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立善】《礼序》作者考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19-11-28 01:23:05
标签:《礼序》、《礼记讲义序》、周行己、朱子、理学、程颐
石立善

作者简介:石立善,男,西元1973年生,2019年卒,吉林长春人,日本京都大学文学博士。曾任日本京都女子大学兼任讲师(2007—2010)、日本近畿大学兼任讲师(2007—2010)、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2010-2019)。创办《古典学集刊》并任主编。编著有《日本先秦两汉诸子研究文献汇编》(全30册,2017)《日本<十三经注疏>文献集成》(2016至今)《日本汉学珍稀文献集成·年号之部》(全5冊,2018)、《东アジアの宗教と文化》(2009),代表论文有《隋刘炫〈孝经述议〉引书考》《德国柏林旧藏吐鲁番出土唐写本〈毛诗正义〉残叶考》《吐鲁番出土儒家经籍残卷考异》《敦煌写本S.6557中的“鬓局”》《〈毛诗正义〉引郑玄〈诗谱·小大雅谱〉佚文错简之更定》《〈中庸辑略〉版本源流考辨》《〈禮序〉作者考》《朱子门人丛考》《日本古写本〈毛诗诂训传〉研究》《日本幕末明治时代两部〈论语〉新疏的校勘学成就》《江户日本刊刻中国儒家典籍丛考》等六十余篇。

《礼序》作者考

作者:石立善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表

          原载《中国经学》第六辑,彭林 主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十一月初一日丁卯

          耶稣2019年11月26日

 

内容提要:关于《礼序》一文的作者,自南宋至今,有“程伊川作者说”与“朱子作者说”两种说法。本文对两种旧说提出质疑,并举出五条证据,即内容之一致、篇名之吻合、《礼记》著作之有无、思想内涵之相符、卫湜《礼记集说》之引用,考定《礼序》作者乃程伊川门人周行己,《礼序》即今本《浮沚集》卷四所收《礼记讲义序》。周行己《礼记讲义》及序文大约撰于大观三年(1109)—政和七年(1117)之间,《礼记讲义》一书的撰作应当是受到了吕大临的影响。另自卫湜《礼记集说》辑出周行己论《礼记》佚文三条,附于文后。

 

关键词:《礼序》  程颐  朱子  周行己  《礼记讲义序》  理学

 

在宋代理学典籍中,有一篇题为《礼序》的文章,其作者以前一直被认为是程伊川(名颐,1033—1107)。然而近十几年来,有学者先后指出朱子(名熹,1130—1200)纔是《礼序》的作者。然而,笔者对此两种说法均抱有怀疑。《礼序》一文影响颇大,后世典籍多有收录与引用,故今不揣孤陋,试作考证,以就正于贤者。

 

一、“程伊川作者说”与“朱子作者说”

 

 程伊川之侄程昺以及朱子所编次的伊川文集,本不载《礼序》。最先将《礼序》作者归属于程伊川者,乃南宋末所编《古文集成前集》与《性理群书句解前集》。庐陵王霆震《古文集成前集》[1]编刻于理宗年间(1224—1264),其书卷五《前甲集五》收录《礼序》,题下标明作者为“伊川”。熊节辑、熊刚大注《性理群书句解前集》[2]卷五收录《礼序》,亦以作者为程伊川,于此文篇题下虽未标出作者名氏,但于卷首目录则注明《春秋序》、《易传序》、《易序》、《礼序》四篇皆为“伊川先生述”。元至治三年(1323),临川谭善心校刻《河南程氏文集》[3]时,搜集二程遗文一卷附于卷末,其中所收伊川遗文《礼序》即录自《性理群书》。《礼序》经谭善心定为伊川遗文之后,“程伊川作者说”遂广为人知,并成为通说。明清各种《二程全书》刻本乃至点校本《二程集》[4],以及朝鲜儒者宋时烈编《程书分类》[5]皆因以为习。《礼序》作为程伊川之文,明清丛书类典籍亦时有收录,如明代《永乐大典》卷一〇四五八“礼”字条(注云引自《性理群书》)[6],清人张能鳞辑《儒宗理要》[7]所收《二程子》卷一《文集》等。又,清代以来所编纂的程伊川年谱亦多收载《礼序》,如清人池生春、诸星杓辑《伊川先生年谱》[8]据《性理群书》节录《礼序》之文[9],民国姚名达编《程伊川年谱》[10]则全文引用。此外,古典注释亦有引用,清末苏舆撰《春秋繁露义证·玉杯》“其有继周之弊,故若此也”条,曾援引“伊川程子《礼序》”之文[11]。

