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海东】朱子主敬工夫平议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19-07-03 22:40:30
标签:上达、主敬、朱子、涵养、践履
崔海东

崔海东,字少禹,男,1975年生,江苏南京人,南京大学哲学博士。现任江苏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江苏省儒学学会常务理事。在《孔子研究》等报刊发表学术论文30余篇。2015年12月东南大学出版社出版个人专著《唐代儒士佛教观研究》,20余万字。主持国家社科、江苏省社科课题各一项。

朱子主敬工夫平议

作者:崔海东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原载于 《朱子学刊》,2016年第2期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六月初一日辛丑

          耶稣2019年7月3日

 

摘要:朱子的“主敬”彻上彻下,贯通于其工夫的各个阶段。一是在下学阶段,敬是具体的下手方式,是对身心的收敛。二是在上达阶段,敬是道心的自我唤醒,以自作主宰。三是在涵养阶段,敬是一种非理性、无对象的、待机般的心理状态,以贯通动静,其特点是“主一无适”。四是在践履阶段,敬则呈现为一种近乎宗教情感的“敬畏”。

 

关键词:朱子;主敬;上达;涵养;践履

 

朱子学博大浩翰,其工夫丰厚详备,若以一字概括之,则非“敬”字莫属。其自云:“圣门之学,别无要妙,彻头彻尾,只是个敬字而已。”[1]然由于朱子著文、语录极多,加上平日讲学、书札又是随机指点、各有针对,故易使后人产生误解,或以为此“敬”之工夫汗漫杂芜、无有条理,或孤执朱子一段“敬”的工夫以为全体。事实上,朱子对“敬”有明确的界定,其云:“敬,只是收敛来。”[2]对其运用亦多清晰说明,如云“敬是始终一事”[3];“敬字工夫,乃圣门第一义,彻头彻尾,不可顷刻间断”[4];“敬之一字,万善根本,涵养省察,格物致知,种种工夫,皆从此出”[5]。又云:“君子之于敬,亦无动静语默而不用其力焉。未发之前是敬也,固已主乎存养之实;已发之际是敬也,又常行于省察之间。”[6]此即是认为敬是超越义、终了义,含该了动静、上下、本末、首尾、内外、精粗、始终等诸工夫范畴。故愚以为,朱子之主敬,实贯通于工夫的各个阶段[7]:一是在下学阶段,敬是具体的下手方式,是对身心的一种收敛。二是在上达阶段,敬是道心的自我唤醒,以自作主宰。三是在涵养阶段,敬是一种非理性、无对象的、待机般的心理状态,以贯通动静,其特点是“主一无适”。四是在践履阶段,敬则呈现为一种近乎宗教情感的“敬畏”。下详此义。

 

一、下学之敬

 

儒学首先为中人立法,朱子之特重敬字,就是为了给中人指一条做得圣贤的道路。虽说敬为工夫之第一义,但是此话头也说得太高,对普通人而言,也不容易入手。故朱子主敬首先即考虑以初学者为对象,下学阶段的敬就是要为其提供一种具体的工夫下手方式,要求在下学人事中,以内外两大步骤的修证,收敛身心,为下面的上达作准备。

 

(一)内外双行

 

朱子的下学之敬包括身心内外两个方面,如《语类》载:“何丞说:‘敬不在外,但存心便是敬。’朱子曰:‘须动容貌,整思虑,则生敬。’已而曰:‘各说得一边。’”[8]又如有学者问:“敬何以用工?”朱子答曰:“只是内无妄思,外无妄动。”[9]

 

其一,外在容貌辞气衣冠的整齐严肃。如云:“持敬之说,不必多言。但熟味‘整齐严肃’,‘严威俨恪’,‘动容貌,整思虑’,‘正衣冠,尊瞻视’此等数语,而实加工焉,则所谓直内,所谓主一,自然不费安排,而身心肃然,表里如一矣。”[10]又如“‘坐如尸,立如齐’,‘头容直,目容端,足容重,手容恭,口容止,气容肃’,皆敬之目也。”[11]又如“问敬。曰:‘不用解说,只整齐严肃便是。’”[12]

 

