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当不成哲学家
作者:雷蒙德·塔里斯
译者:吴万伟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二月廿四日丙寅
耶稣2019年3月30日
我们有很多种方式当不成哲学家。最有效的方式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去当哲学家的打算。这是大部分人选择的战略。在大街上行走的男男女女或者在酒吧、休息室、或厨房的人看来,哲学家们争论不休---或者至少看起来如此---的有些话题根本没有任何趣味可言。客体是不是感觉数据按照逻辑构建出来的产物,或者心灵是具体固定在个别主体身上还是在宇宙中到处游荡,或者我们是不是自由的代理人等,为这些令人感到苦恼的问题争吵不休毕竟只是少数人的业余爱好。
我当了几十年医生,遇见过很多了不起的病人和同事,但是真正对我从小就热衷的哲学话题感兴趣的人少之又少。苏格拉底宣称“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过”,如果“审视”意思是“哲学审视”,这可能意味着大部分人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这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说法对很多人来说,根本没有合理性,很多人的人生不仅值得过,而且勇敢地承受了生活的考验,的确是令人钦佩的。
即使如此,认真看待哲学观点的人肯定会感到非常遗憾,如果他们觉得自己在日常生活的私人或公共领域似乎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哲学家们往往有一个梦想---虽然很多哲学家未必愿意承认---哲学即便不是直接影响社会,但至少在集体对话的上游部分可能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因为集体对话如果没有哲学家们的认知努力的帮助似乎是无法进行的。这个视角的完美体现可以在约翰·斯图亚特·密尔(John Stuart Mill)论述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的文章中找到:
“但是边沁和柯勒律治(Coleridge)命中注定要显示,思辨哲学,虽然在浅薄者看来似乎距离日常生活中十分遥远,似乎是人们对外部世界的兴趣,但实际上,它们是对人的现实生活产生重要影响的尘世俗事,从长远来看,其影响超过除了必须遵守的那些法则之外的任何其他事物。”
哲学似乎被排挤出公共话语之外有很多原因。与科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哲学常常好像是业余爱好者的活动或者是坐在摇椅里的思考。它不是令人敬而远之的技术性内容也没有陷入学界回音室中找不到方向的危险中(现在更是如此),学界的常规是:脚步声就是脚注。哲学不一样,哲学的一丝不苟要求在当今时代极其罕见的耐心,而大型对话在当今往往被标题党和噱头所主宰。考虑到所谓的“自由世界”的领袖是一个依靠现实电视而登上总统宝座的巨婴,极具破坏性,撒谎时根本不会脸红,在此情况下,还把哲学家当作“未得到公开承认的世界立法者”的雪莱式观点真是把一厢情愿的想法推向了新高度。
当今时代某些最辛苦的思想家进行的最严谨论证竟然没有人听到,一想到这些就令人感到沮丧。罗马教会领袖之一尼撒的贵格利(Gregory of Nyssa (335-394))曾经抱怨说,就算出去理个发你也不能消停,走在街上,你会像大明星一样被拦住,非要和你讨论教义中的某个要点。那个时代,哲学家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再看看现在,哲学家们蜗居在多么偏远的角落,学界哲学家敲桶发出的声响大小要由英国政府的科研质量评估系统(现在被称为科研卓越框架)来判断,根据其研究成果对公众的影响力赚取工分,即院系获得的科研资金资助。
还有其他方式让你当不成哲学家。方法之一是当哲学家的失败。哲学家本来应该是绝顶聪明的人---这是哲学家称号所隐含的内容,但是很多人,包括最伟大的哲学家在内其实都非常愚蠢。
上个世纪提供了引人注目的愚蠢甚至更糟糕情况的案例。20世纪有些天才思想家却心甘情愿地成为邪恶政权的有用白痴。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就是臭名昭著的例子,他与纳粹沆瀣一气,拒绝完全承认大屠杀的灾难。或许不那么刺眼但同样愚蠢的是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他顽固拒绝承认苏联和毛时代中国左翼极权政权带来的灾难。当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提醒世人意识到共产主义乌托邦在自由的幌子下制造了“奴隶集中营”,并以慈善的名义为大屠杀辩护时(《反抗者》),他竟然被萨特的忠实信徒驱逐出那个小圈子。还有一些后现代哲学家(有人提到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吗?),他对客观真理观念的批判或许在实质上促成了“后真理”政治的出现,给当今世界造成这么多的灾难。
不搞哲学
2012年,我们受够了。是的,甚至伟大哲学家也像我们其他人一样愚蠢,而大多数人竭力想控制癫狂愚蠢,或者不依靠哲学的帮助变得聪明。当不成哲学家还有其他方法。这里有一个阿诺德·瑞莫(Arnold Rimmer)的例子非常说明问题,他是恶搞的红矮星(Red Dwarf)太空漫游中以自我为中心的懦夫。瑞莫在工程考试中屡次失利,使其没有能获得自己觉得理所应该的晋升。他失败的关键是大肆修改日程安排,用不同颜色标出学习阶段、休息阶段和自我测试时间。他在完善日程安排方面浪费掉了数周时间,结果没有时间在实际上做出修改。因此,失败也就不可避免。瑞莫修改日程安排的途径是典型的磨蹭模式,说明我们有很多方式“以不做事的方式做事”。
