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知”到“智”:《论语》中的知己与成己
作者:乔欢(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五月初二日壬申
耶稣2019年6月4日
个人德性的修养一直是儒学关注的中心,梁启超认为儒家哲学中心思想“可以《论语》‘修己安人’一语括之”。《中庸》提出的“成己成物”也是这个意思。所谓成己,就是成就自身的德性,在儒家学说中个人德性的成就不是无根据的,而是在认识自己的过程中实现的。
知与智
“知”是儒家学说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依清代刘宝楠的《论语正义》统计,《论语》中“知”字共118见。在《论语》中“知”字多以“了解”“知道”为义,如“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在此基础上又引申出“赏识、任用”的意思,如“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知”也有“知识”的意思,如“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此外,“知”通“智”,有“聪明”“智慧”的含义,如“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孔子十分重视作“智”解的“知”,将其与仁、勇并列为“三达德”。
荀子对“知”与“智”作了明确区分:“所以知之在人者谓之知,知有所合谓之智。”这种观点认为“知”是认识能力,“智”是认识结果。除荀子外,儒家其他学者也对“知”这一概念进行了研究和解说。例如,北宋张载将“知”分为“闻见之知”和“德性之知”,并认为“德性之知”要高于“闻见之知”。可见,含有“智”意味的“知”既是一个认知范畴,也是一个道德范畴。
近代以后,随着西方知识论等学说的传入,人们开始用西方的“知识”(knowledge)来反观儒家的“知”这一概念,认为“闻见之知”对应“知识”,而“德性之知”更接近“智慧”“德性”和“道德”。因此,许多学者在讨论时就用“知”表示“知识”以及“知道、了解”等含义,用“智”表示“智慧”以及作为一种德性的知。在“知识”与“德性”“智慧”,“闻见之知”与“德性之知”之间所作的这种区分为我们研究《论语》中的“知”与“智”关系提供了一个可行的视角。“在儒家看来,智慧是在人格成就不同层次上实现出来的对人性和周遭世界的自觉。所以,人格的成就对于‘知’来说是先在的。”为知求知是知之次,为德求知才是知之本。从“知”到“智”的过程就是由“闻见之知”向“德性之知”的转化过程。
智者不惑
《论语》中孔子直接言说“知”(智)的地方约有14处,大概分三种情况。其一,用以说某人聪明、有智慧,如“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其二,单独论“知”(智),最典型的是樊迟两次问“知”(智)。其三,以“知”论“知者”,并将其与“仁”作比较,如“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正因为孔子常将“知”(智)“仁”并举,所以大部分学者认为《论语》或者整个儒家思想中,“知”这一概念不仅是知识论或认识论范畴,更是人学范畴或道德概念。
樊迟两次问“知”(智),孔子第一次回答“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朱熹对此注解:“专用力于人道之所宜,而不惑于鬼神之不可知,知者之事也”。也就是说,智者能够区分可知和不可知,所当知和所不当知,致力于人道之所当知。樊迟第二次问“知”(智),孔子答“知人”,樊迟没有听明白,孔子进一步解释说:“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朱熹在《朱子集注》中指出:“爱人,仁之施。知人,知之务。”又引“曾氏曰:‘迟之意,盖以爱欲其周,而知有所择,故疑二者之相悖尔。’举直错枉者,知也。使枉者直,则仁矣。如此,则二者不惟不相悖而反相为用矣”。与仁者爱人相比,智者知人有所择,能够分辨直枉并举直错枉。从孔子两次对问“知”(智)的回答中,可以看出“辨”是“知”(智)的一个重要内涵,也就是说“智”本身包含着辨别的认知判断能力。《论语》中孔子两次言“知者不惑”,皇侃《义疏》引孙绰曰:“智能辨物,故不惑也。”与此一脉相承,孟子曾明确将“智”界定为人辨别是非的能力,他说:“是非之心,智也。”又说:“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从智者知人的角度来看,“辨”不仅是明辨是非,更重要是“辨己”。