其二,内在精神的收敛严肃。《语类》载此甚众。如:“(敬)不是块然兀坐,耳无闻,目无见,全不省事之谓。只收敛身心,整齐纯一,不恁地放纵,便是敬。”[13]“若论为学,则自有个大要。所以程子推出一个‘敬’字与学者说,要且将个‘敬’字收敛个身心,放在模匣子里面,不走作了,然后逐事逐物看道理。”[14]“敬不是只恁坐地。举足动步,常要此心在这里。”[15]“敬,莫把做一件事看,只是收拾自家精神,专一在此。”[16]

 

(二)下学之敬的困难与克服办法

 

朱子虽以主敬为圣门第一工夫,但依朱子本人的工夫体验,此工夫在下手之初又甚是难学,也有许多门人朋友向朱子反映此困难,故朱子亦予以对治之法。

 

其一,克服内在心理的弊病。一是克服外在化的理解。朱子云:“今所谓持敬,不是将个‘敬’字做个好物事样塞放怀里。只要胸中常有此意,而无其名耳。”[17]又云:“敬却不是将来做一个事。今人多先安一个敬字在这里,如何做得?敬只是提起这心,莫教放散,恁地则心便自明。”[18]学者将敬视为外在的束缚,故朱子一再提醒,敬不是一个外在的物事,不是从外面硬塞到胸中来,而是自己心性的内在收敛。二是克服把捉。如有学者问:“一向把捉,待放下便觉恁衰飒,不知当如何?”朱子曰:“这个也不须只管恁地把捉。若要去把捉,又添一个要把捉底心,是生许多事。公若知得放下不好,便提掇起来,便是敬。”[19]朱子强调持敬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是一个对心体本来面目的发明,故不要把捉,而且并没有另一个心来把捉此一个心。

 

其二,克服外在的弊病。一是克服刻意安排。有学者问:“主敬只存之于心,少宽四体亦无害否?”朱子曰:“心无不敬,则四体自然收敛,不待十分着意安排,而四体自然舒适。着意安排,则难久而生病矣。”[20]“然今之言敬者,乃皆装点外事,不知直截于心上求功,遂觉累坠不快活。不若眼下于求放心处有功,则尤省力也。但此事甚易,只如此提醒,莫令昏昧,一二日便可见效,且易而省力。只在念不念之间耳,何难而不为!”[21]又一再提醒,“不要苦着力,着力则反不是。”[22]二是克服散漫。有学者问:“持敬易散漫,如何?”朱子曰:“只唤着,便在此。”[23]三是克服间断不能持久。针对持敬容易间断的毛病,朱子首先强调不能断:“一念不存,也是间断;一事有差,也是间断。”[24]其次提出要动以省察,才觉间断,便自接续起来。有学者问:“持敬易间断,如何?”朱子曰:“常要自省得。才省得,便在此。”[25]又有学者不能坚持,或问:“持敬患不能久,当如何下功夫?”朱子曰:“某旧时亦曾如此思量,要得一个直截道理。元来都无他法,只是习得熟,熟则自久。”[26]朱子自言也有过持敬不能长久的体验,也曾想找到一个简单易行的办法。后来才看透,工夫是没有捷径可走的,只是持之习熟自然能久。此学知勉行是与圣人的生知安行相比而言的。朱子此是明言,作为普通人,欲入圣跻,则必须勉力辛苦,作日新工夫,舍此无有捷径可言。

 

以上均是针对初学者而言,这些准备都是为了下面的上达道体。

 

二、上达之敬

 

所谓上达,即《孟子》所谓的“尽心、知性、知天”(《尽心上》)。上达乃是为返本体,其杀出一条血路以超然拔出,优入圣域,以溯逆发见本体之澄明清宁;其主要目的是为了自觉地弘通人性之源,从而将下贯而形成的道、性、心三分的本体合而为一,人心尽醒而神明全具,以返回人性之本然,超越气质而阶及天地,最终证得宇宙之本然,以备下开发用践履。朱子上达之敬,包括三者,一是唤醒道心,二是烛理去邪,三是自作主宰。

 

(一)朱子的道心

 

因为上达之敬关系心体,又由于对朱子心体的争论颇多,如牟宗三先生及其门人素以朱子之心为气心,不懂逆觉之理,故不可不略析之。

 

