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雅台】论语中级读本:公冶长篇

栏目:经学新览
发布时间:2019-06-08 23:46:26
标签:论语中级读本
陈绪平

作者简介:陈绪平,男,字子茂,号尔雅台,西元一九六九年生,湖北阳新人。长期从业于互联网科技界,曾任阿里巴巴资深架构师,现任某上市公司高管。

论语中级读本:公冶长篇

作者:尔雅台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五月初六日丙子

          耶稣2019年6月8日


论语乃孔门圣经也。惜时下注本杂乱,血脉难接,迫切需要标准读本。而学以阶圣,当有次第,故这个读本又需要分级。少儿读经以理解语境语意为主,是为初级。及其稍长,则需要以通义理为主的读本,是为中级。未来则需要以通公羊大义,进而以六艺之教而通贯之的读本,是为高级。

本中级读本以通义理为主,故以朱注为底本而编制。其特色有三:其一是以黑体突出经文,略加音注,以利诵读;其二是参考最新之文字训诂成果,回到孔子的语境,体贴圣人之本来意思;其三是义理发微,以朱子集注为主,以明清以來的成果作补正。编者之意,不在一时之时髦,而在能历久弥新,以接引时人,优入圣域。尔雅台谨按。

 

正义曰:此篇大指明贤人君子仁知刚直。以前篇择仁者之里而居,故得学为君子,即下云鲁无君子斯焉取斯是也,故次里仁。凡二十七章。

 

5.1子謂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紲(léixiè)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無道免於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〇公冶长,孔子弟子。缧,黑索也。绁,挛也。古者狱中以黑索拘挛罪人。故在缧绁之中,谓被拘系狱中。言其人虽尝陷牢狱而非其罪,则固无害于可妻也。

 

〇南容,南宫韬,字子容,孔子弟子。不废,言必见用也。以其谨于言行,故能见用于治朝,免祸于乱世也。

 

〇只论立身,不论境遇。曰非其罪,曰免于刑戮,皆见此意。于此见夫子取人之道、嫁子之道焉。盖君子立身之节遇不可常,可常者己也。固唯论素行之端贞,而荣辱之加,义命所安,无险夷之殊焉。固不以乱世之吉凶殉俗而幸免,抑不以孤高之奇行违俗而逢尤,则事异而道原自合,此所以为人伦之至,而尽知人之哲也欤。(四书训义)

 

5.2子謂子賤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

 

〇子贱,孔子弟子,姓宓(音伏)名不齐,鲁人也。子贱贤,故夫子叹曰:有君子之德哉,若此人也。上斯斯此人,下斯斯此德。言若鲁无君子,子贱安得此德行而学行之。因以见鲁之多贤也。苏氏曰:称人之善,必本其父兄师友,厚之至也。

 

〇君子哉子贱也。黄氏后案云:鲁至昭定以后,治化日替,有夫子之敦,诸君子聚于一门,子贱所取,正圣门诸贤敬业乐群之益。鲁无君子者,谓在上位而不能尊贤取友,则皆窃位之小人也。斯焉取斯者,叹鲁不能用子贱相一国,而使之沈沦于下邑也。鲁之君臣,知孔子圣人而不能用,岂得谓有君子乎。

 

5.3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汝)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

 

〇器者,有用之成材。子贡见孔子以君子许子贱,故以己为问,而孔子告之以器用之人。瑚琏,黍稷之器。夏曰瑚,商曰琏,周曰簠簋,宗庙之贵器者。言子贡虽未至于不器,其亦器之贵者欤。

 

〇孔门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德行是总纲,言语是沟通与交往,政事是日常社会活动,文学是由质而文之学,四者缺一不可。又会说会做会学,皆须有个德行做主宰。故一言之,德行包四科,不器也。偏言之,各有专长,贵器也。

 

〇后之先进篇载:“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子贡聪敏善言辞,深得夫子喜欢,故许之以瑚琏,带戏谑之口吻,是既褒又贬也。近舍簠簋远称二代者,譬此器用则一,而时有兴废。勉弟子当超越专业限制,养成君子之德也。

 

5.4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給,屢憎於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〇雍,孔子弟子,姓冉,字仲弓。佞,口才也。时人以佞为贤,仲弓厚重简默,故或人称其仁而惜其不佞。

 

