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鸿森】段玉裁《说文注》成书的另一侧面——段氏学术的光与影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19-01-18 23:51:40
标签:《说文解字注》、《说文解字读》、乾嘉学术、段玉裁

段玉裁《说文注》成书的另一侧面

——段氏学术的光与影

作者:陈鸿森([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

来源:《中国文化》第41期

时间:孔子二五六九年岁次戊戌腊月初八日庚戌

          耶稣2019年1月13日

 

【提要】段玉裁自谓譔《说文注》之前,先纂有一540卷的长编,名《说文解字读》,然后据此长编檃括成《注》。本文详考段氏《说文注》成书之经纬,断定540卷长编之说事属子虚,其所以造为此说,实与当时江南学术圈传言其书剿袭他人之说有关。本文从段氏相关著作及友朋书札,考察《说文注》成书过程的一些纠葛,并对前述传言之虚实作出评断。

 

【关键词】 段玉裁 《说文解字注》 《说文解字读》 乾嘉学术

 

清代《说文》研究,有所谓四大家之说,即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桂馥《说文义证》、王筠《说文句读》、《说文释例》和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这四家之中,尤以段玉裁《说文注》创获最多,王念孙为段书作序,称其书「千七百年来无此作」,[1] 也就是自有《说文》以来,没有一本着作,能像《段注》那样卓荦千古。段书虽有不少武断之处,但他创通条例,发明许君说解,特别是由古音通形声、假借之邮,因声求义,使先秦、两汉古义粲然大明,一直到今天我们读它,还是觉得胜义纷出,益人神智。过去学者称它为清代汉学考据扛鼎之作,诚无愧色。

 

 

 

段玉裁像

 

段氏《说文注》于嘉庆十二年成稿,[2]后来陆续增补修订,这可从书中引证诸家之说看出。《段注》一篇上「三」字下引陈奂之说;[3]另外,「蕲」、「告」、「嚏」、「笠」字下引汪龙之说。[4]陈奂受业于段玉裁门下,在嘉庆十七年冬;[5]段氏与汪龙订交则在嘉庆十八年,[6]这是《段注》引书年代的下限,可见此书嘉庆十二年告成后,仍持续进行增补。由于卷帙庞大,加上段氏不断增改,全书三十卷直到嘉庆二十年五月始刻毕,[7]同年九月八日段氏病卒,享年八十一,距《说文注》全书刻成仅三、四个月,所以段玉裁注《说文》可说是终生以之。段氏除《说文注》之外,另着《古文尚书撰异》三十二卷、《诗经小学》三十卷、《毛诗故训传定本小笺》三十卷、《周礼汉读考》六卷、《仪礼汉读考》一卷、《六书音均表》五卷,并校勘群经《注疏》、《经典释文》、《国语》、《汉书》、《荀子》、《列女传》、《广韵》、《集韵》等书,可以说这一切譔着,都是为了成就《说文注》的奠基工程。因此,《段注》能够成为不朽名著,背后是一个学者孜孜矻矻,露纂雪钞,穷其一生精力,尽瘁于此。段玉裁六十岁以后健康情况并不好,他给刘台拱的信里,屡屡谈到他病中著述情况,从这些信札所述,可以说,《说文注》最终得以告成,凭借的是他过人的意志力和学术坚持。

 

历来有关《段注》的研究论著,可说汗牛充栋。但有个面向是过去学者未曾触及的,就是《段注》成书与当时江南学术圈的关系,有些是非公案,迄今并未厘清。我今天的报告,就是想从另一个侧面来观察《段注》成书的一些纠葛。

 

有关《说文注》成书经纬,段玉裁曾自述:

 

始为《说文解字读》五百四十卷,既乃櫽桰之成此注,发轫于乾隆丙申,落成于嘉庆丁卯。[8]

 

根据此文,他注《说文》之前,曾先纂有一本五百四十卷的《说文解字读》,然后在这基础上,隐括成为今本《说文注》三十卷。这项工作发轫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告成于嘉庆十二年(1807),前后历时三十二年。《段注》书后有一篇陈奂的〈跋〉,〈跋〉中也有相应的说法:

 

先生自乾隆庚子(四十五年)去官后注此书,先为长编,名《说文解字读》,抱经卢氏、云椒沈氏曾为之序,既乃简练成《注》。海内延颈望书之成,已三十年于兹矣。[9]

 

陈奂〈跋〉中谈到,段玉裁乾隆四十五年从四川辞官回到江南,开始注《说文》,先为长编,名《说文解字读》。段、陈两人之说,具体年代虽有出入,但并不矛盾。段氏发轫于四十一年之说,指他开始纂辑《说文解字读》之年;陈奂的说法,指的是段氏乾隆四十五年辞去巫山知县后,开始专力注释《说文》。段玉裁(1735-1815)、陈奂(1786-1863)两人相差五十一岁,陈奂嘉庆十七年冬受业于段氏门下,这一年段玉裁七十八岁,已届暮年。陈奂着《师友渊源录》一书,书中谈到段玉裁事迹有不少错误,可见陈奂对段氏早年事迹,其实了解并不深。陈奂〈跋〉中所述的「先为长编,名《说文解字读》,既乃简鍊成《注》」,以及卢文弨、沈初曾为《说文解字读》作序,这些说法似乎得自段氏叙述,陈奂未必亲见这一本五百四十卷的长编。(详下)由于五百四十卷长编之说,出自段玉裁夫子自道,又经过陈奂补述于后,所以历来研究《说文》学史,以及段氏学术的学者皆承用此说,并无异辞。

 

在进入正题讨论之前,我想先谈谈段氏研究《说文》的脉络。段玉裁现今存世的《说文》著作,除《说文注》外,另有嘉庆二年夏、秋间与周锡瓒、袁廷檮合校的《汲古阁说文订》一卷,以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傅斯年图书馆所藏的《说文补正》钞本、北京国家图书馆所藏的《说文解字读》残本。通过这几种刊本、钞本的考察,我们对段玉裁《说文》研究的进程,可以有较深入的了解。

 

《汲古阁说文订》主要依据苏州地区几位藏书家的收藏,如王昶所藏宋小字本《说文》,周锡瓒所藏另一种宋本,以及叶石君(万)、赵灵均(均)旧藏两种不同的宋钞本,外加宋刊、明刻两种《说文五音韵谱》,和《集韵》、《类篇》所引徐铉旧文,用以校勘当时通行的毛氏汲古阁本《说文》之妄改,借以恢复徐铉本的旧貌。这书成于嘉庆二年,段玉裁在此之前虽也曾校过《说文》,但限于条件,他主要依据的是他校法和理校法;荟聚各种《说文》善本进行校勘,则始于嘉庆二年。

 


《汲古阁说文订》书影

 

史语所傅斯年图书馆藏的《说文补正》是个钞本,不分卷,前后无序跋,共九十叶,计249条,其中有几条重出,所收之字前后并无序次,大概是段氏平居校理《说文》,随就考证所得条录而成的札记。《补正》主要内容有二,一是增补今本《说文》的缺脱,凡许慎说解出现的文字,今本《说文》无篆字的,段氏均认为是今本脱漏,因此以意补之。这些增补之字,在我们下面将谈及的《说文解字读》里,段玉裁则改依江声之说,认为许慎「解说内或用方言俗字」,[10]其字未必皆在《说文》9353字之中,不烦费事增补。《补正》大部分条目还是在校正许书文字的譌误,少数是考释古义。这些文字校勘工作,主要根据《尔雅》、《毛传》,以及《玉篇》、《释文》、群经义疏、两《汉书》注、《文选注》等书所引《说文》为依据。水部之字,则多依《汉书‧地理志》校改;还有一些条目是段氏以意改之,并无文证。根据我的考证,《补正》应该是段玉裁在四川任官时所撰,这个钞本钤有两方吴省钦的印章,应是吴氏旧藏。吴省钦乾隆三十七年十二月由翰林院侍读外放四川学政,翌年二月到任。[11]当时段玉裁任四川富顺知县,两人在四川任职时颇有交往,段氏自撰的〈六书音均表序〉,即托名吴省钦作。[12]吴氏乾隆四十二年秋任满,十二月一日离蜀回京,[13]此后段、吴两人即无往来记录,因此,我们可据以推断:傅斯年图书馆所藏这个钞本应该写成于乾隆四十二年冬以前。

 

段氏何时开始从事《说文》研究?刘盼遂编的《段玉裁年谱》并无记载。今据段氏所编《戴东原年谱》乾隆二十年条载:

 

是年以《方言》写于李焘《许氏说文五音韵谱》上方。……玉裁自庚寅、己丑假观,遂携至玉屏。壬辰入都,拜先生于洪蕊登京寓,先生索此书。……玉裁旋入蜀,竟以道远难寄,藏弆至今。然假此书时,未知重《方言》也,乃始将读《说文》耳。[14]

 

庚寅、己丑为乾隆三十四、三十五年,据段氏自述「假此书时,乃始将读《说文》」,可知段玉裁开始读《说文》在乾隆三十四、五年间。另据四十年十月段氏〈寄戴东原先生书〉,信末谈到:

 

玉裁入蜀数年,幸适有成书。而所为《诗经小学》、《书经小学》、《说文考证》、《古韵十七部表》诸书,亦渐次将成。今辄先写《六书音均表》一部,寄呈座右,愿先生为之序。[15]

 

这里提到的《说文考证》,指的应该是《说文补正》这类考证札记。通过《补正》钞本,我们可约略看出段氏早年研究《说文》的心得和造诣。

 

