿二日乙丑

      耶稣20181129

 



大侠从兹去,遗我在绝情谷底,雁门关外。

雄文自可留,吊公于烟雨楼前,汉水舟中。

 

金剑已沉埋,飞雪连天,武林从此失盟主。

苍龙早憔悴,腾渊破壁,云海终归是故乡。

 

桃花岛上,人琴遽杳,谁弹碧海潮生曲?

蝴蝶谷中,国手云亡,珍惜灵枢素问篇。

 

狂歌五柳前,英雄落寞,可有神雕负重剑。

大闹一场后,侠客远行,空余白马啸西风。[]

 

天龙寺内,剑气碧烟,老僧已死成新塔。

西子湖边,松风明月,小菊多情待主人。[]

 

神通弹指,微步凌波,凤凰气象终千仞。

笔阵连山,雄文溢采,说部风流遍九州。

 

巨擘显雄踪,射雕逐鹿,丹心碧血染明报。

黄钟奏大雅,落月停云,旧雨新知泣剑魂。


 

 

家国泯恩仇,几番书剑飘零,华山推魁首。[]

死生如旦暮,一曲江湖笑傲,秋叶作寒灰。

 

命世赖奇文,九州黎庶,忽尔同尊儒释道。

伏魔须慧剑,八部天龙,至今犹戒贪嗔痴。

 

煮酒论英雄,倚天拔剑,君临沧海一声笑。

推枰商国是,临阵挥毫,题破香江两万评。[]

 

云山多少相思,使我常圆,红袖书香侠客梦。

尘世几番欢爱,知公最赏,人间灯火海宁潮。

 

 


浩浩愁,茫茫劫,红颜化碧,大漠芦花飞翠羽。

明月缺,短歌终,铁剑凝尘,江天暮雨闭佳城。

 

书作连城诀,采三千年文史风流,到此终成正果。

人为侠客行,偕十五部英雄儿女,于今相忘江湖。

 

【附后序】

 

20181030日,著名武侠小说家金庸先生以九十四岁高龄,仙逝于香港。一代“大侠”老成凋谢,举国震悼,数不清的追怀文章,一时间涌现于各类媒体。

 

说来有一点冥冥中的巧合。得知金庸先生作古的消息时,我正坐在一次晚间返回家中的客车上,读着他的《倚天屠龙记》第三册“四女同舟何所望”一回,正为张无忌的表妹殷离在睡梦中低唱“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这首曲子而感慨,车内的照明灯突然熄了。掩了书放在一边,打开手机中的微信闲翻,忽地看到金庸先生于当日下午辞世的报道。脑中顿时出现一阵说不出的怅惘感,——这真真是“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连让我素来敬如天人的金庸先生也不例外!

 

多年来,我颇不喜欢“崇拜”“偶像”之类的词,尤其没有崇拜过时髦的歌星、影星之类。但不得不承认,现实中总有极少极少的人,他们人格的渊渟岳峙,学问的惊才绝艳,让你由衷地感佩倾倒,以至有高山仰止之叹。这种心向往之的崇敬感,真是浃髓沦肌,不仅会丰富你的精神生命,而且会给此生命以力量和方向。金庸先生,就是这样一位让我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人。这种崇拜,当然不是因为我对金庸先生本人有多少了解,而是因为他那些让天地失色、众生颠倒的武侠小说。

 

我对金庸武侠小说的痴迷,是从初中时期开始的,说起来完全称得上一场旷日持久的彻骨爱恋。最初,我倒并不专读金庸的作品,梁羽生、古龙等人的作品也读。但到了后来,对金庸小说渐渐有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钟情,其他人的武侠作品,觉得不是平庸无聊,就是冗长俗套,再也读不下去了。而今回想,这完全是一种奇异而狂热的阅读体验。个中的甘苦滋味,也实在难以尽叙。总而言之,金庸先生所编织的这一充满了刀光剑影、侠骨柔情的江湖世界,承载了我的“诗与远方”,让我这个出身农家的懵懂少年深陷其中,沉醉不知归路。在日常生活中,一个人也常常神游古今,脑中充满了远离现实的奇异幻想,以致表现出外人无法理喻的歌哭、傻笑和发呆。即便在睡梦中,也不时出现背负长剑,穿行于“白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的侠客形象。我同时还固执地相信,对于金庸小说,茫茫尘世中,一定还有如我这般情根深重的痴心爱人。