 

 

 

《春秋繁露义证》书影

《续修四库全书》影印宣统二年本

 

自宋末以来,学者大抵皆视程伊川为《礼序》作者,并无异议。然而近十几年来,有学者先后对《礼序》作者提出疑问,指出《礼序》并非程伊川之作,而是出自朱子之手。郭齐、尹波整理的点校本《朱熹集》第十册所收《朱熹外集》卷二收载《礼序》(辑自《性理群书句解》),率先以之为朱子佚文[12],然并未提出任何证据。继之,最近整理出版的《朱子全书》第二十六册即束景南辑订《朱子佚文辑录‧朱子遗集》卷四亦收录《礼序》,并认为其乃朱子重编吕大临《礼记解》之序文,刊刻于绍熙元年(1190)[13]。与历来的“程伊川作者说”相比,此说似有后来居上之势,如《全宋文》第二百五十册所收《朱熹》卷一百九十六亦收录《礼序》[14]。

 

二、《礼序》作者乃周行己

 

上文简述了《礼序》“程伊川作者说”与“朱子作者说”之起源与传承,以及历代典籍的收录情况。笔者认为:两说皆误,《礼序》之作者既非程伊川,亦非朱子,乃伊川门人周行己(1067—?)。证据有五,请申其说:

 

其一、《礼序》与周行己《礼记讲义序》之内容基本一致。

 

周行己《浮沚集》卷四有一篇题为《礼记讲义序》的文章,其内容与《礼序》几乎完全一致。周行己文集[15]久佚,时至清代纂修《四库全书》,方由馆臣自《永乐大典》辑出八卷[16]。今自《浮沚集》将《礼记讲义序》全文录出,并以《古文集成前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性理群书句解前集》(元建阳刊本)所载《礼序》对校。文中着重号,乃笔者所加,以示文字之异同。《浮沚集》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载文如下:

 

《礼记讲义序》

 

礼经三百,威仪三千,皆出于性,非伪貎饰情也。鄙夫、野人卒然加敬,逡廵逊却而不敢受。三尺童子拱而趋市,暴夫、悍卒莫敢狎焉。彼非素习〔一〕于数〔二〕,与邀誉于人而然也。盖其所有于性,感物〔三〕而出者如此。天尊地卑〔四〕,礼固立矣。类聚羣分,礼固行矣。

 

人者,位乎天地之间,立于〔五〕万世〔六〕之上,天地与吾同体也〔七〕,万物与吾同气也〔八〕,尊卑分类,不设而彰。圣人循此,制为冠、昏、丧、祭、朝、聘、乡〔九〕、射〔十〕之礼,以行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义。其形而下者,见〔十一〕于饮食、器服之用;其形而上者,极于无声无臭之微。衆人勉之,贤人行之,圣人由之,故所以行其身与其家与其国与其天下者〔十二〕。礼治则治,礼乱则乱,礼存则存,礼亡则亡。上自古始,下逮五季,质文不同,罔不由是。然而世有损益,惟周为备,是以夫子尝〔十三〕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逮其〔十四〕弊也,忠信〔十五〕之薄,而〔十六〕情文之繁,林放有礼本之问,而孔子欲先进之从,盖所以矫正反弊也。然岂礼之过哉?为礼者之过也!

 

秦氏焚灭典籍〔十七〕,三代礼文大坏。汉兴购〔十八〕书,《礼记》四十九篇杂出诸儒传记〔十九〕,不能悉得圣人之旨。攷其文义,时有牴牾,然而其文繁、其义博,学者观之,如适大都〔二十〕之肆〔二十一〕,珠珍器帛,随其所取;如游阿房之宫,千门万户,随其所入;博而约之,亦可〔二十二〕弗畔。盖其说也,其〔二十三〕粗在应对进退之间,而精在道德性命之要。始于童幼之习,而卒〔二十四〕于圣人之归。惟达古〔二十五〕道者,然后能知其言,能知其言,然后能得其理〔二十六〕。然则礼之所以为礼,其则不远矣。昔者顔子之所以〔二十七〕从事,不出于〔二十八〕视听言动之间,而《乡党》之记孔子,多在于动容周旋之际,此学者所当致疑以思,致思以达也。

