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菲 姜广辉】《论语》马融注与郑玄注比较

栏目:《原道》第35辑、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19-03-08 22:51:02
标签:何晏、论语注、郑玄、马融

《论语》马融注与郑玄注比较

作者:禹菲(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博士研究生)、姜广辉(湖南大学特聘教授)

来源:《原道》第35辑,陈明、朱汉民主编,湖南大学出版社2019年1月出版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二月初二日甲辰

          耶稣2019年3月8日

 

 

 

(何晏:《论语集解》,世界书局2011年出版)

 

内容提要:历史上,马融和郑玄曾经各有一部完整的《论语注》。后来何晏《论语集解》集八家之注,其中选收了马融和郑玄的注。因为每条经文所选基本是一家之注,其中所选马融和郑玄之注,因为经文不相交集,长期无从比较。

 

近年新出《唐写本论语郑氏注及其研究》则提供了对比研究的条件。我们也许可以设想,当年何晏做《论语集解》时,面对《论语》每一条经文,都要同时研读八个注本,从中选优汰劣。

 

就所比较部分而言,何晏的去取是可以信赖的。在大多数情况下,何晏取马融而未取郑玄,是因为马融注更好。当然,何晏一定也有取郑玄注而弃马融注的。那样的情况应该也有不少,可是今天已经看不到被弃的马融注部分。

 

因此,不能就此认为马融注整体上都比郑玄注好。我们只能说,就目前所见材料而言,马融注比郑玄注好,所以才成为何晏去取的原因。

 

关键词:论语注;马融;郑玄;何晏

 

一、引言

 

马融(79-166年),字季长。扶风茂陵(今陕西兴平东北)人。东汉时期著名古文经学家,设帐授徒,门人常有千人之多。郑玄曾从其学。

 

马融一生注书甚多,于《论语》《孝经》《诗经》《周易》《三礼》《尚书》等书皆有经注。本文所引马融《论语注》乃为何晏《论语集解》所采用者。

 

 

 

(马融)

 

郑玄(127-200年),字康成,北海高密(今山东省潍坊市)人,东汉末年经学大师。一生遍注群经,为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

 

郑玄也曾作过一部《论语注》。郑玄在中国经学史上号称“经神”,具有崇高的学术地位。以至于汉唐学者奉若神明。唐代元行冲就曾说,那时学者迷信郑玄,“宁道孔圣误,讳闻郑服非”。(《旧唐书•元行冲传》)

 

历史上,马融和郑玄曾经各有一部完整的《论语注》。后来何晏《论语集解》集八家之注,其中选收了马融和郑玄的注。因为每条经文所选基本是一家之注。所以所选马融和郑玄之注,因为经文不相交集,所以无从比较。

 

又因为何晏《论语集解》流行之后,八家注本包括马融、郑玄注本先后亡佚。我们就更没有条件进行马融、郑玄注本之间的比较了。

 

然而,上个世纪初从敦煌和吐鲁番文书中发现了几件郑玄《论语注》的残本,此残本由王素先生整理成《唐写本论语郑氏注及其研究》(本文简称“郑玄《论语注》”)一书,于1991年在文物出版社出版。

 

笔者研读其书,发现郑玄《论语注》中有几十条与何晏所引马融《论语注》经文相交集,这样就有了可以对比研究的条件了。

 

我们也许可以设想,当年何晏做《论语集解》时,面对《论语》每一条经文,都要同时研读八个注本,从中选优汰劣。就所选收马融的注释而言,何晏当然认为马融的注较其他七家注(包括郑玄注)为好。即使郑玄注与马融注意思相近,因为马融时代在先,也会选马融而弃郑玄。

 

我们这里所可进行比较的,就是当年被何晏所取和所弃的其中一部分。直白一些说,就这一条经文而言,当何晏选取马融注之时,便意味在何晏眼里,马融注比郑玄注在先,而且更好,所以取马融而弃郑玄。所幸,我们今天看到了何晏所未选的郑玄注部分。

 

