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狸猫换太子”背后的历史真相

栏目:钩沉考据
发布时间:2019-06-22 11:09:41
标签:狸猫换太子
吴钩

作者简介:吴钩,男,西历一九七五年生,广东汕尾人。著有《宋:现代的拂晓时辰》《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宋仁宗:共治时代》《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宋神宗与王安石:变法时代》等。

“狸猫换太子”背后的历史真相

作者:吴钩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原载于 “我们都爱宋朝”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五月十八日戊子

          耶稣2019年6月20日

 

宋仁宗的身世曾被明清时期的民间艺人改编、演绎成家喻户晓的“狸猫换太子”故事。清代说唱艺人石玉昆创作长篇公案小说《三侠五义》,第一回“设阴谋临产换太子奋侠义替死换皇娘”讲的便是“狸猫换太子”的传奇故事:

 

话说宋真宗在位年间,李、刘二妃俱各有娠,某年中秋,真宗赐二妃各一枚金丸,说:“二妃如有生太子者,立为正宫。”刘妃久怀嫉妒之心,一闻此言,惟恐李妃生下太子立了正宫,便与总管都堂郭槐暗暗铺谋定计,要害李妃。

 

这日,李妃一时腹痛难禁。天子着惊,知是要分娩了,急召刘妃带喜婆前来守喜。郭槐早已买通喜婆尤氏,定下陷害李妃的计谋:

 

将狸猫剥去皮毛,血淋淋,光油油,认不出是何妖物,趁李妃刚分娩一时血晕、人事不知之机,用这狸猫换了刚刚出生的太子。刘妃即唤心腹宫女寇珠,用藤篮暗藏太子,带到销金亭用裙绦勒死,丢在金水桥下。

 

寇珠虽是刘妃心腹,却为人正直,素怀忠义,不敢对太子下毒手,偷偷把太子送给了太监陈林。陈林用妆盒装着,以给南清宫八贤王送果品祝寿为名,混出宫门,入了南清宫,将小太子托付给八贤王抚养。

 

刘妃已将李妃生产妖孽一事奏明圣上。天子大怒,立将李妃贬入冷宫,加封刘妃为玉宸宫贵妃。刘妃满心欢喜,暗暗重赏了郭槐与尤氏,到了十月满足,也产下一位太子。天子大喜,即将刘妃立为正宫。

 

谁想乐极生悲,过了六年,刘后所生之子不幸染病,一命呜呼。圣上大痛,自叹半世乏嗣。遂将八贤王的三世子立为东宫太子。这三世子正是当年寇珠、陈琳救下的太子赵祯。

 

一日,太子路过冷宫,见了李妃,不由得泪流满面。这正是母子天性攸关。太子又去见刘妃,说:“适从冷宫经过,见李娘娘形容憔悴,心实不忍,奏明情由,还求母后遇便在父王跟前解劝解劝,使脱了沉埋,以慰孩儿凄惨之忱。”

 

刘妃当即生疑,心想:“何至见了李妃之后,就在哀家跟前求情?事有可疑。莫非六年前叫寇珠抱出宫去,并未勒死,不曾丢在金水桥下?若要明白此事,须拷问寇珠这贱人,便知分晓。”越想愈觉可疑,即将寇珠唤来,剥去衣服,细细拷问。结果寇珠触槛而死。

 

且说李妃自见太子之后,每日伤感,每夜烧香,祈保太子平安。此举被刘妃知悉,便在天子前启奏:“李妃心下怨恨,每夜降香诅咒,心怀不善,情实难宥。”

 

天子大怒,即赐白绞七尺,立时赐死。幸亏有小太监忠心耿耿,替李妃一死,李妃则被暗中护送出宫,送至陈州居住。

 

之后,真宗皇帝驾崩,太子登了大宝,便是仁宗皇帝。此时,钦差大臣包拯出巡各地,途经陈州,身居破窑、双目失明的李妃闻讯,前来申冤,将已往之事,滔滔不断,述说一番。

 

包公闻听,吓得惊疑不止,连忙立起身来,问道:“言虽如此,不知有何证据?”娘娘从里衣内掏出金丸一粒,上刻着“玉宸宫”字样并娘娘名号。

 

包公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经密报八贤王、询问陈琳、审讯郭槐,查得真相,终于使得李妃与仁宗母子相认。

 