 

兹列出校勘记(异体字忽略不计)如下:〔一〕习:《古文集成前集》(以下简称“古文”)同,《性理群书句解前集》(以下简称“性理”)作“有”。〔二〕数[17]:《古文》、《性理》作“教”。〔三〕感物:《古文》、《性理》作“物感”。〔四〕天尊地卑:《古文》、《性理》作“故天尊地卑”。〔五〕于:《古文》、《性理》作“乎”。〔六〕世:《古文》、《性理》作“物”。〔七〕也:《古文》、《性理》无。〔八〕也:《古文》、《性理》无。〔九〕乡:《古文》、《性理》作“射”。〔十〕射:《古文》、《性理》作“飨”。〔十一〕见:《古文》、《性理》作“具”。〔十二〕者:《古文》、《性理》无。〔十三〕尝:《古文》同,《性理》作“有”。〔十四〕其:《古文》同,《性理》作“夫”。〔十五〕信:《古文》、《性理》作“义”。〔十六〕而:《古文》同,《性理》无。〔十七〕典籍:《古文》同,《性理》作“经典”。〔十八〕购:《古文》同,《性理》作“求”。“求”字当为避宋高宗讳而改。〔十九〕传记:《古文》同,《性理》作“之手”。〔二十〕都:《古文》、《性理》作“通”。〔二十一〕肆:《古文》同,《性理》作“衢”。〔二十二〕可:《古文》、《性理》作“可以”。〔二十三〕其:《古文》、《性理》无。〔二十四〕卒:《古文》、《性理》作“终”。〔二十五〕古:《古文》、《性理》作“于”。〔二十六〕其理:《古文》、《性理》作“于礼”。〔二十七〕以:《古文》、《性理》无。〔二十八〕于:《古文》、《性理》作“乎”。

 

三文之异同共计二十八处,除去如“故”、“也”、“其”等一些助字的有无、避讳字以及传钞刊刻过程中出现的明显讹误,《礼记讲义序》与《礼序》几乎一致,实可谓同一篇文章。

 

 

 

周行己《浮沚集》

《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其二、较之《礼序》,《礼记讲义序》之篇名与内容更相吻合。

 

《礼记讲义序》有云:“《礼记》四十九篇杂出诸儒传记,不能悉得圣人之旨。攷其文义,时有牴牾,然而其文繁、其义博,学者观之,如适大都之肆,珠珍器帛,随其所取;如游阿房之宫,千门万户,随其所入;博而约之,亦可弗畔。盖其说也,其粗在应对进退之间,而精在道德性命之要。始于童幼之习,而卒于圣人之归。惟达古道者,然后能知其言,能知其言,然后能得其理。然则礼之所以为礼,其则不远矣。”这段话简述了《礼记》一书之由来、性质及功用,可知此序无疑是为有关《礼记》之专书而撰,此与周氏《礼记讲义序》之篇名正相吻合。而相比之下,《礼序》这一篇名则显得过于笼统,有偏离内容、不伦不类之嫌,极可能是原篇名——“《礼记讲义序》”脱落后,后人据文意追加。

 

其三、周行己撰有有关《礼记》专书,而程伊川与朱子则无。

 

自《礼记讲义序》的行文语气与整体逻辑观之,不象是为他人书籍所撰之序,应当是周行己自着《礼记讲义》之序文[18]。周氏《礼记讲义》,诸家书目并不著录[19],唯南宋吴郡卫湜编《礼记集说》[20]采录周说十一条,其卷首《集说名氏》著录旧注一百四十四家中即有“永嘉周氏行己字恭叔”,卫氏所依据者当即周氏《礼记讲义》。又,《浮沚集》卷二《经解》载周氏说经之文十二篇,其中九篇为讲说《礼记‧曲礼上》之文[21],疑即周氏《礼记讲义》之部份佚文。而《礼记集说》所引周说之中,有三条不见《浮沚集》卷二《经解》,应为《礼记讲义》之佚文,详参本文末尾附录。

 

