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雅台】论语中级读本:述而第七

栏目:经学新览
发布时间:2019-12-26 18:38:28
标签:述而第七
陈绪平

作者简介:陈绪平,男,字子茂,号尔雅台,西元一九六九年生,湖北阳新人。长期从业于互联网科技界,曾任阿里巴巴资深架构师,现任某上市公司高管。

论语中级读本:述而第七

作者:尔雅台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首发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腊月初一日丁酉

          耶稣2019年12月26日

 

论语乃孔门圣经也。惜时下注本杂乱,血脉难接,迫切需要标准读本。而学以阶圣,当有次第,故这个读本又需要分级。少儿读经以理解语境语意为主,是为初级。及其稍长,则需要以通义理为主的读本,是为中级。未来则需要以通公羊大义,进而以六艺之教而通贯之的读本,是为高级。

 

本中级读本以通义理为主,故以朱注为底本而编制。其特色有三:其一是以黑体突出经文,略加音注,以利诵读;其二是参考最新之文字训诂成果,回到孔子的语境,体贴圣人之本来意思;其三是义理发微,以朱子集注为主,以明清以來的成果作补正。编者之意,不在一时之时髦,而在能历久弥新,以接引时人,优入圣域。尔雅台谨按。

 

正义曰:此篇皆明孔子之志行也,以前篇论贤人君子及仁者之德行,成德有渐,故以圣人次之。凡三十七章。

 

7.1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 

 

〇老彭,商贤大夫,见大戴礼,盖信古而传述者也。窃比于我,谓以我私比老彭。

 

〇此章是孔子自叙其立言之有本也。述而不作,只因信得理而无可作。既信得及,自然好古。此夫子真道脉,真学问也。李氏曰:“述而不作,则优柔涵泳于古作者之林,而不作聪明以乱旧,自然与古相契,信之深而好之笃矣。及其深信而笃好也,则孜孜于述之不暇,又何疑于作?”二句盖亦反复相因也。惟能笃于信道,所以深好古道。惟笃信好古,所以惟述古而不敢自我作古焉。故述而不作,正为理不当作耳。后人妄立宗旨,皆是无忌惮敢作,其病只是不好古,不好由于不信,不信由于不知,不知而故有妄作也。

 

〇孔子之述,莫大乎六艺焉。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皆传先王之旧,而未尝有所作也。是夫子赞易道以黜八索,述职方而除九邱,讨论坟典断自唐虞,删古诗三千而为三百,四代礼乐具折其中,识其正伪所以能善述也,阙其疑殆所以能存信也。史记云: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惟孔子能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惟孟子能称述孔子,惟程朱能达孟子,其道同也。后人不能述程朱,便敢纷纷乱道,其病先从不信起。圣贤之言,切己不谬也,不信如何得好?不好如何能述?六经大旨,今已无晦,而为经说者,必欲起而晦乱之,真可恨也!(吕留良)

 

7.2 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 

 

〇默识,谓不言而存诸心也。易系辞传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厌与倦义近,皆厌倦义。谓学不厌倦,教亦不厌倦,乃夫子教学之基本态度。何有者,从何而有也。诗曰:何有何亡,黽(mǐn)勉求之。今言三者,从何而有于我哉,自勉求有之辞也。

 

〇此章言圣人德有余而心愈不足也。盖此道身有之,则不言而信,以归于慥慥之地,所谓躬行君子也。故云黙识,识如字,谓信诸心也。黙识之学,精神毫不渗漏,彻首彻尾。以此学即以此教,何厌倦之有,此圣人之全学也。而曰何有于我者,身试之而后知不足,愈进而愈不足也,亦终归之无穷而已矣。然则何有于我一语,正黙识学诲之证也。自黙字讹解,而学者遂以语言道断,当之谓圣学入手只在妙悟,学诲都从悟中来,不知圣学是下学,只是反躬鞭辟,不堕于杳冥玄黙之见。葢圣人之致意于三缄者屡矣,故曰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又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敢以是断黙识之旨。(刘宗周)

 

7.3 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〇德因修而进,学因讲而明,徙义则善日长,改不善则恶日消,此四者日新之要也,故夫子时时虑之以诱人也。

 

〇此与上章意相贯,上章言内省之功,此章言日新之要。德日修而不自觉其不修,学日讲而自病其不讲,推之徙义改不善亦然,盖精密至极,圣学之所以日新也。忧即自古圣人忧勤惕厉之心,忧以终身,故德业之新,终身无已时。易传曰:君子进德修业,朋友讲习,见善则迁,有过则改。盖乾惕之意,皆从忧中来也。(唐文治)

 

7.4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〇燕居,谓无事居家也。申申如者,其容貌外舒也。夭夭如者,其志气内舒也。

 

〇本章记孔子闲居时气象。申申,夭夭,似以树木生意作譬,此乃整个神态,不专指容色言。大树幹条直上,不迫于物,申申也;嫩枝轻盈妙婉,和柔润美,夭夭也。夫子敬天乐命,无所愧怍,是以见其申申而通达者也。夫子心又常温存诗礼之文义,是以自见其夭夭而发畅者也。论旨与上忧字反映,见夫子虽不必用心之时,莫所不存存焉。(田中履堂)

