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有太极”义新论
作者:陈居渊(安徽大学徽学研究中心,复旦大学哲学学院)
来源:《中国哲学史》,2019年05期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十月初二日己亥
耶稣2019年10月29日
摘要
“易有太极”的涵义,历代学人分别以宇宙学、象数学、理学等不同的视域进行解读。在它传衍的历史进程中,也受到了来自学界的持续性批评与质疑。本文根据新发现的资料,证明宋儒的解读并非是虚妄无据之词、空虚浮游之说,它是由特定的思想资料作为前提的。《周易》中的“太极”,是调整每卦阴阳爻位的上下对应关系,它诉求的是《周易》阴阳爻画转换中的具体指向,即《周易》卦画由阴变化为阳或由阳变化为阴的一种呈现过程。《周易》中卦爻之间爻位的置换与变化而形成的一种固定的变通模式,这就是“易有太极”的涵义。
“易有太极”一语,出自《周易·系辞上传》第十一章:“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如何界定这句话中“太极”一词的内涵?如何解读“易有太极”一语的涵义?又如何对其作出客观的评价?这是中国《周易》研究史上一个长期聚讼不决的议题。这个议题之所以引起历代学人争议,不仅因为它关系到《周易》一书性质的归属,而且还因涉及到中国古代哲学史核心概念的判定,可谓事关大体。请先从“太极”一词的内涵说起。
一、“太极”内涵的三种视域
“太极”一词,除见于《系辞》外,还见于《庄子·大宗师》:“夫道……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由于《系辞》没有说清楚“太极”的内涵究竟是什么,而《庄子》中的所谓“太极”,同“六极”相对应,也只是指宇宙天地中的至高极限与对道之性状的描述,并不具有哲学本体论上的蕴意,从而导致了历代学人众说不一,歧义纷出。特别是宋代以后,成为研究《周易》中的一个聚焦点。在清代朱彝尊编写的《经义考》中,就收录宋代以来相关“太极”的专论和著作达六十余家之多。不过,据笔者的观察,历史上虽然有多种视域界定“太极”一词的内涵,但是宇宙学、象数学和理学三种视域是其学术常态。
(一)宇宙学视域
所谓宇宙学视域,是对宇宙整体包括其本源、生成的研究,并且延伸探讨至人类在宇宙中的生存。在中国古代,以元气界定“太极”的内涵,是其标志之一。如汉代郑玄在其《周易注》中提出“太极”就是“极中之道,淳和未分之气也”。《汉书·律历志》引刘歆云:“太极中央元气”,“太极元气,函三为一。”《易纬·乾凿度》《易纬·是类谋》《河图括地象》也都强调“太极”为“浑沦之义”,而这个“浑沦”就是元气。也正因此,历代学人每每将“太极”解释为无所不包、混沌未分的宇宙本原。唐代孔颖达在《周易正义》中说:“太极谓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即是太初、太一也。”此后,以宇宙学视域界定“太极”内涵,受到历代学人的认同[1],现代也多有持此论者。[2]
不过,《易纬·乾凿度》又说:“易始于太极。太极分而为二,故生天地。天地有春夏秋冬之节,故生四时。四时各有阴阳刚柔之分,故生八卦。八卦成列,天地之道立,雷风水火山泽之象定矣。”既然太极是元气,而易又始于太极,那么易即由元气的变化而成,这与《系辞》“易有太极”于“太极”前冠以一“易”字,而易的本义为变易,变易乃有太极,以“气化”之“易”,界定“变易”之“太极”,语义相违。由此知以宇宙学视域界定的“太极”内涵,并藉此解释“易有太极”并不周全,于是古代学人又另辟蹊径,尝试以象数学视域界定“太极”的内涵。
(二)象数学视域