那么,何晏的眼光是否一定正确呢?笔者通过两相比较提出自己的判断。

 

笔者认为,就所比较部分而言,何晏的去取是可以信赖的。在大多数情况下,何晏取马融而未取郑玄,是因为马融注更好。当然,何晏一定也有取郑玄注而弃马融注的。那样的情况应该也有不少,可是我们今天已经看不到被弃的马融注部分。

 

 

 

(郑玄)

 

因此,我们不能就此认为马融注整体上都比郑玄注好。我们只能说,就我们见到的这些材料而言,马融注比郑玄注好,所以才成为何晏去取的原因。下面我们分五类情况,通过具体事例来加以说明,为简洁起见,标题适当简称。

 

二、马与郑意思不同且明显优于郑者六例

 

1.《论语·为政第二》:“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

 

马注:“所因,谓三纲五常。所损益,谓文质三统。”

 

郑注:“所损益可知者,据时篇目皆在可教(校)数也。”

 

评析:马融把所因和所益作了区别,所因讲的是“三纲五常”,但夏、商两代是否有“三纲五常”,恐有问题。“所损益”指的是“文质三统”,“三统说”出现也较晚,《礼记》中讲夏尚忠信,殷尚鬼神,周尚礼仪,三统之间一文一质循环,是比较晚的说法。

 

郑玄没有解释所因,只解释了所损益。他不讲“三纲五常”,也不讲“文质三统”,但他解释得也不很清楚。“据时篇目”似乎认为夏礼和殷代各有一本书,有它的篇目。哪些有用,哪些没用,由当时的需要来进行损益。

 

这个说法也会引起学者质疑,夏代有文字吗?即使有文字,有关于夏代的《礼》书及其篇目吗?这种注释是很可疑的。笔者认为,这句话中的“礼”和“损益”具体指什么,解释是有难度的。两个大师级人物:一个马融,一个郑玄,解释都不够好。推想其他六家解释得也都不够好。何晏最终取了马融注。

 

2.《论语·八佾第三》:“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马注:“多筭饮少筭,君子之所争。”

 

郑注:“君子上〼與仁(人)常〼。射乎,〼又〼于是乃有争心。仁(人)唯病者不能射。射礼,史(使)不中者酒饮。不中者酒,所以养病,故仁(人)耻之。君子心争,小人力争也。”

 

评析:马融注得非常简单,“筭”是“算”的异体字。古人进行射礼,其实就是射箭比赛。比赛之时一般要朝四个方向射靶子,射中靶子的箭要拿回来摆在身边。射中多的为赢,射中少的为输,输者罚酒。

 

当时的射箭比赛是君子的比赛,比赛之前互相作揖行礼,比赛后输者会认为技不如人。马融的解释“多筭饮少筭,君子之所争”太简略,何谓“多筭”,何谓“少筭”,缺乏背景交代。

 

 

 

(乡射礼)

 

郑玄的解释文字要多一些,但文中有缺字。前面一句“仁(人)唯病者不能射”,意思是:射箭是健康男子的应有技能,有疾病的男子才不习射,射礼要使不中者饮酒。后面一句“不中者酒,所以养病”,意思似乎是说:酒是养病的,给不中者饮酒,是把他当病人看待的,有羞辱之意。

 

这或许是郑玄的推想,无甚根据。相比而言,马融的解释文字虽少,却更准确一些。所以何晏取马融注,未取郑玄注。

 

3.《论语·八佾第三》:“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

 

马注:“倩,笑貌。盼,动目貌。绚,文貌。上二句在《卫风,硕人》之二章,其下一句逸也。”

 

郑注:“倩兮、盻〼容貌。素〼成曰绚。言右(有)好女如是,欲以洁白之礼成而嫁之。此三句,《诗》之言。问之者,疾时淫风大行,嫁娶多不以礼者。”

 

评析:马融认为这三句原来都是《诗经·卫风·硕人》中的句子,后一句不见于现存的《诗经》,属佚文。郑玄注认为“倩兮”“盼兮”是说容貌。后面说“言右(有)好女如是,欲以洁白之礼成而嫁之”。这个女孩长得美,又懂礼,要以洁白之礼把她嫁出去。