其一,朱子之道心[27]。朱子心体讨论甚多,此处仅以朱子以生释心为例,来看朱子之道心。《语类》载:“发明‘心’字,曰:‘一言以蔽之,曰生而已。‘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受天地之气而生,故此心必仁,仁则生矣。”[28]“心须兼广大流行底意看,又须兼生意看。且如程先生言:‘仁者,天地生物之心。’只天地便广大,生物便流行,生生不穷。”[29]“盖谓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而人物所得以为心,则是天地人物莫不同有是心,而心德未尝不贯通也。虽其为天地,为人物,各有不同,然其实则有一条脉络相贯。故体认得此心,而有以存养之,则心理无所不到,而自然无不爱矣。”[30]《仁说》又云:“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故语心之德,虽其总摄贯通,无所不备,然一言以蔽之,则曰仁而已矣。……盖仁之为道,乃天地生物之心即物而在。情之未发,而此体已具,情之既发,而其用不穷。诚能体而存之,则众善之源,百行之本,莫不在是。此孔门之教所以必使学者汲汲于求仁也。”[31]此明显是朱子对道体下贯心体之理解。

 

其二,上达道体。朱子又言,现实中,人心又会被气质所污染,如云:“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天理明,自不消讲学。人性本明,如宝珠沉溷水中,明不可见;去了溷水,则宝珠依旧自明。自家若得知是人欲蔽了,便是明处。只是这上便紧紧着力主定,一面格物。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正如游兵攻围拔守,人欲自消铄去。”[32]“盖天之所以与我,便是明命;我之所得以为性者,便是明德。命与德皆以明为言,是这个物本自光明,显然在里,我却去昏蔽了他,须用日新。说得来,又只是个存心。所以明道云:‘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欲人将已放之心约之使反复入身来,自能寻向上去,下学而上达也。’”[33]此均是让人反躬性体,抵达清宁和平之本然。既明朱子上达之道心,则下言其敬。

 

(二)敬是道心之上达

 

其一,敬是上达。上述灭人欲、兴天理也即是上达,朱子视此为敬。其云:“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性则知天矣。’心体廓然,初无限量,惟其梏于形器之私,是以有所蔽而不尽,人能克己之私,以穷天理,至于一旦脱然私意剥落,则廓然之体无复一毫之蔽,而天下之理远近精粗,随所扩充无不通达。性之所以为性,天之所以为天,盖不离此,而一以贯之,无次序之可言矣。孔子谓天下归仁者,正此意也。……故敬者,学之终始,所谓彻上彻下之道,但其意味浅深有不同尔。[34]此段是以敬为学之始终,乃彻上彻下之道,用来解释孟子尽心知性知天之上达工夫,纯是就上达道体而言。

 

其二,敬是唤醒道心。在上达环节中,朱子将敬界定为心的提撕,唤醒,操舍。此语甚众。如云:“学者常用提省此心,使如日之升,则群邪自息。他本自光明广大,自家只着些子力去提省照管他,便了。”[35]“人之本心不明,一如睡人都昏了,不知有此身。须是唤醒,方知。恰如磕睡,强自唤醒,唤之不已,终会醒。某看来,大要工夫只在唤醒上。然如此等处,须是体验教自分明。”[36]“人有此心,便知有此身。人昏昧不知有此心,便如人困睡不知有此身。人虽困睡,得人唤觉,则此身自在。心亦如此,方其昏蔽,得人警觉,则此心便在这里。”[37]“学者工夫只在唤醒上。或问:‘人放纵时,自去收敛,便是唤醒否?’曰:‘放纵只为昏昧之故。能唤醒,则自不昏昧;不昏昧,则自不放纵矣。’”[38]“心只是一个心,非是以一个心治一个心。所谓存,所谓收,只是唤醒。”[39]“人惟有一心是主,要常常唤醒。”[40]

 