〇给,足也,言辞不穷也。口给,口辞敏捷也。屡,数也。言佞人以巧言利口御人,徒逞口舌之能,故数为人所憎恶,而莫知其仁也。首句焉用佞是泛讲,直指以教或人。末句焉用佞却见佞之不仁,正破或人所见仁字之浅。

 

〇本章孔子之意重在斥佞。刘宗周云:不佞勘仁最精,而谓不佞之雍即仁,而勘仁转粗。故夫子深斥佞之无所用,而不论雍之仁,正欲其从事于仁而喜其不佞也。是夫子不轻以仁许人之旨亦可见矣。他日语仲弓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使雍果有得于斯,其于仁犹未可知也。反身录云:圣门高弟如颜之愚,曾之鲁,雍之简,俱是浑厚醇朴气象;盖其平日皆敛华就实,故其征之容貌辞气之间者,无非有道之符。吾人有志斯道,笫一先要恭默。盖欲求仁者当自不佞而入,近取之则几矣。

 

5.5子使漆雕開仕,對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說(悦)。

 

〇漆雕开,名启,字子开,孔子弟子。斯,指仕进之道。信,明白、通晓。漆雕开自以为对仕进之道尚未明晓,还需继续学习。孔子见其不汲汲于荣禄,知其志道深,故悦。谢氏曰:其材可以仕,而其器不安于小成,他日所就,其可量乎,夫子所以说之也。

 

〇仕进之道,治人之学也。刘宗周云:仕所行之理,即学问所明之理,明得尽者措之于行而不疑,实有诸己故也。有诸己之谓信,伊尹耕于莘野而乐尧舜之道,及膺三聘而幡然,则尧舜君民之业实可见之,行而凿凿有以自信如握左券。然学未至此地,一旦当官只尝试漫为耳。夫子使漆雕开仕,亦借以证其所学,为开之求信于斯者素也。而开果以未信对此,非真有见于道体之无穷而通仕学为一原者,不足以语此。故夫子悦之。盖惟其于经世学问不敢自信而精进不已,自然体用兼全矣。

 

5.6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欤)。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

 

〇桴,浮船。浮海之叹,虽是酸楚亦是进取。子路勇于义,足以忘夷险而开进地,故许之。材,桴材,此喻进取之才。谓子路虽好勇过我,然无所取才以进取焉。夫子本为道不行发叹,被子路一喜而转向给子路的得意降温,有成就后学传道来祀之意。

 

〇此正是为点醒子路而发,非仅是叹道不行也。子路闻公山佛肸之召则不喜,见南子则不说,至许从浮海则喜,只是一辙人,看此气象,可为卓立千仞,何故后来有孔悝之死,正为见道不明失却取材一节,仓卒间不免胡乱下手耳。先进篇弟子侍坐章,子路治囯尚勇而夫子哂之,谓为国以礼,其言不让也。先进篇又记载,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惑而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子路勇而好胜,脾气急暴,故夫子退之,关爱切切也。惜好勇无才,自是子路平生岸略,不以一喜言。船山先生云:鸣呼,此圣人精义之至也;故周流列国,而终无所枉道,亦无所任气,适如是而即如是,以合乎天理人心之至顺;夫义,岂可轻言哉,不取哉于圣人,未有允合于义者也。

 

5.7孟武伯問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問,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帶立於朝,可使與賓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〇赋,兵赋,谓出车徒以供兵役,左传所谓“悉索敝赋”是也。言子路善治军旅。宰,邑长家臣之通号。言冉求善行政管理。赤姓公西,字子华。先进篇子华自言愿为小相,是外交人才。孟武伯时为鲁国执政,问孔子弟子仁不仁,夫子告之三人特长,而不轻许仁也。

 

〇孔门以求仁为学,特开千古道场。然极其分量,即夫子犹以为歉,而况诸弟子乎。后之雍也篇云: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馀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若由也求也赤也,皆其馀也。三子与子贡皆瑚琏皆贵器也。器者能有所偏,量有所限。无偏无限,斯仁矣。盖仁者,乃人欲净尽天理流行之谓,若于此有纤毫信不及处,则或日月之至此心在忽操忽舍之间,或人欲歘起天理澌灭,终不可得而知也。若欲举其全体而言,当下便要承当此一字,大概难说。至于治赋、为宰、与宾客言,到尽得仁字后,皆可点石成金。若其未能成,则治赋自治赋,为宰自为宰,与客客言自宾客言,与仁字总没交涉也(吕留良)。故曰:仁道至大,非全体而不息者,不足以当之。