北京国家图书馆所藏的《说文解字读》(以下简称「北京本」),存卷一至卷六,及卷八,共七册。《说文》本文共十四篇,第十五篇为〈说文叙〉。北京本每篇为一册,则原书至少有十四册,现缺其半。此书1995年曾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影印出版,许嘉璐先生作序,并由朱小健、张和生两位教授加以点校。此本卷首有王念孙弟子王萱铃题识,和段玉裁女婿龚丽正,也就是龚自珍父亲的题款。王萱铃题识说此本「首八十八翻为懋堂先生手书」,其说不知何据?依我所见段氏手稿和书札笔迹,以及《说文补正》几处段氏批语,二者字迹显然不同,这应该是个传录本。此本卷首冠有乾隆五十一年中秋前三日卢文弨的〈序〉,次为沈初〈序〉,未署年月,即前引陈奂〈跋〉中所说的「抱经卢氏、云椒沈氏曾为之序」。但北京本和段玉裁所说的五百四十卷「长编」,二者性质显然不同:

 

1.北京本依《说文》十四篇,每篇各为一册;但每篇之内各部连属,并无分部独立的痕迹。

 

2.《说文》分540部,北京本并非每部皆具。张和生、朱小健合撰的〈《说文解字读》考〉一文曾统计:以现存《说文解字读》七册和《段注》相应各篇比较,《段注》此七篇共267部,4751字;北京本仅有181部,1297字。[16]

 

3.北京本每部之内,并非《说文》所有之字俱全。如《说文》一篇下艹部共445字,重文31字,北京本仅有103字;《说文》二篇上口部共180字,重文21字,北京本只有24字;辵部118字,重文30字,北京本仅22字;足部83字,重文4字,北京本仅19字;三篇上言部247字,重文32字,北京本仅有39字。

 

从这三点看来,北京本不象是长编性质,毋宁更近于条考式札记。

 

我曾将傅斯年图书馆所藏的《说文补正》和北京本相应部分加以比较,可以看出《补正》考正文字各条,多被迻录在北京本之上;亦有两条并列,即《补正》之外,另有后来新撰的考证或增订之条,两条并陈,以待日后论定者;其中北京本大幅改动的仅有数条。可见北京本系由《补正》之类的札记,加上后来考订所得,增益而成,其条目较《补正》增加甚多,由此可见这一阶段段氏《说文》研究的进展。但北京本列字并非全依《说文》原书次第,有少数淆错之处。另外,如刚才提到的,不少条目详略并陈,未及删并为一;也有同一字两条并列,前后异说,未及删正统一者。根据这些特点,可以看出北京本还不是最后定本。

 

北京本成书年代,学者并未作深入讨论。我们可以根据几个内证和旁证,来推定它的着成年代。其一、攴部「斁」字条批评王鸣盛《尚书后案》之误:

 

《周书‧梓材》:「惟其斁塈茨」、「惟其斁丹雘」,《正义》曰:「二文皆言『斁』,即古『涂』字。」……近王光禄凤喈《尚书后案》昧于《正义》所云「〔二文〕皆言『斁』」,乃据《说文》「雘」下引「丹雘」,改为「二文皆言『』」,非也。斁得音徒者,如「彝伦攸殬」读当故反,「于菟」亦作「于择」,皆「睪」声字也。丙午正月三日识于经韵楼。[17]

 

这一大段文字亦见于段氏《古文尚书撰异》卷十八,[18]其中「近王光禄凤喈《尚书后案》」十字,《撰异》作「近人」,其余文字皆同。北京本除「斁」字条标示年代外,人部「代」字一条,文末也有纪年,作「丙午闰七月」,[19]「丙午」为乾隆五十一年。我们刚才提到,北京本书前冠有乾隆五十一年中秋前三日卢文弨〈序〉,包含这〈序〉前八十八叶既然出自同一人手笔,这意味北京本全书誊写必在五十一年中秋以后。

 


《尚书后案》书影

 

其次,艹部「芘」字条引述王念孙《说文》校语,[20]段、王结识订交有具体年代可考。根据王念孙〈答江晋三论韵学书〉所述:

 

己酉(五十四年)仲秋,段君以事入都,始获把晤,商订古音。告以侯部自有入声,月、曷以下非脂之入,当别为一部;质亦非真之入。又质、月二部皆有去而无平上;缉、盍二部则无平上而并无去。段君从者二(谓侯部有入声,及分术、月为二部),不从者三。[21]

 

段氏因为祖坟争地,与人发生冲突,缠讼多年,五十四年八月曾一度避难入都,冬间始返,[22]此为段、王初次见面。王念孙《说文》校语并未付梓,王氏曾把《说文》稿本送给段玉裁,这点我们后面还会谈到。「芘」字一条是驳王念孙之说的,我们可以肯定「芘」字这条必写于五十四年秋冬以后,当然这也意味着北京本着年成代必在乾隆五十四年秋冬以后。

 

第三,段氏《古文尚书撰异‧序》曾言:

 

乾隆四十七年,玉裁自巫山引疾归,养亲课子之暇,为《说文解字读》五百四十卷;又为《古文尚书撰异》三十二卷,始箸雝涒滩(按五十三年戊申),迄重光大渊献皋月(五十六年辛亥五月)乃成。[23]

 

根据这段自述,可知段氏从四川辞官回江南后,乾隆四十七年到五十六年这十年间,他最主要的譔述工作是《说文解字读》和《尚书撰异》。段氏此处并未明言《说文解字读》成于何年,前面所引四十年冬段玉裁致戴震信中谈到,他在四川任官时着《尚书小学》、《说文考证》等书,《古文尚书撰异》和《说文解字读》自然是在这两书的基础上扩充而成。段氏除《尚书》外,另着有《诗经小学》一书,今本仍沿用旧名。《尚书小学》何以要改名《古文尚书撰异》?原来,段玉裁乾隆四十五年辞官,第二年回到江苏,归途特地到南京锺山书院拜访钱大昕,当时钱氏主锺山讲席。在《洪范‧撰异》里,段玉裁曾经追忆:

 

辛丑(四十六年)之四月,自四川引疾归,途谒钱詹事于锺山书院。……忆詹事又言:「考证果到确处,便触处无碍,如东原在都门分别《水经》与郦《注》,得其体例,涣然冰释。」余闻其说,即闭门校此书,一一与合辙。今以玉裁分别今文、古文者告之詹事,当亦为之大快也。[24]

 


钱大昕像

 

《古文尚书撰异》有两大内容,一是校订文字、考释古义,即《尚书小学》原来的性质;另外则是创通条例,分别汉代今、古文《尚书》经字异同。从上引《撰异》文末两句,可以感受到段氏当时兴奋之情。钱大昕「得其体例,涣然冰释」的说法,给了段玉裁很大的启发,在《说文注》里随处可见段氏创通许书、发凡起例之用心,这种探索许书条例的作法,其实在北京本已可看到;《周礼汉读考》更是推求「汉读条例」的创辟之作,段氏依据郑玄《周礼注》的训诂用语,分析「读若」(读如)、「读曰」(「读为」)和「当为」(「当作」)三组训诂用语内涵之异同。《说文解字读》和《古文尚书撰异》譔着年代相近,我们比观两书,可以清楚看到:《说文解字读》涉及《尚书》文字时,段氏常刻意分析今、古文经字异同;另有不少条目,两书互见,以北京本玉部为例,「瑁」字条段氏驳虞翻论郑玄解《尚书》违失一段,文字与《顾命‧撰异》全同;[25]「玪」字条论「伪《古文尚书》作『璆琳』,郑注《尚书》作『璆玪』」一条,亦见于《禹贡‧撰异》;[26]「玭」字条校改许书「玭珠之有声」五字,当作「玭,蚌之有声者」六字,同样见于《禹贡‧撰异》;[27]前面提到的「斁」字一条,也是一例。段氏《尚书撰异‧序》,虽说《说文解字读》创稿于乾隆四十七年,但从北京本与《撰异》存在不少文字雷同的条目这点来推敲,加上前引王念孙「芘」字一条,可知北京本写成年代不得早于乾隆五十五年以前,甚至在《尚书撰异》五十六年成书之后。一些学者根据卢文弨〈序〉末署五十一年八月,即认为《说文解字读》成于乾隆五十一年,恐怕过于轻断。

 

前面提到,《尚书撰异‧序》所说的《说文解字读》,是个五百四十卷的长编,这和北京本仅是一些条考式的札记,二者性质很不相同。北京本《说文解字读》为周叔弢先生旧藏,1952年连同一些善本秘籍共715种,2672册,一同捐赠北京图书馆,但这钞本一直未被外界所知。北京本见知于世,最早是由日本学者阿辻哲次于1981年先后发表两文介绍于世,一是〈北京图书馆藏段玉裁说文解字读初探〉,刊于《日本中国学会报》第33集;[28]另一篇为〈北京图书馆藏段懋堂说文解字读について〉,刊于《东方学报》第53册。[29]在后一文,阿辻氏同时钞录了北京本前面六十几叶。阿辻氏考证,他认为北京本并不是《说文解字读》原书,真正的《说文解字读》应该另有其书;而北京本书前所冠的卢文弨、沈初两〈序〉,他认为是从他书迻录来的。阿辻氏说北京本不是五百四十卷的《说文注》长编,这话自然不错;但说北京本不是《说文解字读》原书,则极唐突。我们看北京本书前所冠卢文弨〈序〉说:

 

吾友金坛段若膺明府,于周秦两汉之书,无所不读;于诸家小学之书,靡不博览而别择其是非。于是积数十年精力,专说《说文》,以鼎臣之本颇有更易,不若楚金之本为不失许氏之旧。顾其中尚有为后人窜改者、漏落者、失其次者,一一考而复之,悉有左证,不同肊说。详稽博辩,则其文不得不繁。然如楚金之书以繁为病,而若膺之书则不以繁为病也。何也?一虚辞,一实证也。盖自有《说文》以来,未有善于此书者。[30]

 

另外,沈初〈序〉言:

 

吾友段若膺明府,博学好古,既梓其所着《音韵表》以传世矣;复得见其《说文解字读》一书,订其舛譌,别其同异,辨其是非,证以金石文字与周秦以下诸子百家之记载,条分而缕析之。于徐氏之说,精核而详定之,诚为叔重之功臣已。……况《说文》尚是篆体,汉之去周未远也,叔重之书,后世之信而可从者莫是若矣。第为后人窜改缺漏,则非得博闻卓识者为之考核精审,以定厥宗,犹有遗憾焉。今得明府书出,助经文之诂训,作后学之津梁,固非《玉篇》以下为字书者所能窥测其涯涘者矣。[31]