程伊川重视礼之日用实践,曾修六礼(冠、昏、丧、祭、乡、相见)[22],并撰有婚礼与祭礼等方面的著述[23],然并无三礼书的注释类或讲义类著作,遑称序文。今遍检程伊川及其门人著述,亦无伊川撰写《礼序》一文的相关记载。而近人周梦江整理《周行己集》惟因点校本《二程集》已载《礼序》,竟谓《礼记讲义序》实际上是程伊川遗文[24]。其说显然本末倒置。

 

朱子虽编有礼书数种,然《仪礼经传通解》之外,皆与《礼记》无直接性关联。至于束氏所云《礼序》乃朱子重编吕大临《礼记解》之序,其说亦臆测无据。据《直斋书录解题》卷二记载,吕大临《芸阁礼记解》[25]十六卷乃“晦庵朱氏所传本,刻之临漳射垜书坊。”《经义考》[26]卷一百四十一则云:“张萱曰:《吕氏礼记传》十六卷,今阙第三卷。宋淳熈中,朱晦庵刻之临漳学宫。”目前可以确定的是,朱子曾于临漳射垜书坊与学宫两刻《礼记解》而已,但朱子是否曾重编《礼记解》,则无从得知。朱子虽于吕氏之学屡有称及,然《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子语类》等并无为《礼记解》撰写序文的记载,且《礼序》通篇无一字言及重编或刊刻之事。由此可见,将《礼序》视作朱子为吕氏《礼记解》所撰序文的说法,明显不合情理。

 

其四、周行己的礼学思想与《礼序》相一致。

 

周行己的礼学思想与《礼序》相一致。如《礼序》云:

 

逮其弊也,忠义之薄,而情文之繁。林放有礼本之问,而孔子欲先进之从,盖所以矫正反弊也。(引自《古文集成前集》卷五)

 

卫湜编《礼记集说》卷六十一引周行己解《礼记》之佚文云:

 

晚周之弊,世之君子溺于文而亡其义,故孔子尝欲从先进之为而深叹林放之问,以救其失。

 

一望即知,两文之表述与意旨惊人地一致。又,《礼序》“忠义(《礼记讲义序》作“信”)之薄,而情文之繁”,实本老庄之说,《老子》第三十八章云:“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庄子‧外篇‧知北游》云:“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这一点与周行己思想驳杂老庄的特征亦相吻合[27],如《浮沚集》卷二《经解》第九条“修身践言谓之善行行修言道礼之质也”云:“晚周之衰,天下士大夫既其文而不既其实,庄周寓言矫弊,遂以为忠信之薄而道之华[28],此岂吾圣人所谓‘礼云礼云’者乎!”而程伊川与朱子并无此类借老庄说礼的论述。

 

其五、卫湜编《礼记集说》节引周行己之文,与《礼序》相同。

 

此乃外证。卫湜编《礼记集说》卷首《统说》,共引孔颖达、二程、张载、周行己、周諝、朱子、虙氏、项安世等八家之文,借以阐明《礼记》一书之纲领。其中,所节引周行己之说即与《礼序》同文,云:“永嘉周氏曰:礼经三百,威仪三千,皆出于性,非伪貎饰情也。(中略)然则礼之所以为礼,其则不远矣”。与《浮沚集》卷四《礼记讲义序》对校,其异同如下:〔一〕无“鄙夫、野人卒然加敬……感物而出者如此”。〔二〕“立于万世”作“立乎万物”。〔三〕无“天地与吾同体也,万物与吾同气也”。〔四〕“是以夫子”作“夫子”。〔五〕“林放有礼本之问,而孔子欲先进之从”作“林放问礼之本,孔子欲从先进”。〔六〕无“观之,如适大都之肆……随其所入”。〔七〕“其粗”作“麤”。〔八〕“得其理”作“得于礼”。〔九〕无“昔者顔子之所以从事……致思以达也”。

 

卫湜《礼记集说》先于宝庆二年(1226)成书并上表于朝[29],绍定四年(1231)由赵善湘刊梓于江东,尔后又费时九年复加补订增删,先后阅时三十余载而成[30]。如前所述,《礼记集说》所引周说有三条不见《浮沚集》卷二《经解》,可知很可能是引自《礼记讲义》一书。卫湜视《礼记讲义序》(《礼序》)为周氏之作,确然无疑矣。

 

 

 

卫湜《礼记集说》南宋嘉熙本

 

