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新刊】吴宓:论新文化运动

栏目:反思五四新文化运动
发布时间:2020-05-06 01:17:39
标签:五四新文化运动

论新文化运动

作者:吴宓

来源:《学衡》1922年4月第4期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庚子四月十四日己酉

          耶稣2020年5月6日

 

近年国内有所谓新文化运动者焉,其持论则务为诡激,专图破坏。然粗浅谬误,与古今东西圣贤之所教导,通人哲士之所述作,历史之实迹,典章制度之精神,以及凡人之良知与常识悉悖逆抵触而不相合。其取材则惟选西洋晚近-一家之思想,一派之文章,在西洋已视为糟粕为毒鸠者,举以代表西洋文化之全体。其行文则妄事更张,自立体裁,非马非牛,不中不西,使读者不能领悟。其初为此主张者,本系极少数人。惟以政客之手段,到处鼓吹宣布,又握教育之权柄。值今日中国诸凡变动之秋,群情激扰。少年学子热心西学而苦不得研究之地、传授之人,遂误以此一派之宗师,为惟一之泰山北斗,不暇审辨,无从抉择,尽成盲从,实大可衰矣。惟若吾国上下,果能认真研究西洋学问,则西学大成之日,此一派人之谬误偏浅,不攻而自破,不析而自明。但所虑者,今中国适当存亡绝续之交,忧患危疑之际,苟一国之人皆醉心于大同之幻梦,不更为保国保种之计,沉溺于淫污之小说,弃德慧智术于不顾。又国粹丧失,则异世之后不能还复;文章破灭,则全国之人不能喻意。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凡百改革建设皆不能收效。譬犹久病之人,专信庸医,日服砒霜,不知世中更菽粟,更有参饵。父母兄弟苟爱此人,焉能坐视不救?此其关系甚大,非仅一人之私好,学理之空谈。故吾今欲指驳新文化运动之缺失谬误,以求改良补救之方。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昔赵高指鹿为马,以语二世,秦廷之人莫敢有异辞。然马之非鹿,三民童子犹信其然。林肯曰:“欺全世之人于一时,可也。欺一部分之人于千古,可也。然欺全世之人于千古,则不可。”海客谈瀛洲,烟波微茫,莫知其际。然使有身履蓬莱者,则不当为所炫惑。今中国少年学生读书未多,见闻缺乏,误以新文化运动者之所主张,为西洋文明全部之代表,亦事理之所常有。至留学美国者,其情顿殊。时间之潮流,各国之政术学艺,古今之书籍道理,岂尽如新文化运动者之所言?此固显而易见。今者于留美学生有不附和新文化运动者,即斥为漠心国事;有不信从新文化运动之学说者,即指为不看报纸,夫岂可哉?古人云:“盖棺论定。”凡品论当世之人,不流于诋毁,即失之标榜。故中国文化史上,谁当列名,应俟后来史家定案,非可以局中人自为论断。孰能以其附和一家之说与否,而遂定一人之功罪。我留美同人,所习学科,各有不同。回国后报效设施,亦自各异,未可一概而论。总之,留美学生之得失短长是一事,而新文化运动另是一事。若以留美学生不趋附新文化运动,而遂斥为不知近世思潮、不爱国、其程度不如国内之学生,此当为我留美同人所不任受者矣。

 

孔子曰:“必也正名乎。”苏格拉底辩论之时,先确定词语之义。新文化运动其名甚美,然其实则当另行研究。故今有不赞成该运动之所主张者,其人非必反对新学也,非必不欢迎欧美之文化也。若遽以反对该运动之所主张者而即斥为顽固守旧,此实率尔不察之谈。譬如不用牛黄而用当归,此亦用药也,此亦治病也。盖药中不止牛黄,而医亦得选用他药也。今诚欲大兴新学,今诚欲输入欧美之真文化,则彼新文化运动之所主张,不可不审查,不可不辩正也。

 