 

细读两家〈序〉文,完全没提到段玉裁有为《说文》作注的意图,此点至关重要。卢、沈两家推许段氏《说文解字读》的成就,主要在考正今本《说文》窜改、漏落,和列字前后失次,「订其舛譌,别其同异,辨其是非」,以还许书之旧。两家〈序〉中所言,与北京本内容若合符节,因此,说北京本不是《说文解字读》原书是说不通的。但段氏在北京本之外,到底有没有另一个五百四十卷的长编存在?我认为此一长编事属子虚,并不存在。

 

《说文》正篆有9353字,分为五百四十部,则所谓五百四十卷长编,我们会有一个印象,它应该是依《说文》部次,每部自为一卷,每卷各字之下(或大部分的字下),荟集有关许君说解「文字校订、字义考释以及字体结构分析、字音审订」等相关材料,汇成长编。而所谓「简鍊成注」,则是依据这些先期的考释材料,删繁就简,撰成《说文注》。我们下面将论证,无论从时间上来推考,或从事理上分析,段氏注《说文》之前,不可能在北京本之外,另有余暇,再纂录一本五百四十卷的长编。

 

段玉裁譔着《说文注》过程,在他给刘台拱(端临)的手札里有详细的记述。这些手札,撰写当时未必料到会流传后世,今天却成为我们考证《段注》成书始末最可靠的史料。现存段氏与刘台拱书札有三十几封,刘盼遂《经韵楼文集补编》收录了三十一通,部分原件现藏东京国立博物馆,其中有两封是刘盼遂《补编》失收的。[32]要讨论《段注》成书原委,应先确定段氏开始注《说文》究竟始于何年?刘盼遂《段玉裁年谱》将此系于乾隆五十九年,[33]其依据为《补编》卷下〈与刘端临第九书〉:

 

弟近日于《说文》,知属辞简鍊之难;考核于素者,则固不误者多也。「禂」字下小徐引《诗》「是禡是禂」,大徐乃入之许君正文;《尔雅》及杜子春引《诗》皆作「既伯既祷」也。刘春浦之覼缕,乃徒多事耳,故知读书最难是得善本也。「卟」字下引《书》「卟疑」、「禜」字引《记》「雩禜」,其误正同。大约示部既成,义例便可定。[34]

 

我们知道:《说文》一篇上,一部居首,其次是上部,示部第三,玩味信中「近日于《说文》,知属辞简鍊之难」,以及「大约示部既成,义例便可定」两文,可以推知,这信确为段氏开始「将《说文解字读》隐括作《注》」后不久所撰;但刘氏将此信系于乾隆五十九年,则颇可商搉。按此信谈到:

 

次儿初意不欲其秋试,近日始拘于俗见,令其观场。但恐科举甚艰,惟大兄进而教之。二舍弟之子鼎同录遗。鼎读《春秋胡传》颇熟,远不及也。……月底梓人将到,《尚书》之刻不能已矣。东原师《集》已刻成,费而不佳,俟刷印后再奉送海内同志。……新刊《释文》,繙阅有不惬之处,恨不得暇全校之。

 

《戴东原集》刻于乾隆五十七年,由臧庸、顾明任校讐之役,但此书刻成后,段氏发现书中文字颇有譌误,因此这年八月另作〈校记〉附刻书后,[35]故此信说戴《集》「刻成费而不佳」。五十七年为大比之年,即壬子科乡试,这和信中所言段首次乡试之说正合。此信信末仅记「初五」两字,今据信中段赴试,「惟大兄进而教之」,及信末「小儿一切,务恳留神」之语推绎,刘台拱时任丹徒县训导,这信应是段赴江宁乡试时面呈刘台拱的。信中谈到段兄弟未参与录科,因此,乡试之前须先经学政补试「录遗」,遗才补考须于七月末以前完成,则此信应为五十七年七月五日所撰。信中谈及「梓人将到,《尚书》之刻不能已」,按《古文尚书撰异》成于五十六年五月;七月,段氏游常州,以《撰异》书稿请臧庸代为校讐,[36]翌年全书写定,将谋付刻,年月正合。而所谓「新刊《释文》」,则指卢文弨抱经堂刻本,卢氏〈重雕经典释文缘起〉文末署五十六年九月既望,[37]大概五十七年全书刻成,段氏这年春夏间始见其书,「繙阅有不惬之处」,与此札年月亦合。刘盼遂始则将段刻《戴东原集》误系于五十八年秋,[38]然五十八年并无乡试,因此又将信中所言「秋试」认为是「甲寅恩科」,[39]故系于五十九年;然此则与段刻《戴集》年月枘凿不合。[40]这信既然是五十七年七月所撰,我们可据此推定,段玉裁始注《说文》应在五十七年夏。因此,段氏如有另一本五百四十卷《说文解字读》长编,自然应该成于五十七年夏注《说文》之前。

 

 

 

《戴东原集》书影

 

我们将前面所述几个时间点再作确认:(1)据卢文弨、沈初两〈序〉观之,至少乾隆五十一年秋,段玉裁尚未有为《说文》作注的意图。(2)从现存《说文解字读》「芘」字一条,可以确定北京本写成年代,必在五十四年秋以后。(3)五十三年到五十六年五月之间,段氏主要从事《尚书撰异》的著述工作。(4)段氏因为祖坟迁葬,新阡未与地主商定,至于动武,段父被殴伤,段玉裁则由本县提控,这事一直缠讼到嘉庆四年七月,段家迁坟改葬,五年春才告结案(详下)。依据《年谱》所载,乾隆五十八年以前,段氏生活一直处在不安定状态:五十四年八月入都,其冬由北京南返;五十五年春夏之交,客游武昌,在湖广总督毕沅幕;五十六年七月,游常州;五十七年夏,刻《戴东原集》成;十月,举家迁居苏州。[41]因此,从时间上来看,段玉裁在乾隆五十五年北京本誊写清本之后,至五十七年夏注《说文》之前,不可能有余裕从事另一本五百四十卷长编巨帙的纂辑工作。其次,从事理上来看,北京本至早五十五年誊写清本,尚未删汰录为定本,随又另起炉灶,重编另一本五百四十卷的长编,情理上也不好说。《经韵楼文集补编》收录一通段氏寄赵怀玉的短札,这信至关重要,但一直为学者所忽略,信中全文为:

 

弟日来删定《说文》旧稿,冀得付梓。东原师《集》刻虽成而多未妥,容日再寄。肃候近安,不一。味辛大兄先生座右,愚弟段玉裁顿首。[42]

 

前面谈到,《戴东原集》于五十七年夏刻成,赵怀玉闻讯,来信索求其书,段氏覆信应该撰于五十七年夏。[43]这短札传达了一个讯息,即这年夏间,段氏原拟「删定《说文》旧稿,冀得付梓」,其时《说文注》尚未着手为之,所谓「《说文》旧稿」,指的自然是北京本《说文解字读》一类成稿,可见段氏《尚书撰异》告成后,曾考虑将《说文解字读》重加删订,写成定本,以谋付刻。五十七年七月〈与刘端临第九书〉言「月底梓人将到,《尚书》之刻不能已矣」,推测《尚书撰异》五十六年五月成稿后,翌年全书写定,将付梓人;同时又拟「删定《说文》旧稿」,继《撰异》之后,次第付刻。而同一时间,段氏复分神另编一本五百四十卷的《说文》长编,这在情理上断无可能。因此,段氏注《说文》之前,曾纂有一本五百四十卷的长编,这个说法应该是段氏虚构的。〈与刘端临第九书〉所言「考核于素者,则固不误者多也」,自指北京本之类成稿而言。而段氏由「删定《说文》旧稿,冀得付梓」,到转念改注《说文》,这两封信都撰于五十七年,一前一后,时间是密接的。段氏动念拟注《说文》,首先应与邵晋涵《尔雅正义》刊行后受到高度评价有关,段玉裁致邵氏信中,推许「《尔雅正义》高于邢氏万万,此有目所共见」。[44]邵书的成功,促使当时深通故训小学者竞相从事,陈鱣着《说文正义》,乾隆五十四年已成初稿;[45]王念孙则于五十三年八月着手疏证《广雅》,五十七年这年,《广雅疏证》已成稿四卷。[46]段玉裁五十四年秋入都时,陈鱣同在京中,通过王念孙的介绍,段、陈二人订交,此后一直维持着密切的交谊。[47]我推测,乾隆五十七年段玉裁原拟刊刻《说文解字读》旧稿,但不久即转念改注《说文》,这种心理转折应与陈鱣有关,五十七年这年陈鱣《说文正义》已成书,段氏殆见其稿,[48]并不满意,因而产生「重为之注」的想法。

 

以下我们再从段氏《说文注》譔着过程,来印证这一本五百四十卷的长编事实上并不存在。现参据段氏与刘台拱书札等材料,将他五十七年夏开始注《说文》,到嘉庆十二年《说文注》初稿完成,这十六年间段氏工作进程排成简谱:

 

乾隆五十七年壬子段氏五十八岁

 

是年夏,始撰《说文注》。(〈与刘端临第九书〉)

 

八月,撰《戴东原集‧校记》一卷。(《戴集‧校记》段氏识语)

 

十月,因避金坛讼事,移家苏州。(刘盼遂《段玉裁年谱》)时钱大昕主讲紫阳书院,因得时时过从讨论。(《文集补编》卷上〈陈仲鱼简庄缀文序〉)

 

乾隆五十八年癸丑段氏五十九岁

 

