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红】以《说》证《图》:周子《太极图》试析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19-06-27 21:4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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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红

作者简介:白发红,男,西元一九九四年生,青海民和人,清华大学中国哲学专业博士。现任华中科技大学哲学学院讲师。

以《说》证《图》:周子《太极图》试析

作者:白发红(清华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原载于 《周易研究》2019年第2期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五月廿五日乙未

          耶稣2019年6月27日

 

摘要:周濂溪的《太极图》与《太极图说》是不可分割的整体,而研究者多将《图》与《图说》割裂开来,形成了对周子思想纷繁复杂的众多解释。从渊源上看,周子《太极图》的确受到了道家-道教易学的影响,但其义理是儒家的。在对《太极图》的诠释中,无极生太极、太极元气说的论说有其自身的困境;而“无极而太极”、太极本体说的理论则相对来说较契合周子的思想,这以朱子的诠释为代表。朱子的诠释要点有二:其一,认为《太极图》首圈为“无极而太极”,无极乃是对太极的形容,太极才是本体;其二,认为《太极图》是周子自身思想的表达,并以《太极图说》的思想规范《太极图》。朱子的诠释至今仍然是正确打开周子思想世界不可或缺的钥匙。

 

关键词:无极;太极;阳动;阴静;五行;人极

 

一、前言

 

在周濂溪思想的研究中,对其《太极图》(以下或称“《图》”)及《太极图说》(以下或称“《图说》”、或称“《说》”)的诠释一向众说纷纭。一般来说,有两种不同的研究进路,一为宋明理学,另一为象数易学。就前者来说,研究者注重《太极图说》哲学义理的阐释,而对《太极图》有所忽视[①];就后者来说,人们多侧重于《太极图》渊源的考辨,尤其与佛道二教的关系,《太极图说》则退居其次[②]。一言以蔽之,二者均把《图》与《图说》割裂开来。然而,《图说》依《图》而作,《图》与《图说》的密切联系显而易见。如果我们承认《图说》蕴含有精深的哲学义理,那么作为《图说》之源的《图》就没有被忽视的理由;反之,汲汲于《图》之渊源的考辨,而弃《图说》于不顾,则对把握周子自身的思想并无太大益处。

 

以《说》证《图》的隐含前提,就是《图说》与《图》的密切关系。朱子的《太极图解》即是以《说》证《图》的典范之作,似乎也只有朱子在积极的意义上高度重视《图》本身。以《说》证《图》,在于对周子作《图》的肯认。朱子以《说》证《图》的先行工作是,以其把握到的《图说》思想来规范《图》。尽管《图》是否周子自作,自朱子以来一直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但是只要我们承认《图说》乃周子的创作,且是对《图》的文字化诠释,朱子的诠释进路就仍有可借鉴之处。本文即试图采取朱子的进路,根据《图说》的内容阐释《图》之涵义,并确定历史上流传众多的《太极图》版本,究竟哪一个最为接近周子的“原图”,即哪一个最与《图说》内容吻合。至于《图说》首句的异文问题,本文也试图通过《图》《说》互诠的方式,提供一个可能的解决方案。

 

二、《太极图》层析

 

《太极图》可分为上下五层图式,《图说》内容大致对应。为了讨论的方便,本文依《图》之五层,从上而下,依次论之。先引《太极图说》全文,如下: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阴一阳,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和,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即生矣,神发智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本注: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而主静,(本注:无欲故静。)立人极焉。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大哉《易》也,斯其至矣![③]

 

(一)无极而太极

 