 

5.8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女,通汝)

 

〇愈,胜也。望,比视。十者数之全,二者一之对。谓颜渊由一得全,子贡由此及彼。盖颜渊能直入事理之内,浑然见其大通。子贡则从事理之对立上比较,所知仍在外,故孔子亦谓其弗如也。弗者,不之深也。故复云吾与汝俱弗如,以宽慰子贡也。此不仅见孔门之多贤,亦见孔子之胸襟,与其当时心情之欢悦。古圣先贤之大家气象,夫其师弟子间一片融和快乐之精神,尽在目前矣。(钱穆)

 

〇此章意在借回铸赐也。论聪明知解,回不及赐远甚,然及证于知二知十之间,赐之见地只能望回而趋矣。盖即所闻以叩所知,而回得全体之照,赐得一察之明。全体之照在性体,一察之明在亿见。性体愈约而愈该,亿见愈多而愈障(刘宗周)。子贡之亿由是屡中是病,颜子不违如愚则是药也。故以药病对拈,始知君子之学,有在此而不在彼者。圣人引进子贡,有纵有夺,有杀有活,且须向子贡境界火候中勘验,非以胜负相形也。阳明曰:子贡多学而识在闻见上用工夫,颜子在心地上用工夫,故夫子问以启之。是圣人进人,只在当下鞭策,如与点悦开、商赐言诗之类皆是。

 

5.9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於予與何誅。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

 

〇宰予,宰我名。直呼名,疑自记之也。昼寝,谓当昼而寐。粪土,腐土也。杇,饰墙之泥刀。腐土之墙不可复饰也。谓宰予昼而寝,不可复教,譬如烂木与腐墙之不可施功也。于予与(欤)何诛,谓由于宰予这个样子,还能如何责之呢。后句于予与(欤)改是,亦谓由于宰予这个样子,故改是。改是者,始听言信行,今更察言观行也。盖宰予能言而行不逮,故重警之。

 

〇君子为学,必先立志。此志即立,则如木有质墙有基,而后雕杇之功可加,而后行以有质而非徒求之言也。范氏曰:“君子之于学,惟日孜孜,毙而后已,惟恐其不及也。宰予昼寝,自弃孰甚焉,故夫子责之。”胡氏曰:“宰予不能以志帅气,居然而倦。是宴安之气胜,儆戒之志惰也。古之圣贤未尝不以懈惰荒宁为惧,勤励不息自强,此孔子所以深责宰予也。听言观行,圣人不待是而后能,亦非缘此而尽疑学者。特因此立教,以警群弟子,使谨于言而敏于行耳。”

 

5.10子曰: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chéng),子曰:棖也欲,焉得剛。

 

〇刚,坚强不屈之意,最人所难能者,故夫子叹其未见。申枨,弟子姓名。欲,多嗜欲也。多嗜欲,则不得为刚矣。

 

〇谢氏曰:“刚与欲正相反。能胜物之谓刚,故常伸于万物之上;为物揜(yǎn)之谓欲,故常屈于万物之下。”刚者,天德也,人之正气所生也。天德性纯,只仁义礼智无所为刚,刚即性体之超然物表而落在气质也。乾文言云: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孟子曰: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此非其常伸于万物之上乎?欲者人欲也,感物之邪也。易困彖传云:困,刚揜也。盖阳刚为阴柔揜焉,是为物揜也。孟子云: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此非其常屈于万物之下乎?四书近指云:阳刚之德,全是能自胜其私,使此心超然于万物之上;欲则私意牵缠纵貌刚之似,而中之靡也久矣。故云:须中立不倚,和而不流,乃真面目也。

 

5.11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

 

〇子贡所言,即大学絜矩之道,亦即上文所云一以贯之的忠恕之道,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更进一层。因勿者禁止之谓,无则出于自然矣。子贡不知而“欲无”,可见他工夫欠处,故夫子谓非尔所及也。

 