此义朱子用上蔡所引佛教的常惺惺来表示:“且如瑞岩和尚每日间常自问:‘主人翁惺惺否?’又自答曰:‘惺惺。’今时学者却不如此。”[41]“敬只是常惺惺法。所谓静中有个觉处,只是常惺惺在这里。静不是睡着了。”[42]“问谢氏惺惺之说。曰:‘惺惺,乃心不昏昧之谓,只此便是敬。’”[43]当然朱子也区分了此常惺惺与佛教义理的区别:“或问:谢氏常惺惺之说,佛氏亦有此语。曰:其唤醒此心则同,而其为道则异。吾儒唤醒此心,欲他照管许多道理。佛氏则空唤醒在此,无所作为。其异处在此。”[44]此即是说,儒家的唤醒是为修齐治平,创建有道人间。此与佛教所谓涅槃清静完全不同。

 

其三,敬是烛明理体、荡涤邪曲。心体澄明,即能弘通性体,对接道体,则源头活水滚滚而来,荡邪涤曲,故朱子曰“敬胜百邪。”[45]又曰:“敬则天理常明,自然人欲惩窒消治。”[46]“敬则万理具在。”[47]“人能存得敬,则吾心湛然,天理粲然。无一分著力处,亦无一分不著力处。”[48]既然邪曲尽去,则此心自然纯粹光明,澄澈洁净,故朱子频言此境界,如:“一者,其心湛然,只在这里。”[49]又如“敬是个莹彻底物事”[50]

 

其四,敬是自作主宰。常惺惺唤醒此心,吾人已接上源头活水,达澄明湛然,而主于理体之一,其目的是要能自作主宰。朱子言:“敬,只是此心自做主宰处。”[51]“心须常令有所主。”[52]“只敬,则心便一。”[53]此一是指凝聚,自作主宰。正因如此,朱子会说因为上达后,主于理体之一,故此心充沛,能自作主人翁。

 

三、涵养之敬

 

上达之后,三分的道体、性体、心体即合而为一,曰本体,此时即须涵养之。所谓涵养,即是凡庸在对越道体,对上接通吾人心性之源头活水后,而后自作心性的润泽养护,以备践履发用。故此涵养处于上达与发用的中间段,在儒家工夫论中极其重要。我们可借《荀子》“涂秽则塞,危塞则亡”(《王霸》)来表达之。涵养的内容即《孟子》所说的“存心、养性、事天”(《尽心上》),此存、养、事三者一体,心即性即天。“存心”即是不使道心走失。“养性”即《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保持心性本体的中正状态,以备践履发用。“事天”即涵泳于此天机之中。

 

(一)涵养的内涵

 

其一,涵养的特点——不可椎凿用工。未发时心体没有有意识的活动,故不可以、也不可能用省察、上达那种有意识的工夫形式,关于此点,有门人认为“未发时当以理义涵养”,朱子答曰:“未发时著理义不得,才知有理有义,便是已发。当此时有理义之原,未有理义条件。”[54]“未发时只有理义之原”,即此时已是上接道体,性体饱满,但此时思虑未萌,即理义尚未进入思考施行阶段。故只有摈弃有意识的技术性的手段,不涉及认知理性的,或有意识的道德训练,在日常间加强对未发心体的涵养,使心中所蕴之性如镜明水止,如此一来,其发就易中节。故朱子又云:“养,非是如何椎凿用工,只是心虚静,久则自明。”[55]又云:“学者须敬守此心,不可急迫,当栽培深厚。栽,只如种得一物在此。但涵养持守之功继继不已,是谓栽培深厚。如此而优游涵泳于其间,则浃洽而有以自得矣。”[56]所谓不可急迫、栽培深厚,皆是反对有为与故作之心,要以一种非理性、无意识的方法来制服私欲之萌孽,天理善端则渐养渐厚。

 

其二,涵养的两种方式——动、静。静坐被定位为始学工夫。一方面,静坐能有效地伏除杂念、澄明心体、思绎道理、养卫精神,使人养出良好气象,是一种规范性、操作性较强的工夫下手方式。另一方面,它又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就儒家义理而言,有静无动是孤执一边;就实际生活而言,静坐只是工夫下手方式之一;就人的气质不同而言,静坐并不适合所有人;就实行的效果而言,静坐并不太容易掌握;就静坐者心理而言,静的实质是敬;就静坐形式简单而言,其容易引发投机之举;就辟异端立场而言,持静又近于佛老。故静坐在朱子涵养格局中,只是始学之工夫。朱子又以动来补充之。涵养之“动”的内容即人伦日用。其包括洒扫应对,更有修齐治平。朱子云:“如《论语》所言‘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非礼勿视听言动’之类,皆是存养底意思。”[57]此例甚众,不赘。