《图说》首句为“无极而太极”,可对应《图》最上层的圆圈。此句有三种不同的异文。第一种见于朱子《记濂溪传》,源自洪迈所修国史,作“自无极而为太极”[④]。第二种见于杨方所得“九江故家传本”,作“无极而生太极”[⑤]。第三种首次见于朱震《汉上易传》,其所传周子之《图》及《说》是目前我们能够看到的最早版本,为“无极而太极”[⑥],朱子注解的就以此为本,因而也是历史上影响最大的一个版本。其中,前两种版本论者多以为反映了老子“有生于无”的思想,因此可视为同一种版本的不同表达。第三种版本论者通常视为是朱子对前两种版本删节所得,但按照出现的时间看来,此一版本朱震时已然如此,并不是朱子对周子原文的删改与扭曲,反而最有可能接近周子《图说》的本来面貌。

 

那么,究竟哪一个版本才符合周子的“原意”呢?以往的研究表明,这一问题与对周子之学形态的判定有关。认为周子《图》及《说》表达的是宇宙生成论,并且承袭于老子“有生于无”的思想,就会赞同“自无极而为太极”或“无极而生太极”的版本;认为太极与无极本一,无极就是太极,则会赞同“无极而太极”的版本。此两种论述,各自为政,甚至相互攻讦,谁也无法说服对方。我们先来分析“自无极而为太极”的说法。张立文先生曾指出:“倘若原文首句为‘无极而生太极’或‘自无极而为太极’,《坎离图》上应有两个圆圈才合宜。一以表示‘无极’,一以表示‘太极’。”[⑦]张先生之言在于认定《太极图》只有五层,六个层次的《图》自然是不合理的。无论参照于朱震式《太极图》,还是朱子式《太极图》[⑧],张先生的说法似乎都能成立。不过,朱伯崑先生在坚持“自无极而为太极”的情况下,也能使之符合于五个层次的《太极图》。按朱先生之说,首圈为无极,太极则为坎离相抱图中间的小白圈[⑨]。如此,第二层次的所谓“坎离相抱图”就对应《图说》中,“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这一段文字。朱先生此说足以对张先生的说法构成挑战,而且确实能够使《图说》与《图》相吻合。如果我们认定《图说》首句为“自无极而为太极”,那么只有采取朱先生的诠释路径,方能成立。[⑩]其实,把太极、阴阳动静全都归属于第二层图式,朱子早就发之于前,朱子说:“《太极图》‘无极而太极’,上一圈即是太极,但挑出在上。”[11]不同处在于,朱子认为第一圈即是第二层图式中间之小白圈,挑出在上表示其超越性,而朱先生则认为第一圈为无极,太极为第二层图中间之小白圈,且无极为太极的本原。由此,朱先生进一步认为周子《图》及《说》继承了汉唐太极元气说,而作为太极本原的无极则是虚无实体,“自无极而为太极”也就是老子“有生于无”[12]。朱先生的讲法颇具有代表性,从儒道之辨的角度看,那些极力拉拢周子入道教阵营者,或力图将周子从儒门中排除者,无疑都会认同朱先生之说。我们姑且把此种诠释路径称之为无极本源说。

 

认为首句是“无极而太极”,并区别于以上太极元气论的理路,则当以朱子的诠释为代表,我们可称为太极本体说。朱子认为《图》之首圈就是“无极而太极”,无极、太极非二物,也不是从生的关系。朱子说:“‘无极而太极’,只是说无形而有理。所谓太极者,只二气五行之理,非别有物为太极也。”[13]他认为无极就是无形,用于说明太极的非实体性。在《答陆子美》中,朱子认为:“只如《太极》篇首一句,最是长者所深排。然殊不知不言无极,则太极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之根;不言太极,则无极沦于空寂,而不能为万化之根。”[14]可见,在朱子看来,对于万化之根而言,无极、太极二词都是不可或缺的,二者相互补充、相互成就。显然,就朱子的观点来说,张先生“六层次图”的说法是不必要的,《图》与《说》自然而然相吻合。相反,张先生还就此推断,朱子认定首句为“无极而太极”很可能正是有见于图式只有五层[15]。因此就《图》《说》相吻合而言,朱子的观点在理路上十分自洽。然而,问题是朱子所持之论是否符合周子的“原意”?众所共知,朱子对周子《图》、《说》的诠释,就其自身的理论建构来说,颇为重要,甚至是其哲学体系的基石。也正因为此,晚近以来的论者大多都强调朱子对周子“原意”的偏离。具体来说,他们大多都认为周子所持为宇宙生成论,“无极而太极”为无中生有,太极为元气,从而与朱子的本体论诠释相区别。不过,这仍然不是无须检验的最终定论。

