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点校 [清]牛运震 著 《诗志》出版暨整理前言
书名;《诗志》
作者:【清】牛运震
点校:李辉
审定:李山
出版社:语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12月
【内容简介】
《诗志》原为牛运震手批李光地《诗所》,初无意著书,未经手订,后由牛运震之子牛钧编次整理,至嘉庆五年始刊成书。其书的宗旨,在于研味文辞,以绎诗人之志,故曰“诗志”。而绎求之途,则是“因文见义”。其研究取径,既与一般“以意逆志”的义理之作不同,也与专务训诂、考据之作异乎其趣,正如贺葆真所言:“空山此书评其文词之懿美,稍加诠释,着语无多,而书之义蕴已尽出。词隽永,不为解经常语,读者尤易感发,用力少而成功多,其此书之谓乎。”故此书一出,学者“争相传诵,遂遍海内”,被誉为“《诗》教真传”。
该书具有以下特点:一、研味词章,品评文学;二、以诗解《诗》,逆求性情;三、发明比兴,绎求诗志等特点。综言之,《诗志》既能涵咏于《诗》之章法、句法、字法间,会其语妙,着其声情,同时,又能不以辞害志,深悉寄托兴发之法,会通古今,绎求诗人言外之微旨,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前言作者】
李辉,男,浙江丽水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典文献学博士学位,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哲学博士后,现为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副教授,主要研究先秦两汉文学、中国古典文献学,在《文学遗产》《文史》等刊物发表多篇学术论文,点校出版多部《诗经》文献,承担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诗经》歌唱研究”)等多项课题。
【引言】
《诗志》八卷,清牛运震撰。《诗志》一书,意在“涵泳于章法、句法、字法之间,会其声情,识其旨归,俾诗人温柔敦厚之旨,隐跃言表,庶几得诗人之志矣”。其书不为解经常语,在品评词章、研味比兴、以诗解《诗》、逆求性情、绎求《诗》志上,独多发明,被时人誉为“《诗》教真传”,是《诗经》品评研究的重要著作。
该书近由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副教授李辉点校整理,现推送《诗志》整理说明,以俾读者了解《诗志》一书的学术价值。
【前言】
研味文辞,绎求诗志
——牛运震《诗志》的解《诗》路径
《诗志》八卷,清牛运震撰。牛运震,字阶平,号真谷,又号空山先生。山东滋阳(今兖州市)人。生于康熙四十五年(一七〇六)。雍正十一年(一七三三)进士。乾隆元年(一七三六)召试博学鸿词,不遇。三年授甘肃秦安县知县,十年调任甘肃平番县(今永登县)知县。牛运震在任期间,政绩卓著,清积狱,定田界,开渠道,立社仓,置义田,平道路,立学宫,兴文教,甚有政声,号为能吏。十三年免官,闭门治经。二十四年(一七五九)卒于家乡,终年五十三岁。其事迹载见孙星衍《牛运震墓表》、孙玉庭《牛真谷先生传补遗》和《清史稿·循吏列传》等。