所谓象数学视域,即以筮法(揲蓍)的推衍过程界定“太极”的内涵。《系辞》第九章云:“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根据《周易》筮法,取五十根蓍草,只用四十九根,其中一根不用,历代学人都以“其一不用”的“一”为“太极”。如王弼,唐代崔憬,宋代雷思齐、苏轼,元代俞琰等学者都认为大衍之数用四十九,分二、挂一、揲四来界定“太极”内涵的。对此,有学者认为“易有太极”的后面所云“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与“大衍之数五十”的次序也大致相合,“天地”即“象两”之“两”,“四时”与“象四时”契合,“日月”即“离坎”以简括八卦,或如虞翻所云:“日月悬天,成八卦象”,这说明“易有太极”的确是“大衍之数五十”的一种简化或简要的缩写[3],这是有一定理由的。其实,《系辞》第九章的“分而为二以象两”、“揲之以四以象四时”二句,正可以解释《系辞》第十一章中“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中的“两仪”和“四象”的实际指向。而且此节用四“生”字,《系辞》凡言“生”,如“生变化”、“生吉凶”、“生情伪”、“生利害”及“生生谓之易”都是筮卦,非画卦,凡论画卦不用“生”,而用“作”,如“始作八卦”、“作易者,其有忧患乎?”等。根据筮法(揲蓍)的规则,跳出宇宙学视域的羁绊,以数来解释世界的形成与创生过程,事实上是以易数为核心,注入“太极”以新的内涵。如北宋朱震、清初毛奇龄、胡渭等人[4],同样也受到现在学者的关注。[5]
然而,易数是一项专门性的认知,是由《周易》的实用性卜筮转化而来,因此“不用之一”之“一”固然可以视为“太极”,但是此“一”只能是以“象”太极,无法解释太极是什么,更不是太极的本身,诚如元代易学家俞琰分析的那样:“先儒皆谓虚一不用,以存太极之本体,诚是已。其用四十有九,则自秦汉至宋濓洛诸君子及乾淳诸公,并无一至论。”[6]这预示以象数学视域界定“太极”的内涵,在形式与内容上已趋于消解,随着宋代理学的兴起,理学又成为界定“太极”内涵的新视域。
(三)理学视域
所谓理学视域,即指宋儒以理学的理论或概念,重新界定“太极”新的内涵。如朱熹认为“太极之义,正谓理之极致耳。有是理,即有是物,无先后次序之可言,故曰易有太极”。[7]“总天地万物之理,便是太极。”“太极是无形象,只是理。”“太极只是个理。”“太极非是别为一物,即阴阳在阴阳,即五行而在五行,即万物而在万物,只是一个理而已。因其极至,故名曰太极。”“太极者,其理也”[8],“人人有一太极,物物有一太极”[9],“盖统体是一太极,然又一物各具一太极”。[10]按照朱熹的理解,太极统体万物,万物各得一太极,太极为万物共有之理。按此逻辑推断,易有太极,太极即全是易。所以太极生两仪,两仪即全是太极;两仪生四象,四象亦即全是两仪;四象生八卦,八卦亦即全是四象。也正因此,任何一卦,任何一爻,亦无不全是八卦,全是四象,全是两仪,全是太极,全是易理者。这显然是朱熹用月亮映照万川、万川各得一月亮的理学比喻来界定“太极”内涵的,这成为明清以后易学研究者界定“太极”内涵的不二法门,并且一直影响到今天我们探索“易有太极”涵义的主要理论。
二、“太极”内涵的批评与质疑
上述界定“太极”内涵的三种视域,一直被学界予以正面的讨论,很少有学者注意到来自当时学界众多不同的批评声音,而这种众多不同的批评声音,也正是探索“易有太极”涵义变迁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一)批评以宇宙学视域界定“易有太极”内涵的非儒学性质
古代学人认为汉唐学者汲取了《老子》《庄子》的相关论述,从而界定“易有太极”的内涵,既违背了孔子将“易”视为“易道”的原意,又是导致界定“太极”涵义众说纷纭的直接原因。如元代吴澄说“《庄子》云‘在太极之先’,《汉志》云‘太极函三为一’,《唐诗》云‘太极生天地’。凡此数言,皆是指鸿蒙浑沌、天地未分之时而言也。夫子言‘易有太极’,则是指道而言也,与庄子、汉唐诸儒所言太极字绝不相同,今儒往往合二者为一,所以不明”。[11]明代李濂认为以元气界定“太极”内涵,实际上是《老》《庄》为代表的道学,不是孔子为代表的儒学。他指出“‘易有太极’,盖羲、文以来所未道者。