〇中庸云:忠恕违道不远。孟子云: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夫道者,仁也。安仁,则自然者也。其于仁道近而不远者,恕也。强恕,则勉然者也。程氏瑶田云:勉然之恕,学者之行仁也;自然之恕,圣人之行仁也。故孟子谓由仁义行而非行仁义者,期之于圣人也。盖由仁行者,所谓仁者安仁也;行仁者,所谓知者利仁也,恕也。子贡知者,行恕之一言,得仁之方,则知者利仁矣,岂仁者安仁乎。又中庸云: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诚者仁也,诚之者恕也。子贡斯言即诚之者也,自以为及将止而不进焉,故以非尔所及警之。天之道与人之道,其道无别焉,而别乎天人矣。

 

5.12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〇夫子之文章,六籍也,亦曰六艺,亦曰六经。孔子世家叙孔子删诗书定礼乐,晚而赞易修春秋,及门之徒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便成文章。文章即性道之显者也,除却性道安有文章。故六艺皆载道之文,得闻性道原从文章起。然文章可闻处,煞有工夫。不曾闻得文章,性天定落魔外;不到闻性与天道,连文章也不是极至。不可得而闻者,闻而未信,信而未解,解而未行,行而未证之差也。

 

〇天命之流行,物与无妄,天之道也,人得之以为性。天不离人,性不离形色,推之日用动静,以至纲常伦理之大,溲勃瓦砾之小,无往而非性,无往而非天道。性者道之本然,而天道即其自然者也。夫子设教洙泗,无非阐明性天之蕴。夫子之言皆性天发见流行之妙,如四时之行如百物之生,秩然灿然,文而且章,故曰文章。(刘宗周)文章是名相,性与天道是义理。名相是能诠,义理是所诠。名相好比一个人的照片,但毕竟不是此人。庄子云:得言忘象,得意忘言。易传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程子云: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了。能说出来的,只是名相。若理之本体,即性,是要自证的,非言说可到。然滞于言而不得其所以言,则有当面错过者矣。故夫子有以言教者,亦有以无言教者也。孔子闲居曰: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行,庶物露生,无非教化。马一浮先生云:观象观变观物观生观心,皆读书也;六合之内,便是一部大书。

 

〇今欲治六艺,当以义理为主。太史公自序曰: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是六艺之目也。庄子天下篇曰: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是六艺之教,通天地、亘古今而莫能外也。礼记经解引孔子言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是六艺之人,无圣凡、无贤否而莫能出也。有六艺之教,斯有六艺之人。故孔子之言是以人说,庄子之言是以道说。夫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即六艺之道,人即六艺之人。有得六艺之全者,有得其一二者,所谓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也。马一浮先生曰:六艺之道,条理粲然,圣人之知行在是,天下之事理尽是,万物之聚散,一心之体用,悉具于是;吾人欲究事物当然之极则,尽自心义理之大全,舍是未由也;圣人用是以为教,吾人依是以为学,教者教此,学者学此,外乎此者,教之所由废,学之所由失也。

 

5.13子路有聞未之能行,唯恐有(又)聞。

 

〇言子路听孔子讲的道理还未做到,故唯恐又有第二句话说出来,来不及做也。

 

〇朱子语类云:子路不急于闻,而急于行。子路是行动派,听了道理,就要行出来。然力行自有力行病痛,故夫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闻斯行之。盖子路之学在事,故唯恐有闻;颜子之学在心,故语之不惰。子路在万上见,颜子在一上见。然一者以应万事也,非避世蹈空。朱子语类云:今人惟恐不闻,不去行处著功夫。盖时人多只忙着听道理,不急着去践行,故朱子哂之。是夫子之道,重在践行,理事一如也。

 

5.14子貢問曰: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

 

〇孔文子,卫大夫,名圉。其人于伦纪之间,帷薄不修,子贡疑其不足谥为文。夫子则就文论文,故取其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以许之,盖亦善善从长之意。

 

〇谥法有以“勤学好问”为文者,非经天纬地之文也。夫子许孔文子者,取其微善而不及其显恶也。圣人道大德宏,此亦可见。朱子或问云:先王之制谥,以尊名节,以壹惠,故人生虽有众善,及其死,则但取其一以为谥,而不尽举其馀也。以是推之,则其为人或不能无善恶之杂者,独举其善而遗其恶,是亦谥法之所许也。盖圣人忠孝之意,所以为其子孙之地,与铭器者称美而不称恶同旨。惟其无善之可称而纯于恶焉,则名之曰幽厉,有不能已耳。

 

5.15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

 