 

7.5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〇孔子盛时,寤寐常存行周公之道。而身已值衰年,此行道之心亦不著于梦焉。甚矣久矣,深叹之也,人老心不老也。

 

〇此章是孔子为道不行而叹也。昔者夫子好古以学,夜则亲见文王周公旦而问焉,盖用志如此其勤也。及其老而气则衰矣,气衰而志不足以动之,故梦寐之间无复感通会晤之兆,亦年运之常也。夫子不觉有感于斯而叹曰甚矣吾衰也,矍然有老大之伤焉。若曰吾学其荒矣乎,其志不足以帅气乎,今而后将再鼓生平,以一当盛年之志而已乎。语曰行百里者半九十,言末路之难也。圣垂老,一加鞭,方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歩。

 

〇问:不梦周公,还是道不行之兆否?曰:只看梦见时光景若何,梦时多只见无逸待旦的周公,不必见相武摄成的周公。然则何以不梦见尧舜禹汤文?曰:道统自周而及孔,则周公其祢也,故亲而易感。然则今何以不梦?曰:此圣人归根复命消息也。不曰吾衰之甚乎?意者兴歌梁木其不逺乎!或曰张子韶咏此章云:向也于公隔一重,寻思尝在梦魂中;如今已是心相识,尔是西行我是东;何如?曰:非也,孔子终身醒亦终身梦。 象山语门人曰:昼观诸妻子,夜卜诸梦寐,两无所愧,然后可以言学。愚谓此两言非孔子不足以尽之,观此章及上章可见。(刘宗周)

 

7.6 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

 

〇道德仁艺,只是仁耳。行之谓之道,得之谓之德,守之谓之仁,取之左右逢源、著于事物,谓之艺。(藕益)

 

〇此章明心学之全功也。道者,先王之道也。自内言之,率性之谓,纯粹中正者是也;自外言之,修齐治平之学,达于万物者是也;合言之,则人伦日用之间所当行者是也。志者,心之所之之谓。志为学者入门之要,譬诸两途:志乎名利,则入乎名利矣;志乎道,则入乎道矣。入乎道,则所适者正,而无他歧之惑矣,是第一关也。(唐文治)

 

〇据,行据之也。周官师氏以三德教国子,注德行,内外之称,在心为德,施之为行。又大司乐注德能躬行者,是德字亦当兼内外而言。内外之名,行则人皆见之,德者唯是自证。文言曰君子以成德为行,会德行而内止也。故盛德至善,一德可备万行,万行不离一德,朱子谓得其道于心而不失之者是也。

 

〇依者,不违之谓。或谓仁者心之德,仁与德何分?不知德乃普称,仁乃善之长。依仁则私欲尽去,而天理常存矣。功夫至此而无终食之违,则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也。

 

〇游者,玩物适情之谓。艺,则礼乐之文,射御书数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阙者也。此小六艺也,皆载道者,而有本末之别。如同一礼乐,庄敬和乐不可斯须去身者,本也;王帛边豆鼓舞铿铿者,末也。朱子所谓博其义理之趣而应务有余,心无所放而动息有养者,兼知行言之,而为志道据德依仁之助也。学者于此,有以不失其先后之序、轻重之伦焉,则本末兼该,内外交养,日用之间,无少间隙,而涵泳从容,忽不自知其入于圣贤之域矣。

 

7.7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

 

〇束脩,犹今言薄礼。 谓只修薄礼来见,皆未尝不教诲之。

 

〇此章是圣人诲人不倦之意。盖古者学术在官,事师必须宦学,入官乃能学艺。私家讲学之风,自孔子开之。脩,脯也,十脡为束。束脩,礼之薄者,其厚则有玉帛之属,故云以上包之也。礼记云:礼闻来学,不闻往教。自行束脩,所以表其来学之城也。而未尝无诲,故虽贫如颜渊、原思,亦得及门受业。是圣人之于人,无不欲其入于善。大学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此君子有位者而欲之也。孔子无位者欲之,则诲人不倦而已矣。

 

7.8 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復也。 

 

〇愤,心求通而未得。悱,口欲言而未能。孔子与人言,必待其心愤愤,口悱悱,乃后启发为之说也,如此则识思之深也。说则举一隅以语之,其人不思其类,则不复重教之也。反,还以相证义。

 

〇上章言诲人不倦,此章言施教之方也。愤悱,只就一人见,心求通而未得,故口欲言而未能,启而发之,迎机之教也。且启发之际,又姑引其端而不竟其说,以俟其自悟而反也。而后再告之,教学相引于无穷,而学者愤悱之机划然解矣。此所谓循循善诱也,如携小儿歩,然一歩一引,一引一放,指日成行。盖夫子自言教法如此,非谓人有不愤者则必不启云也。圣人精神透入在学者身上,一一转动他消息,令人生意勃然,方是一体命脉,若不会愤时,还使他愤在。(刘宗周)

 

7.9 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子於是日哭,則不歌。

 

〇临丧则哀,所以未尝饱。哭,谓吊哭。是日之内,余哀未息,故不歌。二者皆出于圣人情之自然,弟子见而记之也。

 