自上年迄本年,由于金坛讼事,「心绪如棼,兼之外感,故心脉甚虚,少用心则夜间不能安宿;又左臂疼痛不可耐」,无法读书。(〈与刘端临第四书〉)七月十四日,〈第五书〉言:「弟数年来心事沈郁,故今夏病虽不重,而精力大改;兼之臂痛,未识医能治之否?私惧《说文》等书不能成。」

 

七月,始撰《周礼汉读考》,「拟秋间完功此书为善」。(〈与刘端临第五书〉)

 

按是年段氏搁置《说文》旧业而治《周礼》,盖《说文》卷一示部、玉部之字多涉及礼制、名物。〈第五书〉言:「弟坛邑事(按指金坛讼事)糜烂不可言。……心烦虑乱,潦倒不可言。」

 

九月,娶孙媳,为二子析箸。(〈与刘端临第五书〉)

 

是月,〈与刘端临第六书〉言:「弟近日看屋迁居,总不合意,甚矣其难,心绪棼如。亦复校正《仪礼》,颇有创见。……《周礼汉读考》亦已到〈秋官〉大半。……今年校得《仪礼》、《周礼》、《公羊》、《谷梁》二传,亦何义门、惠松厓旧本,将来携以呈政。」

 

按段氏所以分力校勘二礼二传,正为《说文注》积累训诂材料。

 

乾隆五十九年甲寅段氏六十岁

 

是年春,《周礼汉读考》六卷告成;继撰《仪礼汉读考》。(〈与刘端临第七书〉)

 

三月,从周锡瓒借得汲古阁影宋钞本《集韵》,以校曹楝亭刻本。(同上)

 

秋,校勘《毛诗》。

 

七月五日〈与刘端临第八书〉言:「弟本拟出门送考(按指送段赴甲寅恩科乡试),因患疮特甚,遂中止。……弟暑天不能出门,借得毛子晋影宋抄《集韵》校毕。目下有校《毛诗》之役,此间有宋本、有岳本、有宋版《注疏》,有山井鼎《考文》,种种对校,亦事之难得者也。讼事弟仰恃霖若兄,而竟失所恃,……只有同他一审而已。」又言:「弟精力甚衰,承尊意命完《说文》,此非一人帮做,一人帮写不可,幸为我筹之。……但总须《仪礼汉读考》成后,乃能动笔也。」据此,则今年校《集韵》、《毛诗》,注《说文》之事中辍。段氏倘真有一本五百四十卷《说文解字读》长编,正当汲汲从事,以期早日成书,不应多所旁骛。

 

八月,伤足,甚剧。(刘盼遂《段玉裁年谱》)

 

乾隆六十年乙卯段氏六十一岁

 

四月,至丹徒,晤刘台拱。(〈与刘端临第十一书〉)

 

七月,〈与刘端临第十一书〉言:「别来已七旬矣,归时颇自整顿,欲有成书。而脚痛之外,加之疮烂疥烦,展转两月,全废书本,可叹!」

 

按此札下文言金坛讼事:「五月内乃有五日、十二日频催到坛,近日又奉府移关到苏,使我劳劳。」又言:「奉上……《毛诗故训传》四本,此书凡硃笔注处,皆弟惬心贵当之言,最堪探讨。」则校《毛传》之役,是年夏业已告竣。

 

冬,《仪礼汉读考》未竟而辍业,重理《说文》。(〈与刘端临第十四书〉)

 

嘉庆元年丙辰段氏六十二岁

 

正月,成《说文注》二篇上。

 

是年正月,〈与刘端临第十四书〉言:「弟到今疮不痊愈。客冬至今,勉治《说文解字》,成第二篇之上卷,胸中充积既多,触处逢源,无所窒碍,言简而明。此书计三年可成,足以羽翼汉注,足以副同志之望,看来有必成之势矣。」

 

是春,赴句容,停留三四旬。四月,〈与刘端临第十五书〉言:《说文注》二篇下草稿尚未毕。

 

秋,《说文注》第三篇已毕。

 

九月一日,〈与刘端临第十六书〉言:「弟自立秋后颇健,每日得书一叶,《说文》第三篇已毕。中秋以后则又懈怠,看来五年内能成此书为幸,不能急也。……脚已坏而疮不绝,终日所苦者,惟查书之苦耳。……《说文》一书,赖吾兄促成之,然已注者十之三耳,故成之不易也。」

 

嘉庆二年丁巳段氏六十三岁

 

正月,病二十日。(〈与刘端临第十七书〉)

 

春,《说文注》至五篇下食部。(同上)

 

是夏,与袁廷檮、周锡瓒据王昶所藏宋小字本《说文》、周氏所藏宋本,明叶石君、赵灵均两景宋钞本,及《五音韵谱》宋、明二椠本,汲古阁《说文》初刻本,暨《集韵》、《类篇》所引徐铉说,校正毛氏汲古阁本先后剜改之失,成《汲古阁说文订》一卷。七月,序而刊之。(本书)

 

嘉庆三年戊午段氏六十四岁

 

七月,段氏弟子王国章为刻《周礼汉读考》六卷成。

 

《经韵楼文集》卷二〈书周礼汉读考后〉言:「戊午刻成,偶一复阅,则已有未确处。」

 

嘉庆四年己未段氏六十五岁

 

正月,大病。(〈与刘端临第十八书〉)月杪,复因祖茔讼事至金坛,四月初乃归。(《经韵楼文集补编》卷下〈与严九能书一、二〉,拙稿〈《段玉裁年谱》订补〉有考)

 

正月杪〈与刘端临第二十一书〉:「客冬弟以事到润,……别时未及面叩。到坛,至岁杪乃回苏,感冒寒病,近日稍甦,又将束装。……衰年心血已枯,心中不快特甚,……盖《说文》全书恐有难成者矣。近者又随家严至坛,了祖茔公事,不得已也。」此信言及「陈藩台又逝,此间少一知己」,按江苏布政使陈奉滋卒于嘉庆四年一月二十三日(《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一八五本传)又二月撰〈第十八书〉言:「弟于前月廿七日发一信,不知已收到否?」则此札一月廿七日撰。

 

本年《说文注》无甚进展。欲延臧庸、顾广圻襄助,事皆不果。迄中秋后,仅成二十叶。

 

是年段氏因春病及金坛讼事缠身,未能读书。〈与刘端临第十八书〉言:「弟正月大病初起,不得已复到金坛,事之无可如何者也。弟于学问深有所见,苦一切缠绕,不尽所长。……近来宿食不宁,两目昏花,心源枯槁,深惜《说文》之难成。」又言:「意欲延一后生能读书者相助完《说文》稿子而不可得。在东已赴广东,为芸台刊《经籍籑诂》;千里亦无暇助我,归后再图之。」〈第十九书〉言:「弟自冬入春,了无佳趣。由春多心病,不能读书。既不能读书,则一切不适意。」又〈第二十书〉言:「荏苒又过中秋,……弟近来微理旧业,然今年所成者二十叶耳。」

 

嘉庆五年庚申段氏六十六岁

 

四月,《说文注》迄无进展。

 

是年四月〈与刘端临第二十二书〉:「弟自度岁至今,未曾读书,于《说文》曾未落笔,总觉不能用心,盖蒲柳之质柔脆使然,此书殆恐不能成。」

 

秋,《说文注》大幅进展,已至八篇上。

 

七月,〈与刘端临第二十四书〉:「弟自四月以后,乃觉心疾霍然,成书七十余叶,才到第八篇人部、匕部竣事耳。日西方莫,恐其不成可惜,图迎臧在东相助,而未知其肯来否?」又言:「弟近拟为《仪礼汉读考》,庶使读《仪礼》所得,不付子虚。」

 

是年《说文注》成稿百四十页,第九篇已发轫。

 

是年冬〈与刘端临第二十六书〉:「入冬来,贱体大好,今年《说文》稿成百四十页,第九篇已发轫矣。」

 

嘉庆六年辛酉段氏六十七岁

 

春,病甚,《说文注》无甚进展,拟请王引之续成之。(〈与刘端临第二十七书〉,又〈二十九书〉)

 

秋、冬间〈与刘端临第二十八书〉言:「裁精力大衰,拙着恐不能成。……《诗经‧毛传》弟年来有所增益,可以成书。」(拙作〈《段玉裁年谱》订补〉)

 

是年为阮元参订《十三经注疏校勘记》,《说文注》仅成三叶。

 

十一月二十六日〈与刘端临第二十九书〉:「弟衰迈之至,《说文》尚缺十卷。去年春病甚,作书请王伯申踵完,伯申杳无回书。今年一年为他人作嫁衣裳,《说文》仅成三页。」(拙作〈《段玉裁年谱》订补〉)

 

嘉庆七年壬戌段氏六十八岁

 

是年为阮元审定《十三经注疏校勘记》。

 

嘉庆八年癸亥段氏六十九岁

 

六月,段父卒于苏州,年九十四。(刘盼遂《段玉裁年谱》)

 

冬,为阮元审定《十三经注疏校勘记》事竣,续理《说文》。

 

嘉庆九年甲子段氏七十岁

 

是年春,《说文注》尚有五卷未成。(拙稿〈《段玉裁年谱》订补〉)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段氏致刘端临手札云:「弟冬间稍可,至春乃入病境耳。去冬于阮公书毕,乃料《说文》,未注之五卷,不识能成否?」(拙稿〈《段玉裁年谱》订补〉原系于嘉庆十年,今改次于本年)

 

六月,与王念孙书:「弟七十余耳,乃昏眊如八、九十者,不能读书。唯恨前此三年为人作嫁衣而不自作,致此时拙着不能成矣,所谓一个错也。」(《经韵楼文集补编》卷下〈与王怀祖第一书〉)

 

嘉庆十年乙丑段氏七十一岁

 

五月二十二日,刘台拱卒。(刘文兴〈刘端临先生年谱〉)

 

十二月,请王念孙为《说文注》撰序。(拙稿〈《段玉裁年谱》订补〉)

 

嘉庆十一年丙寅段氏七十二岁

 

是年冬,《说文注》尚有二卷未成。(拙稿〈《段玉裁年谱》订补〉)