自孟轲氏没,圣学失传,斯理不明于天下,汉唐诸儒言太极者,咸以混沌未分之气为说,寔祖《老》《庄》遗意,其失圣人之旨远矣”。[12]清代沈起龙也说:“《庄子》之太极,更于道外别指一物为太极,而生天生地之说,则宗《老子》之说,而更为之凿,其为玄渺慌惚,不可揣拟。”[13]焦循在比照郑玄注释《乾凿度》太极为“气象未分之时,天地之所始也”,注释《周易》云“极中之道,淳和未分之道也。两仪,天地也”后,批评说:“此空言道之未分,以加于未有天地之前,即韩康伯‘有必始于无’之说所自起,圣人所不言也。”同时又批评马融“太极”为“太一”是“野俚凑积,本不足议”,崔憬揲蓍为“支吾迁就,亦莫能定”。[14]吴荣光则认为周敦颐的《太极图说》是“剽窃道根幽清寂莫、释氏无眼界无意识界之言,而为此惊奇吊诡之论,以惑世诬民乎?”[15]这些批评,事实上是批评古代学人通过《周易》与《老子》《庄子》的结合,提供了“太极生两仪”的模式,《老子》《庄子》则提供了化生天地的浑沌之“道”,这两者的结合便使得“太极”的内涵既非《老子》《庄子》的“道”,又实际等同于“道”的浑沌“元气”,并由它化生出两仪(阴阳或天地)。对此,朱熹对“太极”赋于元气内涵也表示不满,他说:“又以天地未分元气合而为一者言之,亦恐未安也。……《老子》乃谓道先生一而后一乃生二,则其察理亦不精矣。《老》《庄》之言之失,大抵类此,恐不足引以为证也。”[16]古代学人对于宇宙的理解与叙述,是根据《易》理来推测的,在他们的思维中,《易》理一方面包括天地万物和人类社会之理,另一方面又是客观《易》道的具体呈现与摹写,所以他们借助批评《老子》《庄子》宇宙学界定“太极”内涵,实是净化解读“易有太极”内涵中所存有的非儒学性质。
(二)批评脱离《周易》文本而探索“易有太极”的内涵
古代学人对那些脱离《周易》文本而奢谈“太极”内涵也给予批评。他们认为“太极”的内涵,应该存在于《周易》的卦爻变化之中,而不是在自然界自身发展繁衍的功能中去寻求答案。如明代张振渊说:“太极亦即易中之太极,不可泛指造化之理言,盖卦爻之理,即太极也。”[17]明末高攀龙说:“太极者,据易而言,天地间莫非易,易有太极,非易之外别有所谓太极也。”[18]甚至崇尚心学的明代罗汝芳也说:“盖易有太极,是夫子赞《易》之辞,非易之外又有个太极悬在空中也。”[19]清代钱大昕说得更为直接:“《易》上《系》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有易而后有太极,非太极在天地之先也。”[20]这一些反复说明远离《周易》本身,而以宇宙本原或理学形上学的本体为“太极”的内涵,不符合《系辞》的实际语境。而这种强调研究“太极”回到《周易》文本内的呼吁,可以说在古代学界持续发醇。晚清学者俞樾说:“自来言太极者多矣。夫使《易传》之文止曰:‘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则太极之说,一任诸儒之各为创论,而无不可通。今曰‘易有太极’,则是太极乃易中所有之义,先有易,后有太极也。诸儒不求之易中而求之易外,是道家之太极,非儒家之太极也。”[21]俞樾将“太极”内涵刻意分为道家与儒家的心态,固然出自他坚持儒学的学术立场,但是他将其原因归结于脱离《周易》文本,事实上是批评历代学人对“太极”内涵的界定,始终徘徊于《周易》的外彖,这对于探索“易有太极”的涵义而言,无异于缘木求鱼。
(三)质疑理学视域界定“易有太极”内涵的开创性
我们知道,以宋儒周敦颐、朱熹为代表的以理学视域界定“易有太极”的涵义,一直被学者赞誉为具有“发端之功”的创造性发现。然而就学术渊源而言,周、朱未必可当。如周敦颐《太极图说》中提出的“无极而太极”的“无极”二字,学者都指出其出自老子《道德经》。明代杨慎明确指出“无极而太极之言,亦不始于周子矣”[22],王弘直言“无极而太极之说,实始于郭景纯”[23],清代钱大昕说得更为明确:“韩康伯谓有必生于无,故太极生两仪,有生于无,语岀老子,康伯以老、庄说《易》,故云尔也。濓溪言无极而太极,又言太极本无极,盖用韩康伯义。无极二字,亦见老子‘复归于无极’,《六经》初未之有也。”[24]然考《诗·清庙》“维天之命,于穆不已”,《毛诗传》引孟仲子曰:“大哉,天命之无极而美周之礼也。”郑玄《诗笺》云:“命,犹道也。”《疏》云:“言天道转运无极止时也。”孟仲子系周人,儒家人物,在汉儒之前,可以说“无极”二字,不仅是道家话语,而且也是儒家话语。事实上,在先秦时期,学者的学术研究,并不受儒、道分野意识的影响,其话语往往是共通的,所以周敦颐提出的“无极”,既不是首创,也未必一定是受到道家的影响。