〇此章见圣人情性之正也。丧者哀戚,于其旁不能饱食,此所谓恻隐之心。曰未尝,则非偶然也。曲礼云:哭日不歌。檀弓云:吊于人,是日不乐。盖不乐,必不歌也。人之情,哀乐不同日也。何注云:一日之中或哭或歌,是亵于礼容。此非仅礼制,乃人心之仁道也。

 

7.10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凭)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〇孔子于颜渊言所与也,许其有可行可藏之道在身。有是,是即指此道。子路自负其勇,遂请行师之所与而自观焉。暴虎,徒手搏虎。冯河,徒身涉河。此皆粗勇无谋,故抑而不与也。孔子非不许子路能行三军也,然懼而好谋,子路或有所不逮,故复深一步教之。

 

〇此章见圣人出处之必有其具也。行藏非圣人所重,重所以行藏者也。经云“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后之泰伯篇),今日“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皆以道为时中也。易艮彖传云:“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言不失其道也。经云:“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后之季氏篇)今于颜渊而以其人相期也。(简朝亮)盖颜渊心不违仁有天德,便可语王道也。

 

〇能惧能谋,见大本领,不泥定行军说。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本之以敬慎之心,而审时观变动有成绩也。季汉武侯出师,其表云“先帝知臣谨慎”,其能惧而能谋者欤!奏苻坚谋伐晋,晋有长江之险也,而云:“今以吾之众,投鞭于江,足以断流,又何险之足恃乎?”卒为晋谢玄所败,不知惧故也。三国志云:“袁绍、刘表皆好谋无决,此其所以无成也。”此于天下事亦可随试而輙效矣。惧而敬,贴定临事,源头固自大,而为成谋之本也。谋而成,好问好察,用中于民,尽其在我也。此不但可与行军,亦即可与用舍行藏也。用之则为天下开太平,故曰行;舍之则为万世倡絶学,故曰藏。此性分之蕴也,孔门惟颜子亚圣足以语此也。

 

7.11 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〇富而可求,谓其时可仕,则出而求禄,盖古者禄以驭其富也。执鞭,君之御士,虽贱职,亦有禄位于朝也。不可求,为时不可仕。孔子世家言阳虎专季氏时,鲁自大夫以下皆僭离于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是从吾所好也。此孔子自述出处之际,故以两吾字明之。

 

〇此章是圣人破人妄求之心也。可不可求,决于道之时中。承上章用舍行藏,有道则仕,无道则隐也。经云: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宪问篇)耻乎有道而用之不能行,无道而舍之不能藏也。互详为政篇干禄章,盖干禄之学,及后世之征辟、科举,要在笃行此道而不为利禄拘矣。程子曰:修天爵则人爵至,君子言行能谨,得禄之道也。此方是求富,求取功名举业之正途也。然无圣贤欲仕之心,而徒求青紫之荣、鼎钟之奉者,古今来项背相望也,岂不忧哉!

 

〇易文言云:乐则行之,忧则违之。言行藏也,此天下之忧乐也。易系辞传云:乐天知命,故不忧。言藏而未行者之安命也,人不堪其忧而己不改其乐也。(简朝亮)孟子云: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言君子崇道蓄德而已,至若爵禄不登,信天由命也。经云: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论语宪问)今言用舍,非用舍其道乎,而安命在其中矣。故孟子云:“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其行藏尽善者矣。

 

7.12 子之所慎:齋(斋),戰,疾。

 

〇齐,通斋,斋戒。慎斋,敬祖考;慎战,重民命;慎疾,爱性命。圣人之慎,是天理凝注处,非鳃鳃畏忌也。

 

〇此章是门人记夫子谨身之大节也。夫子三慎,斋是祸福关,战是存亡关,疾是生死关。斋乃祭祀前奏,斋戒静心焉。礼记祭统云:“及时将祭,君子乃齐(斋)。齐(斋)之为言齐也,齐不齐,以致于齐者也…不齐,则于物无防也,嗜欲无止也。”故朱子曰:“齐(斋)之为言齐也,将祭而齐其思虑之不齐者,以交于神明也。诚之至与不至,神之飨与不飨,皆决于此。”礼器云:“孔子曰我战则克,祭则受福,盖得其道矣。”故慎者,则其道之要也。战则众之死生、国之存亡系焉。经云: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论语子路)何其慎也!故其言行三军者,曰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今之治疾者必原乎内经,其书虽秦汉闲人成之也,而所称黄帝与岐伯言者,其义通微,必有传之先秦古书者矣,神农本草经亦然也。周官云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斯古书所传也。孔子好古,必博求之矣。经云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亦学诗之馀也。而孔子不敢言知医也,经云康子馈药,受而拜方,曰丘未达不敢当是也(论语乡党)。其慎疾之道欤!(简朝亮)圣人所为慎者,愿众生修福而免祸,弭战而损疾,皆不可以不谨也。尹氏曰:“夫子无所不谨,弟子记其大者耳。”

 

7.13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

 

〇韶,舜乐也。三月,言其久也。不知肉味,盖心一于是而不及乎他也。不图,不度、不意也。斯,言境界。不意舜之作乐至于如此尽善尽美之境界也。

 