〇子产,郑大夫公孙侨。其行己恭,事上敬,则谦谦君子也。其养民惠,使民义,则良相也。故孔子称美之。晋语云公孙成子,盖子产谥“成”也。若子产四者之为,蜀汉诸葛武侯,其皆有焉。

 

〇有君子之道四,若千百中仅举其一二然。圣人不没人善,于春秋贤大夫必以子产为巨擘,故备举而称之。行己恭,谓动有法度,较之三归反坫,侈然自放者异矣。事上敬,即其历事三朝皆庸主动,能弥缝阙失。外戢四邻,内捍强宗,贻郑国之休有许多小心处,养民惠。子产为政,如取我田畴而伍之,取我衣冠而褚之,所以防民之俊,节民之欲者,皆有章程条教,是使民之义也。他日又曰惠人也,节以一惠,盖举其重者而言之。

 

5.16子曰: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

 

〇晏婴,齐大夫,平谥,仲字也。善与人交,赞晏子也。久而敬之,著其善交之道也。凡人轻交而易绝,晏子则久而愈敬,所以为善。

 

〇或问:交主于敬,如子所云,交可不敬乎。曰:交所以用吾情,敬所以行吾心。试参阅弟子入则孝章,泛爱,交之谓也;亲仁,敬之谓也;敬行于久,善交之谓也。(四书拾遗)黄鹤溪云:交际之间,其人实有可敬,而我不知敬,则失人;其人本无可敬,而我误敬之,则失己;失人失己,必贻后悔;故必由浅渐深,由疏渐亲,为时既久,灼见真知,然后用吾之敬,自可免失人失己之患,此其所以为善也。吕留良云:敬字兼内外,然其本在内,故曰敬以直内;圣人从无两个敬字,若将敬字在作用上看,为周旋世故之具,此看坏了敬字也。

 

5.17子曰:臧文仲居蔡,山節藻棁(zhuō),何如其知(智)也。

 

〇臧文仲,鲁大夫臧孙氏,名辰。蔡,大蔡之龟(壳),乃天子赐鲁为宗器者。文仲盖世为鲁国守蔡之大夫,故曰居蔡。节,屋中柱头斗栱,刻镂为山也。梲,梁上短柱,画为藻文也。山节藻棁,天子之庙饰也。而文仲以为蔡者,天子之器,故崇天子庙饰以居焉,是为其器而无实也,如何得为智。

 

〇卜筮之事,圣人固欲使民信之。卜灵在诚,岂在龟乎。文仲作虚器以媚神,故夫子讥之。左传文二年云:仲尼曰臧文仲其不仁者三,不知(智)者三;下展禽,废六关,妾织蒲,三不仁也;作虚器,纵逆祀,祀爱居,三不知(智)也。所谓作虚器,即此藏龟之事也。当时以文仲为智,惟其似是而非,故圣人分明说出,要人理会。盖夫子论智,只是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智者不惑,焉用卜为。

 

5.18子張問曰: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弒齊君,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至於他邦,則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之一邦,則又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〇令尹,官名,楚上卿执政者也。子文,姓斗,名谷于菟。其为人也,喜怒不形,物我无闲,知有其国而不知有其身,其忠盛矣,故子张疑其仁。然其所以三仕三已而告新令尹者,未知其皆出于天理而无人欲之私也,是以夫子但许其忠,而未许其仁也。

 

〇崔子,齐大夫,名杼。齐君,庄公,名光。陈文子,亦齐大夫,名须无。十乘,四十匹也。违,去也。文子洁身去乱,可谓清矣,然未知其心果见义理之当然,而能脱然无所累乎?抑不得已于利害之私,而犹未免于怨悔也。故夫子特许其清,而不许其仁。

 

〇仁,全体也;忠与清,仁之一端也。故仁者必皆忠,而忠者不必皆仁;仁者必皆清,而清者不必皆仁。盖许其忠与清者,据所闻而已知也,犹已得所谓视其所以也。不许其仁者,据所闻而未知也,犹未得所谓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也。朱注谓读者于此,更以上章“不知其仁”、后篇“仁则吾不知”之语并与三仁夷齐之事观之,则彼此交尽,而仁之为义可识矣。今以他书考之,子文之相楚,所谋者无非僭王猾夏之事。文子之仕齐,既失正君讨贼之义,又不数岁而复反于齐焉,则其不仁亦可见矣。夫子析理之微,皆知人之术也,岂空言哉。

 

5.19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

 