 

以上就《太极图说》首句、《太极图》首圈如何理解,展示了两种能够自圆其说的诠释路径,鉴于周子《图》的洁净、《说》的精微,我们无法直接把握住周子的“原意”,因此也暂时无法评判出,究竟哪一种诠释更为接近“原意”。这个问题将会在以下四层图式的分析中,得到进一步的说明。

 

(二)阳动阴静

 

《太极图》第二层图式为“离(左)坎(右)互抱图”,朱子的版本左右分别标有阳动、阴静,对应于《图说》中“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一段文字。仅就这一层图式与《图说》内容相吻合而言,上述两种诠释路径并无不同。争论的焦点在于阳动、阴静标示的位置,以及由此引发的《太极图》的学术归属问题。

 

上文已经指出,朱震所传《图》及《说》是我们今天能够看到的周子《图》《说》的最早版本,论者也多以之为周子原图。该图“阴静”所标示的位置十分暧昧,位于右侧,处于首圈与“离坎互抱图”之间,从上而下作“阴静”二字;而“阳动”位于“离坎互抱图”下端(有的图式中被勾圈起来),文字应从右到左读作“动阳”。有学者认为“阴静”属首圈,并以此为据证成周子对老子“致虚极,守静笃”思想的继承。[16]但也有学者认为,阴静属于第二层图式,阳动、阴静不应当分列左右,而当分列上下。这其实都是由“阴静”所标示位置的暧昧造成的,周子原图究竟怎样,谁也无法知晓。至于“阳动”,朱震版本作“动阳”,这个细节几乎被所有人忽略了,惟有郭彧先生以此为切入口,并考证得周子之“原图”。郭先生的论证大致如下:动阳是“动而生阳”的缩略本,《图》作“阴静”为误刻,当作“静阴”,如此便是“静而生阴”的缩写。“动阳”、“静阴”应分列离坎互抱图上下,“动阳”在下表示阳从子生,“静阴”在上表示阴从午生。[17]郭先生所考得周子“原图”大致如此。不过,郭先生以“动阳”改“阴静”为“静阴”似有武断之嫌。如果果真存在误刻的情况,那么也有可能是“阳动”误刻为“动阳”,因为古人的阅读习惯是从右至左、竖读,“阴静”符合这一习惯,而“动阳”不符合。并且,郭先生之说尚有意犹未尽处,按照他的理路,子至午表现为阳,午至子表现为阴,并非只有子、午表现为阳、阴,如此其“原图”的第二层图式当修订为动、静分列下、上,而阴、阳分列右、左。如此郭先生之说反倒证成了阴、阳分列左右的合理性。只有第二层图式之阴、阳分列左右而成交互之势,才能“阳变阴和,而生水、火、木、金、土”。

 

认为“阴静”标示《图》之首圈,是从属于无极本源说的论点。“无极”一向被视为周子窃取道家-道教之学的真脏实据,尽管早在陈北溪就已经指出,早于周子的儒门中人也使用“无极”一词[18]。张立文先生也认为,“无极”是儒释道三教共用的词汇,非只反映某家思想。[19]按照无极本源说的理路,“无极”即是老子之“无”,因此以“阴静”标示首圈之“无极”,恰好表明“无极”“静”的性质。并援引周子《图说》中工夫论的“主静”一词来证成,堪称完美。然而,既然是对作为本源之无极的标注,何不只标一个“静”字,一说“阴静”便与“阳动”对待,反启人疑窦?因此,无极本源说的论说如若成立,可只标一“静”字,而“阴静”只能与“阳动”对举,从属于第二层图式“离坎互抱图”。其实,这个问题早在朱子就有辩驳,他在《答胡广仲书》中说:“然既以第一圈为阴静,第二圈为阳动,则夫所谓太极者,果安在耶?”[20]朱子此说是紧贴着《图说》内容发出的,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阳动与阴静只能是并列平行的关系。因此,如果仅就第二层图式而言,相对于朱震版图式,朱子修订之《图》更为接近周子的原图。