〇此章见圣人之神游古帝也。闻韶而三月忘味,非徒习其声容器数也。闻韶乐而见舜焉,学虞廷之学也。假遗响以通好古之精神,而舜之为舜在夫子矣,故叹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曰至于斯,直是不容言说处,夫子通体是舜,天覆地载,规摹只适得吾心者,是不必如季札作模拟见也。苏氏轼曰:孔子之于乐,习其音知其数,得其数知其人;其于文王也,见其黯然而黒,颀然而长;其于舜也,可知是以三月不知肉味。按史记三月上有学之二字,愚谓三月不知肉味正是学,不必更赘学字。(刘宗周)

 

7.14 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為也。

 

〇为,犹与也。卫君,出公辄也。卫灵公世子蒯聩得罪夫人南子而出奔宋。逮公薨,石曼姑受命立其孙辄,晋赵鞅帅师纳蒯聩于戚,齐景公使国夏与曼姑围戚距之。时夫子于卫,为公养之仕。周法,无適子者有適孙。冉有疑卫人立辄,以王父命辞父命,当得正,故问夫子与之乎。

 

〇此章见圣人正名之心也。子贡以叔齐虽幼而有父命,合于立辄尊王父命之事,故援以为喻而问之。仁者,亲亲为大。伯夷援父命以让其弟,叔齐援立长之义以与其兄,父子兄弟之道备,正以求为仁人,卒成仁道,何怨之有。夫子告之如此,则其不与卫君可知矣。使卫人距聩,申尊尊之义;使辄退位,得亲亲之恩。春秋绝蒯聩之出奔,不与其入卫,而书齐国夏卫石曼姑帅师围戚,以伯讨辞(明其罪也)。公羊传曰:曼姑受命乎灵公而立辄,以曼姑之义为固可以距之也。曼姑之义为可距,则辄之义为不可距,故虽于法当立,而夫子以其不能辟位,亦不与也。(清·戴望)

 

7.15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云。 

 

〇饭,动词,吃。疏食,粗食也。肱,胳臂。乐在其中,则心境一如,虽疏食饮水不能改,不义之富贵亦漠然无所动也。如气壮之人,遇热不畏,过寒亦不畏,若气虚则必为所动矣。

 

〇此章见圣人自得之乐,不以境遇而移也。惟仁故能乐。此乃圣人天德淡定,乐道乐贫,随在自是。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非义非道,弗顾弗视,意亦如此。(唐文治)易系辞传曰:乐天知命,故不忧。是圣人日用动静莫非天理,以天为体而不系于物,则常乐矣。此乐不必在疏水曲肱中,只就疏水曲肱中拈起亦在,看圣人此等气象分明,浩浩无边,浮云富贵正是乐中滋味。觑破时作此眼界,曰不义之富贵是浮云,则知圣心果有天,在诗云维天之命于穆不已,谓有时而不在非天也,请以是寻在中之乐。 疏水曲肱,一段风光,自是眼前事。如曾点乘暮春之意,然若只作贫字看,早是贫中寻乐矣,何乐之有?明道先生曰:百官万务,金革百万之众,疏水曲肱,乐在其中,万变皆在人,其实无一事。问颜子之乐何如,曰:颜子之乐,从忧上勘出,正是工夫得力时;以夫子之乐观之,犹带许多辛酸味在。(刘宗周)

 

7.16 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〇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年五十而知天命,以知命之年读至命之书,故可以无大过矣。加,假也。谓假我数年,分明是五十之前方学而未竟,而期毕志于将来,汲汲皇皇之心形于言表矣。

 

〇此章明易理之当学也。圣人作易,乃是称性称理,非假安排。说卦传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 系辞传曰:“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六者非他也,三才之道也。”是知三才之道所以立者,即是顺性命之理也。凡言理,与道有微显之别。理本寂然,但可冥证;道则著察,见之流行。就流行言, 则曰三才;就本寂言,唯是一理。性命,亦浑言不别,析言则别。 性唯是理,命则兼气;理本纯全,气有偏驳,故性无际畔,命有终始。然有是气则必有是理,故命亦以理言也。顺此性命之理,乃道之所以行。不言行而言立者,立而后能行也。顺理即率性之谓也,立道即至命之谓也。故又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此易之所为作也。知圣人作易之旨如此,然后乃可以言学易之道。

 

〇天下之道,统于六艺而已。六艺之教,终于易而已。学易之要,观象而已。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皆忧患后世不得已而垂言。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卦,固象也。言,亦象也。故曰圣人立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其言。所以设卦为观象也,系之以辞为明吉凶也。能尽其意者非由象乎,明吉凶者非由辞乎?然则观象者,亦在尽其意而已,何事于忘?乾马坤牛之象易知也,吉凶悔吝刚柔变化之象,微而难知也。未得其意而遽言忘象,未得其辞而遂云忘言,其可乎?且忘象之象亦象也,忘言之言亦言也。是以圣人曰尽而不曰忘。寻言以观象而象可得也,寻象以观意而意可尽也。数犹象也,象即理也。从其所言之异则有之,若曰可遗,何谓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邪?与其求之后儒,何如直探之十翼。是观象之要,求之十翼而已。孔子晚而系易,十翼之文,幸未失坠。不有十翼,易其终为卜筮之书乎!(马一浮)

