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莲池:十八线明星周敦颐的逆袭
作者:吴铮强
来源:澎湃新闻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四月初三日甲辰
耶稣2019年5月7日
(一)周敦颐墓
1983年5月,北京大学的一位日本留学生有一次“漫长的独自旅行”,行程是从北京出发,往江苏六城、上海、江西九江、湖北汉口,然后返回北京,周敦颐墓是他九江之行目的地。不过路上就听说,周敦颐的墓“现在就算去的话,因为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找都找不到”。留学生还是找到了墓地,看到的情形是“周围杂树丛生,建筑物也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满地的残垣断瓦”。留学生十分感慨,“展现在眼前的风景,与随身带来的常盘著作影本上的截然不同”,欣慰的是“从墓地往南远眺庐山的风景,确实非常美丽”。
从周惇颐墓眺望庐山(2018年4月7日)
他讲到的常盘著作,就是1922年常盘大定在中国各地考察后编写的《支那文化史迹》。书中周敦颐墓的照片保留了清光绪年间彭玉麟等人修复的盛况,常盘大定当时感叹,“墓非常气派,在儒家学者的墓中能有如此雄伟规模的,恐怕非常罕见”。常盘大定拜访之后,周敦颐墓于1959年列为江西省文保单位,“文革”中破坏殆尽。“文革”结束后,周氏后裔为重建墓地四处奔走。1998年、2004年,由香港周氏宗亲会、周氏后裔修墓委员会分别募集资金二十万、二百万元,在九江市政府支持下,全面修复了周敦颐墓地。
周惇颐墓园(2018年4月7日)
二十八年后,那位日本留学生已经成为知名学者。2011年10月,吾妻重二参加在庐山白鹿洞书院召开的国际朱子学会议,顺道重访周敦颐墓。吾妻重二惊奇地发现,新墓基本恢复了清代宏伟的规模。虽然明清的文物几乎荡然无存,但因“文革”的破坏,周敦颐母亲郑氏的《仙居县太君墓志铭》从田里被发掘出来,陈列在墓地展览馆中,“这几乎就是周敦颐墓唯一遗留至今的原物,无比珍贵”。吾妻重二还惊奇地发现,展厅中声称,周树人(鲁迅)兄弟、周恩来等人都是周敦颐的后裔,“爱莲堂”的匾额还是周恩来题写的。
周惇颐及母、妻合墓(2018年4月7日)
周恩来题匾爱莲堂(2018年4月7日)
(二)归隐庐山
周敦颐写过一篇《爱莲说》,是初中生要背诵的课文,在中国家喻户晓。不过吾妻重二相信周敦颐对整个东亚文化都有深远的影响,他认为韩国国旗上的太极图案来源于周敦颐的太极图说,越南以莲花为国花是受《爱莲说》的影响,甚至日本人推崇的“洒落”人格,也出自黄庭坚对周敦颐的夸奖“舂陵周茂叔,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
周惇颐太极图
越南航空logo
说周敦颐“人品甚高,胸怀洒落”,主要就是指在他55岁的辞官(提前退休)归隐庐山的事迹,不过周敦熙归隐庐山的计划早在十多年前就已形成。那时他在合州(今重庆合川)四年任期之后,往京城开封改官,路经江西有庐山之行。第二年(嘉祐六年,1061),也就是苏轼参加制科考试一举成名的时候,周敦颐得到通判虔州(今江西赣州)的新职务。赴任途中再次游览庐山,便萌发了在庐山定居的打算,在莲花峰下购置了一处地产,在小溪旁修筑了“濂溪书堂”。十年之后(熙宁四年,1071),周敦颐正在广东(广南东路)负责监察司法,听说母亲在润州(江苏镇江)的坟茔被水冲击,便请求调任知南康军。南康军的治所在星子县如今已并入庐山市,离庐山北麓莲花镇周家湾的周敦颐墓不过25公里,周敦颐的调职请求就是为归隐庐山准备的。这年八月赴任,十二月便将母亲改葬庐山北麓,然后以多病为由辞官归隐。在周敦颐的人生轨迹中,这一走真是风清云淡、岁月静好,当时的宋廷却是多事之秋,新法遭到各地的激烈抵制,内外战事也不断地发生。
