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分苍凉归棹后
——送余敦康先生远行
作者:应奇(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
时间:西元2019年7月15日
我最早知道余敦康先生的大名,应是始于大学时阅读任继愈先生主编的《中国哲学发展史》前两三卷,而那时候我经常浏览的《哲学研究》上似乎不时会有余敦康先生的文字。说起来,我的大学毕业论文是关于王弼的贵无论,但是那时《何晏王弼玄学新探》还未面世,我主要还是依靠反复体会汤用彤先生的《魏晋玄学论稿》而“铺陈”出了自己的“论文”。
吾师景林先生尝有谓,余敦康先生乃名士其表,儒者其里。我并未见过余敦康先生,印象中似乎除了景林师,也没有其他人与我分享对这位“此岸”的余先生的观感。但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余敦康先生似可谓儒之侠者,在“此岸”的学者中,这种儒侠的气象我此前从赵俪生先生那里感受最深。而不无巧合的是,当代对于儒与侠乃至于儒侠源流的最好阐释则是由“彼岸”的余英时先生做出的,俱见于其“侠与中国文化”一文。
余敦康先生自陈喜做“翻案文章”,魏晋玄学之研究固无足论,且在“翻案”之外还寄寓着作者沉痛而又激越的“身世之慨”;《宗教•哲学•伦理》的“问题意识”最为复杂深沉,此书中“为中国文化做出合理的自我定位”的努力可以看作是作者对古今中西之争问题的最终解答;至于《内圣外王的贯通》,作者自己明确声言是针对新儒家的,“相当于余英时的《朱熹的历史世界》”。孤陋如我也曾听闻学界有两余之论,如果其说非谬,那么且容我稍作引申,在这两位余先生的论著之间似乎确能“引申”出某种“对应”关系,例如《宗教•哲学•伦理》之与《论天人之际》,《魏晋玄学史》之与《士与中国文化》,以及余敦康先生自己“提示”过的《内圣外王的贯通》之与《朱熹的历史世界》。然则,除了所有其他的差异,一个并非不重要的“差异”在于,一位余先生是在“彼岸”,另一位则是在“此岸”——余敦康先生不但观察了一切,反思了一切,而且经历了一切,承受了一切。
虽然我此后并未有缘从事中国哲学研究,但余敦康先生的著作却仍是每见必收的。其中印象最深的要数《内圣外王的贯通》、《魏晋玄学史》和《宗教•哲学•伦理》。在这些体大思精的著作中,余敦康先生还经常有些启人神智的议论。例如他在《内圣外王》中提出关于“稍成系统”的一些想法,并从“回到轴心时期”的角度和高度来探讨金岳霖、冯友兰和熊十力对于易道的探索;在《魏晋玄学史》中则点出,汤用彤先生的性情有似于王弼,所以对王弼的本体之学倍加赞扬。冯友兰先生的性情有似于郭象,所以对于郭象的独化论倾注了过多的关爱。鲁迅的性情有似于嵇康,所以花费极大的精力去校勘《嵇康集》;在《宗教•哲学•伦理》中,他在中西体用之争的语境中重提王国维的可信可爱之论,认为面对这样的矛盾,一种是立足于客观的理智,走由信而生爱之路,另一种是立足于主观的情感,走由爱而立信之路——选择由信而生爱者表现为西体中用,选择由爱而立信者表现为中体西用。当然,这些道路和方案都并未“走通”,而这也就是之所以要试图通过对中国的宗教、哲学和伦理的诠释为中国文化重新做出合理的定位。
在其《宗教•哲学•伦理》的自序中,余敦康先生曾用龚自珍己亥杂诗中的诗句“未济终焉心缥缈,百事翻从缺陷好。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来形容自己毕生探索之后的那种“苦涩的无奈之感”,如今哲人已逝,且让我也引用定庵的诗行,以为先生送行:
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集今朝。
应奇 2019年7月15日凌晨两时,千岛新城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