 

7.17 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〇雅言,正言也。正言者,谓端其音声,审其句读,庄重而出之,与恒俗迥别。谓之庄语,亦谓之雅语,诗书固如是,所执之礼文亦如是。

 

〇此章是门人记圣教之有常也。今人不知诗书礼,所以开口便俗。是六籍中诗书执礼,犹切于下学。故夫子雅言之,以此学,亦以此教。凡以端学者之志行,而推之经济事业,卓然有体有用之道也。按礼大学之教,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此四教之目也。又孔子世家谓孔子删诗书,定礼乐,晚而赞易修春秋,是益四教而为六艺也。夫子述六经以宪万世,当时及门之教概可知矣。(刘宗周)

 

7.18 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汝)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〇叶公,楚叶县尹沈诸梁,字子高,僭称公也。叶公问孔子之为人,圣人道大难名,子路骤不知所以答。奚,何也。云尔,犹云云。发愤忘食,是圣人之志如此。乐以忘忧,是圣人之道如此。忘处是天地流行,故不知老之将至,无息之功也。案孔圣年谱,如叶时年六十二,故云老之将至。

 

〇此章是圣人自明其好学之笃也。曾有为夫子掲真面目者乎,拟其外廓而不得其心也。然则圣人亦何加于人哉,竭一生之力,萃之人道之中,充充然如有穷也,皇皇然如有求而弗得也,何愤如之?又不敢以欲速乘也,优焉游焉,徐而听其自至焉,则乐矣。愤则但知有愤,故忘食;乐亦仍归于愤,故忘忧。且乐于斯道之中更无止法,终其身而已矣。故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者,谓只此足以尽夫子为人,更无事于逺求也。(刘宗周)

 

〇此圣人善自韬晦之辞,即此可见至诚无息之意。惟至诚然后能愤,惟至诚然后能乐也。发愤是圣人困勉,学问得力在发字,即天道怒生之机。问愤,是心求通而未得否曰愤,不同小愤是疑处索解,大愤是解处转疑,愈解愈疑,时时转换,费尽苦心,不觉通身汗下,如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知他费尽苦心在。故进学之道,必始于发愤,惟发愤而后得乐。愤乐相禅,须知心体如此。易传所谓乐天知命,故不忧也。

 

7.19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〇生而知之,谓若庖義画八卦定人道,黄帝作井邑设礼乐。敏,敏捷且黾勉,犹汲汲也。孔子删书,始自尧舜,皆冠之以曰若稽古,三科之条五家之教(尚书例也),取法不远,故当信好勉力以求之也。

 

〇此章是圣人揭己以示人也。观圣人好古敏求,则其发愤处,正是羮墙尧舜梦寐文周精神也。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孔子何独不然。(刘宗周)生而知之者,知其性而作之者也,岂非伏義作八卦黄帝垂衣裳而当之乎。夫子纯乎天道,所性浑然,亦必待学而后满其分量之实,则其述而不作印证矣。是生而知之不可求也,惟好古敏求四字,当守以终身也。故好古不废,诵诗读书,但借诗书以尚友古人耳。

 

7.20 子不語怪、力、亂、神。

 

〇语者,与人论而辩难也。世人于怪异、勇力、变乱、鬼神之事,往往津津乐道,听者亦乐而忘倦。子不语者,或无益于教化,或所不忍言也。

 

〇此章是门人记夫子谨言以立世防也。春秋时,国家失道,怪异多矣,于是乎恃力作乱,屡盟而神降格,故怪力乱神之相次也。怪如日食星变山崩之属者也。惟语怪之由则患凿焉,语怪之应则患诬焉。故春秋志异而不语怪也,而观其所书,则未知天征于人者何哉?则皆惧矣,则有敬天之常也。是子不语怪,其有默而皆惧者焉。力如王制称执技论力者是也。惟语力而尚之则轻德焉,语力而不尚之则招暴焉。昭二十三年左传云:乌存以力闻可矣,何必以弒君成名!是子不语力,其有默而而驯服者焉。乱者民以力反德,怪妖而神灾,故乱贯乎四者之闲也。易文言云: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故当乱邦不居,而不徒口舌招灾也。哀十四年公羊传云:拔乱世反诸正,莫近乎春秋。笔削贬褒,旨在止乱而治也。是子不语乱,其有默而潜察者焉。神者灵也,易系辞传云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故曰知鬼神之情状。惟语神而不尊之,则人不知降格焉;语神而尊之,则人皆将媚听焉。惟地之民于天之神,诅盟以告焉,神降下而格正之,则地天于是乎通矣。是子不语神,其有默而敬远者焉。(简朝亮)

 

〇圣人之道,中庸而已矣。故圣人语常而不语怪,语德而不语力,语治而不语乱,语人而不语神。舍中庸而求之奇诡者,怪也;求之功利者,力也;求之邪慝者,乱也;求之玄虚者,神也。皆惑世诬民之道也,故圣人不语。记者列此四目,概尽万世异端之学,孔门之卫道严矣哉。 后世如邹衍公孙龙之说,怪之属也;管商申韩之说,力之属也;杨墨之说,乱之属也;佛老之说,神之属也。(刘宗周)

 

7.21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〇师者,告人以当从当改者也。善,如善夫善哉之善,谓是之也;不善,谓不是之也。有善可从,是为师矣,故无常师也。

 

〇此章言迁善改过之学,当随在而自励也。学苟自励,即三人同行,俨然师保之诏矣。从善改不善,孰启而孰翼之乎,君子曰亦必在诸我而已矣。 人善就看作我之善,人不善就看作我之不善,何等真切。(刘宗周)尹氏曰:“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则善恶皆我之师,进善其有穷乎?”