以这种不做事的方式做哲学有很多方法,他们在根本不真正思考问题的情况下应对思想问题。我们同样也有很多方式将自己与哲学研究隔离开来。方法之一就是当个职业哲学家。
在不了解情况的观察家看来,大学里的哲学家似乎一周至少有五天,每天八个小时是在当哲学家的。但是,这些时间中的大部分被行政工作所占据,或者在批改论文和作业,或者在为一拨又一拨要求辅导和关照的学生准备上课的相关内容。这些当然是值得敬佩的工作,也非常有用,但是它们与真正探索世界奥秘还是有相当的距离,也不同于主要目的是把哲学家的思想放到课程大纲里的备课。在这方面,哲学课程的重点是学术准确性和通俗易懂(如果老师授课水平高的话)。
请等一下,你可能问教授们难道没有时间去思考吗?他们难道不搞科研(如果使用更加令人肃然起敬的说法)吗?不幸的是,科研的主要目标是发表论文或者其他成果。而发表论文涉及到很多活动,这些活动可能就属于瑞莫式的哲学探索:校对、核查、参考文献、改正注释编号、修改这个或那个句子的结构,根据期刊的要求修改论文格式,向多家刊物投稿等等。但是,人们把重点放在发表论文上带来其他的、不那么明显的干扰是阻碍真正的哲学思考,这种思考的动机纯粹是出于根本性理解而感到的痛苦。尼采说,思想家可能面临变成“反应性机器”的风险。学界的论文通常是对其他学者的论文做出的回应。让人感到忧虑的是,学者对学术对话的贡献自始至终都是偶然性的和无关紧要的---有时候就像议会的发言,人人都在说,却根本没有人听。“浅论对琼斯外在论的新史密斯式批判的批判”已经离个人生存奥秘的回应很远很远了。学界哲学家似乎满足于谈论漫长旅程的这些若干微小部分,根本无暇顾及清晰的前进方向。
往学界论文的蚂蚁山丘上再添加若干沙粒当然也能获得附属性的满足感:赢得一场争论(无论微小得多么不值一提),在个人的简历上又增加了一篇成果,提高自己的知名度(依靠论文的引用率来衡量),职称再上一个台阶,让学界的金主心花怒放等等。这些满足似乎补偿了真理探索梦想黯然失色的遗憾,我们本来是要缩小现状和理想,已知和未知之间差距的,是要揭示事物本质的。
不按哲学生活
学界哲学是很容易遭到攻击的目标。对哲学的很多批评忽略了该领域诚实的专业探索者丰富的原始文献和附属文献。毕竟,其他选择也不是一点儿吸引力也没有,我们每个人从一开始都是独自追求真理的,并没有受到其他人思想的影响,或者是作为不受干扰的业余爱好者喋喋不休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对学界的批评忽略了某些更深刻的东西:思想过程与看得见的思想成果之间令人感到恼火的关系。
这是伟大随笔作家和诗人保罗·瓦莱里(Paul Valéry)感到痴迷的一种关系。他将思想家描述为冒牌货。从人的思想生活中流出来的凝固的书籍和文章等给人一种虚假的印象,似乎它们就是作者的意识。但是,完成的作品与写作过程中的混乱、不停地被打断、和自我卡壳没有多大关系。思想家被具体化---变成了物,同样道理,读者也是如此。心烦意乱的、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作家和心烦意乱的飞来飞去的读者之间的交流的真相被掩盖起来了。厚厚的一本书或者一排书就是一个存款账户,它不能被当作思想体验的活期账户来提现。这种失败似乎反映了这样一个事实:准柏拉图式的永恒思想不能靠实际思想家的实际思考的代表来实现。
现在,我们来到了以不做事的方式搞哲学研究的模式的最微妙之处:论证或者接受的结论我们并没有真正想象过,更谈不上以任何方式去付诸实践了。毕竟,真正思考如下问题:客体是感觉数据依照逻辑构建起来的,或者心灵在宇宙中游荡或者人没有能动性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很少提出这些问题的事实本身就暴露了这样一种假设:在得出结论的时候,工作已经结束。其实,以真正的哲学方式搞哲学只能从得出论证的结果处开始。
严肃对待哲学观点,真正思考你的结论必须和应该意味着充分地想象甚至试图去践行这些思想。按照这种哲学去生活应该包括与自己的朋友圈分享这种生活,而不仅仅是在研讨会上与小组其他成员切磋。不幸的是,绝大部分哲学家(包括本文作者)很少考虑试图去改变朋友、同事或最密切、最亲近的人,说服他们接受特定的形而上学立场---甚至假设他们已经做出了转变。泛心论者和唯物主义者在为为自己有关心灵本质的截然相反的理论辩护时,并没有相互对对方的村子里烧杀抢掠,我们或许应该感到高兴。但是,普遍缺乏兴趣去说服非专业人士接受我们的观点不由得让我们提出这样一种疑问:我们提出的哲学观点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是当真的?我们似乎对我们的结论根本就没有当回事。克尔凯郭尔有个著名的比喻,他把某些思想家比作传说中的吕讷堡灌丛(Luneburg)中的猪,不停地将松露菌拱出来,送到身边供别人吃----这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隐喻,哲学家不停地发表结论,供他人(包括未来的自己)去想象并在生活中付诸实践。
无论你进行的哲学探索有多少,仍然有很多方式让你当不成哲学家。这个问题的核心在于我们一辈子都处于人生的干扰之中,难以集中精力搞哲学。
作者简介:
雷蒙德·塔里斯(Raymond Tallis),《哲学此刻》编辑,著有《罗格斯:我们认识世界的秘密》。
译自:On Failing to be a Philosopher by Raymond Tallis
https://philosophynow.org/issues/131/On_Failing_to_be_a_Philosopher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