〇季文子,鲁大夫,名行父。三思者,慎思之至也,则再思为末至焉。盖季文子之行,以翼篡专国政,众人不察而美之三思,故夫子曰再斯可矣,此微辞也,非正言也。

 

〇季文子心事缜密,虑事周详,故举事寡过。左传载文子将使于晋,求遭丧之礼而行,后晋襄公果卒。时人美之三思而后行,皆颂其贤也。左传云:无衣帛之妾,无食粟之马,无藏金玉,无重器备,君子是以知季文子之忠于公室也;相三君矣,而无私积,可不谓忠乎。而宣公篡立,文子乃不能讨,反为之使齐而纳赂焉。时人见其廉俭,而不察其以翼篡专国政焉。此五季冯道能以小善欺人也。论语稽云:文子生平盖祸福利害计之大明,故其美恶两不相掩,皆三思之病也;其思之至三者,特以世故太深,过为谨慎;然其流弊,将至利害徇一己之私矣。

 

〇思者,思其是非,亦思其利害也。洪范言思作睿,孟子云思则得之,思原是人心之良能。故圣人言思,皆在善一边说,那胡思乱想,却叫不得思。只缘思利害之思亦云思,思便有恶之一路,此程子谓私意起而反惑矣。若向利欲上著想,则一则不可,而况于三?故夫子谓再,盖私意肆虐,密思无益,多不如少也。朱子曰:是以君子务穷理而贵果断,不徒多思之为尚。论语稽云:盖孝义节烈之士,虽天分学力兼而有之,而临时要必有百折不回之气,而后可成;古今来以一转念之误而抱恨终身者多矣;此章再思三思,界限甚大,分际甚明,读者不可忽也。

 

5.20子曰:甯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知,通智)

 

〇宁武子,卫大夫,名俞。有道无道,指治乱安危言。知,才智、智巧,其所对即愚。时人称宁武子辅政有才智,然当危乱却不知躲避艰险,是其愚也。凡其所处,皆智巧之士所深避而不肯为者,而能卒保其身以济其君,此其愚之不可及也。

 

〇愚字只与乖巧字对,从来万死一生之事,世之打乖者便不肯为,二氏之学讲到极精处亦只是此理,此武子所以不可及也。成公之终夏,特幸而济耳,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所能逆睹也,亦武侯之愚也。故小人喻于利皆智也,君子喻于义皆愚也,以此思愚,愚可知矣。(吕留良)

 

5.21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与,通欤)

 

〇此孔子周流四方,道不行而思归之叹也。吾党小子,指门人之在鲁者。狂简,志大而略于事也。夫子念叨其在鲁之乡党弟子,志大而狂,文采斐然,然尚不知所以裁正之,使其全材耳。故欲归而裁之。

 

〇夫子初心,欲行其道于天下,至是而知其终不用也。于是始欲成就后学,以传道于来世。又不得中行之士而思其次,以为狂士志意高远,犹或可与进于道也。但恐其过中失正,而或陷于异端耳,故需施教而对症也。狂者过乎中,简者不及乎中,宜裁之使进于中庸;文采斐然,宜裁之使衷于义理。夫子传道之心盖如此。

 

5.22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

 

〇伯夷、叔齐,殷末孤竹君之二子,史记有传。旧恶,夙怨也。惟有不念夙怨而相忘,因之恩怨俱泯,故怨是用希,我无怨而人亦不怨也。

 

〇此章美伯夷叔齐清而能和,所以为清者之量也。孟子称其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其介如此,宜若无所容矣,然其所恶之人,能改即止,故人亦不甚怨之也。盖恶其恶,非恶其人也;及其能改,又只见其善,不念旧恶,圣人公心自在也。朱子曰:此与不迁怒一般。

 

5.23子曰:孰謂微生高直,或乞醯(xī)焉,乞諸其鄰而與之。

 

〇微生高,鲁人,素有直名。醯,醋也。人来乞时,其家无有,故乞诸邻家以与之。断在前,案在后,辨直也。

 

〇夫子言此,讥其曲意殉物,不得为直也。盖直者,是曰是,非曰非,有谓有,无谓无。醯非人必不可少之物,有则与之,无则辞之,沾沽作此态,平日之得直名者可知矣。程子曰:微生高所枉虽小,害直为大。直,美德也,邪正之所自分,天理人情之所自著也。委曲方便,周旋世故,足以贼德也。范氏曰:“圣人观人于其一介之取予,而千驷万钟从可知焉。故以微事断之,所以教人不可不谨也。”