 

是冬〈与王怀祖书五〉:「弟夏天体中极不适,冬日稍可,当汲汲补竣。依大徐三十卷,尚有未成者二卷也(十二之下、十三之下),今冬、明春必欲完之,已刻者仅三卷耳。精力衰甚,能成而死则幸矣。……求序出于至诚,前函已详。」(《经韵楼文集补编》卷下)

 

嘉庆十二年丁卯段氏七十三岁

 

是年《说文注》全书稿成。(《说文注》卷十五下)

 

 

 

《段王学五种》之《段王学年谱》书影

 

从上列简谱可以看出,此《注》时作时辍,段氏寄刘台拱信中多次提到,深恐《说文注》不能终厎于成,因此,数度想请当时年轻精锐学者臧庸、顾广圻、王引之等人相助,完成其事,但皆未能如愿。最后,得到江声之孙江沅的协助,嘉庆十二年全书稿成;一直到嘉庆十八年冬,《说文注》刊刻将半,江沅才离去。[49]此书撰著过程,段氏一面慨叹《说文注》成书之难,一面则心多旁骛,屡屡转而研究他业。如五十七年夏开始注《说文》,翌年七月,段氏转而研究《周礼注》。五十九年春,撰成《周礼汉读考》六卷,随又续撰《仪礼汉读考》;其事未竟,又转而校勘《集韵》;六月,《集韵》校毕;又续校《毛诗》。这显示段氏《说文注》进行不久后,即遇到瓶颈。嘉庆元年正月,段氏寄邵晋涵书:

 

玉裁前年八月跌坏右足,至今成废疾,加之以疮,学问荒落。去年始悉力于《说文解字》,删繁就简,正其譌字,通其义例,搜转注、假借之微言,备故训之大义,三年必可有成,亦左氏失明、孙子膑脚之意也。[50]

 

从这信可知,他专力注《说文》在乾隆六十年。[51]给邵晋涵、刘台拱信中,他乐观地认为「此书三年可成」;但同年秋〈与刘端临第十六书〉谈到:「脚已坏而疮不绝,终日所苦者,惟查书之苦耳。」这几句话最可作为段氏注《说文》之前,先纂有一本五百四十卷长编的反证。在这信里谈到,《说文》「已注者十之三耳,故成之不易也」,不过半年时间,心境截然而异。可以说,他真正着手注《说文》后,才清楚意识到,北京本所荟聚的材料远远不敷使用,所以注示部、玉部时,不得不重肄郑玄《礼注》;五十九年校《集韵》、《毛传》,其实皆在积累训诂材料,因此,我不认为他注《说文》之前,先有一本五百四十卷的长编。

 

上列简谱有一特别值得留意之处。嘉庆五年四月,〈与刘端临第二十二书〉谈到:「弟自度岁至今,未曾读书,于《说文》曾未落笔。」但同年秋,段氏《说文注》忽然大幅进展,成书七十余叶,八篇上人部、匕部业已告竣;而冬间〈第二十六书〉谈到「今年《说文》稿成百四十叶,第九篇已发轫」,即三、四个月又成稿七十叶。此较之嘉庆二年春五篇下食部以后,即进度迟缓,前后大相迳庭。其中最主要的关键,即是嘉庆四年十二月,阮元《经籍籑诂》在广东刻成。[52]我们知道,《经籍籑诂》一书,搜采唐以前群经子史训诂旧义,可说是小学之渊海,此书刊行,给从事小学研究的学者带来莫大的便利。因此,要说段氏注《说文》之前有一个长编,《经籍籑诂》一书更足以当之。段氏嘉庆五年秋〈与刘端临第二十四书〉说到:

 

《经籍籑诂》一书甚善,乃学者之邓林也,但如一屋散钱未上串。拙着《说文注》成,正此书之钱串也。[53]

 

同信谈到:「弟自四月以后,乃觉心疾霍然,成书七十余叶。」段书大幅进展其故有二,一为金坛讼事了结;再则《经籍籑诂》适时刻成,一书在侧,〈第十六书〉所言「终日所苦者,惟查书之苦」,自可迎刃而解;且阮书每字「以本义前列,其引伸之义、展转相训者次之,名物象数又次之」,[54]所以王引之〈序〉称其书「展一韵而众字毕备,检一字而诸训皆存,寻一训而原书可识」,不惟节省检索之劳,从中可得到大量的文证,同时也便于寻讨字词本义、引申和假借的脉络。北京本原即长于考校文字传譌,而《经籍籑诂》则录有大量训诂语料,二者结合,才是段玉裁据以檃括作注的长编。

 

 

 

《经籍籑诂》书影扬州阮氏琅嬛仙馆刊本

 

谈到这里,诸位想必会问,那段玉裁何以要诡称注《说文》之前,先编有一本五百四十卷的长编?这牵涉到一桩公案,过去学者未曾论及。我们知道,乾嘉之际,家家许郑,江南学者研究《说文》,欲为《说文》作注、作义疏者大有人在,陈鱣着《说文正义》三十卷,钱大昭著《说文统释》六十卷,王绍兰有《说文集注》之作。严可均和姚文田合著《说文疏义》,也纂有《说文长编》,据严可均《说文校议‧叙》说:

 

嘉庆初,姚氏文田与余同治《说文》,……为《说文长编》,亦谓之《类考》,有〈天文算术类〉、〈地理类〉、〈艹木鸟兽虫鱼类〉、〈声类〉、〈说文引群书类〉、〈群书引说文类〉,积四十五册。又辑钟鼎拓本为《说文翼》十五篇,将校定《说文》,譔为《疏义》。[55]

 

另外,江声、王念孙也各有稿本;北方学者则有桂馥着《说文义证》。这些学者所着之书或成或否,有的成而未刻,有的半途而废。其中以段氏《说文注》声名最着,因此,江声、王念孙先后将自己的稿本送给段玉裁,这点我们下面将会谈到。严可均和姚文田合著的《疏义》也半途中辍,严氏将其中校订《说文》的材料,录为《说文校议》一书;所汇声类材料,严、姚两家各纂有《说文声系》之书。还有一些学者则专门从事某些专题研究,如钱大昕弟子钮树玉,着有《说文考异》、《说文新附考》等书。《考异》一书,专门搜集群书征引《说文》的材料,以订正今本《说文》文字传譌,用力甚专勤。钮氏曾将《考异》书稿就正于段玉裁,今本《段注》称引钮氏之说仅有六处,但有一些地方段氏采用其说,却未明言出自钮氏所校。因此段书出版后,钮树玉着《段氏说文注订》八卷,书中不少地方指出,《段注》校改之字,「盖本余说」、「全本余说」,如:

 

「桅」改为「栀」,余《新附考》有此说。[56]

 

」注云:「当删『』而存『』。」按此盖本余说。(卷三,页13)

 

」解改「一食」为「壶湌」,《注》又云:「按许所据,竟作『一食』未可知,似不必改。」按此盖因余说而改,不应又为骑墙之见。(卷三,页15)

 

」改为「濊」,盖本余说。(卷五,页17)

 

」改为「」,全本余说。(卷八,页15)

 

这种例子共二十余见,有几条钮树玉指证历历,看来段玉裁曾参用其说应无疑义。

 

段氏掩用他人成说之举,钮树玉并不是孤例。以王鸣盛为例,北京本引王氏之说共有三处,[57]「返」字条依用王说,「逑」、「斁」两条则辨正王氏之非。我们看段玉裁采用王说这条,《说文》辵部「返」字下引「商书曰祖甲返」,但今本《尚书》并没有「祖甲返」之文,段氏原先认为此句「疑许君见孔壁十六篇中《商书》语」,后来改从王鸣盛所校,北京本「返」字条末说:

 

壬寅岁(乾隆四十七年),见王光禄鸣盛《尚书后案》云:「《说文》引『祖甲返』,疑即〈西伯〉篇之『祖伊反』也,『伊』误作『甲』,而『返』与『反』则字通也。」王说为是,予前说非也。[58]

 

今本《段注》此文改作「祖伊返」,与王鸣盛之说正同,但段氏未提及王说,却说是依《集韵》校订的。[59]

 

再以钱大昕为例。钱氏是当时首屈一指的经史名家,他虽没有《说文》专著,但《潜研堂答问》和《养新录》里都有与《说文》相关的条目。二书刊刻在北京本之后,所以北京本有四处引及钱氏之说,皆出自《汉书考异》,这四条后来《段注》并未采用,今可不论。今本《段注》引用钱大昕之说共十五条,其中「免」、「衹」两条则是驳正钱氏之非。[60]但除这十五条外,段玉裁未标明钱氏而剿用其说者,仍历历可见。

 

以《潜研堂答问》为例,此书现收入《潜研堂文集》,但嘉庆四年《答问》单行先刻,见段氏〈与刘端临第二十书〉,[61]根据这信,段玉裁见过《答问》,当无疑义。《说文》人部说「吊」字「从人弓,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故人持弓,会敺禽也。」以古文字证之,知许君此说实望文生义,顾炎武《日知录》即驳其说「几于穿凿而远于理情」。[62]但钱大昕《答问》很巧妙地引《吴越春秋》「孝子不忍见父母〔遗体〕为禽兽所食,故作弹以守之」之文,为许慎解纷。[63]《说文》解释「吊」字字形固属附会,但钱大昕引《吴越春秋》作解,却是他的巧思和创意。《说文注》「吊」字下说:

 

《吴越春秋》:陈音谓越王曰:「弩生于弓」云云。按孝子敺禽,故人持弓助之,此释「吊」从人弓之意也。[64]

 

段氏完全剿用钱大昕之说,一见可知。另如女部「婎」字,大徐本说解作「姿婎姿也」,义不可晓;小徐本作「如婎姿也」,更不知所云。钱大昕始发其覆说:

 

问:「《说文》婎字注云:『姿婎,姿也。』此语难解。」曰:「『姿婎』即『姿睢』之异文,『姿』与『恣』通,释『姿婎』为『恣』义也。」[65]