 

(二)敬贯动静

 

敬贯动静之敬,确切地说,并不是一种下手方式,而是涵养时贯摄动静的一种非理性的、无对象的、待机般的心理状态,其特点是“主一无适”。

 

其一,敬是一种非理性、无对象的心理状态。如《语类》载:“或问:‘先持敬,令此心惺惺了,方可应接事物,何如?’曰:‘不然。’伯静又问:‘须是去事物上求。’曰:‘亦不然。若无事物时,不成须去求个事物来理会。且无事物之时,要你做甚么?’”[58]这里朱子表明,敬并不针对有事,也不是针对无事,它只是一种积累涵养的状态。

 

其二,敬摄动静。朱子强调的是,在涵养阶段,不管动,还是静,均要以这种心理来统摄。此语甚众,姑举两例。如云:“到头底人,言语无不贯动静者。”[59]此是说工夫修至圣人,则不思不勉,无不该贯动静。又如:“二先生所论敬字,须该贯动静看方得。夫方其无事而存主不懈者,固敬也。及其应物而酬酢不乱者,亦敬也。”[60]无事时,求吾放心,敬而自持,不失之,以免如泥牛入海,一无所主。则此敬即是寂而欲感、未发之“中”义“几”义。有事时则执事于敬,此敬则是“感而遂通”、“发而中节”之“神”义“和”义。这样自然该贯动静,心无时不在无处不自主。故敬字如以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一种处于待机状态中。

 

其三,主一无适。涵养之敬,虽然是非理性的、非对象化的,但也有自己的特点,就是“主一无适”。此语本出伊川,适就是移动的意思,主一无适就是说集中心力,不使四处逸散。《语类载》:“或云:‘主一之谓敬,敬莫只是主一?’曰:‘主一又是敬字注解。要之,事无小无大,常令自家精神思虑尽在此。遇事时如此,无事时也如此。’”[61]又如:“问:‘有事时应事,无事时心如何?’曰:‘无事时只得无事,有事时也如无事时模样。只要此心常在,所谓“动亦定,静亦定”也。’问:‘程子言: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曰:‘心若走作不定,何缘见得道理?如理会这一件事未了,又要去理会那事,少间都成无理会。须是理会这事了,方好去理会那事,须是主一。’”[62]

 

需要说明的是,“涵养须用敬”,其只不过是朱子主敬工夫的环节之一,然因为朱子特重涵养屡作强调,遂令后之学者一叶障目。

 

四、践履之敬

 

下手即了手,下学即践履。吾人存养本体,再进入生活,即是第二次下学,此乃是自觉的下学,故以践履别之。二者在工夫格局中实际上处于同一位置。存养是持守心性未发之中,而此践履是在再度发用中求已发之和。

 

(一)践履发用

 

朱子认为,儒家的目的是为了创建有道人间,故修齐治平是本然的展开,在涵养之后的发用中,亦须贯之以敬。如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少个敬不得。如汤之‘圣敬日跻’,文王‘小心翼翼’之类,皆是。只是他便与敬为一。自家须用持着,稍缓则忘了,所以常要惺惺地。久之成熟,可知道‘从心所欲,不踰矩’。颜子止是持敬。”[63]又如“程先生所以有功于后学者,最是敬之一字有力。人之心性,敬则常存。不敬则不存,如释老等人却是能持敬。但是他只知得那上面一截事,却没下面一截事。而今恁地做工夫,却是有下面一截,又怕没那上面一截。那上面一截,却是个根本底。”[64]这里指出上面一截与下面一截的区分,正是表明朱子的上达义,他在指出佛老只有上达而无下开发用的同时,也警惕儒者只有死做工夫,却忘记了上达进路。正是因为敬字工夫从下学至践履,环环相扣,故朱子“因叹‘敬’字工夫之妙,圣学之所以成始成终者,皆由此,故曰:‘修己以敬。’下面‘安人’,‘安百姓’,皆由于此。”[65]

 

(二)敬义夹持

 