至于以“理”或“理气”为“太极”的内涵,也不是朱熹的发现,东汉江西学者张遐早就作过论证。张遐字子远,江西余干人,师从江西南昌名士徐樨,通易理,曾经与东汉名臣陈蕃、郭泰、吴炳等讨论《周易》,因此暴得大名,被推崇为“天下儒宗”,当时诸葛瞻、杨机、蒋琬、陆逊、郭洵等学者都是他的弟子,著有《太极说》《五经通义》《吴越春秋外记》等。由于《后汉书·徐徲传》不载张遐其人其事,有关他对“太极”的基本见解,仅见于方志,故很少有学者的专门介绍,现据清代《(康熙)江西通志》全文摘录如下:
张遐字子逺,余干人。七岁,日记万言。年十一,通《易》大义。常从徐穉过陈蕃,郭泰在坐,会蕃问吴炳《易》太极。炳曰:“太极在混沌之时,昧未分,老子谓一物混成,先天地生是也。”蕃然之。又问遐,遐曰:“易无定体,强名太极,太者至大之谓,极者至要之谓,盖言其理至大至要,在混沌之中,一动而生阴阳,阴阳者气也,所谓理生气而气寓夫理者是也。”泰顾炳曰:“遐得之矣。”蕃惊服,为举孝廉,补郡功曹,不就。建宁间,为五经博士,迁洪都门学士,以疾还里。著有《易传》《筮原》《龟原》《五经通义主义》《吴越春秋外记》。[25]
张遐对理与太极关系的分析和解读是否合理,姑且不论,但是“理”、“太极”与“气”之间的关系讨论,似可追溯到东汉时期,并且已经成为当时学界的热门话题。从时间上看,宋儒所强调的“理气”为太极的观念,明显是传承了东汉的学术传统。清初陈宏绪认为“太极之理,宋儒矜为不传之秘,岂知东汉高士已有剖摘奥义如张遐者。”又认为“俾知宋儒道统,实渊源于征君之衣钵,亦千秋之快举也。”[26]这是有历史根据的。分析至此,我们也就可以进一步探讨“易有太极”的涵义了。
三、“易有太极”的涵义
“易有太极”一语,古代典籍中也可以写作“易为太极”“易有大极”,“有”“为”二字,可以互通。王引之《经传释词》:“有,犹为也。为、有一声之转,故为可训为有,有亦可训为为。”如宋代雷思齐《易图通变》、明代高攀龙《周易易简说》等都写作“易为太极”。“太”同“大”,《广雅·释诂》:“太,大也。”清江沅《说文释例》释“大”云:“古只作大,不作太。《易》之大极,《春秋》之大子、大上,《尚书》之大誓,大王王季,《史》《汉》之大上皇、大后,后人皆读为太。或径改本书,作太及泰。”如朱熹《周易本义》“太极”写作“大极”,考今本帛书《系辞传》“易有太极”写作“易有大恒”,即为明证。“易有太极”之“极”字,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极,栋也。正中曰栋。”北宋司马光说“易有太极,极者,中也”[27],南宋陆九渊也说“极者,中也”[28],所以“太极”“大极”在古代往往也可称“大中”。清代惠士奇《易说》说:“极者,中也。极为天枢,极星虽动,天枢不移天之中也。《洪范》曰:‘皇建其有极,建极所以行中。’《系辞》曰:‘易有太极。’大中谓之太极。”[29]钱大昕说:“极训中,不训至,合于汉儒古义,较朱文公似胜之。”[30]其实,最早提出太极为中的概念,可以追溯到汉代董仲舒基于对天道的认识。他在《春秋繁露·天循之道》说:“阴阳之道不同,至于盛而皆止于中,其所始起皆必于中。中者,天地之太极也,日月之所至而却也,长短之隆,不得过中,天地之制也。兼和与不和,中与不中,而时用之,尽以为功。是故时无不时者,天地之道也。”如何理解董仲舒对天道的论证,可以再作讨论,但是他将“太极”解释为“中”,显然深化了“太极”具有宇宙生成的认识。清代惠栋对董氏该文中的“中者天地之太极”一语时就直接解释为“太极即大中”。