牛运震于“治事之暇,不废吟哦,弦歌之余,惟事探讨”,曾在甘肃陇川书院、皋兰书院、山西晋阳书院、河东书院、山东少陵书院等处讲学,受业者学有所成,多为一时名隽。牛运震治学广泛,经史子集均有著述,有《周易解》九卷、《春秋传》十二卷、《金石图》二卷、《诗志》八卷、《论语随笔》二十卷、《孟子论文》七卷、《考工记论文》一卷、《史记评注》十二卷、《读史纠谬》十五卷、《空山堂文集》十二卷、《空山堂诗集》六卷等,其中前三种收入《四库全书》。以上著述部分刊于牛运震在世时,至嘉庆二十三年(一八一八),在乡达及亲友、生徒的资助下,始合刊成《空山堂牛氏全集》流布于世。《诗志》即其中之一种。
《诗志》原为牛运震手批李光地《诗所》,“就其空白处,随手著录”,初无意著书,未经手订,后由牛运震之子牛钧编次整理,至嘉庆五年(一八〇〇)始刊成书,标其目曰《诗志》。其书宗旨,在于研味文辞,以绎诗人之志,故曰“诗志”。而绎求之途,则是“因文见义”,“涵泳于章法、句法、字法之间,会其声情,识其旨归,俾诗人温柔敦厚之旨,隐跃言表,庶几得诗人之志矣”(牛钧《诗志例言》)。其研究取径,既与一般“舍文辞”“屏文法”“以意逆志”的义理之作不同,也与专务训诂、考据的著作异乎其趣,如贺葆真所言:“故训或失之琐,义理其弊也拘,既不能得作者褒讥之深意,复不能窥删诗者之微旨。空山此书评其文词之懿美,稍加诠释,着语无多,而书之义蕴已尽出。词隽永,不为解经常语,读者尤易感发,用力少而成功多,其此书之谓乎。”(贺葆真《重刊诗志跋》)故此书一出,学者“争相传诵,遂遍海内”,被誉为“《诗》教真传”(田昂《重订空山堂诗志·读法》)。以下就《诗志》一书之研究理路与学术成就略作评述。
一、研味词章,品评文学
自宋代以来,学者逐渐摆脱《诗序》的经学樊篱,如王质、朱熹、辅广、谢枋得、严粲等都对《诗经》的文学性多有关注。至明代中后期,随着时代思想与文学思潮的变迁,以及科举制艺的需求,《诗经》的文学品评开始蔚然成风,涌现出一大批从文学角度解《诗》的著作,如黄佐《诗经通解》、孙鑛《批评诗经》、戴君恩《读风臆评》、锺惺《诗经评点》、徐光启《诗经六帖讲义》等。风气所渐,直到清代汉学兴盛之际,文学解《诗》的研究仍不乏其数,牛运震《诗志》就是其中颇具分量的一部力作。
如牛钧于《诗志例言》所言,《诗志》与“孙月峰、钟伯敬诸评本”的研究取径相同,留意于诗篇之“章法、句法、字法”及“语脉”,属于典型的研味词章、品评文学类《诗》学著作。其书多见品评类论著常用的著述符号和批评术语,如,经文精粹之句,则密加旁圈;原稿有旁注,有顶批,刊本有章批、总批。批语中,诗篇词章的文学评解是其主体,胜义迭出。书中除了对具体文例的评析,还有对“字法”“句法”“章法”的综合分析,其中明确提到“字法”“句法”“章法”者,就分别有44例、22例、18例。具体言之,“字法”有“倒字法”“约字法”等形态,有“新”“妙”“深刻”“老健”“深险”“极精”“幻奇”“雅练”“精妍”“古雅”“鲜帖”“密致”等风格;“句法”有“倒句法”“互句法”“古句法”等形态,有“古拙”“古劲”“颠倒”“错落”“照应”“繁拙入妙”“廉奥有神”等风格;“章法”有“钩联”“照应”“贯串”“变换”“相错”“奇绝”“绝精”“严整”“井然”等形态与风格。足见《诗经》章法、句法、字法形态之丰富,风格之多样。