 

7.22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tuí)其如予何。 

 

〇桓魋,宋司马向魋,宋桓公之后,故又称桓氏。按史记世家,孔子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遭魋伐树之厄,遂微服而去之。弟子欲其速行,而孔子告以此语也。天生德于予者,谓授我以使命也。德合天地,吉而无不利,故曰其如予何也。

 

〇此章是圣人援天以自信也。圣人有知天之明,有先天后天之学,故能见之确,决之定,有迪吉而无凶咎也。朱子谓圣人之临患难,有为不自必之辞,而曰其如命何,孔子于公伯寮孟子于藏仓是也。其为自必之辞,则曰其如予何,孔子之于桓魋、匡人是也。或曰:孔子既自天言之矣,孟子称其微服过宋,何也?朱子曰:此所谓知命者不立乎严墙之下也。盖圣贤所可自必者,义理之天也,故于惕厉之中,自有闲暇之意。所谓并行而不悖者,学者宜深玩于斯焉。

 

7.23 子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

 

〇二三子,谓诸弟子也。隐,隐匿。诸弟子以夫子之道高深不可几及,故疑其有隐,而不知圣人作、止、语、默无非教也。与,相与,相伴。言我所行所为,无不与尔等共之者,是丘之心也。

 

〇此章是孔子以身教示门人也。和盘托出,圣人之心也。然何处用耳,何处著眼,二三子未必能知。程子曰:“圣人之道犹天然,门弟子亲炙而冀及之,然后知其高且远也。使诚以为不可及,则趋向之心不几于怠乎?故圣人之教,常俯而就之如此,非独使资质庸下者勉思企及,而才气高迈者亦不敢躐易而进也。”而二三子疑团,从过求高远来;过求高远,从实地少工夫来。吕氏曰:“圣人体道无隐,与天象昭然,莫非至教。常以示人,而人自不察。”故无行不与者,盖道在日用动静语默之间,圣人分明有一点生意通与人在皮肉之外也。

 

7.24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〇教人以学文修行,而存忠信焉。文以发其蒙,行以积其德,忠以立其节,信以全其终也。

 

〇此章是门人记圣教之全功也。其教,皆万世学者师也。文者,六艺之文也,礼经解所称六经是也。行者,五伦之行也,中庸所称五达道是也。博学于文,知斯文也。约之以礼,行斯行也。学必先知而后行,故文开其始焉。忠信者,文之实而行之主也。忠,在己之体;信,及人之用,故道合而分焉。四教者,教其人而人备四教也。人备四教,各有所长,则有四科矣。若德行,若言语,若政事,若文学,非先以四科分教其人也。(简朝亮)困学纪闻云:四教以文为先,自博而约;四科以文为后,自本而末。

 

7.25 子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者斯可矣;亡(无)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恒矣。

 

〇有恒者常心也,常守其作圣之心而不贰,则渐进于善人,渐进于君子,渐进于圣人矣。然时既浇薄,率皆虚矫好面,以无为有,将虚作盈,内实穷约而外为奢泰,分明画出伪学情状。故申言有恒之义,其示人入德之门,可谓深切而着明矣。

 

〇此章是教人存恒心以为作圣之基也。圣人只是证得本亡本虚本约之理,有恒须是信得本亡本虚本约之理,就此处下乎,便可造到圣人地位。圣人神明不测之号,君子才德出众之名,善人者志于仁而无恶,有恒者不贰其心。圣人之学有本而以渐达也,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是也。然为有为盈为泰,一路浮夸,其为善而无恒也,斯不忠信焉,安能学文而修行乎?盖上章四教之反观有然矣。

 

7.26 子釣而不綱,弋(yì)不射宿。

 

〇纲,以大绳属网,绝流而渔,欲一网打尽也。弋,以生丝系矢而射也。射宿,射宿着的鸟,欲出其不意也。所记皆小事,然可见仁者之存心与待物矣。

 

〇此章记圣人爱物之仁也。仁者,天地之心。若无圣人之道主张其间,天地之仁亦行不去,故曰与天地参。大戴礼云:草木以时伐焉,禽兽以时杀焉。以义猎之,宾祭及养礼皆行王教之仁,猎之不尽,无四面交残也。贾谊新书云:不合围,不掩群,不射宿,不涸泽,豺不祭兽,不田猎,獭不祭鱼,不设网罟。又云:取之有时,用之有节,则物蕃多。是伐一木杀一兽,当以其时,故钓弋仁术也;然纲与谢宿,则太过而为不仁,故圣人无是耳。孔子少贱,不得位,放钓弋犹行其道焉。而佛氏以戒杀为言者,非制也。

 

7.27 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 

 