[31]细检《周易》称“中”者的频率非常高,钱大昕对此曾经作了统计,认为《彖传》之言中者三十三,《象传》之言中者三十。如中正、时中、中道、中行、行中、刚中、柔中等。所以“《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一言以蔽之,曰中而已矣。”[32]不过,“大中”二字联用,虽然不见于《周易》经文,但是却见于《彖传》诠释大有卦说:“柔得尊位,大中而上下应之,曰大有。其德刚健而文明,应乎天而时行,是以元亨。”关于此句的标点,通常还有三种情况:一是标点为“柔得尊位大中,而上下应之,曰大有”,二是标点为“柔得尊位,大中,而上下应之,曰大有”,三是“柔得尊位大中而上下应之,曰大有”。笔者认为三种标点,文意基本一致,之所以标点为“大中而上下应之”,按其文势,似更为通顺,比较符合《彖传》的原意。
那么何谓“大中”?孔颖达《周易正义》说:“大中者,谓六五处大以中,柔处尊位,是其大也。居上卦之内,是其中也。”“大中”,一般是指每卦中的“六二”爻辞和“九五”爻辞。自汉代以来,论《易》者都认为《周易》六十四卦中的任何一卦,都有上下二个单位组成(或称内外两卦),由于“六二”和“九五”两爻分别居于上卦与下卦之中,所以又有“居中”、“得中”等称谓。大有卦是《周易》六十四卦中的第十四卦,为五阳一阴之卦,其六爻分别为初九、九二、九三、九四、六五和上九,“柔得尊位”之“柔”,即指大有卦的六五爻辞(阴爻),“得尊位”,即指该爻辞处在大有卦第五爻位(尊位),这样虽然符合《周易》每卦中上下体的二、五爻辞爻位阴阳对应,但是不符合二爻(阴位)与五爻(阳位)两爻阴阳爻位相对应的原则,所以需要变通,即将大有卦的九二爻辞通过与六五爻辞爻位的互换,使九二爻辞置换成六二爻辞,六五爻辞置换成九五爻辞,而这样一种爻位之间的置换与变通过程,称之为“大中”。因为有了变通才有“上下应之”的可能,所以说“大中而上下应之”。可见,这里的“大中”就是阴阳爻位变通的意思,并不是指六五爻辞处在上体爻位之中,清代阮元说“然能通变而通之,仍大中而上下应”。[33]何谓“时行”?孔颖达《周易正义》说:“德应于天,则行不失时,与时无违,虽万物皆得亨通。”宋代学者项世安认为,大有卦的上下卦分别为乾卦与离卦,“六五”爻位居天位得卦之中,上下五阳皆与之应,故称应乎天而时行,即通过据当位与失道的爻位分析,使卦爻按照元、亨、利、贞周而复始的不断转换运动,从而呈现“大中”与“时行”的彼此呼应。
既然“太极”可为“大中”,而“大中”又具有变通之义,那么联系《系辞》所说的“易有太极”,其涵义即指易道中所体现的乃是变通之理。这样,《系辞》“易有太极”到“吉凶生大业”整节就可解释为:易道为变通(太极),易的变通(太极)生成天地阴阳,天地阴阳生成太阴、太阳、少阴、少阳(四象),太阴、太阳、少阴、少阳(四象)生成八卦(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卦)的变通推衍可以判断吉凶,判断吉凶可以成就盛大的伟业。值得注意的是,《系辞》在“易有太极”一语前又冠以“是故”二字,根据干宝《周易注》的解释是“总众篇之义”,这样的解读,既接续了“易有太极”一节前面的“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句,又贯通后面“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句,可谓浑然一体,与以“元气”、“揲蓍”、“理”比拟“太极”相比较,更接近《系辞》第十一章所表达的原意。