 

上文涉及了《太极图》渊源与道教的关系,研究表明二者确有密切关系,但清儒所谓的“真脏实据”是站不住脚的,这在李申、吾妻重二、卢国龙等诸位先生的坚实考证下,应当是定论了。既然如此,所谓的密切关系究竟体现在什么地方?我们习惯上称第二层图式为“离坎互抱图”,如果严格按照《图》《说》的内容,这种叫法是有问题的,第二层图式“分阴分阳,两仪立焉”,还完全说不到八卦之二的离卦、坎卦上。然而,我们的习惯性叫法,却隐约透漏出了周子第二层图式与道教易学的联系。关于这一点,毛奇龄的说法颇有启发性。毛奇龄认为周子《太极图》第二层图式窃取了《参同契》中的《水火匡郭图》,所谓《水火匡郭图》可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不过以《参同契》为开端的道教易学重视坎离二卦,则是不争的事实。卢国龙先生认为,唐五代的道教易学以坎离为生成本元,迥异于之前儒家易学传统的乾坤本元说,周子的第二层图式即脱胎于此。[21]周子在《读英真君丹诀》一诗中写道:“始观丹诀信希夷,盖得阴阳造化机。”[22]且不论英真君是何人、希夷是否是陈抟,周子对《丹诀》是熟悉的,只不过他扬弃了内丹修炼的内容,所得只是“阴阳造化机”。葛洪在《神仙传》中谈及《参同契》的注解时,曾说:“儒者不知神仙之事,多作阴阳注之。”[23]周子不是不知,只是主动作了转化。道教易学以离坎二卦为生成本元,周子却以阴阳动静解释,非常符合此诗所指。

 

我们指出周子第二层图源自道家易学,但并不认为周子第二层图式表达的就是道教易学坎离为生成本元的学说,周子早就完成了对它的创造性转化。在周子的《图》《说》中,它只表达“一阴一阳,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两层含义,用以解决《易传》中太极如何生出两仪的问题[24]。因此,第二层图式从内容上看,属于儒门易学无疑。

 

(三)五气顺布

 

《太极图》第三层图式为“五行图”,对应于《图说》中“阳变阴和,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这段文字。与第二层图式一样,此“五行图”也与道教易学有着密切的关系。毛奇龄认为是周子剽窃了《参同契》中的《三五至精图》,而《三五至精图》是否存在也颇成问题。不过,周子第三层图式左侧火、木之生数相加为五,右侧水、金之生数相加也为五,似乎颇有《参同契》“三五与一,天地至精”的意味。说周子此层图式受《参同契》思想影响,可;但不必有现成的《三五至精图》供周子抄录。卢国龙先生也认为,周子此层图式与唐五代道教易学密切相关,不过他的着眼点在于五行次序[25]。周子“五行图”火在左上、木在左下、水在右上、金在右下、土居中,似乎先有火水,后有木金。我们知道,一般的五行次序有两种,分别是《洪范》五行次序和五行生克次序。但有论者指出,在道教易学中尚有一种返生关系,在此种返生关系中,水能生金、火能生木。[26]以上所论,的确能够帮助理解周子“五行图”中五行“次序”的排列,也反映出第三层图式本身与道教易学的隐约联系。

 