与这一年朝中司马光罢归洛阳这样的大事件相比,周敦颐归隐庐山恐怕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周敦颐并不反对王安石变法,周敦颐的小舅子蒲宗孟是变法派的重要成员,说周敦颐在家书中不断“称美熙宁新政”。朱熹极力推崇周敦颐,但支持熙宁变法是他不愿面对的事实,于是毫无原则地删改蒲宗孟与潘兴嗣撰写的周敦颐墓碣与墓志铭,重新编写了周敦颐的生平事迹。
周敦颐是否关注朝中新法引起的日益激烈的政争?他对新法的立场究竟如何?致仕隐退是否与新法存在某种关联?这些问题现在已经无从追索。或许京城内无穷无尽的政治斗争丝毫不曾触动他洒落的内心,或许他早已勘破党争之祸及早抽身,这些都不重要。归隐后仅一年(1072)周敦颐便离开了纷扰的世界,看来“多病”是他辞官的真实理由。他跟王安石曾有一面之缘,那是嘉祐五年(1060)在京城,他比王安石年长四岁。这次见面大概讨论了宇宙是否有边界、黑洞内有无时间之类谢耳朵关心的问题,王安石毕竟是文科生,学问再好、志趣再高,也驾驭不了这么古怪的议题。据说他们一连聊了好几个日夜,然后王安石冥思苦想,一度处于不食不眠的状态。
此后周敦颐到江西、湖南一带任职,王安石变法开始后,周敦颐被派到广东(广南东路)担任财政与法律方面的职务,这是周敦颐仕宦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次升迁,财政与法律则是王安石特别关注的事务。作为绝无机会参与朝廷政争的地方吏员,周敦颐抵制新法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不过即便赞成新法,周敦颐也未必怀抱远大的政治理想。在宋代的官场上,周敦颐属于不起眼的边缘人,政治理想这种话题不是为他这种人准备的。
(三)十八线明星?
周敦颐似乎没有考过科举,他因舅舅恩荫入仕,这在宋代基本上属于不思上进的表现。周敦颐运气不错,他的舅舅郑向官至知制诰、龙图阁学士,母亲郑氏与父亲周辅成都是二婚,他们在天禧元年(1017)生下周敦颐。周敦颐出生两年前,父亲考中进士,不过是个特奏名,就是连续考了六次都没考上,朝廷给的一个安慰奖。这样的进士当然不值得炫耀,也注定了周辅成一辈子只能当偏远地区的小官吏,去世时不过是贺州桂岭县(今广西贺州市桂岭镇)的县令。
父亲去世后,周敦颐随母亲跟着舅舅生活,他名字中的“敦”也是随郑家表兄弟的字行。舅舅去世前,将周敦颐的工作与婚姻全部安排妥当,然后舅舅与母亲相继去世。周敦颐是道州营道县(今湖南道县)人,母亲却随舅舅葬在润州(今江苏镇江),周敦颐就在当地的鹤林寺中守制读书。当年十七岁的王安石在跟着父亲在江宁(今江苏南京)读书,这时拜谒周敦颐遭到拒绝的故事可能只是传说。
1040至1061年二十年间,周敦颐在各地游宦,从县主簿(县办主任)做到通判(副市长)。从1061年至1071年又十年间,周敦颐从通判做到知军(市长级别),这时王安石已官拜宰相了。对于没有进士出身的官员来说,知州级别就是仕途的天花板,周敦颐的任职地点局限在赣、湘、渝、粤等宋朝的偏远地带,与贵重或繁华的京畿、东南地区几乎绝缘。