《荀子》讲“子路入,子曰:‘由,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对曰:‘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爱己。’子曰:‘可谓士矣。’子贡入,子曰:‘赐,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贡对曰:‘知者知人,仁者爱人。’子曰:‘可谓士君子矣。’颜渊入,子曰:‘回,知者若何?仁者若何?’颜渊对曰:‘知者自知,仁者自爱。’子曰:‘可谓明君子矣。’”这里,孔子实际上指出了“智”的三个渐进层次,即“使人知己”“知人”“自知”。虽然在樊迟问“知”(智)时,孔子回答“知人”,但实际上“自知”的知己才是“知人”的最高层次,也是“智”的重要内涵。
这两种意义上的“智”之所以成为儒家思想中重要的德性,与“仁”有关。如前所说,《论语》中对“智”的论述大多“仁智并举”。所谓“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在仁智关系中,“智主要是作为达仁的手段而存在的,这也就是说在中国知或智具有更鲜明的德性意味,其重点不在于强调其认知方面的能力特别是对自然方面的认知能力”。因此,我们可以从“辨”与“知己”两个角度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智”。对自己知道什么和不知道什么的清晰认知,意味自身有了“智”这种德性,在认识自己的同时成就了自身德性,也即实现了知己成己。
知己成己的关键是诚
知己成己的过程就是从认知的“知”到德性的“智”,“自我认知不仅是理性的分析判断,更是一种实践意义上的成己”。从“智”所具有的认知和道德实践两层含义,可以理解儒家的“知己成己”的一体性。“由于假定对自我的真正认识必须通过改造自我的行动来实现,因而,在这个意义上的知,就不仅是反映和理解,而是塑造和创新。认识自我同时就是完善自我。”
虽然在认识自我的过程中能够成就自我的德性,但是“知己”终究不等于“成己”,那么这个一体的过程是如何实现的呢?对于如何成就自我的德性,《中庸》给出了答案——“诚”。“诚者自成也”,《中庸》认为,“作为总领性的观念指引,‘诚’超越了一切具体的道德品质,或者说为一切具体的道德品质奠基,使这些具体的道德品质成为可能,惟‘诚’才可以实现人性之‘成’。”《荀子》中也讲“君子养心莫善于诚”。那么,“诚”是什么呢?
《中庸》讲:“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朱熹注解说:“诚者,真实无妄之谓,天理之本然也。诚之者,未能真实无妄,而欲其真实无妄之谓,人事之当然也。”因此,“诚”最基本的含义就是真实无妄。《论语》中虽然没有“诚”字,但这并不意味着孔子不重视“诚”。在面对自我时,“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就是“诚”,“言汝实知之事则为知之,实不知之事则为不知”,既不知而隐曰不知,也不不知而妄言我知,以“诚”知己为“智”,才能成就自身的德性。
除了真实无妄,“诚”的第二层含义是“真实拥有”。与儒家具有两层含义的“诚”相似,特里林在《诚与真》中区分了“真诚”与“真实”,真诚就是公开表示的感情与实际的感情之间的一致性,即社会中的“我”和内在的“自我”相一致,一个真诚的人,就是一个忠诚于自我的人。但是我们所要忠实的自我是什么?这就出现了真实性问题。面对自己知道的就说知道,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这是认识自我时的真诚态度。但更进一步讲,所“知”所“成”的这个“己”还需要是真实的“自己”。因此,以“诚”来实现知己成己,还需要反躬自省的修养功夫。
德性之知是道德主体自我意志的呈现,因而必真不假。但“德性之知虽然是道德主体与生俱来的不假修为的自知之明、自知意识,但如果我们不进行反躬修己的学思功夫,道德主体所拥有的德性之知,最多不过是始燃之火、始达之泉,终必在日常生活中消亡殆尽”。《论语》中讲“吾日三省吾身”“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等都指通过这种反躬自省的方式来成就自身的德性。总之,“智”意味着不仅真诚地去认识自我,并且认识真实的自我,通过这种人格的用“诚”之法,在认识自我的同时成就自身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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