然而,周子“五行图”并非为了说明道家内丹理论中的返生关系,他的旨趣在于“五气顺布”。一个“顺”字便足以说明一切,也表明周子对道教“逆”的五行次序很熟悉。五行次序与四时相配,便是相生之序:木→火→土→金→水。按照《图说》的内容,实可分析出上文提及的两种五行次序,一种为《洪范》五行次序,周子说:“阳变阴和,而生水、火、木、金、土”,上接《洪范》五行古老传统,《洪范》五行在象数易学的视域下,为一水、二火、三木、四金、五土之序。另一种为“五气顺布”次序,木→火→土→金→水。前一种次序源自《洪范》与汉代经学易,属于经学传统;后一种次序则是儒道两家共享的汉唐成说,可儒可道(道家而非道教)。由此,第三层图式的五行关系已经与道教易学尤其五行返生之说没有多大关联了。然而,《图说》内容如此,朱震所传之《图》,却无法反映出《图说》的这层涵义。因此,朱子依据《图说》修订《图》,使水与木不经过土而直接相连,这样才能表达出《图说》中“五气顺布,四时行焉”的内容。

 

朱震之《五行图》实际上主要反映的是“土旺四季”的思想,这可以与《图说》中“四时行焉”的说法对应。朱子之《图》以反映“五气顺布”为主,但五行与四时相配就自然包括有“土旺四季”的内容在内。因此,朱子之《图》以五行生成之序为主来兼摄“土旺四季”之说,实为一种思考更为全面的表达。

 

《图说》接下来的内容,是对上述三层图式及对其解说的总结,周子说:“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这句话在《图说》中是一大关节。论者因无极本源说与太极本体说的不同诠释视域,而有不同的诠释。前者持一种宇宙生成论的见解,五行来自阴阳,阴阳来自太极,太极来自无极;后者的理解则本体论的成分更浓,太极本是无极也。此二者到底哪一个更符合周子的“原意”,我们仍然用《图》《说》互诠的方式以探究竟。

 

先从第三层图式开始,火、木居右为阳,水、金居左为阴,中间土“分旺”于四者之中,如此五行与阴阳似乎在同一层次,不必作生成论的理解。火、木与最下面小圆圈相连,水、金亦是,如若此小圆圈为太极,则阴阳与太极亦在同一层次。如此,第三层图式中可分析出五行、阴阳、太极。第二层图式,中间小圆圈无疑是太极,阴阳与太极的关系,也不必非得作生成论的理解。顺此思路分析《太极图》首圈,则太极本是无极,一个圆圈表示两个范畴。因此,就《图》来诠释《图说》的内容,我们完全可以得到一种本体论的进路,此种进路还有一个优点,即是所有五层图式全都内含有太极,太极一贯而下。如果我们按照生成论的进路“逆推”,则第三层的五行本于第二层的阴阳,第二层的阴阳本于第一层的太极,太极若有所本,则首圈之上必须另有一圈方可。若如此,我们又回到前文中张立文先生的问题了。分析至此,无极本源说的论说似乎已经难以成立了。如果我们坚持《太极图》表达的是宇宙生成论的思想,那么也只能是以太极为本源的生成,即太极元气衍化为阴阳五行,但太极不能从无极中生出,并且《图》之首圈对应的文字只能是“无极而太极”。[27]

 

至此,我们在分析首圈“无极而太极”时遗留的问题也得到了初步的解决。

 

(四)万物化生

 

《太极图》后两层图式为两个同样大小的圆圈,上一圆圈标有“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下一圆圈标有“万物化生”,对应于《图说》的文字为:“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此处引起争议的地方是“无极之真”,论者每以此为据认为无极才是最高范畴、是本体。的确,这是一个并非能够轻易解决的问题。因此,我们仍须回到上述两种不同的诠释路径中,一一检验。乍一看,周子只说“无极之真”而不提太极,似乎真的表明“无极”才是最根本的范畴。不过,若如此则太极何在?也许或者以为,太极为未分化之混沌元气,既已分化为阴阳五行,则不言太极可也。但周子“顺说”无极、太极、阴阳、五行,“逆说”五行、阴阳、太极、无极,未尝遗漏其中任何一项,惟于此处遗漏太极,是何道理?笔者认为,以无极为本、无中生有的论说,对于这个问题难以做出合理的解答。合理的解释只能是朱子式的,“‘无极之真’,已该得太极在其中,‘真’字便是太极。”[28]如此,在无极、太极为万化之根之两个不同表述的前提下,言无极即是言太极,反之亦然。