 

检《说文注》「婎」字下云:

 

「恣」,各本作「姿」,今正。按心部:「恣者,纵也。」诸书多谓暴厉曰「恣睢」,睢读「香季切」,亦平声。睢者,仰目也,未见「纵恣」之意。盖本作「姿婎」,或用「恣睢」为之也。[66]

 

此注段氏亦剿袭钱大昕之说,极为明白。

 

再以江声为例,北京本引用江声之说共七见,其中「」、「柀」两条说的是同一事,即前面谈到,《说文补正》将许慎说解出现之字,凡《说文》未列篆文的,段玉裁皆以为今本脱漏,一一为之增补篆文、说解。但江声认为许书「解说内或用方言俗字,篆文则仍不载」,段氏接受他的意见,此说北京本凡两见,所以引用江说实际为六条。我们将北京本标明为江声之说的六条,与《说文注》一一核对,其中采用江声说者有四条,另两条段氏别立异说。但《段注》采用江声之说的四条,只有「」字这条明白标示本自江声,[67]其余「瓘」、「」、「」三条江声的创见,完全被段玉裁所干没,[68]这是摆在眼前,实实在在的例证。江沅〈说文解字注后叙〉说:

 

沅先大父艮庭征君,生平服膺许氏。着《尚书注疏》既毕,复从事于《说文解字》,及见先生(指段氏)作而辍业焉。沅之有事于校讐也,先征君之意也。[69]

 

则江沅襄助段氏《说文注》,实出自江声的好意。[70]孙星衍《平津馆文稿》中有一篇〈江声传〉,传中谈到:

 

〔江声〕为《说文解字考证》,及见段大令玉裁所着,多自符合,遂辍笔,并举稿本付之。[71]

 

《平津馆文稿》刻于嘉庆十一年,当时段玉裁健在,孙星衍说江声曾将《说文考证》稿本送给段氏,应该确有其事。从北京本引用江声校订《说文》六条胜义来看,江氏将稿本交付段玉裁,疑在北京本写成之前。而今本《说文注》全书引用江声之说者,亦仅七见,[72]但段氏袭用江声之说而不着其名,除北京本所见「瓘」、「」、「」三条之外,尚有可考者。我稍阅江声《尚书集注音疏》,其中校释、考订《说文》之处,有不少创解即为段氏所攘袭。以〈禹贡〉为例,段氏《尚书撰异》卷三「荥波既猪」条载:

 

江氏叔澐《尚书集注》「荧波」作「荧潘」,云:「据《说文》水部:『潘,水名,在河南荧阳。从水,番声。』言在荧阳,则与荧泽同处,故知此经之当作『潘』字。」玉裁始疑其说,今按《水经注‧济水篇》云云。……江氏谓潘、播、波三字同,故非无证。[73]

 

江声据《说文》「潘」字说解,断定〈禹贡〉「荥波」,古本《尚书》作「潘」字。《史记‧夏本纪》载录〈禹贡〉全文,日本所存天养古钞本《史记‧夏本纪》,恰如江声所说,此文正作「荧潘」。[74]天养古钞本应属唐人写本,其书所引孔《传》文字,往往与《尚书》敦煌残卷合,此「荧潘」一条可见江氏考订之精。今检《说文注》「潘」字,正剿袭江声之义,攘为己说。[75]另如《说文》氏部:「氏,巴蜀名山岸胁之旁箸欲落者曰氏。」许慎解「氏」字,文意颇不易通晓,《段注》云:

 

考「氏」亦作「是」,见《夏书》,〈禹贡〉曰「西倾因桓是来」,郑《注》云:「桓是,陇阪名,其道般桓旋曲而上,故曰桓是。今其下民谓阪为是,谓曲为桓也。(原注:各本误,今校订如此)」据此,则「桓是」即陇,亦可作「陇氏」昭昭然矣。古经传「氏」与「是」多通用,《大戴礼》:「昆吾者卫氏也」以下六「氏」字,皆「是」之假借,而《汉书》、汉碑假「氏」为「是」,不可枚数。[76]

 

其实引〈禹贡〉「西倾因桓是来」这句以解释《说文》「氏」字,也是江声的创见,段玉裁显然剽袭其说,何以见得?《段注》文中所引郑《注》「今其下民」两句,其实是江声以意校改,江氏《尚书集注音疏》说:

 

郑康成曰:「桓是,陇阪名,其道般桓旋曲而上,故名曰桓是。今其下民谓阪为是,曲为桓也。」声谓雝戎之人来此州者,道由桓是而来。古「是」、「氏」同字,巴蜀名山岸胁之崔旁着欲落者曰氏。〔疏〕……陇阪本名「是」,以其道般桓旋曲,故名之为「桓是」也。云「今其下民谓阪为是,曲为桓也」者,引时俗之偁,以证阪名「是」,曲偁「桓」也。《水经注》引此,作「今其下民谓是阪曲为般也」,似有舛误,以意改之。……云「巴蜀名山岸胁之崔旁着欲落者曰氏」者,《说文》氏部文,「山岸胁之崔」即阪也,此与郑云「其下民谓阪为是」正合,相证益确矣。[77]

 

可知「今其下民」两句,原是江声有意创通许、郑两家之说而「以意改之」,并无其他文献依据。段玉裁「氏」字注完全袭用江氏之说,却以一句「各本误,今校订如此」,冒为己说。从这些例证看来,《段注》剽袭江声之说者,想必不少,而段氏却极诋江声为「小学魔障」,[78]殊不可解。

 

而《段注》成书最可注意的,是它和王念孙之间的关系。王氏曾撰《说文考正》一稿,根据朱士端引王敬之之说,王念孙曾将《说文》稿本交付段玉裁:

 

王宽夫先生言其家大人石臞先生曾注《说文》,因段氏书成,未卒业,并以其稿付之。后先生见《段注》妄改许书,不觉甚悔。[79]

 

朱士端曾游王念孙之门,他转述王念孙次子王敬之的话,应非平空杜撰。我们前面提到,北京本「芘」字条引及王念孙之说,段、王初见于乾隆五十四年秋,因此王敬之所谓的「段氏书成」,指的应该是北京本前身,故北京本得以引及王氏之说。王念孙《说文》稿本今不可见,但王氏有关《说文》的札记,现存《段氏说文签记》和《说文解字校勘记》残稿两种。前者专纠《段注》之失,应该是王念孙读《段注》时随手所下的签识,王氏弟子将之条录成册,现有1935年《稷香馆丛书》本。从王念孙对《段注》的驳议看来,王敬之说乃父「见《段注》妄改许书,不觉甚悔」,似非诬言。

 

《说文解字校勘记》则是桂馥所钞,是个残本,仅存《说文》第一篇及第二篇之半,共119条,因此,此本书后许瀚〈跋〉推度「全书当有千余条」。北京本所引「芘」字一条,正在其中,[80]可以确证此为王念孙校本无疑。我曾将《段注》与王氏《校勘记》残本一一比对。各位知道,《说文》许君说解,大、小徐本时有参差,其解说字形,特别是谐声字,二徐时有改易之处。王氏以大徐为底本,《校勘记》中或存小徐之异,或据小徐订正徐铉之误。《段注》于二徐本参差处,很少讨论,其书或从徐铉,或从徐锴,看似无一定的义例可言。但参照王氏校本,我们可以清楚看出,凡王念孙辨证当从小徐各条,其精审无疑义者,《段注》皆依王说迳行改之而无论证。如艹部「莃」字条,王氏说:

 

「从艹,稀省声」,《系传》作「从艹,希声」。考《说文》「稀」字注云:「疏也。从禾,希声。」徐锴辨之云:「当言从禾、爻、巾,无『声』字,后人加之。爻者,稀疏之义,与爽同意;巾亦是其稀象。至莃与晞皆从稀省,何以知之?《说文》巾部、爻部并无『希』字,以是知之。」念孙按:徐锴以为莃、晞皆从稀省,故徐铉于此「莃」字注改为「从艹,稀省声」也。今考《说文》莃、唏、睎、脪、郗、晞、稀、俙、欷、豨、絺十一字并从希声;又「昕」字注云「读若希」,则本书原有「希」字明甚。今本无「希」,乃传写脱误,岂得谓本无此字乎?「稀」字而外,从希声者尚有十字,又可一一改为「稀省声」乎?此「莃」字注当从《系传》作「从艹,希声」,后放此。[81]

 

《段注》「莃」字条直接依小徐本作「从艹,希声」,[82]好像大徐本之误不辨自明,一望而可知。段书此例甚多,如禜、珣、瑞、毒、芸、藸、蘳、、葻、草、莫、葬、和、吺、趯、迈、随诸条,王念孙皆有考校,详为辨证。段氏此诸字皆依王念孙之说校改,《注》中并无论证。大概段玉裁对他人成说信而可从者,皆直接攘取,依其结论校改,这点钮树玉《段氏说文注订》屡屡言之:

 

1.「搜」下「茹藘」改为「茹芦」,当本余说,然无引证。(卷一,页3)

 

2.改「肭」为「朒」,《注》云:「各本篆作『肭』,解作『内声』,今正。」按余以《玉篇》及李善《文选‧月赋注》引,定「肭」当从肉。此既据改,不应全无引证。(卷三,页1)

 

3.「侮,伤也」,今改「伤」为「」。按余以《一切经音义》引及《广雅‧释训》辨「伤」乃「」之譌。今既改「」,不应无引证。(卷三,页17)

 

而最为可议的是,段氏辨正他人之非往往直指其名,北京本全书引用王念孙之说仅有「芘」字一条,便是驳王氏改「一曰芘茮木」五字为「一曰芘芣」之非;而其剿袭王氏之说者则绝口不提其名。按《段注》全书引用陈鱣之说仅艹部「葘」字一条,《说文》:「葘,不耕田也。」陈鱣说:「『不』当为『才』,『才耕田』谓『始耕田』,才、财、材皆训『始』。」段氏不以其说为然,谓「『不』当为『反』字之误也」,[83]与王念孙之例正同。今本《段注》明白称引王氏之说者只有八条,其中包含「芘」字批评王念孙说一条,但措辞较北京本隐微罢了。我们从其余七条引文来看,如「禾」字引王念孙说:

 

莠与禾绝相似,虽老农不辨。及其吐穗,则禾穗必屈而倒垂,莠穗不垂,可以识别。艹部谓莠「扬生」,古者造禾字屈笔下垂以象之。[84]

 

又韭部「」字下,《段注》:

 

王氏念孙曰:者,细碎之名,《庄子》言「粉」是也。[85]

 

又黑部「,黑有文也。从黑,冤声,读若饴字」,《段注》云:

 

王氏念孙曰:《淮南‧时则训》「天子衣苑黄」,高《注》:「苑,读『饴』之。」《春秋繁露》:「民病心腹宛黄。」皆字异而义同。[86]

 

从这些引例观之,王氏稿本似乎不仅校正文字而已。此类释义之条,倘未标名,则如羚羊挂角,无形迹可求;然由上引「禾」字一条,可以证知《说文注》艹部「莠」字下,段氏分别禾穗下垂、莠不下垂云云之说,[87]实亦袭王念孙之说。

 

因时间关系,最后举个有趣的例子,《小雅‧鹤鸣》「鹤鸣于九皋」,从唐石经以下,现存《毛诗》各本皆五字,段氏《毛诗故训传定本小笺》删去「于」字,注云:

 

古书引皆无「于」字,凡十四见,唐石「于九皋」,误。[88]

 

陈奂《诗毛氏传疏》承用其说,亦言:

 

《小笺》云:「古书引皆无『于』字,凡十四见,唐石经有『于』字,误。」[89]

 

但所谓「古书引皆无『于』字,凡十四见」,徧检段氏著作《诗经小学》、《说文注》及《经韵楼文集》均无其说,所以陈奂引段氏之说也未能指明其例。要校改唐以来相传经书旧文,不明举文证,只浑称引用次数,这在乾嘉学术著作中应属少见。原来,段氏此处系本钱大昕、臧庸之说。《十驾斋养新录》卷一「鹤鸣九皋」条言:

 

臧在东云:今本「鹤鸣于九皋」五字为句,案《史记‧滑稽传》、《论衡‧艺增篇》、《风俗通‧声音篇》、《文选》东方曼倩〈答客难〉、《后汉书注》五十九、《初学记》一、《白帖》一百九十四、《文选注》十三、又二十四、又四十三皆引《诗》「鹤鸣九皋」,无「于」字。贾昌朝《群经音辨》引《诗》亦无「于」字,是北宋人尚见古本也。唐石经有「于」字,今本并因之。(元注:瞿中溶云:「《说文》『鹤』字下云『鸣九皋,声闻于天』,似亦引《诗》而无『于』字。」东塾云:「《蜀志‧秦宓传》引《诗》亦无『于』字。」)[90]

 

臧庸举了十一条文证,以证《诗经》古本无「于」字,钱大昕女婿瞿中溶、其子钱东塾各补了一证,但只有十三例。原来瞿中溶后来从袁廷檮五砚楼所藏元刊本《韩诗外传》卷七又发现一例,[91]正段氏所称的「凡十四见」。钱大昕为段氏多年知交,臧庸早年从段玉裁游,曾为段氏校勘《释文》、《尚书撰异》等书,且典衣裘为段氏刻《诗经小学录》,二人皆段氏故交,尚且吝言其人其书。因此,《段注》全书称引王念孙之说仅有八处,引江声之说仅七条,似不足为异。

 

梁任公《清代学术概论》第十三节曾归纳乾嘉学人习气,其六为「凡采用旧说,必明引之,剿说认为大不德」。段玉裁似乎自负所学,其著作中袭用他人精义,往往讳言所出,直接攘为己说。萧穆〈记方植之先生临卢抱经手校十三经注疏〉一文,曾录方东树校语:

 

段氏每盗惠氏之说,阮氏即载之,何也?盖阮为此《记》成,就正于段,故段多入己说,以掩前人而取名耳。又所改原文多不顺适,真小人哉![92]

 

这里指的是段玉裁为阮元审定《十三经校勘记》一事。据段氏〈与刘端临第六书〉说:「今年校得《仪礼》、《周礼》、《公羊》、《谷梁》二传,亦何义门、惠松厓旧本。」段氏曾见惠栋此诸经校本,应无疑义。惠氏校本或传录本存世者不少,尚可比勘。

 

段氏袭用王念孙之说,自然不止《说文注》所引八处而已。大概段书先前所刻诸卷流布之后,当时学者颇多传言,谓段氏剽袭他人成说,即段玉裁本人亦曾耳闻。嘉庆十年,段氏寄王念孙书,请王氏为《说文注》撰序,所持理由是:

 

《说文注》近日可成,乞为作一序。近来后进无知,咸以谓弟之学窃取诸执事者,非大序不足以着鄙人所得也,引领望之。[93]

 

所谓「近来后进无知,咸以谓弟之学窃取诸执事」,段氏剿袭王念孙之说,当时年轻辈学者间似腾乎人口。段氏因此对外诡称他譔《说文注》之前,先纂有一本五百四十卷的《说文解字读》长编,并藉陈奂〈跋〉文证成其说,俾免后来攘窃之讥,无奈北京本意外传世,所谓五百四十卷长编之说仅成幻相。

 

《段注》嘉庆二十年刊成后,同年陈鱣取《说文正义》旧稿重加删订,想亦对段书并不满意。可惜陈鱣嘉庆二十二年二月病逝,年六十五,《正义》改订稿仅至十一卷。身后其子斥卖遗书,此稿随之荡佚。[94]此则不如段氏幸运,及身亲见书之刊行。

 

段玉裁《说文注》自足千古,他的创见与成就不容抹煞,也无可抹煞,但《段注》的光彩,其中部分实为乾嘉江南学者《说文》研究的结晶。我1984年曾根据阿辻氏两文有限的材料,写了一篇〈段玉裁《说文解字读》考辨〉长文,[95]论证段氏五百四十卷长编事属子虚,今天我依然坚信这个说法。

 

注释:

 

[1]王念孙〈说文解字注序〉,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经韵楼丛书》本,卷首〈序〉,页1。

 

[2]段氏《说文解字注》,十五篇下,页7。

 

[3]段氏《说文解字注》,一篇上,页17。按段书引陈奂之说及书后陈奂〈跋〉,并作「焕」字,盖其原名。今改为「奂」,殆因《说文》无「焕」字而改之。

 

[4]段氏《说文解字注》,一篇下,页13;又二篇上,页11,又页17;又五篇上,页14。

 

[5]陈奂〈王石臞先生遗文编次序〉云:「奂忆嘉庆十七年壬申冬,金坛段若膺先生令校《说文注》十五卷,馆宿枝园,愿留而受业于门」云云(陈奂《三百堂文集》,《乙亥丛编》本,卷一,页10);又〈国语校注三种序〉:「昔余在壬申岁,受业于金坛段先生。」(同上,卷一,页6)则陈奂受业于段氏门下在嘉庆十七年。

 

[6]汪龙《毛诗异义》目录后识语云:「(嘉庆)十八年,获交金坛段懋堂先生,读其所注《说文》,乡所疑义,得补正者若干条。」(《安徽丛书》本,卷首,页3。)

 

[7]段氏《说文解字注》,十五篇下,页14。

 

[8]段氏《说文解字注》,十五篇下,页7。

 

[9]陈奂〈跋〉,《说文解字注》卷后,页2。

 

[10]段玉裁《说文解字读》,1995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影印本,页7「」字条。

 

[11]吴省钦《吴白华自订年谱》,1998年,北京图书馆出版社,页14-15。

 

[12]刘盼遂辑《经韵楼文集补编》,《段王学五种》本,卷上,页6-8。

 

[13]吴省钦《吴白华自订年谱》,页17。

 

[14]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1936年,《安徽丛书》,页7-8。

 

[15]段玉裁〈寄戴东原先生书〉,见《六书音均表》卷首,页5。

 

[16]张和生、朱小健〈《说文解字读》考〉,《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7年第5期,页15-20。

 

[17]段玉裁《说文解字读》,页147-148。

 

[18]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经韵楼丛书》本,卷十八,页3。

 

[19]段玉裁《说文解字读》,页340。

 

[20]《说文》艹部:「芘,艹也。一曰芘尗木。从艹,比声。」北京本引「王怀祖念孙曰:『一曰芘茮木』五字,当是『一曰芘芣』之譌衍,《诗‧东门之枌‧传》:『荍,芘芣。』是也。」(段氏《说文解字读》,页63)

 

[21]王念孙《王石臞先生遗文》,《高邮王氏遗书》本,卷四,页16。

 

[22]刘盼遂《段玉裁年谱》,《段王学五种》本,页21-22。

 

[23]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卷首,页1。

 

[24]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卷十三,页12。按此段引文末署「庚戌七月识」,即五十五年秋所撰。

 

[25]《说文解字读》,页23;《古文尚书撰异》,卷廿六,页17。

 

[26]《说文解字读》,页34;《古文尚书撰异》,卷三,页59-60。

 

[27]《说文解字读》,页39;《古文尚书撰异》,卷三,页18-19。

 

[28]阿辻哲次〈北京图书馆藏段玉裁说文解字读初探〉,1981年,《日本中国学会报》第33集,页250-262。

 

[29]阿辻哲次〈北京图书馆藏段懋堂说文解字读について〉,1981年,《东方学报》第53册,页592-610。

 

[30]卢文弨〈说文解字读序〉,《说文解字读》,页2。

 

[31]沈初〈说文解字读序〉,《说文解字读》,页2-3。

 

[32]参见拙稿〈《段玉裁年谱》订补〉嘉庆四年及十年条,1989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60本第3分,页603-650。

 

[33]刘盼遂《段玉裁年谱》,页27。

 

[34]刘盼遂辑《经韵楼文集补编》,卷下,页6。

 

[35]按段刻《戴东原集》书后《校记》之末,段氏识语:「刻板既成,不欲多剜损,故笺其后如此。得此书者,尚依此研朱校改,以俟重刊。乾隆壬子八月。」(《续修四库全书》本,页4)则戴集刻于乾隆五十七年甚明。

 

[36]刘盼遂《段玉裁年谱》,页24。

 

[37]卢文弨《经典释文》,抱经堂本,卷首,页2;又《抱经堂文集》,1990年,北京:中华书局,页25。

 

[38]刘盼遂《段玉裁年谱》,页26。

 

[39]刘盼遂辑《经韵楼文集补编》,卷下,页6。

 

[40]按刘《谱》系年颇多违误,拙稿〈《段玉裁年谱》订补〉辨之数十事,下文简谱所记段氏年月与刘《谱》异者,并参拙稿〈订补〉,兹不具论。

 

[41]刘盼遂《段玉裁年谱》,页21-24。

 

[42]刘盼遂辑《经韵楼文集补编》,卷下,页21。

 

[43]刘盼遂《段玉裁年谱》将此信系于嘉庆五年(页34),刘氏按语云:「按《戴集》刻成在嘉庆四、五年间,详〈与刘端临第二书〉。」然〈第二书〉绝无《戴集》刻于嘉庆四、五年之说,不知刘氏何以有此误?