 

接下来一句“问之者,疾时淫风大行,嫁娶多不以礼者”,是郑玄的发挥,经文中并没有这个意思,郑玄有过度诠释之嫌,故为何晏所不取。

 

4.《论语·雍也第六》“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马注:“觚,礼器。一升曰爵,三升曰觚。”

 

郑注:“觚,爵名,容二升。孔子削觚,志有□[觚][哉]![觚][哉]![叹]觚□。”

 

评析:马融注“觚”是盛酒礼器,“爵”是饮酒器,能装一升酒的是爵,能装三升酒的叫觚。但是,郑玄认为“觚”是“爵名”,可是觚是觚,爵是爵,两种器型不相同,将“觚”说成“爵名”应有问题,而且说“容二升”,等于爵的两倍,或为大爵。

 

后面的注释认为孔子叹息时人随意改变礼礼器固有形制,使得觚不像觚的样子。两人解释的差别在于,郑玄认为觚是爵名,将觚和爵相混同。

 

从现在我们所知的礼器来看,觚和爵差异很大。觚是中间细,口部和底部呈喇叭状。爵是三足,上端还有两个小柱。两者之间器型有很大区别,它们之间还有容积的不同,马融认为是有三升,郑玄认为是两升。

 

仅仅一个礼器,大家的认识和解释都不一样,说明已经“礼崩乐坏”。何晏取马融而不取郑玄,与我们今天的认识比较一致。

 

5.《论语·子罕第九》:“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

 

马注:“韫,藏也。椟,匮也。谓藏诸匮中。沽,卖也。得善贾,宁肯卖之邪!”

 

郑注:“缊(韫),裹也。柜,匣也。沽,詃(衒)匮(卖)也。子贡见孔子有圣德,而不见用,故发此言,以视观其意:有美玉于此,裹匣而藏之?可求善价而詃(衒)卖之也?”

 

评析:子贡问孔子:如果有一块美玉,是把它藏在柜子里,还是当有人愿出高价时把它卖掉?暗指孔子是应该隐居,还是应该出仕。

 

郑玄注与马融注的区别在于,郑玄把子贡说这句话的用意解释出来:“子贡见孔子有圣德,而不见用,故发此言,以视观其意”。但这毕竟属于推想,难以证实。所以何晏取马融注而未取郑玄注。

 

6.《论语·子罕第九》:“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

 

马注:“巽,恭也。谓恭逊谨敬之言,闻之无不说者。能寻绎行之,乃为贵。”

 

郑注:“选,读为诠,诠,言之善者。绎,陈也。人心有所达,发善言以告之,无不解说者,能必陈而行之,乃为贵也。”

 

评析:关于这句经文,马融注的非常准确,“巽与之言”,“巽”与“逊”古为通假字,一个很谦逊人的与你说话,你难道不是很高兴吗?能按照他的话“寻绎行之,乃为贵。”马融注可圈可点。

 

“巽”在出土文献《孔子诗论》里也出现过,学者将其解释成“馔”“選”“撰”等其他字。事实上,“巽”与“逊”古为通假字,不应给“巽”加偏旁,要按同音通假来读。现在从马融注来看,说明姜老师的解释是正确的。

 

郑玄本的经文是“選与之言”,他把“巽”加偏旁读作“選”,又将“選”解释作“诠”,再将“诠”解释成“言之善者”,经过了几次转折。

 

“绎”则解释成“陈”。“人心有所达,发善言以告之,无不解说者,能必陈而行之,乃为贵也”。这样解释迂曲词费。显然不如马融好。何晏在这一条上选取马融而未选取郑玄是很正确的。

 

三、马与郑意思相同但取马未取郑者九例

 

1.《论语·公冶长第五》:“‘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

 

马注:“赤,弟子公西华。有容仪,可使为行人。”

 

郑注:“赤,孔子弟子,公西华,赤之字□。”

 