事实上,“易有太极”一语的涵义为“变通”,并不是我个人的发现,先儒对此早有论说。如元代吴澄就说过“易有太极,谓一阴一阳之相易”[34],明代蔡清说:“易有太极者,阴阳之变;太极者,阴阳之所以变者也。此处主《易》而言,盖易是影此理者也。故此太极字,亦是易中之太极,与周子太极图者不同。”[35]高攀龙说:“盖即易为太极,非太极在易之先也。道在,故妙于变通。”[36]那么这个“易中之太极”“易为太极”又如何演绎出“阴阳变化之理”“一阴一阳相易”或“妙于变通”呢?则语焉不详,没有提供令人信服的任何论证。不过,今天有赖清代焦循对《彖传》此语有一个较为完整的诠释,可以作为佐证。他说:“柔,谓六五。得尊位,谓二之五。大中,即大极也。大,指刚也,中,指五也,谓二以刚爻上行于五。比与大有旁通,则初四、三上俱应。二五,上下应,是为两义,‘易有大极’,故大有。”[37]为了进一步说明这种阴阳卦爻变通模式的有效性,焦循接着又补充说:“盖二五交易为大中,为太极,所谓形而上者道也”,“易者变通之谓,因变通而有大中上下应,有四象,故曰‘易有太极,易有四象。’”[38]“易,谓变而通之也。太极,犹言大中也。民虽不知,变而通之,皆有大中之道”39,“易而有太极,时中之谓也。何以时中?惟易则有之。易者,变而通之也。其先失时极,变而通之,则有大极,是谓‘易有太极’。”[40]这里所谓的“时中”,并不是指儒家立身行事,合乎时宜,无过与不极的时中,而是指处在不利的困境中需要及时进行变通,即“先失时及,变而通之”的大中。对此,焦循认为“以大中二字解太极,至当不易。”[41]由此可知,从易学的变通理论来看,太极是调整阴阳爻位的上下应的关系,它诉求的是《周易》阴阳爻画转换中的具体指向,即《周易》卦画由阴变化为阳或由阳变化为阴的一种呈现过程。换言之,《周易》中卦爻之间爻位的置换与变化而形成的一种固定的变通模式。从这一意义上说,《系辞》的“易有太极”一语的涵义,可以解释为“易有变通”或“易为变通”。
四、结语
“太极”一词,自它产生之后,便有它自己的学术生命,随着时代的演进,它分别被被赋于“宇宙”“象数”“理学”等不同的内涵,而其内涵的转向所表现出来的各种不同诠释视域,并不以思想家的个人意志所转移,它不是凝固不变的,而是发展的、变化的,甚至脱离了它原来的诠释视域,如果认为“太极”的内涵只能局限于某种诠释视域,那就离开了历史的原貌。也正因此,在它传衍的历史进程中,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来自学界的持续性批评与质疑。
古代学人通过对“太极”内涵种种视域的界定,并且藉此解读“易有太极”一语,是根据特定历史时间内对其作出的新综合,在易学史与中国古代哲学史上确有创造性的贡献。然而他们根据各自所见有限文献与理解而作出的诠释,难免有所偏颇,而后人也因常常忽略对其它相关文献资料的关注与比较,盲目从其偏颇之见奉为经典而加以证引,反而遮敝了“易有太极”一语真正的涵义。
在《周易》世界里,“易有太极”一语,作为经典词义与语义上的文本,其意义往往潜藏在其特殊语言的场域中,由于历史的原因,其意义迷失或被异化时,则要求重新发现,要求恢复本来面目,任何离开《周易》文本所解释的词语而融入解释者自己的语言中找到表达,产生新的理解与解读,只是一种主观、片面的描述和误解,回归《周易》文本,这是解读“易有太极”本义的有效途径。
将“易有太极”的涵义解读为“变通”,不仅可以弥补“宇宙学”“象数学”“理学”等视域偏于一端的缺失,而且与《系辞》“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一变通思想的主旨贯通,也与《周易》“变易”、“长以变”、“易以道化”的特质相契合。
注释
1明代王廷相说:“太极之说,始于‘易有太极’之论。推极造化之源,不可名言,故曰太极。求其实,即天地未判之前,太极混沌清虚之气是也。”(《王氏家藏集》卷三十三《太极辩》,明嘉靖刻清顺治十二年[1655年]修补本)钱一本说:“易有太极,阴阳未分,是三才浑然这一之全体。”(《像象管见》卷一上,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清光绪七年(1881)王家璧补修本)清代学者李钧简说:“天地未分混沌之元气,即太极之谓也。”(《周易引经通释》卷七《系辞上传》)晚清杭辛斋也说:“易有太极,则在两仪未判阴阳无始以前,先天浑沌之中,自有此肫然穆然,孕育万物,具足万里之浑沦元气,以立乎天地之先,而为造化之主宰者。”(《学易笔谈》卷三《辩无极》,吉林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第102页)
