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笔】怀念我的老师——石立善先生

栏目:纪念追思
发布时间:2019-12-21 00:22:22
标签:石立善

怀念我的老师——石立善先生

作者:玉笔

来源:“故乡原野”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十一月廿三日己丑

          耶稣2019年12月18日

 

此刻,上海阴雨连绵,寒风呼啸,夜漆黑漆黑的。我认识的一个老师离开了,从此世界上再无此人。

 

人世间太多事,来不及等待。说是要去看他一下的,石老师一直说下个月好些,就给我联系。说是要写一篇关于石老师的东京求学记,迟迟没有行动。现在悔恨当初,不应该等待。树欲静风不止,人欲见已不在。立在寒风中,望及一切过往,不知何言。

 

 

 

考硕士时,很不幸走上了调剂之路。惶惶之时,小舟不知何以停靠,心想我的文化之路就这样结束了吗?于是四处发邮件,打电话,结果都石沉大海。突然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老师的回复,他很有耐心告知他知道的相关情况,他就是石立善老师。此前我们并没认识,也未曾谋面,老师一个邮件让我感受到了温暖与感动。打开网页,石老师,京都大学文学博士.........看着他的照片,高大帅气,严谨刚正.....从那一刻起,我的世界便与他联系了起来。到现在,我还保留着他的回信.......

 

去上师大调剂结束之后,就与石老师匆匆见了一面。我背着书包,等在在办公室门口。一会一个高大的个子,浓密的胡子,带着个围脖,提着个印着古典学的袋子老师就出现了,我料想那就石老师。果不其然,就是他。他一开口,就问调剂还顺利吧,我说一切都还好。接着就问,你读了什么书。我说《论语》、《大学》、《易经》、《道德经》、《中庸》、《孟子》等。他说做学问要踏实,搞清楚每一个字什么意思,然后再理解整篇,整章,我不住地点头。其中就问到了“信”什么内涵,我就说颜老师告诉我的,“信,人言为信,实也,实事求是,不弄虚作假,就是信。”他说颜老师学问很不错。这就是我们的初次见面,没有什么拘束。

 

 

 

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们的交往频繁起来。一个是我们缘分,另一个是我也选了他的课经学史。老师上课是从不迟到的,经学史就是一个字一个字讲的,一学期下来也讲不了多少。中间穿插了很多他求学的故事,还有他的各种学术观点。为人直率,豪爽,从不隐藏自己的任何观点想法,嬉笑怒骂,张口就来,这就是他的上课风格。后来得之石老师是东北的,才知道他的性格确实有一股东北爷们的感觉,寒风凛冽,刚直率性。想来这样人也多不到了,圆滑老道,深谙世故之人比比皆是,偶有超脱者也多是放浪狂悖之人。能做些学问,说些真话,活出自我,这样的人不多了。天地能容下万物之自由生长,人却难以与异者同在,也是可悲。

 

学了他的经学史,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个是他上课问了每位同学一个问题,“如果你们被流放到一个荒岛(或是意外到了一个荒岛),可能是一辈子也回不来了,你们准备带什么去?”同学们开始讨论起来,有说肯定是带吃的了,有说带药品,有说带个绳子求生工具等等。“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带一本书过去呢?”大家立刻冷静了下了,绞尽脑汁思考带什么书去哪?“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汤姆索亚历险记。”“老人与海。”每一个人,都在心中思索着。石老师问我:“昌乐,你说,你想带什么书哪?”我说:“我没想好,因为一辈子就看一本书,那这本书一定要是很有趣,要不荒岛上就孤独终老了。”大家都笑了起来。我说:“石老师,那你呢?”“我啊,我会带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大家听了,都沉默了下来。这是生命的追问,如果能找到一种学问,可以让终身为之慰藉,也是非常幸福的事。研究生之前也读了不少经典,却从未立,很遗憾未能给石老师一个回复。若果现在,石老师在天有灵的话,就让我告诉你吧。“我会带《易经》过去的,这个学问可以让我为之着迷。”一个老师在课堂上,或许有人认为能传授知识是最重要的。但我认为知识是用来遗忘的,就好比现在我已经不记得石老师讲的什么知识点了,但在知识之上,对生命的追思与洗练是永久的。还有一件事,就是石老师经常会提到他读书的事。他说:“读书要用功啊,我在日本除了睡觉、做工,其他时间都用来读书。有时没事,一天能读十四五个小时的书。”“你们现在,读书太少,时间太多,不用来读书,还能干出些什么呢?”“我从日本求学回来,其他什么都不带,我就想把我的书带回来,一次都是几个集装箱运回来。”有幸去过石老师家里一次,只是在客厅坐,但书房隐约看得到,一面墙全是书。有时吃饭,也会碰到石老师。石老师每次,都是用他的卡给我打饭,我说不用,他还是执意为之,“学生嘛,多省点钱用来买书嘛。”他问:“你几点睡觉啊?”“十一点差不多,准时睡觉,一天睡了7个多小时。”“睡得太多了,年轻,多读书,我当时都是拼命读书的。”尽管老师有些理念我不认同,但是他的精神是值得学习的。他说:“他当时拿到了博士学位,大家都来找他庆贺,发现找不到。他自己在一个角落里读书,博士学位也不是终点啊,有时间读书才是最重要的。”说来惭愧,自己从来都是不是什么读书忘我的人,以后会多读点书,以告慰石老师的在天之灵。

