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石林 】为什么现在的人多数不给别人留活路?

栏目:散思随札、评论观察
发布时间:2019-05-28 20:21:35
标签:秦腔
许石林

作者简介:许石林,男,陕西蒲城人,中山大学毕业,现居深圳。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深圳市杂文学会会长、深圳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中国传媒大学客座教授,曾获首届中国鲁迅杂文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主要作品:《损品新三国》《尚食志》《文字是药做的》《饮食的隐情》《桃花扇底看前朝》《幸福的福,幸福的幸》《清风明月旧襟怀》《故乡是带刺的花》《每个人的故乡都是宇宙中心》等。主编丛书《近代学术名家散佚学术著作丛刊·民族风俗卷》《晚清民国戏曲文献整理与研究·艺术家文献》《深圳杂文丛书·第一辑》。

为什么现在的人多数不给别人留活路?

作者:许石林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原载于“许石林”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四月廿三日乙丑

  耶稣2019年5月28

 

 

 

【一】

 

周末看视频,秦腔《软玉屏》全本。

 

 

《软玉屏》是秦腔名剧,后被京剧等其他剧种移植。故事案中案,谜中谜,曲折跌宕又浅近动人,也不故弄玄虚。这戏要是今天的人创作的,我的个天儿啊!那不得拿完所有奖、主创人员和机构吹至大牛皮、创作者获各种荣誉总之占尽眼前所有荣利?加之官民上下,各种研讨,无不极尽吹捧、少见多怪?

 

其实,听秦腔界老先生们讲,这戏就是当时当教师的范紫东先生,三两个晚上在灯下随意写出来的,写好了,易俗社的社长李桐轩先生派人来取,过几天就排演出来了。简单得很,根本不像现在的人,弄个戏,吭哧瘪肚、哼腔带屁腔,仿佛用尽洪荒之力那么费劲。

 

从前易俗社每每发现观众需要看新戏了,就对范紫东、孙仁玉、封至谟等人说,该编个新戏了。这几位先生,不慌不忙,玩儿似的就写出来了。概先生们皆饱学之士,经史学问在胸,诗词曲赋功底,稗记野史掌故小说熟知,于世道人心又深谙,所以,他们编个戏,可不就跟玩儿一样!

 

从前若像现在这样做戏剧,大动干戈,大操大办,就不可能产生中国传统戏曲,成本太高了!从前的人哪儿敢像今天这么弄?不过日子了?

 

【二】

 

听秦腔任(哲中)派传人任新民的《软玉屏》:“几杯美酒变沉醉”,单是这一句,就非常动人了!尤其是“由求辙”的发音、拖腔,非常美。

 

接着就搜任新民唱的《周仁回府》,也很美,很让人着迷,反复听。

 

但是,听到他唱“夜逃”一折:“夫妻们分生死人世至痛,一月来把悲情积压在胸中。”“悲情”二字,很让我感到硌涩,酸不拉唧的。

 

任哲中唱的是“一月来把伤心积压在胸中”,“伤心”二字,通俗浅近又生动易入人心,这正是戏曲的唱词。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从什么人开始,把“伤心”改成酸不拉唧的“悲情”了。

 

再说,“把”字开口音,接“伤”字也好唱,接“悲”字不好唱。

 

这样一改,听这两句,就像听当今的伪民歌《梦中的蓝花花》、《一壶老酒》等等一样,演唱者很动情,但像我这样的老顽固就感觉很别扭,很虚假,酸不拉唧的。

 

这样改,大概是认为“悲情”两个字更狠、更文气,比“伤心”高级、更深奥一些吧?能显示演员背后的什么东西。其实“悲情”这两个字用在这儿,恰恰是非常突兀不协调的,陕西话说:太乍眼!不顺,实在是舍高明而取低劣。

 

李渔说编剧之要,在于能“浅处见才”。

 

我希望演唱者能按照任哲中的词儿唱这一句。

 

戏曲不是不可以改,要改得更高明。戏曲也没有什么创新之说。创新是伪命题,是用吓唬人的大口号干坏事的遮掩。事物只有不断完善,求阙而补阙,以期臻于至善。

 

【三】

 

秦腔《祝福》、《血泪仇》等戏很受观众欢迎,但是我从来不喜欢听这种戏,从小就不喜欢,一开始接触戏曲就不喜欢这种戏,纯粹天生抗拒。

 

意识中也曾想尽力接受这种新戏,但再努力都不行,容不得一丝一毫勉强。

 

戏曲本质上是中华礼乐文明审美抒情的活态呈现,天生喜欢戏曲的人,都是天生中华古老文明的传承坯子。

 

至于戏曲用来演非中华礼乐文明的东西,只能证明戏曲形式的容量大、可能性多,但戏曲的本质绝不是礼乐文明丧失后的社会赋予的那些新东西,新东西是戏曲技之毫末,德之糟粕。

 

所有今天妄言创新的那些东西,为什么老戏迷不喜欢?正常观众不喜欢?就是不按照礼乐文明的价值和审美来,非要反着来。这么说,当然许多人不理解了,“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往圣前贤也知道道理非尽人所能理解,所以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是谁没有知的权利,其实是没有知的能力。所谓保守不保守,其实不是立场,而是能力,甚至说有没有保存良知。

 

【四】

 

 

看到秦岩先生呼吁抢救中国民间戏曲剧种。

 

 

 

各地有限的政府扶持戏曲的资金,多数被各地剧种院团某几个霸主全部用来红火自己了。其实,红火自己也行,好好搞戏嘛。可是,无不以创新之名糟贱资金,路数也都差不多是花大钱弄个新戏,兴师动众开演,紧接着到北京开个研讨会,参会的“老和”们拿了红包,无底线吹捧,剧院弄个研讨会纪要回来向全社会交差完事儿。

 

现在的戏霸们,无不是走所有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用一句戏词儿说:满树的枣儿就红了他一个。

 

用一句俚语说:十亩地里一苗谷——好稀罕的东西!

 

 

  2019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