评析:孔子弟子有复姓公西者,旧说名赤,字子华,又叫公西华。马融注是说公西华这个人仪表堂堂,可以为出使别国的使者。郑玄注“公西华,赤之字□”后面缺字或是“也”字。何晏选择了马融注。

 

2.《论语·公冶长第五》:“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马注:“卫大夫宁俞。武,谥也。”

 

郑注:“宁武子,卫大夫宁愈(俞)之谥也小。”

 

评析:这一句马融和郑玄注大同小异。郑玄注的“小”字,当为衍文。

 

3.《论语·雍也第六》:“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

 

马注:“子华,弟子公西华,赤之字。六斗四升曰釜。十六斛曰秉,五秉合为八十斛。”

 

郑注:“子华,孔子弟子公西华,赤之字。为孔子使,其母居家而粮乏,冉子以为人有事者,必当食之,犹仕有禄,故为赤母求粟于孔子。

 

是时孔子仕鲁。六斗四升曰斧(釜)也。臾,《周礼》作臾(庾)。庚(庾),凡器名,实容二觳,厚半寸,唇厚一寸。子华为师使,义也,与仕者异,少与之者,抑冉有之[言]。以为孔子与之少,[更]□□十六斗曰□秉,五秉合为八十斛也。”

 

评析:在这条经文上,马融注与郑玄注大意相同。“是时孔子仕鲁”,公西华为孔子出使。郑玄对背景的交代比马融详细。“六斗四升曰斧(釜)”解释与马融同。

 

“以为孔子与之少,[更]□□十六斗曰□秉,五秉合为八十斛也。”吸收了马融注内容。关于计量问题,不容有二说,不能算因袭。

 

4.《论语·雍也第六》:“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马注:“殿在军后。前曰启,后曰殿。孟之反贤而有勇,军大奔,独在后为殿,人迎功之,不欲独有其名,曰:我非敢在后拒敌,马不能前进。”

 

郑注:“孟□□□[伐]其功。军在前□□,[在][后]□[殿]。[时]□[右][师]□所败于郊,右师奔而□[侧]反殿之,是其功。将入□马,为马不进之□不自伐其功。”

 

评析:马融的解释是说,孔子认为孟之反有功而不居功。当与敌人打仗时,他所在的军队已经溃败,士兵逃散。唯独他在后面来掩护军队撤退。

 

但当论功行赏时,孟之反说不是有意为大家断后,而是说马跑得不快,所以落在后边,说明孟之反这个人很谦虚,不自居有功。郑玄注残本缺字较多,内容断断续续,但还是可以看出两者意思相近。

 

5.《论语·泰伯第八》:“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

 

马注:“乱,治也。治官者十人,谓周公旦、召公爽、大公望、毕公、荣公、大颠、闳夭、散宜生、南宫适。其一人谓文母。”

 

郑注:“乱,犹理(治)也。武王言,我有治理政事者十人,谓文母、周公、邵公、太公、毕公、荣公、太巅、宏天、散宜生、南宫括。”

 

 

 

(周武王)

 

评析:郑玄注相比马融注略有改变。“治”写成“理”,应是唐代写手避高宗名讳所为。郑玄注把文母放在第一位,其他与马融注大同小异。

 

6.《论语·子罕第九》:“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马注:“九夷,东方之夷有九种。君子所居则化。”

 

郑注:“九夷,东方之夷有九种。疾世,故发此言,欲往居之。云能化也。”

 

评析:马融的解释是“君子所居则化”,郑玄的解释是“云能化也”,不像马融说的那么肯定,但大体意思一致。

 

7.《论语·子罕第九》:“‘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马注:“忮,害也。臧,善也。言不忮害、不贪求,何用为不善。疾贪、恶忮害之诗。臧,善也。尚复有美于是者,何足以为善?”