 

 

 

石老师经常会邀请很多老师前来讲座,大多都是关于经学的。国内学者,复旦、北大、同济等等都有,国外大多是日本的。跟着石老师听了不少讲座,从国际写本会议到十三经注疏从本土到海外国际学术研讨会,从朱子到阳明,从老庄到孔孟,从中受益良多。印象最深就是在石老师的引领下,让我认识了日本的学者。日本研究汉学人,每一个都很和蔼可亲,温文尔雅。从水上雅晴到古胜隆一,从道板先生到李铮先生等等,石老师说:“这就是日本的学者,他们都是十几年写一本书,一个很小的方面都能研究很久,能把文化用到自身身上。”确实如此,在接触这些日本学者时,他们会主动给我倒酒,还会给我让路,不时表示感谢。进行学术讲座时,生怕别人听不懂,反复告知。问问题时,也不厌其烦一一讲解,说到自己的学术成就都很谦和。临走时,有的学者还会送给我礼物。石老师在与他们交谈的过程中,一口流利的日语,让你似乎有些错觉,还以为对面坐的是日本老师。石老师在日语的方面,确实在国内是一流的的,研究日文的汉文化(尤其是经学)也是独一无二的。文化没有国界,文化只有化到心灵之上转化为气质,才能真正拥有文化,这就是由石老师所带给我的。有时参加完讲座,石老师就让我和他们一起去用餐,我觉不好意思,但是石老师老是说:“你以为让你去吃饭啊,让你帮忙,还要从中学点什么。”我就不再推辞了,每每餐桌上交谈都会让我学到很多。翻开旧时泛黄的笔记,与石老师的交流历历在目。“莫虚度光阴,趁着年轻,抓紧时间做的事。选择自由快乐还是憋屈难受都是一种生活方式,这个要看自己。人是要有点见识的,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课堂上。”“古代中国哲学家好像长寿不多矣,能成为有名望之士,一看学问大不大,二看为人行不行,三看活的长不长,这三点都有那就有希望了。世界上能随着年龄或是时间的增长增值的莫若一是古董字画,越古越稀有越有价值,而是从事思想活动的工作者(如艺术家、哲学家、画家),可能创作高峰已经过去或是思想高峰期已过,不过不影响其本身的价值。穿衣吃饭都需要,谋思想者也要谋生活,思想不是脱离生活而思想,生活也不是只生活不思想,两者交叉重叠,各有其妙。”看着这些文字,想着斯人已去,不免觉得无限悲凉,好像还在眼前,一下子就不见了,不是短暂告别,而是相见无期了。我知道人的长大就意味着亲人在不断离去,可石老师还很年轻啊。

 

 

 