 

“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此是说“无极之真”与“二五之精”“妙合”,方有以下“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以及“万物化生”的可能,实是一种存在论的分析语言。我们知道《图》之第二层为阴阳而太极即在其中,第三层为五行而太极亦在其中,则二五之精衍化成人物,太极(“无极之真”)仍在其中。朱子将此处视为理气合,为其理气论张本。周子之太极未必是理,但其超越性格则显而易见。

 

《太极图》第四层与第五层,周子《图说》的解释很简单。有论者认为先言乾男坤女,后及万物,表明人为万物之灵,也就是说,周子因价值分判方有这种处理,否则只画一圈就可以了。这种说法看似有理,却与周子之说有所出入,《图说》乾男坤女之后紧接“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一句,说明第四层圈虽然标有男女。但这个男女不能仅仅理解为人类之男女,而是泛指所有存在者尤其生物之雌雄,“无极之真”与“二五之精”妙合,产生出最初的男女物种,最初的男女物种产生之后,便会自然相交相感,万物包括人物在内,方得以不断地生成。化生万物,万物便只生生,以至无穷。对此,朱子的诠释可供参考,他以气化、形化区分乾男坤女与化生万物,“是人物之始,以气化而生者也。气聚成形,则形交气感,遂以形化,而人物生生,变化无穷矣”[29]

 

至于《太极图》的第四、第五层用圆圈表示,则说明太极就在其中。纵观《太极图》每一层,都有圆圈,均表示太极,太极一贯而下。

 

(五)立人极

 

《太极图说》的内容大致可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从“无极而太极”开始,到“变化无穷焉”为止,第二部分则自“唯人也,得其秀而最灵”以下至文章结尾。不难发现,第一部分的内容是对《太极图》的解释,可以说是紧扣着《图》展开的。其实,第二部分的内容也是对《图》的解释,不同处在于,一般认为前者是宇宙论而此是人生论。在《图说》是对《图》的严格诠释的前提下,人生论的内容必然要与《图》的内容一一对应,事实上二者也是能够严格对应的。“形既生矣,神发智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形、神对应第二层图,五性对应第三层图,善恶对应第四层图,万事对应第五层图,大致可作如是观。“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则中正仁义对应第三层图,人极对应第一层图。黄宗炎认为:“方士之诀,在逆而成丹,故从下而上;周子之意,以顺而生人,故从上而下。”[30]其实,周子未尝不用逆,如“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是逆,主静、立人极也是逆。只不过周子之逆不在于炼丹,而是成圣立人极的工夫论。这种逆向的工夫论,无疑只能是一种“复性”模式。

 

如同上文所提及,主静工夫论也是周子之学容易引发争论的地方。在无极本源说的诠释路径中,主静恰可证成无极,由此得出周子为老子之学的结论。然而,在宋明理学的传统中,主静之说亦是一项重要传统,不可径直目为佛老之学,其与佛道二教的区别只在一线,即体悟所得是否为道德意识,如是,即是儒学。因此,我们不能一读到“主静”二字,就简单地认为是佛老之学,更何况周子明言“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中正仁义四字可确保周子工夫论的儒学属性,这是不可怀疑的。显然,周子主静立人极所达的圣人,其本质是中正仁义——人伦价值内在的儒家圣人。

 

主静的工夫,既然是为了证成以中正仁义这些道德价值为内涵的人极,那么以无极为本源,且认为无中生有的论述,就大有可商榷的余地,毕竟老子之“无”从来没有许诺道德价值的内涵。

 