我们略举数例,以见《诗志》研味词章、品评文学之精妙。如评《汉广》首章:“三十二字中,若有人举目木末,低头水涯,低徊夷犹,黯然消魂。”寥寥数字评语,便使诗意跃然,意境全现。评《氓》曰:“称之曰‘氓’,鄙之也;曰‘子’曰‘尔’,亲之也;曰‘复关’,讳之也;曰‘士’,欲深斥之而谬为贵之也,称谓变换,俱有用意处。”从对男子称谓的变换上,见出女子之心情与遭遇的变迁,可谓善于体察人情。又评《小戎》曰:“一篇典制繁重文字,参以二三情思语,便觉通体灵动,极铺张处,纯是一片摹想也。”又曰:“借妇人语气矜车甲,而闵其君子,立意便胜,极雄武事,妙在以柔婉参之也,不必定以为妇人之诗。”评《七月》曰:“有七八十老人语,然和而不傲;有十七八女子语,然婉而不媚;有三四十壮者语,然忠而不戆。凡诗皆专一性情,此诗兼各种性情,一派古风,满篇春气,斯为诗圣大作手。”真能评骘文章修辞之精妙,体味诗中声情之流韵,正如陈预所言:“其说《诗》,有解颐之妙旨焉。”(《牛空山先生全集序》)
二、以诗解《诗》,逆求性情
三百篇为骚赋、古诗之所自出,所以,宋代学者如王质《诗总闻》、严粲《诗缉》等开始“以诗解《诗》”的研究。与立足经学立场的《诗经》研究不同,这一研究思路,是基于这样一个基本认识,即“古今性情一也”(严粲《诗缉序》)。后代诗歌之吟咏性情、抒怀兴寄,与《诗经》并无二致,两相参照会通,可以“逆求性情于数千载之上”(林希逸《严氏诗缉序》)。这一研究注重诗歌意蕴、诗人情志、诗法源流的探析,故而在明代以下《诗经》文学品评研究中十分流行,别开一境。牛运震《诗志》即是其中卓而出群者。
《诗志》中“以诗解《诗》”多达五十余例,其解《诗》方式大体有以下三种:其一明诗体之源流,以见出《诗经》对后代诗歌的影响。如《汉广》一篇中,谓:“《湘君》《洛神》,此为滥觞矣。”《摽有梅》一篇,谓:“此自女子之情,诗人为之写其意耳,开后世闺怨之祖。”《月出》一篇,谓:“调促而流,句聱而圆,字生而艳,后人骚赋之祖。”《斯干》一篇,谓:“奇丽古驳,后世宫殿赋祖此。”《江汉》一篇,谓:“柳子厚《平淮夷雅》后段,胎息于此。”由此可知,后世诗体,悉源于《诗》,《三百篇》可谓诗家之祖。
其二,明诗意之源流,以见出《诗经》为后世性情吟咏之滥觞。如《卷耳》首章,谓:“闺思妙旨,唐人诗‘提笼忘采桑,昨夜梦渔阳’,似从此化出。”《绿衣》“凄其以风”句,谓:“黯然过时之感,《团扇歌》《黄葛篇》同此风旨。”《击鼓》四章,谓:“此下叙其室家诀别之情,后世边塞征戍诸诗多同此旨。”同时,亦有对诗意表达差异和优劣的分析,如《摽有梅》一篇,谓:“媚而不艳,切而不怨,古诗‘门前一树枣’及‘蹋地唤天’等语,较此粗而激矣。”《吉日》“萧萧马鸣,悠悠旆旌”,谓:“杜诗‘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欧诗‘万马不嘶听号令’,皆同此诗之旨,而词句工拙不同。”
其三,以后代诗歌推解《诗经》。如《定之方中》“零雨既零”,谓:“杜诗‘好雨知时节’,乃‘灵雨’字注脚也。”《月出》一篇,谓:“一‘舒’字,极得妇人妙态。汉武《李夫人歌》‘翩何姗姗其来迟’,此即‘舒’字之旨。”同时,亦有因后代诗歌以纠正旧解者,如《伯兮》一篇,谓:“世间本无谖草,谖草树背,亦必无之事。忧思之苦,不能自脱,特假设此言以自写耳。唐人诗‘襟背思树萱’可证旧误。”
以上几例,略见《诗志》“以诗解《诗》”之大概,可谓会通古今,涵咏性情,独得风雅旨趣。顾颉刚先生在《汤山小记》中对《诗志》“以诗解《诗》”亦十分赞赏,说:“拟撰《诗比》一书,以《楚辞》、乐府诗、歌谣及汉以下名家诗篇与《诗经》参校,使三百篇之意义因比较而显现,不复为经师曲解所纠缠。顷以病静卧,翻牛运震《诗志》,则此事渠已引其绪,喜而录之,俾后人可就其端倪而扩充之。”此亦可见《诗志》“以诗解《诗》”研究方法的价值和意义。
三、发明比兴,绎求诗志
“诗六义”之“赋比兴”是《诗经》重要的表现手法,其中尤以“比兴”对后代诗歌的创作和阐释影响深远。“比兴”既是抒情言志的一种表现手法,也是理解诗人言外微旨的重要枢纽。基于此,牛运震《诗志》十分重视对“比兴”手法及诗人寄兴之志的分析、绎求。