 

这种痴迷,在行动上最显著的表现,是我初中时就学着写武侠小说,幻想自己能有朝一日,也成为金庸先生这样的武侠小说家。不用说,金庸先生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诸部小说,一直是我心慕手追的无上宝典。只是这种“创作”,耗费了太多的时间精力,又多要偷偷摸摸地进行,与紧张的学业构成了很大冲突。在高中时,我患上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不能不说与此特殊经历有关。我的小说“创作”,从初中到大学,时紧时疏,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七八年。当时构思过的几部书稿,总共也写下了至少七八十万字,只是最终一部也没有完稿,更遑论出版发行了。其中的几本文稿,被高中的一位语文老师没收了,他说高考后会归还我。然而一直到大学毕业,我都没有找他索要,后来在一场饭局中遇见他,自然地聊起此事,他抱歉地说稿子已不慎遗失了。我也没有太多的遗憾,惟感谢他当年的一片好意。现在想来,那些文稿一定幼稚得可笑,因为自己除了缺乏必要的文学天分外,在当时尤其缺乏一个小说家应有的学养与阅历。令我感叹的是,这种少不更事的青春冲动,当年竟表现得如此深挚而热烈。而今思之,这段热血沸腾的轻狂岁月,本无所谓对与错,或幸与不幸,它已永远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岁月飘忽,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当遇到中学时的一些朋友,他们总不免语带沧桑地询问:你现在还写武侠小说吗?

 

倘若在今天,有人问我最崇敬的人是谁,我可能会举出孔子、佛陀这类影响人类千年的伟大圣哲。但像金庸先生这样,对我的人生产生如此具体而深刻影响的人,现实中也委实难找到第二个了(父母的影响当然更深,但是一种性质完全不同的影响)。读过金庸《神雕侠侣》的人,对书中的几位女子,如郭襄、程英等人,都不免有“一见杨过误终身”的感叹。对于我自己,也可算是“一读金庸误终身”。这种“误”,对我而言,同样是情非得已、甘之如饴的。有人说,金庸小说是中国传统文化最好的入门书,我对此心有戚戚。大学从中文系毕业后,我转而想考哲学专业的研究生,多少也因为对金庸小说的欣赏与领受,萌生了对儒、释、道等文化的亲切感。只是从此之后,我成为武侠小说家的青涩梦想,也就渐渐搁浅了。

 

近些年来,我对金庸小说,早不复有昔日的那份痴狂,但总体上仍乐此不疲,每有常读常新之感。出行之际,行囊中常会携带一册,以驱遣旅途的劳倦与寂寞。有时也不免在心底感叹,凡庸如我辈者,生活平淡死板得乏善可陈,今生有金庸的小说可读,藉此享受一种纵横驰骋的精神快慰,也算是上天的一大恩赐。无论如何,经过多年的耳鬓厮磨,金庸小说的精神世界,已与我少年时的青春梦想融为一体,难解难分,亦真亦幻,并深刻影响到我的性情及生存感受。书中的诸多人物情景,都沉淀为我记忆中的人生场域,让我得意时想起它,失意时想起它,登山临水时想起它,独倚西窗时想起它。这种精神世界,你要说它是成人童话也罢,说它是虚幻不实的意淫,甚至说它是精神鸦片也罢,在我却是心灵的避风港,精神的栖息地。

 

常有人提醒说,金庸不仅是武侠小说的大宗师,而且是成功的报业家,政论家,乃至社会活动家。在我看来,后者虽也难能可贵,但真正使他傲视今古、并得以不朽的,仍然是他那些天才焕发的武侠小说。从文学角度看,这些小说完全超越了雅俗的界限,在情节的引人入胜,文字的出神入化,人物性格的鲜明多样,尤其是对人性的深入洞察,对中国古典文化的那种厚积薄发、手挥目送的娴熟运用来看,堪称是登峰造极、前无古人的,在中国文学史上,自有江河万古的不朽价值。一些现代的文人学士,常奢谈古人遥不可及的风神,如谈起唐代诗人中的李白、杜甫,每恨不能与之生于同代。但至少在我心中,作为小说家的金庸先生,就是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李白、杜甫。