在与石老师的交往中,还有幸参加了一次首届汉唐注疏思想沙龙会议。会议具体地点在一个木式搭建的屋子里,屋子对面就是一个池塘。水很清净,不时有游鱼晃动。远处是一个茶园,茶香四溢,青绿茂盛。再远一点,就是群山了,山不高但是一早就可以看到云雾缭绕。清新的空气,清脆的鸟叫声唤醒了每一个沉睡的生命。参会的学者,都很爽快,直率。所以交流起来,其乐融融。我作为门外汉,丝毫没有窘迫感,没有人觉得我的问题浅薄,不知道一问,而是一一解答,不过,我更多是跟着学习。大家盘腿而坐,各抒己见。石老师一套黑西服,里面白衬衫,拿着自己稿子就开始讲了起来,讲的尽兴时也不看稿子了,继续讲,大家也都听得津津有味。除了开会,利用会议休息时间我们一起游玩了西湖。跟着石老师,还有一帮大教授在西湖游历。看凉亭美景,赏西湖文化。参观了马一浮纪念馆,还看祭拜了章太炎的墓,参观了章太炎纪念馆。期间有说有笑,在马一浮的纪念馆中我们去了个阁楼中,喝茶看风景,听石老师与诸位老师之间的对谈。石老师:“那上面的字是龚鹏程提写的,之前我们也认识。”“对面是藏经楼,文澜阁当时就藏有一套四库全书。”走在苏堤、白堤上,树上还有松鼠窜动,从一个枝头上跳到另一个枝头上,动作轻盈灵快,多么富有生命力。看着西湖下的石老师,敦实厚重,从来没让人感觉有虚弱感。难得让我给他拍一次照,就在西湖旁边,后面一池清水,微风轻起,夕阳光亮美好,一个瞬间定格在照片中。看着照片中的石老师,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么快就再也见不到了...........会议最后,送走了其他学者,是我和石老两个一起走的。那次我们敞开心扉,无所不谈。第一次知道石老师的过往,石老师和我就在候车厅广场上,他坐在一个圆的石墩上,我也坐在一个圆的石墩上。丝毫没有教授的架子,我们之间就像朋友。他讲了他从来没有讲的故事,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石老师的不易。从石老师的老家东北,到东上求学日本,全部都靠自己一个人,撑起了一片天。没有经历过,永远不会懂得一个人生命的悲凉与雄壮。“在日本求学期间,所有的费用都是靠自己打工挣来的,此外还要寄回家,照顾家里的老人。端盘子、背煤渣、干苦力、送报纸等等,很多事都做过了,坐在地铁上到头都能睡着,干完了活还要读书,读书是唯一能支撑他的力量。有一次,在地铁上,睡着了,做过了站。下来口袋里没有一分钱,看着四处冰冷的地铁,想着远在万里之外的东北老家,不知如何走下去。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多么不容易。”但是石老师很坚强,有东北硬汉的精神,他从来没有给人说起过。在某些人眼里看来,石老师有些孤傲自大,其实则是他在求学期间独自扛起一切的力量造就了他的外在形状,实则石老师内心是真诚的,也是善良的,是刚强坚定的,也是弘毅远大的,包容一个有勤奋拼命读书,有创见之思的天才,在平庸的世界里显得那么困难,那么不可思议。我多想一直听下去,听他讲他生命的故事,还有很多埋藏在他的心底...........一个人来到人世间,无论多么短暂,都是有故事的,因为生命有了故事而得以温存,或悲壮或是平凡,或喜悦或动人,都是一种独一无二的精神馈赠。火车已经到站了,听到了广播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响着,我们拖着箱子,回到了上海。

 

 

 

在师大的日子里,与石老师交往很多。一个老师,能走进一个人的心灵,影响一个人的世界,带给一个人温暖,就是高贵的,难得的。考博期间,独自一人往前走,石老师多有关怀。勉励我去考好的学校,走出去好好学。临快毕业时,石老师送了我一本台湾版的《诗经》,他说他有两本,就送我一本,书古朴典雅,虽然封面有些破损,但是字迹清秀俊美。“温柔敦厚,诗教也。”或许石老师有这样一份期许吧。记得石老师经学史课上,讲得太晚了,石老师自费请大家吃午饭,吃着学着讲着。记得石老师说:“汉书下酒啊,每次夜晚有书为伴,就是好生活。”记得石老师:“我不喝酒,但是我知道喝酒的味道。”太多的记忆了,时光可以带走生命,却不能带走记忆....石老师在微信上给我最后的留言:“昌乐,我看好你。在华师大继续加油!”和石老师最后一次通话,石老师说:“谢谢昌乐,不用过来,等我下个月身体好些,我们再见面聊。”声音很微弱,我怕影响他静养,我真应该去看看他...........如今,已是不可能的了...以17年春节送给石老师的对联作为追思吧。“松石云海河山好风光,善念仁立人间真精神。”祝石老师一路走好,学生一定不忘勉力,走在生命的路上!

 

-玉笔-

 

2019年12月18日漆黑的夜于华东师大公寓

 

附录石老师的生平及其著作:

 

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古典学集刊》创办人暨主编石立善先生,于孔元2570年岁次己亥十一月廿三日己丑暨西元2019年12月18日因病辞世,享年四十七岁。

 

石立善先生1973年出生;2001年毕业于日本关西学院大学综合政策学部,获学士学位;2004年京都大学硕士课程毕业,获硕士学位;2007年京都大学博士后期课程毕业,2010年获博士学位。先后担任同志社大学外国人研究员(2007—2008)、京都女子大学兼任讲师(2007—2010)、近畿大学兼任讲师(2007—2010)。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古典学、经学、朱子学、敦煌学吐鲁番学、日本汉学等。

 

编著《日本先秦两汉诸子研究文献汇编》《日本〈十三经注疏〉文献集成》《日本汉学珍稀文献集成·年号之部》等。代表论文有《〈大学〉〈中庸〉重返〈礼记〉的历程及其经典地位的下降》《隋代刘炫〈孝经述议〉引书考》《德国柏林旧藏吐鲁番出土唐写本〈毛诗正义〉残叶考》《吐鲁番出土儒家经籍残卷考异》《〈毛诗正义〉引郑玄〈诗谱·小大雅谱〉佚文错简之更定》《宋刊单疏本唐代孔颖达〈毛诗正义·郑风〉校笺》《〈中庸辑略〉版本源流考辨》《〈禮序〉作者考》等六十余篇。另有学术译文多篇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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