 

郑注:“忮,害也。求,谓则人之过恶。臧,善也。作诗之意,言人之行不有此二者,何用焉不善,言其直者之也。子路于诗士(事)太简略,故抑之,云:不支(忮)不求之道,何足以为善也。”

 

评析:“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是《论语》中引用的《诗经·邶风·雄雉》中的话。《雄雉》本来是一首妻子怀念戍边丈夫的诗,怀念时指责君主易于愤怒,贪得无厌,轻启兵衅,造成了人民的痛苦。

 

愤怒是君王最容易犯的毛病,君主一怒,很多战争是由于君王发怒引发的。“求”就是贪求,贪得无厌。贪求也是君王最容易犯的毛病。一个君主如果不轻易发怒,不贪求无已,国家就会很安宁。这是原诗的意思。

 

关于此诗,注家多将“忮”解释成“愤怒”,比较合理。马融和郑玄都将“忮”解释成“害”。是有些问题的。孔子曾引用这两句诗来表扬子路,说子路这个人不愤怒、不贪求。子路觉得很受用,经常吟诵《诗经》这两句,显示自己很优秀。

 

但是孔子指出,修道不能光做到这两点就达到“善”了,修德不能这样太简单。有批评他的意思。所以,马融解释说还有更好的德性有待于去修,光是这两条“何足以为善”呢?

 

马融后面这一句解释得很好。郑玄也是这个意思,他说“子路于诗士(事)太简略”。两人意思相近。

 

8.《论语·公冶长第五》:“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无欲加诸人。’”

 

马注:“加,陵也。”

 

郑注:“诸之言于。加于我者,谓以加非义之士(事)也。”

 

评析:马融注非常简单,“陵”就是凌辱、欺凌别人,意思是我不想欺凌别人,别人也不要想欺凌我。

 

郑玄注是说,我不想让别人把非道义之事加于我身,我也不想把非道义之事加于他人。郑玄注文字较多,其好处在于直接用了“加”字。可以说两家解释各有千秋。何晏取马融注而未取郑玄注。

 

9.《论语·颜渊第十二》:“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马注:“此言佞人假仁者之色,行之则违,安居其伪而不自疑。佞人党多。”

 

郑注:“言以颜色取人之名誉,而行与之相远,居之不疑,虚若真也。”

 

评析:这句经文的意思是说那种装作仁人、君子的巧佞之人很多,真正的君子很少。这种人或许很出名,但这些名都是虚名。这种欺世盗名,并由此获得好处的人,叫作“佞人”。

 

马融注说“此言佞人假仁者之色”,他要装作自己是仁人、正人君子,会装出那个样子。别人看到他会觉得他非常忠厚、仁义。但他一做事情,就会露出马脚。这种人平时做事虽然违背仁,但还是要作伪做到底,从来不怀疑自己是假仁假义,好像自己也把自己当成了正人君子。

 

马融注把这种人刻画得很深刻。郑玄注说这种人的所作所为本来是虚的、假的,但给人的感觉好像是真真实实的,真像他外表所表现的那个样子,其实他行动起来根本不像他外表给人的那个印象。这种人外表忠厚而内怀欺诈。

 

郑玄的解释与马融注意思相近。但马融注在先且解释更为透彻。所以,何晏取马融注的而不取郑玄注。

 

四、马与郑各有千秋但取马未取郑者两例

 

1.《论语·八佾第三》:“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马注:“孰,谁也。佾,列也。天子八佾,诸侯六,卿大夫四,士二。八人为列,八八六十四人。鲁以周公故,受王者礼乐,有八佾之舞。季桓子僭,于其家庙舞之,故孔子讥之。”

 

郑注:“〼〼初僭用天子之礼乐,自季平子逐〼后,世用鲁礼乐,祭〼家庙。今倍(陪)臣而舞天子八佾之[乐],〼[不]可忍之甚〼。”

 

评析:马融注比较详细,“天子八佾”是“八八六十四人”,祭祀时用六十四人舞蹈,是天子规格。接下来这句“鲁以周公故,受王者礼乐,有八佾之舞。”

 

关于周公是否用王者礼乐,后世学者关于这个问题有两说,一说认为周公享受了王者礼遇,有八佾之舞;另一说认为周公不是天子,不该用八佾之舞。马融显然采取了第一说,认为周公有八佾之舞。