周子的主静工夫论虽然很简单,但很明显是为了对治“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主静就是回到五性感动之前,并定之以中正仁义。在周子看来,只要在静时体悟到中正仁义的道德意识,以之为基础的五性感动就无往而不善了。这符合“复性”工夫论模式的一般理路,即回复到自己的道德本性。而对太极元气说的宇宙生成论论述来说,“复性”模式的工夫论是无法讲通的。“无欲故静”,无欲是周子主静工夫论的下手处,中正仁义之圣人则是主静工夫论的归宿。

 

周子对工夫论的描述虽寥寥数语,但通过分析,我们发现其为判定周子之学形态的有力武器。至此,分析“无极而太极”时遗留的问题,也得到了一种可能的解释。透过工夫论,《太极图》之首圈不能为无极,而只能是“无极而太极”,无极与太极只是万化之根的两个不同表述,其实质为一。并且,透过工夫论的视角,以太极为元气的生成论论说似乎也有检讨的地方,因为“复性”的工夫论对元气生成论太过于陌生,只能放置于宋明理学的视域中,才能得到理解。因此,周子学说的性格为儒学形态无疑,朱子以之为理学开山也颇符合实情。

 

三、总结

 

朱子在解读周子的文本时,专门对《图》本身做过诠解,称为《太极图解》。由于《太极图》具有相当的开放性,所以朱子是在周子《太极图说》的基础上对之进行诠释的,也只有如此方可保证《图》之思想属于周子。朱子认为《图》与《图说》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别对待,这是朱子诠释《图》的“前见”,也是本文采取的立场。

 

朱子的《太极图解》是最早诠释《太极图》的文献,也是最具权威的文献。但由于朱子的诠释“自家色彩”极为浓厚,一直以来争议就不曾断绝过。尤其晚近对《太极图》的研究,隐隐约约、或多或少都持有“反朱”的倾向。诚然,朱子的诠释不见得完全符合周子《太极图》本身之意涵。但是朱子的诠释有其殊胜处,无法轻易推翻。朱子对《图》的诠释以及修订,根据的是《图说》的内容,这就保证了坚实的基础。晚近对《图》的解释纷繁复杂,貌似有理,实则仅在《图》的外围边缘打转,未曾深入《图说》中去,因此与朱子相比较,反而显得轻浮、随意。周子的原图究竟如何,恐怕是个无解的问题,但倘若问历史上流传的众多版本,究竟哪一个最接近周子的思想,则非朱子修订的版本莫属。

 

本文不仅以《说》证《图》的研究进路受到朱子《图解》的启示,并且在具体的论述中也同样受益于朱子的《图解》。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本文就是朱子《图解》的一个注脚。朱子的《图解》的确与周子的《图》意颇有差距——比如构筑其理学基石的太极(理)阴阳(气)论,就不可能是周子的思想。因此在笔者看来,只有借助朱子的诠释,我们才能尽可能地逼近周子的思想世界。

 

附图:

 

 

 

 

 

作者简介:白发红,青海民和人,清华大学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宋明理学、易学。

 

注释:


[①]如李存山:《<太极图说>与朱子理学》,《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2016年第1期;朱高正:《从阴阳五行、天人合一谈<太极图书>——纪念周敦颐诞辰1000周年》,《船山学刊》2017年第5期;朱汉民:《周敦颐<太极图说>阐义》,《哲学与文化》2001年第12期;连凡:《论<太极图说>哲学诠释的三条路径——以朱熹、黄宗羲、伊藤仁斋为代表》,《湖北文理学院学报》2017年第10期;等等。

 

[②]如李申:《太极图渊源辩》,《周易研究》1991年第1期;陈寒鸣:《周敦颐<太极图>渊源审思》,《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3期;束景南:《周敦颐<太极图说>新考》;任俊华《周敦颐<太极图书>考辨观点论析——驳“非自作论”》,《辽宁师范大学学报》1992年第3期;郭彧:《<周氏太极图>原图考》,《周易研究》2004年第3期;等等。