在宋朝的官场上,没有进士出身,就好比混迹学界而没有博士学位,注定了被边缘化的命运。这种情况下人最好有些特殊爱好,既能填补内心空虚,又便于构建自我认同。能写出《爱莲说》的周敦颐既洒落又孤高,平时喜欢思考宇宙边界、人生信念之类终极问题。这让他显得很独特,有时会刺激到别人,比如北宋两大思想家程颐与王安石都深受周敦颐的影响。但周敦颐地位太低,程颐、王安石忙着构建自己的思想体系,他们著作的后记不会致谢或提及周敦颐这个名字,遑论将周敦颐认作自己的授业之师了。
话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在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苏轼这些名字构成的璀璨星空中,活着的周敦颐只能算十八线明星。一百年后,周敦颐成为夜空中最亮的星,完全是因为朱熹孤独和叹息的心底需要照亮前行。不过在朱熹以前,去世后不久的周敦颐已经从十八线升格为三线明星,主要推手是他的两个儿子,他们竟然跟程颐的冤家——大文豪苏轼、黄庭坚结成了“亲如兄弟”般的友谊,怪不得程颐对少年时代的理学启蒙老师如此不恭敬。朱熹完全不顾理学祖师爷的感受,非得在程颐头上按一个授业之师周敦颐,这真是一段狗血的中国思想史。
(四)茂叔有子,良不诬也
庆历四年(1044),范仲淹主持新政之时,在偏远的南安军(今江西大余县),两位没有科举出身的地方官吏相遇了。一位是程颢、程颐兄弟的父亲程珦,他知兴国县,又兼任南安军通判,另一位就是南安军司理参军(主管司法)周敦颐。程珦年长周敦颐十岁,又算是上司,便让周敦颐经常带他两个儿子顺便指导一下功课,“令二子师事之”。周敦颐见程珦也没考过进士,倒有几分自信,便常带着少年二程,说过一些颜子安贫乐道、孔子也没考过科举之类的怪话。结果程颐深受影响,果然没有考上进士。后来给程颢写行状,程颐说“自十五六时,闻汝南周茂叔论道,遂厌科举之业,慨然有求道之志”——其实他哥哥是考中了进士的。程颐说这种话,主要是想说明自己少年立志,对于周敦颐他从来不称“先生”,而呼之平辈间的表字“茂叔”,有时还轻蔑地称之为“狱掾”、“穷禅客”,总之是不认这个老师的。
离开南安军之后,周敦颐与程珦一直保持着关系,程颐不可能把周敦颐遗忘了。既深受影响,又出言不逊,给后来的朱熹出难题,这其中当然有原因。周敦颐辞官归隐时,原来参与变法的程颢与王安石闹僵请求外补。周敦颐去世时,二程兄弟已经随着父亲在洛阳成为在野的反对派了,这时周敦颐的小舅子蒲宗孟说周敦颐是支持变法的。不过严重的是接下来,宋神宗去世,洛阳的反对派司马光当权,程颐当了新皇帝宋哲宗的老师,苏轼也回到朝中当了翰林学士。司马光去世,程颐就跟苏轼闹翻,苏轼与周敦颐共同的朋友孔文仲弹劾程颐,程颐回到洛阳,不久苏轼也离开京城来到杭州。
苏轼再次到杭州任职是元祐四年至六年(1089-1091),而这个时候,周敦颐的儿子周焘也在杭州,两人一起游玩,“亲如兄弟,倡酬诗甚多,著有《爱莲堂诗文集》,人称茂叔有子,良不诬也”。这些讲法大概属实,不过包括吾妻重二在内的不少人认为,周焘当时是两浙转运使所以在杭州,这是绝无可能的。周焘是周敦颐第二个儿子,续弦蒲氏所出,生于嘉祐七年(1062),苏轼知杭时年不过三十,而且元祐三年才考中进士,杭州之任当是释褐初授,怎么可能是转运使这样的方面大员。有关周焘的文献资料很少,无法完整还原生平事迹,但他在杭州经常与苏轼一起拜访辩才和尚,还写过一篇《普向院多宝佛塔记》。这篇记文撰于元祐八年,周焘当时的职务是知贵池县(今安徽池州),里面还追述了他在杭州的时光。这就说明周焘在杭州的职务不可能高于知县,很可能是杭州属县的县尉、主簿一类吧。