〇言我没有象别人那样穿凿妄作篇籍,只是于所闻则择善而从,于所见则识其行事,如此亦可次于天生知之者也。

 

〇此章是孔子自叙求知之功以示人也。知故不作也。言不知而作者,恶其妄作,乖先王之法也。盖夫子作春秋,于所传闻世、所闻世兼采列国史文,取足张法以加王心;于所见世,识其行事而已。董子曰:“于所见微其辞,于所闻痛其祸,于所传闻杀其恩,与情俱也。是故逐季氏而言又雩,微其辞也;子赤弑,弗忍言日,痛其祸也;子般弑,而书乙未,杀其恩也。屈信之志,详略之文,皆应之。”论语季氏云:“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今孔子自言其学,以多闻多见而明,故曰知之次也。多闻多见,二者犹干禄章省文而互见焉。

 

7.28 互鄉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

 

〇互乡,乡名。其乡人言语自专,不达时宜,而有年轻人来见孔子,门人疑而怪之。是不知夫子教诲之道,奖许人上进,而不与其退步也。唯何甚,犹言何必如此过分呢。夫子之意,别人虚己自洁而来,当许其能自洁耳,固不能保证其往后会如何,但当能褒此上进之心。

 

〇此天地父母之心也。童子可见,只就见在拈道理看,浑然天心无我。夫子以身为天下万世之身,即以其学为天下万世之学。互乡之见,正欲以天下同归于善转污为洁之机,深致意焉,又何忍以己甚阻人之进乎?故不与其退,言不以不善终锢此童子也;不保其往,若既退之后,殷殷望之矣。仲尼不为己甚,本诸此乃知不为己甚即圣人之仁也。(刘宗周)

 

7.29 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〇仁本我心所固有,不待外求也。为仁由己,求则得之,何远之有?此为放而不求反以为远者言,当下指点他转来反求耳。

 

〇此章是孔子勉人求仁也。仁者,心之德。心只是虚灵不昧,故能藏仁,非虚灵不昧即仁也。惟其虚灵不昧,为最活之物,故有人心道心之分。仁者道心也,故仁之量,竖穷横遍,可谓远矣。然不出我现前介尔一念之心,则远近一如也。是人心之欲仁,即道心之动处,故曰欲仁仁至。我欲仁,求放心也;仁至,操则存也。盖本心之仁返之即是,非欲者一物至者又一物也。特提撕警觉之后,当加涵养之功,庶可保而弗失。先儒以易复卦冬至日喻仁至,而以夏至日喻积累之功,其说极精。盖仁道之精进,无已时也。

 

7.30 陳司敗問:昭公知禮乎。孔子曰:知禮。孔子退,揖巫馬期而進之,曰: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君取(娶)於吳為同姓,謂之吳孟子;君而知禮,孰不知禮。巫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茍有過,人必知之。

 

〇陈,国名。司败,官名,即司寇也。昭公,鲁君,名裯,习于威仪之节,时有善礼之名。司败既问昭公知礼乎,故答曰知礼。巫马期,孔子弟子,姓巫马,名施,字期。党,相助匿非也。鲁与吴皆姬姓,礼同姓不婚,而君娶之,是违礼也。孟,长女也。子,宋姓也。当称孟姬而讳曰孟子,掩耳盗铃也。是昭公非不知礼,不能守礼者也。

 

〇此章见孔子为君受过也。善则称君,过则称己,圣人从容中道之妙,于此可见一斑。昭公知礼之对,臣子之谊委合如此。然自问者观之则党矣,司败之论恰是公议。故及闻巫马期之告,即引为己过而不与辩也,盖若下一辩语则有违讳君之意也。使昭公闻之,亦应忏悔。或曰圣人发心自然如此,及司败一言触着平日迁善改过学问,不觉欣然领受,自是切己痛痒,并无回护之情。无讳之讳也。看圣人只至诚心随处圆满,无纤毫夹带,便处处是道理。

 

7.31 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hè)之。

 

〇反,复也,即再歌之意。人歌而善,合于雅颂,夫子与之,故使重歌之,审其歌意,然后自和而应之。

 

〇孟子称舜善与人同,今孔子于一歌见之矣。书曰诗言志,歌永言。记曰:夫歌者直已而陈德也,动已而天地应焉,四时和焉,星辰理焉,万物育焉。故歌者上如抗,下如坠,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钩累累乎端如贯珠,歌之义大矣深矣。古之君子琴瑟在御,歌咏恒有之。子于是日哭则不歌,曾子曳履而歌,兴于诗者其必习于歌可知。 圣人一体万物,要在天下各尽其情,而无沴鬰之病,则圣人之元气有以嘘之也。观夫子与歌一事,可见老安少懐如斯而已。(刘宗周)

 

7.32 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

 

〇莫,疑辞,大概、大约。言学文大概尚可及人,然笃行君子之道则远未有得。犹言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

 

〇此章是孔子勉人以实行也。文行相须,原无偏废之理,夫子正只患夺志耳。博文为入道之门,然必反身力致而要于成德,斯称躬行君子。躬行云者,心得之而措诸躬,即身是道也。行得尽,渣滓便浑化,上下与天地同流。虽圣人犹以为歉,况学者乎。夫博约虽一事,然圣人犹易言博,而惓惓于反躬之难如此,则世之徒博而不约者盖亦多矣。文者,道之华也。圣人于文无不学,故曰文莫犹人,非仅言语文辞之谓也。敛华而归,实则躬行君子之道矣。曰未之有得,则不敢不勉可知。(刘宗周)