何者为新,何者为旧,此至难判定者也。原夫天理、人情、物象,古今不变,东西皆同。盖其显于外者,形形色色,千百异状。瞬息之顷,毫厘之差,均未有同者。然其根本定律,则固若一。譬如天上云彩,朝暮异形。然水蒸发而成云,凝降而为雨,物理无殊。故百变之中,自有不变者存。变与不变,二者应兼识之,不可执一而昧其他。天理、人情、物象,既有不变者存,则世中事事物物,新者绝少。所谓新者,多系旧者改头换面,重出再见。常人以为新,识者不以为新也。俗语云:“少见多怪。”故凡论学应辨是非精粗,论人应辨善恶短长,论事应辨利害得失,以此类推,而不应拘泥于新旧。旧者不必是,新者未必非,然反是则尤不可。且夫新旧乃对待之称,昨以为新,今日则旧。旧有之物,增之损之,修之琢之,改之补之,乃成新器。举凡典章文物、理论学术,均就已有者,层层改变递嬗而为新,未有无因而至者,故若不知旧物则决不能言新。凡论学论事,当究其终始,明其沿革,就已知以求未知,就过去以测未来。人能记忆既往而利用之,禽兽则不能。故人有历史,而禽兽无历史。禽兽不知有新,亦不知有旧也。更以学问言之,物质科学以积累而成,故其发达也,循直线以进,愈久愈详,愈晚出愈精妙。然人事之学如历史、政治、文章、美术等,则或系于社会之实境,或由于个人之天才。其发达也,无一定之轨辙。故后来者不必居上,晚出者不必胜前。因之若论人事之学,则尤当分别研究,不能以新夺理也。总之,学问之道,应博极群书,并览古今,夫然后始能通底彻悟。比较异同,如只见一端,何从辩正。势必以己意为之,不能言其所以然,而仅新称,遂不免党同伐异之见。则其所谓新者,何足重哉,而况又未必新耶?语云:“城中好高鬓,四方高一尺。”当群俗喜新之时,虽非新者亦趋时阿好,以新炫人而求售,故新亦有真伪之辨焉。今新文化运动其于西洋之文明之学问,殊未深究,但取一时一家之说,以相号召。故既不免舛误迷离,而尤不足当新之名也。

 

今即以文学言之。文学之根本道理,以及法术规律,中西均同,细究详考,当知其然。文章成于摹仿Imitation,古今之大作者,其幼时率皆力效前人,节节规抚。初仅形似,继则神似,其后遂渐変化,始能自出心裁。未有不由摹仿而出者也。韩昌黎文起八代之衰,然姚姬传评其《吊田横墓文》云:“此公少时作,故尤用湘累成句。莎士比亚早年之戏曲,无异于其时之人,晩作始出神入。Wordsworth[华兹华斯]一变诗体,力去雕琢字句之风。Neo-Classic Diction[新经典用语]自求新词新题,然其三十岁以前之诗,则Pope[浦柏]及Dryden[屈莱顿]等之词句也。文学之变迁,多由作者不摹此人而转摹彼人,合本国之作者而取异国为模范,或舍近代而返求之于古,于是异采新出,然其不脱摹仿一也。如英国文学,发达较迟,自Chaucer[乔叟]至Elizabethan Age[伊丽莎白时代],作者均取法于意大利。而在Restoratio Period则专效法兰西。近者比较文学兴,取各国之文章,而究其每篇、每章、每字之来源,今古及并世作者,互受之影响,考据日以精详。故吾国论诗者,常云此人学杜,彼人学陶,殊不足异。今世英文之诗,苟细究之,则知其某句出于Virgil[维吉尔],某篇脱胎于Spencer[斯宾塞]。斯乃文章之通例,如欲尽去此,则不能论文。又如中国之新体白话诗,实暗效美国之Free Verse[自由诗体]。而美国此种诗体,则系学法国三、四十年前之Symbolists[符号学派]。今美国虽有作此种新体诗者,然实系少数少年无学无名,自鸣得意。所有学者通人,固不认此为诗也。学校之中,所读者仍不外Homer[荷马]、Virgil、Milton[弥尔顿]、Tennyson[丁尼生]等等。报章中所登载之诗,皆有韵律,一切悉遵定规,岂若吾国之盛行白话诗,而欲举前人之诗悉焚毁废弃而不读哉?其他可类推矣。

 

又如浪漫派文学,其流弊甚大,已经前人驳诘无遗。而十九世纪下半叶之写实派及Naturalism[自然主义],脱胎于浪漫派,而每下愈况,在今日已成陈迹。盖西方之哲士通人,业已早下评判。今法国如E.Seillierre,P.Lasserre[拉萨尔],美国如Irving Babbitt,Paul E.More,Stuart P.Shermnn,W.C.Brownell Frank Jewett Mather,Jr.诸先生其学识文章为士林所崇仰、文人所遵依者均论究浪漫派以下之弊病,至详确而允当。昔齐人以墦祭之余归,骄妾,妇耻之。又如刘邑嗜疮痂,贺兰进明嗜狗粪,其味可谓特别,然初未强人以必从。夫西洋之文化,譬犹宝山珠玉璀璨,恣我取拾。贵在审查之能精,与选择之得当而已。今新文化运动之流,乃专取外国吐弃之余屑,以饷我国之人。闻美国业电影者,近将其有伤风化之影片,经此邦吏员查禁不许出演者,均送至吾国演示。又商人以劣货不能行市者,远售之异国,且获重利,谓之Dumping呜呼!今新文化运动,其所贩人之文章、哲理、美术,殆皆类此,又何新之足云哉?