 

[③]周敦颐:《周敦颐集》,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3-8页。

 

[④]周敦颐:《周敦颐集》,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89页。

 

[⑤]周敦颐:《周敦颐集》,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50-51页。

 

[⑥]周敦颐:《周敦颐集》,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37页。

 

[⑦]张立文:《周敦颐“无极”“太极”学说辨析》,《求索》,1985年第2期。

 

[⑧]郑吉雄教授在考察了历史上流传众多的太极图版本之后,大致将其归为两类:朱震《汉上易传》及杨甲《六经图》的样式和朱子考订而流传的样式。参见氏著:《易图像与易诠释》,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64页。

 

[⑨]朱伯崑:《易学哲学史(二)》,北京:昆仑出版社,2005年,第107页。按:劳思光先生持与朱先生类似的看法,参见氏著:《新编中国哲学史(三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73页。

 

[⑩]认定《图说》首句为“自无极而为太极”(或“无极而生太极”)的观点多矣,但几乎都离《图》而言说。只有朱伯崑先生意识到《说》之内容应当紧贴《图》,并给出了一个符合《图》的论述。因此,本文对此观点的分析,就以朱先生之说为核心。

 

[11]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第九十四,《朱子全书(修订本)》第1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115页。

 

[12]朱伯崑:《易学哲学史(二)》,北京:昆仑出版社,2005年,第110页。

 

[13]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第九十四,《朱子全书(修订本)》第1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116页。

 

[14]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六,《朱子全书(修订本)》第2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560页。

 

[15]张立文:《朱陆无极太极之辩——周敦颐<太极图>与<太极图说>的矛盾》,《中国文化》第2期。

 

[16]可参见蔡宏:《周敦颐与道教》,《中国道教》,2000年第2期;陈鼓应:《论周敦颐<太极图说>的道家学脉关系》,《哲学研究》,2012年第2期。

 

[17]郭彧:《<周氏太极图>原图考》,《周易研究》,2004年第3期。

 

[18]陈淳说:“无极之说,始于谁乎?柳子《天对》曰:‘无极之极。’康节《先天图说》亦曰:‘无极之前,阴含阳也;有极之后,阳分阴也。’是周子以前已有无极之说矣。”见氏著:《北溪字义》,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6页。

 

[19]张立文:《周敦颐“无极”、“太极”学说辨析》,《求索》,1985年第2期。

 

[20]周敦颐:《周敦颐集》,中华书局,1990年,第135页。

 

[21]卢国龙:《周敦颐<太极图>渊源辨》,刘大均主编:《百年易学菁华集成初编•易学史(4)》,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1541-1549页。

 

[22]周敦颐:《周敦颐集》,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69页。

 

[23]转引自萧汉明、郭东升《<周易参同契>研究》,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第23页。

 

[24]朱伯崑:《易学哲学史(二)》,北京:昆仑出版社,2005年,第110页。

 

[25]卢国龙:《周敦颐<太极图>渊源辨》,刘大均主编:《百年易学菁华集成初编•易学史(4)》,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1542页。

 

[26]黄义华、章伟文:《陈抟与“太极图”关系述论》,《道教论坛》,2012年第4期。

 

[27]按:另有一种“无极不可画”的理路似乎支撑着“无极本源说”。但是,《太极图说》依《太极图》而作,二者在内容上应当严格地一一对应,既然“无极”不可画,周子在《图说》中言“无极”便是没有根据。反言之,既然周子在《图说》中有“无极”这样的表达,那么《太极图》必定有“无极”的思想来供周子诠释。不可画出的“无极”,周子是无法进行诠释的。

 

[28]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九十四,《朱子全书(修订本)》第1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132页。

 

[29]周敦颐:《周敦颐集》,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6页。

 

[30]黄宗羲等:《濂溪学案下》,《宋元学案(一)》,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15-5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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