明初官修《五经大全》之一《礼记大全》[31],其卷首《总论》载录程子、永嘉周氏、延平周氏、朱子、虑氏等五家之说。检核其文,除朱子以外,皆引自卫湜编《礼记集说》之《统说》。《礼记大全‧总论》引“永嘉周氏曰”,其文自“经礼三百,威仪三千”至“然则礼之所以为礼,其则不远矣”为止,除“礼经”作“经礼”外,其他文字与《礼记集说》之《统说》所引完全一致。又,丘濬(1418—1495)撰《大学衍义补》[32]卷七十六《崇教化‧本经术以为教(中)》亦引周氏此文,云:“周行己曰:‘圣人制为冠、昏、丧、祭、朝、聘、乡、射之礼,以行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义。其形而下者,见于饮食、器服之用;其形而上者,极于无声无臭之微。衆人勉之,贤人行之,圣人由之,故所以行其身与其家与其国与其天下者。礼治则治,礼乱则乱,礼存则存,礼亡则亡。[33]’又曰:‘秦氏焚灭典籍,三代礼文大坏。汉兴购书,《礼记》四十九篇杂出诸儒传记,不能悉得圣人之旨。考其文义,时有牴牾,然而其文繁、其义博,学者博而约之,亦可以弗畔。盖其说也,粗在应对进退之间,而精在道德性命之要,始于童幼之习,而卒于圣人之归。’”可知丘濬此文当引自卫湜编《礼记集说》或《礼记大全》。

 

以上,自内容之一致、篇名之吻合、《礼记》著作之有无、思想内涵之相符、卫湜《礼记集说》之引用等五方面,考定《礼序》作者乃程伊川门人周行己,《礼序》即今本《浮沚集》卷四所收《礼记讲义序》[34]。

 

余论

 

 那么近人整理的《朱熹集》第十册所收《朱熹外集》与《朱子全书》第二十六册《朱子佚文辑录‧朱子遗集》为何会误收《礼序》呢?笔者认为问题出在两书所据《性理群书》的底本。两书所据《礼序》之底本实际上皆为四库本《性理群书》,四库本于《礼序》篇题下并未标明作者,在前一篇《易序》篇题下则标注“文公先生”,而后一篇文章即朱文公《诗集传序》,《朱熹集》、《朱子全书》之整理者遂失察,误以为夹在中间的《礼序》亦朱子之作。今检元建阳刊本与日本宽文八年(1668)刊本《性理群书》[35],《易序》题下并未标注作者,可知四库本《性理群书》卷五所收《易序》篇题下之标注“文公先生”,乃馆臣妄加也。

 

周行己《礼记讲义》及序文撰于何时呢?北宋大观三年(1109),身为齐州州学教授的周行己,由于曾师事程伊川,遭到御史毛注之弹劾而罢官[36]。大观四年(1110),周行己返回故里温州,政和二年(1112)于雁池之西筑浮沚书院[37]。至政和七年(1117)复出代理乐清县县令[38]为止,周氏一直于书院潜心讲学。因此,《礼记讲义》及序文大概就撰于此一时期(大观三年1109—政和七年1117)。

 

又,据《浮沚集》卷二《经解》所载讲《礼记‧曲礼上》之文及卫湜《礼记集说》所引周说观之,《礼记讲义》的注释体裁是择取《礼记》之重要篇章进行讲解,与全文注解的注释书不同。而对于《礼记》一书的重视,周行己并非承自其师程伊川,应当是受到了吕大临《礼记解》之影响。周行己在太学曾从吕大临游,于其人格学问尊崇备至[39],称其为“百不一遇”的贤师真儒。吕氏辞世时,周行己又作诗四首哀悼之[40]。留元刚(字茂潜)云:“周恭叔首闻程、吕氏言,始放新经、黜旧疏”[41],可见南宋人不仅视周氏开永嘉学术风气之先,且于周、吕之师承渊源亦有定评。清人全祖望又谓周氏兼传关学,乃张横渠之再传[42],诚不易之确论也。

 

附录  周行己论《礼记》佚文三条

 

卫湜编《礼记集说》载周行己论《礼记》佚文三条,不见今本《浮沚集》,而《全宋文》与《周行己集》皆失收,盖《礼记讲义》之佚文也。今自清同治十二年粤东书局重刊本《通志堂经解》所收《礼记集说》辑出佚文,施加标点,以供参考。