 

5.24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

 

〇足恭,便辟貌,前却府仰以足为恭也。巧言是口柔,即失口于人;令色是面柔,即失色于人;足恭是体柔,即失足于人。匿,隐也。言心内相怨而外诈亲也。左丘明,鲁太史,受春秋经于仲尼者也,耻此诸事不为,适合孔子之意,故云丘亦耻之。

 

〇此章耻立心之不直耳。夫子以世风之流于诈懦也,而以耻动之,因列数其可耻者曰:夫人之有过,则君子非之而望其改;即其有恶也,君子恶之,而犹惜其有可为善之才而自陷也。唯至于柔以文诈、诈以成柔者,则失其本心,而无以立于天地之间。鸣呼,直道丧,正气亡,不肖者以为容身之术,而行怪之士且为和光同尘、知雄守雌之说以济之。丘愿与遗直之士同伸其正论,以留人心于既丧之馀也。(四书训义)

 

〇读此便知春秋旨,春秋只是扶三代之直道耳。孟子云: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意则丘窃取之矣。求春秋大义,则在公羊穀梁两家之学,然考当时诸侯卿大夫之事,莫备于左氏。其人质直有耻,孔子引与相同,故其书宜为良史,终不可废。公羊沈文何云:孔子修春秋,左丘明为之传,共为表里。

 

5.25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子路曰: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顏淵曰:愿無伐善,無施勞。子路曰愿聞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〇盍,音合,何不也。车马衣裘,轻为衍字,或曰衣裘以轻者为美。言愿以己之车马衣裘与朋友共亨,就算坐破穿破了也无憾。此重义轻财之志也。伐善,即伤善,尤今言作恶,旧注谓伐为矜夸亦伤善之意。施劳,即施劳役事,尤今言剥削,非己所欲,故亦不欲施之于人。言愿人皆不作恶,没有剥削。此修己安人之志也。

 

〇怀,怀远以德,左传有云德礼不易,无人不怀也。之,语气助词。言老者养之以安,朋友与之以信,少者怀之以德。或曰老者即长辈,朋友即平辈,少者即晚辈,三者足以该尽天下人,是也。盖夫子之志,仁者安仁也,如天地之以万物为一体也。

 

〇子路、颜渊、孔子之志,皆与物共者也,但有小大之差尔。程子曰:“子路勇于义者,观其志,岂可以势利拘之哉,亚于浴沂者也。颜子不自私己,故无伐善;知同于人,故无施劳。其志可谓大矣,然未免出于有意也。至于夫子,则如天地之化工,付与万物而己不劳焉,此圣人之所为也。”是子路求仁、颜渊不违仁、夫子安仁,立人、达人、天理流行之象也。盖万物一体之怀所由充,其分固各殊也,故先儒谓之安仁。子路无憾,颜渊无伐无施,皆是自觉,憾与伐施之不善,而愿除之。夫子安之信之怀之,是顺乎心之自然,大而能化,成己成物,则圣贤分量自见。

 

5.26子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

 

〇讼,犹责也。言人有过,莫能自责。已矣乎,犹今言罢了,恐其终不得见而叹之也。

 

〇克伐不行,闻过则喜,圣门能改过者多矣。此云未见者,盖更欲于未见之中,求其得见也。见其过者,本心之是非,致知之事;内自诉者,本心之兢惕,诚意之事。由致知而懍于独知之地,其功较难,故未易见。用功之道如何,曰审幾而已。周易讼卦象传曰,君子以作事谋始。始者,始幾也。周子通书曰,幾微故幽,惟能战胜于天人之界;以理制欲,则其能克治而进德也必矣。(唐文治)

 

5.27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〇十室,小邑也。言忠信美质乃十室中所必有者,惟不知好学以充守其忠信,是以乡人多而圣贤少也。夫子以身示教,并非谦辞。

 

〇此章大旨,自是勉人好学,以全其生质。夫忠信之行,中人所能存全,虽圣人无以加也。故曰忠信美质乃十室之中所必有。忠者心之尽,信者言之实,苟学不足,则失在知而行之谬,害道多矣。故朱子曰:美质易得,至道难闻,学之至则可以为圣人,不学则不免为乡人而已,可不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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