首先,《诗志》对“比”“兴”之法的标明和解释,多有新见。如《齐风·敝笱》,谓:“此以敝笱兴齐子,以鱼兴从者也,诗意自明,《毛传》取义牵曲,朱《传》以为比体,亦失之。”又,《邶风·谷风》首章,朱熹以为比体,牛氏则曰:“风雨之和,兴夫妇之不宜有怒,此反兴也;葑菲之不遗下体,兴德音之莫违,此正兴也,俱非比体。”又,《兔罝》,朱熹认为是兴体,牛氏则曰:“此赋体也,若以其上下相应,遂以为兴,却自减味。”
其二,牛运震对兴象与诗旨关系的认识,十分具有创见。他认为,诗人取兴,“不必有其事,诗之取兴,正如《易》之取象尔”(《鹊巢》)。如,《载驰》一篇,谓:“驱马唁卫,大夫追留,此作诗者意想结撰,假设之词,说《诗》者遂以为实有其事,固矣。”“纯是无中生有,撰景写情,微妙不可意识。”若将归卫跋涉、驱驰行野、登丘采蝱诸事坐实,既不与史实相符,也使得诗意索然无味。同样,《郑风·缁衣》中“改衣”“适馆”“授粲”,谓:“不必真有其事,特托寓为言,以写其爱贤之志尔。说《诗》者以为国人不得以此施于卿士,固矣。”诸如此类,皆深得诗人之兴会,不落解经家穿凿附会之窠臼,省却多少葛藤。
其三,“比兴”往往意具言外,诗人之志尤其是怨讽之意,大多写得优柔蕴蓄,迂婉曲致,《诗志》对此揣味入微,以意逆志,深得诗旨。如论《硕人》:“赞叙硕人已尽致矣,此章(案,四章)另起一头,别从宽处着笔,极意烘染,讽刺闵惜之意,更为溢露。”又曰:“此篇及《君子偕老》皆有若讽若惜之旨,命意之高相似,而此篇尤为平正浑融。”如论《大叔于田》:“通诗夸段材武,中间插‘将叔无狃’二语,便觉讽刺之旨宛然,全体灵妙,的是高手。”论《匏有苦叶》:“萧闲舒婉,讽刺诗乃如是。比物连类,旁引曲喻,杂而不乱,复而不厌,深得谲谏之旨。”论《葛屦》:“写好人何等雅相,正妙于风刺处。”诸如此类,皆能探得诗人优柔义藴,申说温柔敦厚之《诗》教,非寻常望文生义、寻章摘句之说可比。正如田昂所评:“先生之注《诗》也,专剖其意,故有依意不依语者,有务解语以得其意者。”(《重订空山堂诗志·读法》)
综上,牛运震《诗志》既能涵咏《诗》之章法、句法、字法间,会其语妙,著其声情,同时,又能不以辞害志,深悉寄托兴发之法,会通古今,绎求诗人言外之微旨,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续修四库总目提要》讥《诗志》“乖说经之体”,“无非学究评诗文伎俩”,明显是经学家的偏见,是故,其对《诗志》之研究思路和学术成就的评价也就难称公允,不足为据。
本次《诗志》之点校整理,以嘉庆五年《牛空山牛氏先生全集》之《诗志》为底本,以民国二十五年贺葆真重刊《诗志》本对校,同时参校道光年间田昂《重订空山堂诗志》本。田昂字伯超,山东安德人。《重订空山堂诗志》卷首有田昂序、例言及读诗十则,书虽仍署牛氏之名,但田氏妄事改窜,将原书八卷删订为六卷,经其删节或篡补者几占原书大半,已尽失牛氏原书之旧。故参校时仅就其异文之有价值者出校;间亦有原本误,而田氏重订时有所修正者,亦据改,不废其参校之价值。
书末附录有《清史稿·牛运震传》、孙玉庭《牛真谷先生传补遗》、陈预《牛空山先生全集序》、田昂《重订空山堂诗志·序》《例言》及《读法》、贺葆真《重刊诗志跋》、江瀚《续修四库全书总目经部·诗志提要》、伦明《续修四库全书总目经部·重订空山堂诗志提要》,以供读者参考。由于整理者学殖有限,错误之处在所难免,敬祈读者方家指正!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