 

第一条

 

礼,始于无所有而成于事为、度数之闲。有其器而亡其物,则不足以明礼。有其物而亡其义,则不足以为礼,故曰:君子之于礼也,“因其财物而致其义焉”。爼豆簠簋,所以致隂阳之义也。圜丘方泽,所以致天地之义也。圭璧琮璋,岂徒为美观?所以致其所执之义也。黼黻衮冕,岂徒为美饰?所以致其所服之义也。凡所以寓于酬酢应接之闲,至纎至悉,未有不本于义而虚为之者,故君子于此观先王制作之意焉。本之礼而备其物,谓之有物。用其物而达其义,谓之有礼。过乎此,溺于无所有,君子以为虚拘。不及乎此,则滞于形名、度数之末,君子以为不达。礼,岂不有其物、有其义,然后谓之礼欤!虽然,义者本也,物者末也,由其上而言之,物可亡而义不可亡,故君子为礼,有时乎以义。由其下而言之,物亡而义隐,故小人无义,不足以知礼。晚周之弊,世之君子溺于文而亡其义,故孔子尝欲从先进之为而深叹林放之问,以救其失。子贡知足以致其义,而不明夫圣人所以为礼之备者,遂“欲去告朔之饩羊”,以为无益于礼,则又过矣!故孔子曰:“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呜呼,礼亡而其物存,则犹可与也,既亡其礼,又亡其物,则圣人所以为天下也,几乎息矣!然则礼之义,非圣人有所不能尽,而所以行之天下、传之后世,贤者所以俯就、不肖所以跂及者,舍夫物而论其义,吾又不知其为礼也。若夫区区形名、度数之末,而不明夫圣人所以为礼之意,是又祝史之事而已。故曰:“因其财物而致其义焉”,然后为君子。(《礼记集说》卷六十一《礼器》“是故昔先王之制礼也~君子达亹亹焉”条)

 

第二条

 

呜呼,中庸之难能也,而亦不可以苟为也!或者曰:“道易知也,吾殚聪明以审之,道不过乎仁义礼乐而已。”曰:“仁义礼乐是道之用,非吾所谓道也。”或者曰:“道易行也,吾尽心力而为之,道不过乎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交而已。”曰:“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交,是道之所寓,非吾所谓道也。吾之所谓道者,体之一心无不足,施之天下为有余,沛然行乎仁义礼乐之涂、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闲而不乱。然而吾不自知焉,非特不自知焉,则亦无所知焉。”故子思之论,至所言“君子之道费而隠”,则曰:“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愚读《中庸》至此卷,伏而思之,盖始而疑,中而知,终而觉,然后知子思果知道也,果不吾欺也;其至也,果不可以知也。岂不谓大而能化、与道一体而不吾知也?世之论者或以谓道之至,圣人实有所不知。君子则曰:“百工之事,各有其至,而圣人盖有所不知者,是皆过不及之论也。”夫道之至,虽圣人有所不得知,是果不可以知也。道而不可以知,然则人安取夫道哉!是以道为虚名、不可为之事,而自弃者之论。若子思论“中”,发其大义,至于语圣人,又止区区论其百工之事,抑何浅期子思哉!是又不及之论也。《中庸》之书,语道之要,学者宜以志虑考之,不疑于其闲。不察其奥而唯迹之穷,猥与尘编断简俱腐,至于老死而不能一言,悲哉!(《礼记集说》卷一百二十七《礼器》“君子之道费而隐~察乎天地”条)

 

第三条

 