上面所讨论的敬是一种自下学至践履的“收敛”的心理状态,朱子认为,作为儒者,光凭此一种心理状态,尚无法达到至善,还须将此敬与义相结合。如云:“敬有死敬,有活敬。若只守着主一之敬,遇事不济之以义,辨其是非,则不活。若熟后,敬便有义,义便有敬。静则察其敬与不敬,动则察其义与不义。如‘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不敬时如何?‘坐如尸,立如齐’,不敬时如何?须敬义夹持,循环无端,则内外透彻。”又如“涵养须用敬,处事须是集义”;“敬、义只是一事。如两脚立定是敬,才行是义;合目是敬,开眼见物便是义”;“方未有事时,只得说‘敬以直内’。若事物之来,当辨别一个是非,不成只管敬去。敬、义不是两事”;“敬者,守于此而不易之谓;义者,施于彼而合宜之谓”[66]。以上朱子所述,皆出自《易传》“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以及孟子的“集义”。其主旨即是要求敬义夹持,在保持敬此一彻上彻下的心理状态之外,还须格物致知,以便行而宜之,即合乎义地开展。

 

(三)敬畏气象

 

陈来先生认为朱子从不说洒脱气象:“终朱子一生,他始终对洒落不感兴趣,他在中年追寻未发的思考和所要达到的境界与李侗仍不同,而他晚年更对江西之学津津乐道于‘与点’、‘自得’表示反感,反复强调道德修养的严肃主义态度,敬惕浪漫主义之‘乐’淡化了道德理性的境界。”[67]的确,朱子之学皆在步步著实中辛苦得来,他特别警惕并预防初学者被那种一超直入的上智之法所遮蔽,故特别将敬的工夫气象界定为“畏”。如云“敬只是一个畏字”[68];“敬有甚物?只如‘畏’字相似”[69];“敬非是块然兀坐,耳无所闻,目无所见,心无所思,而后谓之敬。只是有所畏谨,不敢放纵,如此则身心收敛,如有所畏。常常如此,气象自别”[70];“敬不是万事休置之谓,只是随事专一,谨畏,不放逸耳。”[71]

 

当然这个畏,并非是完全在形下的畏惧之义。一则其实际上与孔子的“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是一致的,天命乃道体流行,大人乃“与天地合其德、与四时合其序、与日月合其明、与鬼神合其吉凶”,圣人之言即是“神喻”,道体以声音、文字此类载体的具象表现。故朱子所说的敬此一种“收敛”的心理,乃是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肃敬情感。二则人生其实是一个未了的过程,所谓“合下即是”的终了义只是一种悬设,必须在人伦日用中一步步去实现去完成,洒脱其实还是处于第二序列的,敬畏才是一种人类永远尊奉的态度。三则此敬畏,实是贯穿始终的,即便上达道体后所表现出来的气象,也还是如有所畏。敬畏不是第一层义,而是最终义——可能伴随人类永远的气象。敬畏与洒脱并无矛盾,洒脱于人事,和解于天理,皆是敬畏。《诗》“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上帝临女,无贰尔心”当皆在此言。

 

上述主敬工夫,是为析理而作的强分,惟有实证实修,方能真正有得。此正如朱子师弟所讨论:“(朱子曰):‘若只恁看,似乎参错不齐,千头万绪,其实只一理。’道夫曰:‘泛泛于文字间,只觉得异。实下工,则贯通之理始见。’曰:‘然。只是就一处下工夫,则余者皆兼摄在里。圣贤之道,如一室然,虽门户不同,自一处行来便入得,但恐不下工夫尔。’”[72]

 

注释:

 

[1]朱熹:《文集》卷四一《答程允夫》,《朱子全书》第2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873页。下引从略。

 

[2]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2页。

 

[3]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2页。

 

[4]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1页。

 

[5]朱熹:《文集》卷五十,《答潘恭叔》,《朱子全书》第22册,第2313页。

 

[6]朱熹:《文集》卷三二,《答张钦夫》,《朱子全书》第21册,第1418-1421页。

 

[7]按儒家义理,凡庸工夫的标准过程如下:第一,在下学人事中,求乎上达。第二,上达后即存养(涵养)未发。第三,在发用(践履,即第二次下学)中作省察,正则扩充,邪则穷格,以备再度上达。当然,这只是为了说理请晰而作的强分,事实上凡庸在现实生活中或暗合、或自觉,各任机缘随时随处展开,不必循此。而且此过程在人的一生中不断循环,永无间断。