 

我也知道,对世界上的许多文学名著,譬如英国的莎士比亚,法国的巴尔扎克等人的作品,金庸先生也是崇尚有加、赞不绝口的。大约是文化隔阂的原因吧,这些文学名著,对我来说大多都味同嚼蜡(这或许是金庸小说的先入为主?),难以终卷。后来对西方文化多了一些了解,但又早已没有阅读的欲望了。现实生活中,当然有很多人不喜欢金庸的武侠小说,也有些人对古龙的作品喜欢更多些。但我始终坚信,就所达到的思想、艺术高度看,金庸小说不愧为世间第一流的文学作品。我甚至以为,在传统的四大名著中,金庸唯一没有超越的是《红楼梦》,至于《三国演义》、《水浒传》和《水浒传》,与其小说相比,则可谓互有短长。老实说,自我坠入金庸小说的艺术天地后,再读《水浒传》中的梁山好汉故事,固觉得接近现实,亦觉得面目可憎。

 

金庸先生辞世已经一月,每念及此,我内心仍不免余波荡漾。是哀痛惋惜吗?似是有,又似乎完全不是。照常理,金庸先生寿届九四,可算得享高年,更何况其平生阅历,水阔山长,一生事业又如此绚烂多姿,真堪称历史的异数。而今寿终正寝,实在称得上不折不扣的“喜丧”。最近几年,我常想到金庸先生的年龄,想到这位1924年出生在浙江海宁的文学泰斗。想到如他这般胸襟广大的仁智之士,辅以优越的医疗条件,跨过百岁大关并非奢望。有时又想他大侠垂老,英风不再,但热血尚温,与我们生活在同样的历史区间中,内心也便多了一份的慰藉与仰望。

 

“侠士虽去,余威犹存”。说到底,我对金庸先生辞世的反应,不过是一个资深“金粉”的内心震撼感。这种心情,使我禁不住想写点悼念文字。早前我曾有心写《金庸小说的人性江湖》一书,但种种限制,近几年内恐不能如愿。也想结合自己的儒学研究,撰一篇题为《金庸武侠小说的儒家精神》的论文,一时又无暇动笔。写篇报纸上常见的悼念文章吧,但不知道像我这样一个徒自一往情深,然而跟金庸先生没有丝毫交情的无名小辈,写出来的东西能不能有报刊发表。

 

忽见朋友的微信圈,有哀悼香港影星蓝洁瑛的挽联集。不由得心下一动,自己何不化整为零,试着为金庸老爷子撰写一些挽联,每天在微信中贴上一副,权当置三杯淡酒,一瓣心香,聊寄我内心郁结的云树之思呢?于是不揣浅陋,搜索枯肠,撰写了以下十三副挽联。这些挽联,主题无疑都在感叹金庸先生的仙逝,但在具体内容上,则将他本人身世与小说内容,以及我对他的憧憬之情,都统统交织杂融在一起了。何况此番悼念金庸先生,既是对这位文坛巨擘的慷慨送行,也是在追念自己的一段少年深情。呜呼,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愿我崇敬的金大侠,能在九泉之下安息!

 

孙海燕于清远燕知堂

 

20181129

 

注释:

 

[①]有人问金庸先生:人生该如何度过?他回答说:大闹一场,悄然离去。

 

[②]杭州西湖畔有金庸先生捐建的云松书舍,主体建筑为松风明月楼。

 

[③]“家国泯恩仇句,指金庸先生之父查枢卿在50年代被地方政府枪决一事。后来邓小平接见金庸,主动谈起金庸的父亲被杀一事,说:“团结起来向前看。”查良镛点点头,说:“人入黄泉不能复生,算了吧!”

 

[④]除武侠小说外,据说金庸先生尚写有近两万篇社评、短评,笔锋雄健,多能切中时弊。

 

 

责任编辑: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