古之圣人为礼也,本夫人道者也。故天下之人,自生以至于老且死,苟一日而不得其道,则不可以为也。盖其所以行吾身,与夫所以爱其亲、尊其君、和睦其天下者,必有所体焉。然后为之,顺理而不乱,是故冠、昏、丧、祭、朝、聘、乡、射八者之礼所由作,是不可一日而亡也。何者?今天下之人,目视而耳听,手举而足运,与夫生而爱其亲、长而敬其兄,礼固已行矣。而或者日用而不知也,故圣人本其所自有者,因为之节制,谓之礼,为之冠,以重其成人;为之昏,以谨其继世;为之丧、祭,以仁鬼神;为之朝、聘,以敬交接;为之射、乡,以厚廉耻。此八者举而人道备矣!虽威仪曲礼之多目,盖不出乎此,故曰“礼之大体也”。故人之所以为天下者,人道也;所以为人道者,礼也。家也、乡也、朝也,此三者所谓天下也。夫妇也,君臣也,父子也,兄弟也[43],朋友之交也,此五者所谓人道也。举是五者,错之三者之闲,苟不以所谓冠、昏、丧、祭、朝、聘、乡、射八者之礼为之节,而纷张逆置之,则荒淫僻乱,奚所不至!是以后世小失之,则入于夷貉;大失之,则入于禽兽。不知举是八者以纪纲乎天下而调适乎人民,乃日纷更,以事末流。吁,亡益也!(《礼记集说》卷一百五十五《祭义》“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于乡射此礼之大体也”条)

 

2009年10月29日初稿

 

2010年2月2日改定

 

附 记

 

本文曾于第三届中国经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清华大学经学研究中心、福建师范大学易学研究所主办,2009年11月7日于厦门)宣读,后刊登于彭林主编《中国经学》第六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校样刊排期间,笔者读到本文所批评的周梦江(《周行己集》点校者)整理《二郑集》[44]之《后记》,发现周氏已改变原初看法,认为《礼记讲义序》为周行己自着;又庞万里《二程哲学体系》所收《易序考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1992年12月,第424—425页)、潘猛补校补《温州经籍志》卷四《经部》“礼记讲义”条(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9月,第130页)亦指出《二程全书·河南程氏遗文》所收《礼序》为周行己之作。三文虽未做详细论证,而皆早于拙文,谨此记之。

 

注释:

 

[1]《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台湾国家图书馆藏元建阳刊本。

 

[3]元至元三年(1266)刻本。

 

[4]王孝鱼点校,第668—66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7月。

 

[5]朝鲜刻本卷三十,大田:学民文化社影印,第三册第2136—2139页,1994年12月。

 

[6]第11函第104册,第11a—b页,北京:中华书局影印,1960年3月。

 

[7]清顺治刻本。

 

[8]“绍圣二年乙亥六十三岁”条,《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十九册所收影印清咸丰五年(1855)刻本(第257—260页,北京:北京图书馆,1999年4月)。

 

[9]卢连章《二程学行系年》则承袭池、诸之说,以伊川于绍圣二年(1095)撰《礼序》(《程颐程颢评传》附录,第427页,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4月)。

 

[10]姚谱虽承自池、诸旧谱,然将《礼序》繋于“宋哲宗绍圣元年甲戌(一〇九四年)”(第227—228页,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4月)。

 

[11]锺哲点校,第30页,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12月。

 

[12]第5757~5759页,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10月。而在《朱熹集》之前,整理者之一郭齐曾于《朱子佚文疑伪考》举出《礼序》存疑(《宋代文化研究》第四辑,第353页,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4年10月)。

 

[13]第768~76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12月。

 

[14]第360~361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8月。又,《全宋文》所收朱子佚文是以《朱熹集》第十册所录佚文为基础,并按性质分散编入各卷。

 

[15]《直斋书録解题》卷十七著录《浮沚先生集》十六卷《后集》三卷(《(万历)温州府志》卷十七则著录《浮沚文集》三十卷),《宋史·艺文志》著录《周博士文集》十卷。

 

[16]参照浙刊本《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五十五“《浮沚集》八卷”条(第1341页上段—中段,北京:中华书局影印,1992年5月版)。《永乐大典》则注明引自《周博士文集》。

 

[17]“数”当为“教”字之误刻。《周礼‧秋官司寇‧大司寇》“刑新国用轻典”郑注:“新国者,新辟地立君之国。用轻法者,为其民未习于教”(清嘉庆二十年南昌府学重刊本《十三经注疏》)。

 

[18]《玉海》卷三十九《艺文‧三礼》(影印元至元六年[1269]刊本,第二册第780页下段,京都:中文出版社,1977年12月)“元祐礼书 仪礼注解 礼图”条小字注谓陈祥道(1053—1093年)又撰有《礼记讲义》二十四卷。然陈书不传。

 

[19]孙诒让撰《温州经籍志》(民国刻本)卷四《经部》著录佚书《礼记讲义》,认为其乃周行己自纂之书。

 

