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我的父亲余敦康：青烟数缕 慈父灯火阑珊处

作者：余楠

来源：凤凰网国学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六月廿七日丁卯

          耶稣2019年7月29日

抓一把魏晋风骨，小酒两杯稚子耳提面命时；谈三易今古入袖，青烟数缕慈父灯火阑珊处。

这是父亲故去后，忆及儿时生活的随笔。小时候的家里，是不会没有酒的，也少不得烟，更不曾缺了闲谈。

家里的魏晋风骨

小时候放学后的家，一切都很规律，回家父亲看书，母亲做饭，我做作业，到了七点打开电视，听着新闻联播开始的音乐，家中饭桌便已经摆好。

父亲贪杯，好酒不配菜，净饮两杯，便和母亲与我闲谈起来，新闻里的国家大事、我的学习琐事都是饭桌上的谈资。家里的饭桌，不会沉默。

父亲好客，朋友、学生们来，都会招待一顿晚饭。母亲上海人，烧菜手艺很好，家里的群聊局一般是从下午延续到晚上，甚至还有可能从上午延续到晚上，这样的话，他们便有两顿饭可以蹭。小时常不知是大人们每次聊天是为了菜还是为了聊，只知有客人时桌上便会多两个菜。

席间，父亲与朋友们高谈阔论，时而紧张，时而高阔，父亲的笑声爽朗刚健，逻辑极其清晰，虽然我不甚懂他们谈玄聊易，但我能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在用逻辑挖坑给别人，别人跌进去了，他便开心地笑了。

但酒过三巡之后，气氛却严肃起来，酒是醉人的，众人要醉的时候，父亲却清醒了，几个诘问，让濒醉的友人学生们也紧张地清醒起来。现在忆起，他们不是在评说文化，谈论历史，而是在被携裹的历史长河里，努力清醒着不随波逐流。

父亲有着自然天成的执着与坚持，在晚年时慢慢圆润和谐。和谐是他晚年时常提起的话题，家里仿佛没有矛盾，纵然有也会被父亲柔和地化解，家，有着我深深眷恋的安定与愉悦。

对父亲来说，做学问是很严肃的，但做学问的人不用很严肃。父亲不工作的时候，他是宠溺我的父亲，是顺从妻子的丈夫。父亲是山，他的幽默诙谐像是曲折蜿蜒的山路，巍峨而不失有趣。

生活中的易学

我小的时候，正是父亲研究《周易》的时候，于是，我的玩具就多了50根蓍草，我最喜欢把一把蓍草往地上一撒，再一根一根挑起来，但父亲却让我背着“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去演卦。

乾卦是父亲教我的第一卦，也贯穿了父亲带给我的人生。

初九，潜龙勿用。父亲告诉我少年的的时候，要埋头学习，踏实成长。

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等我略大一些，父亲就经常带着我跟他四处参会，即使听不懂，也可以跟着他看看世界有多大。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看过了世界，继续勤奋努力，也许环境严峻，步履维艰，但还是要内心坚定，勇往直前。这也是父亲在最艰难的时期坚守内心的动力。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经过了自己的积累，便要从潜在水中到跃离水面，但并不会顺利的一跃飞天，此时就是经历人生的浮沉的时候。我在近而立之年是挫折最多也最迷惘的时候。那时候回家，不会事无巨细地倾诉我艰难，而是跟父亲谈困惑，他经常送我一卦，这是我最欣喜的时候。比如，“观”卦，改变了我看待事情的方式，“观我生”从我对职业生涯规划去确定职业选择，“观天下”从行业企业的综合角度去审视事业方向。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这是每个人都期待的那一天，这也是父亲最终回到北京得遇伯乐的感怀。在期待中丰满自己，而当自己有能力成为“大人”的时候，父亲也愿意去提携更多的年轻人，因为他知道期待时的艰辛。到了晚年，依然活跃在教室，依然坚持传道授业解惑。

九六，亢龙有悔。父亲的晚年，反而更加低调，年轻时的锋芒柔和下来，更加关注时代，关注社会。他说，脱离了社会关怀的学问孤高易折。他晚年在北大的授课开启了他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和年轻的企业家们的交流，让父亲将学问融入到对社会、对经济问题的探索解答，对国计民生、民族前途命运的思考上。家里的闲谈也越来越多的谈到终极关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动我底心，怡我底情，养我底性”这是他对玄学情有独钟的原因，他在研究工作中不仅能得到理智的了解，也能得到情感满足。我大学未曾沿着父辈的道路研究传统文化，反而选择了学习市场营销，后来又从市场营销转到影视创作。父亲同样秉承着他的思考给我建议。父亲从不强迫我选择什么职业，而是告诉我选择职业的标准是什么。其一，要乐于其事；其二，要与同道中人共事；其三，要行事关大众之事。影视是文化的载体，影视作品也如同著书立说，要心系国家命运，心系中华文脉。

电影、电视剧，是建构并设定人物的人生轨迹。《易传》以爻为人，利用爻在卦中所处的地位及变化建构了三百八十四种行为的模型，这些模型涉及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出现的各种具体情况，在生活中领悟，在行动中体味，可以提高自己的认知水平，增强决策能力。这些模型也是我在剧本中建构人物模型的基础。

进影视行业，我的笔名叫艾兰。父亲说，艾，虽为草而含纯阳，兰，虽为花却如君子。父亲对我的教育也潜藏着阴阳之道，刚柔并济是父亲对我的期许。我虽是女生，却有着男孩子的性格。看问题大局观比情绪细节更为重要，这是我一生的财富。感谢我的父亲，他让我拥有独立的人格，让我坚定了内心方向，让我可以微笑面对世间的坎坷。感谢我的父亲，虽然离去，却留下了对国家、对社会的关怀。

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两年，他已经渐渐失去了表达的能力，心神时而混沌，时而清明，时常在轮椅上坐在窗前望向远方。“一念无不知者，始乎大悟时也”，这是父亲的悟。用父亲《魏晋玄学史》的一段文字收尾吧：

“从虔诚的佛教徒角度来看，是要悟出一个主客统一的真理来解决个人的生死大事。但是，玄学家也可以由此得到启发，把庙堂和山林更好的结合起来，理学家也可以由此得到启发，在人伦日用之常中追求一种高明的精神境界。主客统一的思想所反映的社会历史内容各不相同，各个时代的理论的表述也不一样，但是这种思维模式一直贯穿于整个中国哲学史的发展过程中，它完全是中国的。”

——女儿余楠（艾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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