然而正是通过其子周寿、周焘,周敦颐确立了苏轼等文人圈中的地位。苏轼写过《故周茂叔先生濂溪》,说“先生岂我辈,造物乃其徒”,以致《宋元学案》认为苏轼是周敦颐的私淑弟子。周寿则是苏门学士黄庭坚的好朋友,所以才有了《濂溪词并序》赞美周敦颐“人品甚高,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至于程颐,他创立的理学(洛学),在当时还不能跟荆公新学或苏学(蜀学)抗衡,虽然他看不上周敦颐,周寿、周焘兄弟想必是不太在意的。
(五)爱莲池及刘凝之墓志铭
淳熙六年(1179)三月三十日,朱熹抵达星子县,接任知南康军的职务。到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寻访陶潜、刘凝之、周敦颐“诸公遗迹”,然后又在南康军学建起周敦颐祠,又请湖湘学派代表人物张栻撰写祠记。张栻毫不含糊地将周敦颐推到道学宗主的地位,说“惟先生崛起千载之后,独得微旨于残编断简之中,推本太极,以及乎阴阳五行之流布”,并称二程将周敦颐的思想发扬光大。周、程授受的观点是朱熹极力主张的,他说“濂溪夫子之学,性诸天,诚诸己,而合乎前对授受之统。又得河南二程先生以传之,而其流遂及于天下”。这个观点一经面世便遭质疑,朱熹有位从表叔反复给他写信驳斥这种说法,认为朱熹歪曲事实。但朱熹不管不顾,既然有机会到周敦颐曾经任职的南康军,正好进一步收集修订周敦颐的遗著。首先收集到《太极图说》《通书》的“杨方九江故家传本”,与其他版本校定之后,将全文刻在南康军学。听闻朱熹如此用心,周敦颐曾孙周直卿也前来拜访并将周敦颐的墨宝《爱莲说》及刻本《拙赋》赠予朱熹。朱熹非常激动,将署衙后圃临池的一个亭馆命名为“爱莲馆”,将周敦颐亲书的爱莲说刻于馆壁,并赋诗《爱莲池》,“闻道移根玉井旁,花开十丈是寻常。月明露冷无人见,独为先生引兴长”。
周瑜点将台(2018年4月7日)
星子县爱莲池(轩)(2018年4月7日)
周敦颐的《爱莲说》作于何时何地,早已众说纷纭,不可细考,星子县爱莲池当然是其中一说。现在庐山市紫阳南街“周瑜点将台”东侧的爱莲池景区,与朱熹当年刻石的爱莲馆不知有何关联。所谓的周瑜点将台更像明清时期的军门楼,爱莲池景区重建的临池建筑则称为爱莲轩。2018年4月带领浙江大学历史学系同学毕业实习,无意间在“点将台”城楼的角落里发现了真正的宋代文物,竟是朱熹同样推崇的刘凝之及其夫人的墓志铭。
刘凝之墓志铭(2018年4月7日)
凝之是刘涣的表字,他是欧阳修的同年进士,五十岁时辞官归隐,“学士大夫争为咏叹以饯之”。刘涣享年八十一岁,“居庐山三十余年,环堵萧然,饘粥以为食,而游心尘垢之外,无戚戚意”。这样的行为在理学家看来就是求圣人之道,朱熹在知南康军任上为刘涣父子(其子刘恕,《资治通鉴》编者之一)立祠奉祀,还在“城西门外草棘中”寻访刘涣陵墓,并建“壮节亭”护陵。1980年秋,当地有彭姓农民为县砖瓦厂做土方,在蔡家岭下掘得刘涣及妻钱氏的墓志铭,连同篆盖四石分别藏于彭、蔡、胡三姓家中。菜农彭世忠告知当地文史研究者,经鉴定后又联系县文物站予以收购。后来星子县并入庐山市,县文物站随之撤销,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便有了这次点将台上与刘凝之的邂逅。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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