 

文化二字,其义渺茫,难为确定。今姑不论此二字应为狭义广义,但就吾国今日通用之意言之,则所谓新文化者,似即西洋之文化之别名,简称之曰欧化。自光绪末年以还,国人动犹国粹与欧化之冲突,以为欧化盛则国粹亡。言新学者,则又谓须先灭绝国粹,而后始可输人欧化。其实二说均非是。盖吾国言新学者,于西洋文明之精要,鲜有贯通而彻悟者。苟虚心多读书籍,深入幽探,则知西洋真正之文化,与吾国之国粹实多互相发明、互相裨益之处,甚可兼蓄并收,相得益彰。诚能保存国粹,而又昌明欧化,融会贯通,则学艺文章,必多奇光异彩。然此极不易致,其关系全在进择之得当与否。西洋文化中,究以何者为上材,此当以西洋古今博学名高者之定论为准,不当依据一二市侩流氓之说,偏浅卑俗之论,尽反成例,自我作古也。然按之实事,则凡夙昔尊崇孔孟之道者,必肆力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之哲理,已信服杜威之实验主义(Pragmatism-Instrumentalism)者,则必谓墨独优于诸子。其他有韵无韵之诗,益世害世之文,其取舍之相关亦类此。凡读西洋之名贤杰作者,则日见国粹之可爱,而于西洋文化专取糟粕、采卑下一派之俗论者,则必反而痛攻中国之礼教、典章、文物矣。

 

此篇篇幅有限,只言大体。至于陈意述词,引证详释,容俟异日。(一九二零年正月号之《中国留美学生月报》The Chinese Student's Monthly所载拙作Old and Now in China实与此篇互有详略,而义旨则同。)惟所欲亟解国人之惑者,即彼新文化运动之所主张,实专取一家之邪说,于西洋之文化,未示其涯略,未取其精髓,万不足代表西洋文化全体之真相。故私心所祷祝者,今国内之学子,首宜虚心,苟能不卷入一时之潮流,不妄采门户之见;多读西文佳书,旁征博览,精研深造;如于西样之哲理、文章等,洞明熟习;以其上者为标准,则得知西洋学问之真际。而今新文化运动一派人所倡导历行者,其偏浅谬误,自能见之明审矣。

 

按以上所录之文,原登民国十年春季《留美学生季报》。其年夏,宓由美归国,海舟中复作《再论新文化运动答邱昌谓君》一篇,投登该报,而该报以商务印书馆印刷迟滞。今逾半载,犹未能出版。故撮其篇中之要,附录于此。凡解释答辩之词,均删弃之。惟存自述主见之处,以引申前文余义而阐明之云耳。

 