 

[8]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3页。

 

[9]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2页。

 

[10]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3页。

 

[11]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3页。

 

[12]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3页。

 

[13]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69页。

 

[14]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69页。

 

[15]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1页。

 

[16]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8页。

 

[17]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3页。

 

[18]朱熹:《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五,《朱子全书》第18册,第3638页。

 

[19]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7页。

 

[20]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3页。

 

[21]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0页。

 

[22]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60页。

 

[23]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3页。

 

[24]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2页。

 

[25]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7页。

 

[26]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3页。

 

[27]“道心惟微,人心惟危”十六字诀虽出《晚书》,然用在朱子却无问题。所谓人心,亦能思虑忧惧,然穿凿于自我成就之私,故同于口食足走,只是纯粹的气质之心。人心有什么作用呢?在动物处,心体程序关闭,生命仅凭性体自行。在人处,若心体暗阖,仅凭性体生存,则终生作一朴实头,亦无妨。可怕的是此小体之心若独醒过来,驭此气质之性,则操弄其他气质器官,超越了简单的生物的避害趋生的本能,而是避害趋利,执著、贪嗔、淹留于此器官功能的满足,使正常的人性变成欲望,为满足欲望又去伤害自己或他人他物,从而产生恶。而道心则不同,其苏醒后,从潜存变成现实,它具有明觉能力,自气质中一跃而起,凛然四顾,反躬去,将那性体中被遮蔽的天地之性擎起来,并由此上达道体,这才撑开一片真正属人的世界来。道心,超拔形役,自作主宰,能豁醒天地之德,控制气质诸性,即“不踰矩”,故可“兴天理、灭人欲”,更能超越上达,“峻极于天”,“对越道体”。由此,诸般融浃,心体明觉已不必故意地、横硬地存在,遂二性合为一,二心合为一,心性归于一,天人归于一。

 

[28]朱熹:《朱子语类》卷五,《朱子全书》第14册,第219页。

 

[29]朱熹:《朱子语类》卷五,《朱子全书》第14册,第219页。

 

[30]朱熹:《朱子语类》卷九五,《朱子全书》第17册,第3189页。

 

[31]朱熹:《仁说》,《朱子全书》,第23册,第3279-3281页。

 

[32]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67页。

 

[33]朱熹:《朱子语类》卷十六,《朱子全书》第14册,第505页。

 

[34]朱熹:《文集》卷三二,《答张敬夫》,《朱子全书》第21册,第1397-1398页。

 

[35]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60页。

 

[36]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59-360页。

 

[37]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60页。

 

[38]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60页。

 

[39]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60页。

 

[40]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60页。

 

[41]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59页。

 

[42]朱熹:《朱子语类》卷六二,《朱子全书》第16册,第2031页。

 

[43]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七,《朱子全书》第14册,第573页。

 

[44]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七,《朱子全书》第14册,第573页。

 

[45]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1页。

 

[46]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2页。

 

[47]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1页。

 

[48]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2页。

 

[49]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66页。

 

[50]朱熹:《朱子语类》卷十四,《朱子全书》第14册,第443页。

 

[51]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1页。

 

[52]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65页。

 

[53]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1页。

 

[54]朱熹:《朱子语类》卷六十二,《朱子全书》第16册,第2045页。

 

[55]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64页。

 

[56]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65页。

 

[57]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九,《朱子全书》第14册,第664页。

 

[58]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4页。

 

[59]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4页。

 

[60]朱熹:《答廖子晦》,《文集》卷四十五,《朱子全书》第22册,第2027页。

 

[61]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67页。

 

[62]朱熹:《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五,《朱子全书》第18册,第3639页。

 

[63]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68-369页。

 

[64]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1页。

 

[65]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68页。

 

[66]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8页。

 

[67]陈来,《朱子哲学研究》,第55页。

 

[68]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2页。

 

[69]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69页。

 

[70]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2页。

 

[71]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72页。

 

[72]朱熹:《朱子语类》卷十二,《朱子全书》第14册,第3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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