 

7.33 子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公西華曰:正唯弟子不能學也。

 

〇当时有称夫子圣且仁者,夫子谦辞之,而仅以为之不厌、诲人不倦自处也。抑之者,疑之也,犹以今日期明日也。云尔者,不厌不倦云然也。不厌倦,正是夫子之圣仁处,非己有之则不能。公西华所以说弟子不能学也。

 

〇为、诲定根圣仁矣。为之,谓为仁圣之道。诲人,亦谓以此教人也。为不厌诲不倦,浅言之,即有恒之学,易传所谓恒杂而不厌是也。深言之,即无息之学,中庸所谓纯亦不已是也。惟为不厌,而后造于圣教不倦,而后进于仁。圣人自有其作圣之功,非徒恃乎天也。而唯善学者知圣功之不易学焉,公西华深知其意矣。

 

〇圣者,大而化之,德之盛也;仁者,则心德之纯而全人道之备也。孟子云:“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今此言圣与仁而不言智者,盖非仁无以成圣,非智无以成仁,言仁则智可该也。若夫圣,于我皆真,于物能化;与夫仁,于心皆得,于物皆顺。则以吾心自考,岂敢谓其已然乎?抑吾未尝不求至乎圣,未尝不求安乎仁也。夫子一生学问实从事此两言,而恒觉分量之难尽,又终不敢自诿其难也。

 

7.34 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lěi)曰禱爾于上下神祇(qí)。子曰:丘之禱久矣。

 

〇孔子病甚,子路请代祷于鬼神。有诸,问辞,有之乎。诔,本作讄,累功德以求福也。上下,谓天地。天曰神,地曰衹。孔子以死生有命,不欲祷祈,故诘问之。子路失孔子之旨,故曰有之,又引祷篇之文以对。孔子不直拒之,而但告以无所事祷之意。

 

〇此子路起念于祸福,夫子折之以立命之学也。昔武王有疾,周公自祷于三王,武王于是乎疾瘳,《书·金滕》可稽矣。子路忧师之疾,自祷宜也,请祷非也。周公自祷,忠孝之诚也;孔子不祷,修身之义也。苟不辩焉,有陷于狄之酆舒雋才而不祀者矣。(简朝亮)盖圣人未尝有过,素行合于神明,自无求祷之意。丘之祷久矣者,谓敬畏天命,尚不愧于屋漏,内省不疚之功也。是圣人之祷,在神明而不在形迹,在心性而不在祸福,在居恒而不在临时,《书》所谓祈天永命者是也。(唐文治)

 

7.35 子曰: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 (孙,同逊)

 

〇奢者常欲胜于人。不逊,不让不顺义。固,固陋义。务求于俭,事事不欲与人通往来,易陷于固陋。二者均失,但固陋病在己,不逊则陵人。孔子重仁道,故谓不逊之失更大。(钱穆)

 

〇此章甚言奢之为害,而为维世之论也。盖孔子为周末文胜而言。文胜则奢,奢则骄溢而不顺。故圣人欲以俭求之。八佾篇与其奢也宁俭,指礼本而言。此章与其不逊也宁固,指心理而言,欲救人心其偏。(唐文治)晁氏曰:“不得已而救时之弊也。”

 

7.36 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〇坦,平也。荡荡,宽广貌。戚戚,蹙缩貌,亦忧惧义。程子曰:“君子循理,故常舒泰;小人役于物,故多忧戚。”

 

〇此章是即心术以严君子小人之辨也。书曰王道荡荡,坦荡荡者,孟子所谓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是也。戚戚,乃蹙蹙之省文,言居心迫促而无所容,诗所谓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也。屈子离骚曰: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猖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盖遵道而后能得路,所以坦荡荡也;若捷径未有不窘步,所以长戚戚也。此以境喻心也。(唐文治)

 

7.37 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 

 

〇言孔子体貌温和而能严正,俨然人望而畏之而无刚暴,自持之际恭而不懈而能安泰。此皆与常度相反,唯孔子能然。

 

〇此章记孔子之容,以见盛德之征也。人之德性本无不备,而气质所赋,鲜有不偏,惟圣人全体浑然,阴阳合德,故其中和之气见于容貌之间者如此。李氏曰:温者春生之气,威者秋肃之气,恭者内温外肃,阴阳合德之气也。温而厉,则阳中有阴;威而不猛,则阴中有阳;合二句,只一恭字尽之。又推出一安字,则见其一出于诚而无勉强,性之德固若是也。三句就一时想象亦可,然亦有迭见者。盖喜怒哀乐圣与人同,当其喜则温之气形,当其怒则威之气形,及乎喜恕未发则恭之意常在也。深体而默识之,则知圣人与天地相似。愚按:圣人全体太极,一阴一阳之道,存性存存。述而篇记夫子之威仪容貌,以申申夭夭始,以此章终,盖涵养之功夫至矣。(唐文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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