2已故中国哲学史家张岱年先生说:“汉儒以太极为气,依照这个解释,《易传》‘易有太极,是生两仪’的学说可以说是一种唯物主义的世界起源论。”(《中国古代哲学中若干基本概念的起源与演变》,《哲学研究》1957年第2期)高亨先生说:“太极者,宇宙之本体也。”(《周易大传今注》卷五《系辞上》,齐鲁书社,1983年,第538页)黄寿祺先生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太极,即‘太一’,指天地阴阳未分时的混沌状态。两仪,天地,此处指阴阳二气。这两句以下又追溯《周易》的创作原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古人关于宇宙从无到有的发展过程的朴素认识。”(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560页)
3李存山:《从两仪释太极》,《周易研究》1994年第2期。
4如胡渭称:“窃意所谓太极者,一而已矣。命筮之初,奇偶未形即是太极。迨夫四营而成易,合卦扐之策置之于格,或五或四则为奇,或九或八则为偶,是谓太极生两仪。”(《易图明辨·卷一》)
5如刘大钧先生说:“太极,先儒多解,有释为‘太一’,有释为‘北辰’,有释为‘道’,有释为‘气’,有释为‘乾坤’,等。笔者同意崔憬、朱震等人观点,此太极就筮法而言,蓍策未分,奇偶未形即是太极。”(刘大钧、林忠军:《易传全译》,巴蜀书社,2005年,第102页)又陈鼓应先生说:“五十根蓍草而用四十九根,所不用的一根就是‘《易》有太极’的‘易’或曰‘易道’;而下文‘挂一’的‘一’即‘《易》有太极’的太极。”(《周易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616页)
6俞琰:《书斋夜话》卷二,清嘉庆宛委别藏本。
7朱熹:《文公易说》卷一《太极》,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朱熹:《原本周易本义》卷七《系辞上传》,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9黎靖德:《朱子语类》卷九十四《太极图》,明成化九年(1473年)陈炜刻本。
10黎靖德:《朱子语类》卷九十四《理性命》,明成化九年(1473年)陈炜刻本。
11吴澄:《吴文正集》卷三《答海南海北道亷访副使田君泽问》,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2李濂:《嵩渚文集》卷七十三《跋五老观太极图》,明嘉靖刻本。
13沈起龙:《敬亭诗文》文稿卷九《太极图说》,清乾隆刻增修本。
14焦循:《易通释》卷二十《易有太极》《雕菰楼易学五种》下,凤凰出版社,2012年,第801页。
15吴荣光:《石云山人文集》卷二《辩〈太极图说〉》,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吴氏筠清馆刻本。
16朱熹:《文公易说》卷一《太极》,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7张振渊:《周易说统》卷九《系辞上传》,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石镜山房刻本。
18高攀龙:《高子遗书》卷五《会语》,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
19罗汝芳:《明道録》卷二《太极觧》,明万历刻本。
20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八《太极》,上海书店出版社,1983年,第426页。
21俞樾:《春在堂杂文》六编卷七《陆诗城所著书序》,清光緖二十五年(1899年)刻《春在堂全书》本。