刘后奸计败露,惊惧而亡。从此黎民、内外臣宰方知太后姓李,却不姓刘。包公因为立下奇功,被仁宗封为首相。(据清代石玉昆《三侠五义》第一回至第十九回缩写)

 

 

 

这个故事完全是民间艺人编造出来的,与宋朝史实毫无关系,只不过借用了刘太后与宋仁宗的名目与身份而已。

 

真实的历史比较枯燥,没有那么强烈的戏剧性:大中祥符三年(1010),一位姓李的宫女受真宗临幸,生下一子(即后来的仁宗皇帝),刘后将尚在襁褓中小皇子据为己有,视若己出。

 

直到刘后去世,才有人告诉仁宗,他的生母是李妃,而不是刘后。而此时,李妃已经去世。李妃生育仁宗之时,地位极低,只是一名“才人”,直到去世前,才被册封为宸妃。她根本不可能与得宠的刘娥争夺皇后之位,“金丸之约”显然出自文人的向壁虚构。

 

李妃也未受刘后迫害,“打入冷宫”、“白凌赐死”云云,也是小说家的捏造。而且,在李妃生前,仁宗皇帝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仁宗得悉自己身世的时间,是明道二年,当时包拯还在家乡侍奉双亲,不可能参与侦破这件宫廷谜案,他也从未当过首相。

 

仁宗小时候亦未被八贤王收养,所谓的八贤王、太监郭槐与陈琳、宫女寇珠,全都是虚构出来的文学人物。至于用剥皮狸猫调包太子的离奇情节,更是文人脑洞大开的想象罢了。

 

那么整个“狸猫换太子”的传奇故事又是如何出来的呢?故事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元朝无名氏编撰的杂剧《金水桥陈琳抱妆盒》(简称《抱妆盒》),剧本梗概如下:

 

宋真宗时,李美人生下太子,刘皇后心生嫉恨,密遣宫女寇承御将太子刺死,丢于金水桥河下。寇承御因见红光紫气罩定太子身上,不敢下手。适撞见陈琳往后花园去,两个商量,要同救太子。

 

陈琳便将太子藏在黄封妆盒之中,带出宫来,交给楚王赵德芳抚养。十年后,楚王领太子入宫见宋真宗,刘皇后见那孩子声音举止与李美人好生厮似,问他年纪,又是十岁,于是怀着一肚子疑心,回宫拷问寇承御,寇触阶自尽。

 

真宗病重,以楚王第十二子(即陈琳救出的太子)入承皇嗣,是为宋仁宗。仁宗自幼便听叔父说,他是妆盒儿盛着,送到楚府收养的。继位后,遂细问陈琳,这才得知自己生母为李美人。不忍追究刘太后,奉李美人为纯圣皇太后,每日问安视膳。

 

 

 

可以看出来,“狸猫换太子”这一传奇的故事框架与人物设定,在元杂剧《抱妆盒》中都已经形成,只不过“剥皮狸猫”的具体情节还未出现,也没有包拯什么事。剧本的核心情节是寇承御与陈琳拯救小太子,灵魂人物也是寇承御。

 

《抱妆盒》虽以宋朝为历史背景,却不是取材于宋史,而是仿写自另一部元朝杂剧、纪君祥创作的《赵氏孤儿》。不管是拯救婴儿的基本情节,还是将婴儿藏于盒匣的细节,《抱妆盒》与《赵氏孤儿》都是高度相似的。

 

更有意思的是,《赵氏孤儿》的主题是“存赵”,《抱妆盒》的主题是“救宋”(其核心情节是寇承御与陈琳“救孤”,而不是仁宗认母),合起来即是“存赵救宋”。元朝无名氏编撰出一部《抱妆盒》,也许是在隐讳地表达宋朝遗民的“存赵救宋”梦想吧。

 

经由元杂剧《抱妆盒》的演绎,宋仁宗与刘后太的故事开始在民间流传,成为戏曲艺人津津乐道的题材之一。元末明初,又有散曲家汪元亨创作《仁宗认母》剧本,大概据《抱妆盒》敷演而成。又有明传奇《金丸记》,基本情节跟《抱妆盒》差不多,显然也是从《抱妆盒》改编而来。

 

后人发现,《金丸记》的情节“与明代纪太后事相类”。纪太后即宪宗妃、孝宗生母,“时万贵妃专宠而妬,后宫有娠者,皆治使堕之。一日,帝行内藏,妃应对称旨,悦之,一幸有身。

 