 

即使周公有八佾之舞,那也只能说只有鲁国国君才可以享用周公所传下来的天子之乐。季桓子是卿大夫,在家庙中祭祀自己的祖先用八佾之舞,乃是僭越,所以孔子才讽刺他。

 

郑玄注残本有缺文,“〼〼初僭用天子之礼乐”,缺字部分应该是指鲁国国君,有一种说法认为从鲁僖公开始僭用天子之礼乐。后面所说“自季平子逐〼后,世用鲁礼乐,祭〼家庙。”此句缺字,应该是鲁昭公被逐之后。

 

“今倍(陪)臣而舞天子八佾之[乐]”,是指季平子之后的季桓子,他是卿大夫,对天子而言只是陪臣,陪臣舞天子之乐,更是不能容忍。虽然有缺字,但大体可以看出,郑玄不认为周公曾享用八佾之舞,而是认为鲁君(僖公)僭越在先,卿大夫(季桓子)僭越在后。

 

 

 

(季桓子)

 

郑玄的看法也是后世多数学者的看法。但何晏于两说中取马融注而未取郑玄注。

 

2.《论语·八佾第三》:“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马注:“射有五善焉:一曰和志,体和;二曰和容,有容仪;三曰主皮,能中质;四曰和《颂》,合《雅》《颂》;五曰兴武,与舞同。天子三侯,以熊、虎、豹皮为之。言射者不但以中皮为善,亦兼取和容也。为力,力役之事。亦有上中下,设三科焉,故曰不同科。”

 

郑注:“射不主皮者,谓礼射。大[射]、□□、燕射,位(谓)之礼射。今大[射]□主皮之射,胜者降,然则礼射虽不胜,由(犹)复胜射。大射,卿(乡)射、燕射是主□□□□将祭于君,班余获,射兽皮之射,礼射不主,忧贤者为力役之□科,不困仁(人)力。古之道,随士(事)宜而制祭之,疾今不然。”

 

评析:孔子说“射不主皮”,意思是射箭比赛时,射中靶子不是唯一目的。“皮”是拿兽皮做靶子,天子用熊皮、虎皮、豹皮做靶子,射到那个皮上就算射中。

 

但是,“射”本身是种礼仪活动,这种礼仪活动第一要通过“射”来培养心智和人格理想,而且通过“射”进行体育锻炼,使人达到心平气和为目的。第二是“射”时要有姿势和容仪,通过“射”来培养威仪。

 

第三才是“主皮”,讲究射中,第四还要讲究“和《颂》,合《雅》《颂》”,射时还要有音乐伴奏,在音乐中进行射礼。第五是“兴武”,即武术表演。

 

“射”有这五种功能,既锻炼身体,又培养容仪和人格理想。后面一句“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中“不同科”是指“力役之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等级。

 

郑玄的解释不如马融明白,他认为“射不主皮者”是指专门的“礼射”,一般的射还是要究射中靶子。“礼射”有“大射”“乡射”“燕射”几种,大射是天子之射礼,“乡射”是乡党之射礼,“燕射”是诸侯之射礼。

 

这三种射箭比赛皆为官方举办,故称“礼射”。“礼射”是种礼仪表演,即使不胜,也没有太大问题。下面的解释出现缺字,不能完全了解郑玄的意思。

 

他说“礼射不主”就是“不主皮”,不以专门射中为目的,是通过射箭比赛来选择贤能之人,如果只是强调射中,有可能选中射中多的人,但他未必就是贤人。射礼以选贤为目的。

 

后一句“忧贤者为力役之□科,不困仁(人)力。古之道,随士(事)宜而制祭之,疾今不然”,意思是古代的人主持射礼,是以选贤为目的,不是以射中为唯一目标。但孔子之时,射礼蜕变,单纯以射中为目标,所以孔子才强调“射不主皮”。

 

但是由于郑玄注中有缺字,有些须由我们通过推测来把意思补全。两家解释有所不同,何晏经过权衡,取马融而未取郑玄。

 