 

[44]段玉裁〈与邵二云书三〉,《经韵楼文集补编》,卷上,页22。

 

[45]参见拙稿〈清代海宁学术丰碑――陈鱣其人其学述要〉,2013年,刘梦溪主编《中国文化》第38期(北京:中国文化杂志社),页137-148。

 

[46]刘盼遂《高邮王氏父子年谱》,《段王学五种》本,页16。

 

[47]参见拙稿〈清代海宁学术丰碑――陈鱣其人其学述要〉,《中国文化》第38期,页142-143。

 

[48]嘉庆十二年四月,段氏撰〈陈仲鱼简庄缀文序〉云:「壬子、癸丑(乾隆五十七、八年)间,余始侨居苏之阊门外,……而仲鱼(陈鱣)十余年间为人作计,常往来扬、镇、常、苏数郡间,每岁亦必相见数回。见则各言所学,互相赏奇析疑,朋友之至乐也。仲鱼所为《孝经集郑注》、《论语古训》、《六艺论拾遗》、《郑君年谱》,余既一一雒诵,叹其精核。」(《经韵楼文集补编》,卷上,页13)此虽未提及《说文正义》,然陈鱣此书五十七年业已成稿,是年二月,王鸣盛曾为《说文正义》作序。(拙稿《王鸣盛年谱》乾隆五十七年条,2012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83本第1分,页146-147)段氏既徧读陈着各书,而《说文正义》为陈鱣半生心力所注,段氏复研精《说文》,自无不索观其书之理。今考《段注》「葘」字下引陈鱣之说(卷一下,页41),则段氏曾见其书矣。〈缀文序〉历数陈鱣所着各书,独独不提《说文正义》,尤可玩味。

 

[49]江沅〈说文解字后叙〉,《说文解字注》卷后,〈后序〉页1-2。

 

[50]段氏〈与邵二云书二〉,《经韵楼文集补编》,卷上,页22。

 

[51]嘉庆元年正月,〈与刘端临第十四书〉言:「客冬至今,勉治《说文解字》,成第二篇之上卷,胸中充积既多,触处逢源,……此书计三年可成。」

 

[52]张鉴等编《阮元年谱》,1995年,北京:中华书局黄爱平点校本,页22;另参拙稿〈阮元《经籍籑诂》纂修考〉,2008年,上海社会科学院《传统中国研究集刊》第4辑,页247-264。

 

[53]刘盼遂辑《经韵楼文集补编》,卷下,页14。

 

[54]《经籍籑诂》,卷首〈凡例〉第十二则。

 

[55]严可均《说文校议》,《续修四库全书》本,卷一上,页1。

 

[56]钮树玉《段氏说文注订》,《续修四库全书》本,卷二,页9。

 

[57]《说文解字读》,页98「返」、页102「逑」、页147「斁」。

 

[58]《说文解字读》,页98。

 

[59]段氏《说文解字注》,二篇下,页6。

 

[60]段氏《说文解字注》,十篇上,页26;又十三篇上,页15。

 

[61]段氏〈与刘端临第二十书〉言:「竹汀《集》刻者尚有两种,当徐图购赠。〈五砚楼诗〉速成之,作札寄与又凯(按即袁廷檮),嘱其购竹汀《答问》一种、《传》一种;前者《题跋》一种,亦又凯所赐也。」

 

[62]黄汝成《日知录集释》,《续修四库全书》本,卷二十一,页20。

 

[63]钱大昕《潜研堂集》,198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页176-177。

 

[64]段氏《说文解字注》,八篇上,页38。

 

[65]钱大昕《潜研堂集》,页177。

 

[66]段氏《说文解字注》,十二篇下,页25。

 

[67]段氏《说文解字注》,一篇上,页12。

 

[68]《说文解字读》,页12,又页57,又页329;《说文解字注》,一篇上,页19;又一篇下,页17;又六篇下,页49-50。

 

[69]段氏《说文解字注》,卷后〈后序〉,页2。

 

[70]按《说文注》「祠」字(一篇上,页10)、「正」字(二篇下,页1)、「睦」字(四篇上,页7)、「疀」字(十二篇下,页52)、「凡」字(十三篇下,页16)、「堑」字(十三篇下,页34)并引江沅之说,则江沅不仅为段氏校字而已。

 

[71]孙星衍《平津馆文稿》,《续修四库全书》本,卷下,页37。

 

[72]除前举「」字一条外,另见「顨」(《说文解字注》,五篇上,页23)、旨部之末(五篇上,页28)、「秝」(七篇上,页55)、「从」(八篇上,页43)、「」(十一篇下,页15)及〈说文序〉「一曰指事」下(十五篇上,页4)。

 

[73]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卷三,页48-49。

 

[74]水泽利忠《史记会注考证校补》,1957-1970年,东京:《史记会注考证校补》刊行会,页207引。泷川龟太郎《史记会注考证》「荥播既猪」下云:「古钞、枫三、南本『播』作『潘』。」

 

[75]段氏《说文解字注》,十一篇上二,页32-33。

 

[76]段氏《说文解字注》,十二篇下,页33。

 

[77]江声《尚书集注音疏》,《清经解》卷三九二,页27-28。

 

[78]徐承庆《说文解字注匡谬》云:「江征君学问不逮段若膺之博涉,而笃信谨守、实事求是则过之,志学者所当归慕也。段氏《尚书撰异》讥其是古非今,又斥其似是而非。继复云:『名为重小学,而大为小学之妖魔障碍;名为尊《说文》,而非所以尊《说文》。』隐其姓名,亦指江君也。」(《续修四库全书》本,卷七,页5)

 

[79]朱士端〈石臞先生注说文轶语〉,引自《说文诂林》前编下,页348。

 

[80]王念孙《说文解字校勘记》,宣统元年,番禺沈氏《晨风阁丛书》本,页7。

 

[81]王念孙《说文解字校勘记》,页5。

 

[82]段氏《说文解字注》,一篇下,页17。

 

[83]段氏《说文解字注》,一篇下,页41。桂馥《说文义证》「葘」字下引王念孙说,亦以「不」为「才」字之误(同治九年,崇文书局刊本,卷四,页41),与陈鱣之说同。今按:此当以陈、王之说为是,「才」、「不」形近易讹。才、葘声同,葘训「才耕田」,盖由声得义。诸书仅有「反草」、「反土」之说,段氏必改为「反耕田」,殊觉不词,不如陈、王二氏改「才」字者近是。

 

[84]段氏《说文解字注》,七篇上,页38。

 

[85]段氏《说文解字注》,七篇下,页3。

 

[86]段氏《说文解字注》,十篇上,页57。

 

[87]段氏《说文解字注》,一篇下,页4。

 

[88]段玉裁《毛诗故训传定本小笺》,《经韵楼丛书》本,卷十八,页2。

 

[89]陈奂《诗毛氏传疏》,《续修四库全书》本,卷十八,页7。

 

[90]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续修四库全书》本,卷一,页18-19。

 

[91]王欣夫辑《荛圃藏书题识续录》,王氏学礼斋本,卷一,页3。按钱大昕弟子李赓芸《炳烛编》卷一「鹤鸣于九皋」条,又举范望《太玄注》引《诗》亦无「于」字一例,此则段氏所不及见者,故未计之。其实群籍所引尚不止此,如《华阳国志‧刘后主志》引《诗》亦无「于」字,别详拙作〈钱氏十驾斋养新录然疑〉。

 

[92]萧穆《敬孚类稿》,光绪卅二年原刊本,卷八,页10。

 

[93]段氏〈与王怀祖第三书〉,刘盼遂辑《经韵楼文集补编》,卷下,页18。

 

[94]其事始末,参见拙稿〈清代海宁学术丰碑――陈鱣其人其学述要〉。

 

[95]此文1988年3月曾由《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编委会审查通过,拟刊于《集刊》第58本。惟当时因长者所抑,我未肯屈服,故此稿最后并未交付发表;然1987年此文曾在史语所学术讲论会上提出讨论,故外间颇多传本,业师龙宇纯教授所着《中国文字学》即曾俯引鄙说(1996年,台北:五四书店,页426-427)。其后病目,喘疾频生,我兴趣亦渐旁移,此稿久置箧底,屡思增订,碌碌未遑。2011年3月应邀参加台湾大学文学院主办第四届中国经学国际学术研讨会,适因先母重病侍侧,未能成稿,即以〈考辨〉一文应之,载于该会论文集页31-74,仍留当日原文旧貌,与本文所论可互为补充。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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