万贵妃知而恚甚,令婢钩治之。婢缪报曰病痁,乃谪居安乐堂,久之,生孝宗。贵妃使门监张敏溺焉,敏佯奉命而密藏之他室。至五六岁,犹未剪胎发。成化十一年,帝偶召敏栉发,照镜曰:老将至而无子。敏伏地曰:万岁已有子也。

 

帝愕然问安在。太监怀恩顿首曰:皇子潜养西内。帝大喜,即日遣使迎皇子。怀恩赴内阁具道其事,群臣皆大喜,明日入贺,颁诏天下。而万贵妃日夜泣,怨群小绐我。其年,妃暴薨,敏亦吞金死”。

 

——你看,万贵妃多像剧中的刘皇后,纪妃多像剧中的李美人,且当时亦有人以纪姓为李姓,明孝宗则多像剧中的宋仁宗,而剧中的宫女寇珠和太监陈琳史无其人,反而跟救过明孝宗小命的宫婢与张敏高度相似。

 

因此,后世有戏曲研究者认为,《金丸记》或“借宋事以寓意耳”(董康《曲海总目提要》卷三九)。但《金丸记》的基本情节明显来自元杂剧《抱妆盒》,元人不可能预知明朝事。

 

不过,不排除这样的情况:《抱妆盒》故事由于暗合明代成化朝的宫闱秘闻,因此在成化朝之后流传更广,并被文人改编成更多版本,明人祁彪佳《远山堂曲品》便认为,《金丸记》“出在成化年,曾感动宫闱,内有佳处可观”。

 

成化年间,还有弹词《新刊全相说唱足本仁宗认母传》流传。在这一版本中,开始出现了包公的角色,讲述包公陈州粜米,有一名贫婆前来告状,状告当今皇上不认生母。包公仔细盘问,得知贫婆乃是宋仁宗生母李妃。经三审郭槐,包公查得真相,使李妃与仁宗母子相认。

 

“狸猫换太子”传奇后半部分的故事框架,至此,已由明朝弹词奠定,之后,包拯便成了“狸猫换太子”故事的主角,寇珠与陈琳沦为配角,宋仁宗本人更是变成打酱油的角色。明代公案小说《龙图公案》、《百家公案》均采用了这样的人物设定。

 

入清之后,“狸猫换太子”故事进入全盛时期。清传奇《正昭阳》由明传奇《金丸记》与包公案小说扩展而成,故事情节更加复杂,加入了宋真宗出征滇南、刘妃勾结太监郭淮骗走太子、摔死公主并反诬李妃、包公回朝审案、刘后服毒自尽的情节。

 

至于“狸猫换太子”这一具体的情节设计,最早出现在清代小说《万花楼演义》(大约成书于嘉庆年间)。活跃于嘉庆—道光年间的说书艺人石玉昆以明代公案小说《龙图公案》为蓝本说书,沿用了“狸猫换太子”的情节设定,形成了说唱本《龙图耳录》。

 

之后,以《龙图耳录》为底本敷演而成的长篇公案小说《三侠五义》问世,于光绪五年(1879)刊刻出版。光绪十五年(1889),学者俞樾认为,《三侠五义》第一回“叙述狸猫换太子事,殊涉不经,白家老妪之谈,未足入黄车使者之录。

 

余因为别撰第一回,援据史传,订正俗说,改头换面,耳目一新”。俞樾将他重写了第一回的小说题目改为《七侠五义》,但他并未能阻止“狸猫换太子”故事的流传,因为民间艺人与一般市民显然不认为“狸猫换太子”之事荒诞不经,反而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狸猫换太子”故事不但随着《三侠五义》等小说在市民读者中流传,而且被民间艺人改编成多种曲艺底本、剧本,以各种曲艺形式流布于天下,

 

如子弟书有《盘盒》、《救主》、《拷御》;宝卷有《李宸妃冷宫受苦宝卷》、《阴审郭淮宝卷》、《狸猫宝卷》;鼓词有《狸猫换太子初集》、《拷打寇承玉》;

 

京剧有《打龙袍》、《狸猫换太子》等。湘剧、汉剧、滇剧、徽剧、川剧、豫剧、绍剧、秦腔、昆曲、梆子戏甚至地方傩戏中,“狸猫换太子”也是长盛不衰的剧目。(参见王林飞《狸猫换太子故事的演变及文化意蕴》)

 

而在广为流传的过程中,“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也离宋朝的史实、元人隐讳的“存赵救宋”主题越来越远。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