五、郑玄因袭马融注释而何晏不录者三例

 

1.《论语·八佾第三》:“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

 

马注:“旅,祭名也。礼:诸侯祭山川,在其封内。今陪臣祭泰山,非礼也。冉有,弟子冉求,时仕于季氏。救犹止也。”

 

郑注:“旅,祭名。礼,诸侯祭山川〼倍(陪)臣而祭太山,非礼。冉有〼时事(仕)于季氏。救,犹止。”

 

评析:这一条郑玄注中有缺文,但从残存的注文看,基本上是抄袭了马融。

 

2.《论语·公冶长第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马注:“桴,编竹木。大者曰筏,小者曰桴。”

 

郑注:“编竹木浮之于水上,大曰柢(栰),小曰浮(桴)。”

 

评析:郑玄注与马融注相比较,只多了“浮之于水上”几个字,其他内容基本雷同,有因袭之嫌。

 

3.《论语·泰伯第八》“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

 

 

 

(泰伯)

 

马注:“菲,薄也。致孝鬼神,祭祀丰洁。”

 

郑注:“菲,薄也。致孝乎鬼神,祭祀丰洁。”

 

评析:郑玄注和马融注释基本相同,可以说是因袭。

 

六、笔者认为郑优于马而何晏不录者两例

 

1.《论语·子罕第九》:“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马注:“其如予何者,犹言奈我何也。天之未丧此文,则我当传之,匡人欲奈我何?言其不能违天以害己。”

 

郑注:“匡,卫下邑也。灵公问于陈孔子,孔子去御(卫)之陈,匡人以兵遮而胁之。兹,此也,孔子自此其身。后死者,亦孔子自谓,后死,文王先也。

 

孔子见兵来,恐诸弟子惊悕(怖),言以此言照之:文王虽已死,其所已(以)为文者,其道不在我身乎?天若将丧此文王之道,我本不当得与知之也。既言,遂微服而去,兵亦不追也。”

 

 

 

(孔子与卫灵公)

 

评析:马融的解释可谓要言不烦。郑玄的解释文字较多。他说匡是卫国的下邑,背景是灵公问阵于孔子,孔子不愿讨论战争之事,就离开卫国去了陈国,匡人用兵将孔子拦住,并威胁他。

 

孔子说自己是文王的继承人,文王去世以后,文王之道传给了自己。如果文王之道要继续传下去,老天爷就不会让我死。孔子担心弟子们惊恐,用这话来告诉弟子,天降大任于我,匡人其奈我何!

 

孔子说了这番话之后,便与弟子换上便服离开,匡人也不再追他们。郑玄这个注讲得比较复杂,但是他把当时的背景说得很详细。但何晏并没有选用郑玄的解释,而选用了马融的解释。

 

2.《论语·子罕第九》:“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

 

马注:“平地者,将进加功,虽始覆一篑,我不以其功少而薄之,据其欲进而与之。”

 

郑注:“覆,犹写也。以言有人君为善政者,昔时平地,今而日益,虽少行进,若来求我,我则往矣。何者?君子积小以成高大也。”

 

评析:这句经文的意思是说一个人想进步,就像人在平地上堆土山,虽然只堆上一筐土,对于堆土山而言,已经起步,只要一天天做下去,土山就会堆起来。君子不会因为它现在还没有成形而瞧不起它。

 

马融注不够明晰。郑玄注“以言有人君为善政者”,不是说有人真的在那堆山,这只是一种比喻。在这一条上,郑玄解释得更为详明而准确,笔者认为此条郑玄注比马融注更好。但何晏并没有选取郑玄注而是选取了马融注。

 

综上所述,何晏在马融注与郑玄注之间做选择时,就其所选马融注而弃郑玄注而言,总体上都是正确的。其中,笔者认为郑玄优于马融者,也只一己之见,仅供研究者参考。

 

于郑玄完全抄录马融,而何晏不取者,我们必须做一个严肃而公正的交待。笔者将另撰他文讨论,此处不赘。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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