22杨慎:《升庵集》卷四十一《无极》,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
23王弘:《山志》卷五《无极》,中华书局,1999年,第110页。
24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八《宋儒经学》,上海书店出版社,1983年,第425页。冯友兰先生也认为“濂溪之‘无极而太极’,实近老子‘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之说。陆象山指出此点是矣。”(《中国哲学史》下,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02页)
25谢旻:《(康熙)江西通志》卷八十七《人物·饶州府》,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袁枚也说:“东汉张遐字子远,江西余于人,侍徐穉过陈蕃,穉指之曰此张遐也,通《易》理,所著有《太极说》,见《饶州府志》。”(《随园随笔》卷二十原始类《太极说不始于周元公》,清嘉庆十三年(1808)刻本)晚清学者俞樾认为,张遐之论,未得其详,若但据此数言则亦甚浅,不过敷衍“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二语而已,人人能言之,谓周元公之学,出于此宋儒,固不服也。惟徐穉下陈蕃之榻,千古艳称,而不知当日更有从行之张遐,是亦宜表出之,葢遐之论易,未必可信,而其人为志乘所传,或非子虚乌有也。”(《茶香室叢鈔》《茶香室四鈔》卷十一,清光緖二十五年[1895年]刻《春在堂全書》本)
26陈宏绪:《石庄先生文录》卷三《复司理公李公书》,李祖陶辑《国朝文隶》,清道光十九年(1839年)瑞州府凤仪书院刻本。
27司马光:《易说》卷五《系辞上》,清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
28陆九渊:《象山集》卷二《与朱元晦》,《四部丛刊》景明嘉靖本。
29惠士奇:《易说》卷二,《皇清经解》本。
30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八《太极》,上海书店出版社,1983年,第426页。
31惠栋:《易例》卷一《中和》,《皇清经解续编》本。
32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三《中庸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39页。
33阮元:《揅经室二集》卷四《通儒扬州焦君传》,《揅经室》上,中华书局,2006年,第477页。
34吴澄:《易纂言》卷七《系辞上传》,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5蔡清:《易经蒙引》卷十《系辞上传》,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6高攀龙:《周易易简说》卷三《系辞上传》,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7焦循:《易章句》卷三《彖上》,《雕菰楼易学五种》上,凤凰出版社,2012年,第101页。
38焦循:《寄王伯申书》,《焦里堂先生轶文》,鄦斋丛书本。
39焦循:《易章句》卷七《系辞上》,《雕菰楼易学五种》上,第175页。
40焦循:《易通释》卷二十《易有太极》,《雕菰楼易学五种》下,第802页。
41焦循:《易广记》卷三,《雕菰楼易学五种》下,第1110页。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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