[20]清同治十二年(1873)粤东书局重刊《通志堂经解》本。

 

[21]其余三条乃讲说《易‧系辞上》“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论语‧宪问》“文之以礼乐”、《孟子・公孙丑上》“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22]参照《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问先生曾定六礼”条与“冠昏丧祭礼之大者”(清同治六安求我斋刊《二程全书》本)。

 

[23]参照《河南程氏文集》卷十所收诸文。其中,《作主式》与《祭礼》即《直斋书録解题》卷六所著录《伊川程氏祭礼》一卷。

 

[24]第65页,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12月。

 

[25]《郡斋读书志》(《四部丛刊广编》本所收影印宋刻本)卷第一上著录“《芸阁礼记解》四卷”,《宋史‧艺文志》则记作“《礼记传》十六卷”。

 

[26]《四部备要》本。

 

[27]韩淲《涧泉日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下云:“周恭叔行已,文字温淡,但时有庄老,与程氏之说相背,诗亦好。”

 

[28]《礼记注疏‧序》及《曲礼》疏云:“礼者,忠信之薄,道德之华,争愚之始。”

 

[29]《礼记集说》卷首《进礼记集说表》。

 

[30]《礼记集说》卷首《序》。

 

[31]朝鲜刻本《礼记大全》。

 

[32]明万历三十三年刻本(《丘文庄公丛书》上册所收影印本,第744页下段—745页上段,台北:丘文庄公丛书辑印委员会,1972年2月)。

 

[33]明人章潢(1527一1608年)《图书编》卷十三、卷九十三所引与此相同(明万历四十一年刊本,台北:成文出版社,1971年1月)。

 

[34]旧题郑樵(1104—1162)撰《六经奥论》,朱彝尊《经义考》卷二百四十五《羣经》“六经奥论”条(其说又见《四部丛刊》本《曝书亭集》卷四十二《六经奥论跋》)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浙刊本卷三十三,第272页中段)已辨其伪。今据周行己《礼记讲义序》,可再添一证。《通志堂经解》本《六经奥论》卷五《礼记总辨》末尾云:“大抵四十九篇之书,虽杂出于诸儒传记,而不能悉得圣人之旨,然其文繁、其义博,学者观之,如适大都之市,珍珠寳贝,随其所取;如游阿房之宫,千门万户,随其所入;博而约之,亦可弗畔,未可以其言非尽出于夫子而轻议之也。”细审此文,可知其意旨即暗袭《礼记讲义序》末尾之语句。以郑渔仲之性格,绝不肯盗用他人之成说拼凑剪裁为文,《六经奥论》乃后人假托郑氏而伪作者,确然无疑。又,其文“大都”不作“大通”, “可”下无“以”字,可知作伪者所依据之书并非《古文集成前集》或《性理群书句解前集》,而是取自周氏文集或《礼记讲义》。

 

[35]日本宽文八年刊本与元建阳刊本一样,于卷首目录注明《春秋序》、《易传序》、《易序》、《礼序》四篇为“伊川先生述”。

 

[36]《宋元学案》卷三十二《周许诸儒学案》(《续修四库全书》第518册所收影印清道光二十六年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宋史翼》卷二十三《周行己传》(《宋史资料萃编》第一辑所收影印清光绪刊本,第二册第1013页,台北:文海出版社,1980年1月)。

 

[37]万历《温州府志》卷十六载周行己佚文《浮沚记》云:“政和岁在执徐,六月癸丑,飓风大作,桥断门堕,檐折雨漫,乃易桥以舟,墐北户而南向,增檐为轩,寄容足之苟安。按《尔雅》:水中可居曰洲,其小者(陼)曰沚,人所为曰潏。予恶潏之名,而欣沚之义,于是总其名曰浮沚。”此文又见雍正《浙江通志》卷五十等,而今本《浮沚集》不载。

 

[38]参照《浮沚集》卷五《权乐清上韩守书》。

 

[39]《浮沚集》卷六《书吕博士事》。

 

[40]《浮沚集》卷九《哭吕与叔四首》。

 

[41]《水心先生文集》(《四部丛刊》所收影印明正统刊本)卷十《温州新修学记》。

 

[42]《宋元学案》卷三十二《周许诸儒学案·序录》。

 

[43]“兄弟”下原脱“也”字,今补。

 

[44]第199页,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3月。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