吾素不喜作互相辩驳之文。盖以此作此类文字者,常不免流于以下之数蔽:(一)不谈正理,但事嬉笑怒骂,将原文之作者,加以戏辱轻鄙之词,以自逞快于一时,而不知评其文非论其人也。况论人焉,可以村妪小儿之态出之,即使所指者确实,则如晋文骈胁,项羽重瞳,何伤乎其为人哉。(二)误解原文之意。不看其全篇全章之主旨,而但摘出其一字一句,蹈瑕寻疵,深文入罪。夫文章本皆一气呵成,前后连贯。今特摘出一语,而略其上下文,则有时所得之意义,与原文适成相反。且辩论本以求理之胜,而根本宗旨之明确也。今即使原文作者,其用字用典实有误。以此为彼人学问未深、一物不知之证,可也;以此为彼人成文率易,修改未详之咎,亦可也;然彼人所主张之道理,其全文之大旨,固未以此而攻破也。(三)凡作辩驳之文者,无论其人如何心平气和、高瞻远瞩,犹常不免有对症发药之意。目注鸿鹄,思援弓缴而射之,只求攻破原文之作者,而一己出言是否尽真确,立论是否尽持平,措辞是否尽通妥,则不暇计矣。此等文出,纵或得达其一时之目的,摧坚破敌,然境过时迁,则成为无用之废物,更无重读之价值。即在当时,以专务胜敌之故而已。所持论偏激过正,牵强失真,亦大有害于世道人心也。(四)凡作文为使读者收益,否则此文可不作。今互相辩驳之文,窃见人之读之者,如观卖艺者之角力然,以为消遣,以资笑乐。但看一时之热闹,毫无永久之爱憎取舍于其间。吾实痛之,故吾深望世之有志而能文者,皆自抒己见,各述主张,使读者并取而观之,而后自定其从违,自判其高下。孰是孰非,孰愚孰贤,孰有学,孰无理,均可待读者自决之。吾但尽吾知识学问之所至,审虑精详,发为文章。文出以后,成败如何,利害如何,读者之评判如何,吾今皆不当计及。如是,则可免以至可宝贵之精力时间,枉费于笔墨辩论之中,无益于人,有损于己。两方作者,有此时间精力,则可读书成学,另作佳文以饷世也。(五)辩论固为求真理,而辩论之后,真理未必能明。徒事抵諆,多滋纠纷,且夫论学之文,以理为尚。有经千古儒者之聚讼,而尚未能定案者。论事之文,以识为尚。此必待后来实事之成败利钝,而始可得确评焉。一二人偶尔笔墨之争,何足重轻。且凡根本道理,不相合之人,不能互相辩论。必两方有所可取以为准则,共信不疑者,然后可。一文之出,智者见之谓之智,仁者见之谓之仁。凡赞成此文者,多系先已有合于此作者之宗旨者也。凡反对此文者,多系先已有违于此作者之宗旨者也。以其文词理之胜,而能转易读者之信仰者,实事上吾见之甚少焉。吾文即极佳,非之者必有人。吾文即极劣,誉之者亦必有人。决未有一文之出,而全世之人咸异口同声,非之誉之也。作者罔固不能望全世之人皆信己之所信,亦不能求读此文者,其中无误会吾意之人,不能就人人而喻晓之,而辩争之。今有一二人出而驳吾之说,或仅就吾之一二主张,而加以修改,此实偶然之事耳。或尚有痛驳吾之文千百篇,而吾未得见之,则虽欲一一答辩之而不能也。准是,而世中攻辩之文,解释之文,汗牛充栋,拥塞堆积者,将不胜读之矣。故吾见有人驳我者,惟当虚心受而细读之。苟吾误而彼人能纠正之,或更进一解者,吾当谨记之,深感其人。后此吾另有述作,必改此非而求有进焉。苟吾自覆审以为无误,而彼人未明吾意,或徒事辱骂者,则吾当淡然忘之,亦不怒其人焉。窃谓世之作文者皆存此心,则可以时间精力用之正途,而读者可多得佳文佳书,而免费目力时间于无益之篇章矣。

 

以此五因,吾夙抱宗旨,不作辩驳之文,有攻我者,吾亦不为答复解释之举。吾自视轻微,攻诋误会,实无损于我。盖我初无名誉之可言,个人之得失利害,尤不足较。作文惟当准吾之良心,毋激亦毋讳,决不曲说诡辩。所谓修辞,当立其诚是也。(下略)

 

此段从略。

 

吾所谓“其行文”者,乃指一国文字之体制system of language而言,非谓一篇文章之格调style也。评者以吾之“行文”为style,误矣。文章之格调,每作者不同。即在中国古时亦然。韩之古文,异乎苏之古文。李之诗异乎杜之诗。即作八股文者,其style亦有别也。即一人之文,其每篇之格调,亦有不同者焉。如杜诗之《北征》异乎《丽人行是也。至若文字之体制,乃由多年之习惯,全国人之行用逐渐积累发达而成文字之变迁,率由自然,其事极缓而众不察。从未有忽由二三人定出新制,强全国之人以必从。一旦变革,自我作古。即使其制完善,国大人多,一部分人尚未领悟,而他处之人又创出新文字、新语音,故行用既久者,一度之后,则错淆涣散,分崩离析,永无统一之一日。故吾文云:“文字破灭,则全国之人不能喻意。”诚以吾国之文字,以文written language之写于纸上者为主,以语spoken language之出于口中者为辅。字形有定而全国如一,语音常变而各方不同。今舍字形而以语音为基础,是首足倒置。譬如筑室,先堆散沙,而后竖巨石于其上也。吾于吾国文字之意见,他日当更申言之。总之,文章之格调可变且易变,然文字之体制不可变亦不能强变也。自汉唐讫今,字之体制不变,而各朝各大家之诗文,其格调各不同。Pope,Byron[拜伦],Tennyson同用一种英文,而其诗乃大别异。故不变文字之体制而文章之格调本可自由变化,操纵如意,自出心裁。此在作者之自为之耳。今欲得新格调之文章,固不必先破坏文字之体制也。各国文字,互有短长。中西文字,孰优孰劣,今亦不必强定。惟视用此文字者之聪明才力如何耳。天生诗人,如生于法国,则用法文而成佳诗焉。如生于英国,则用英文而成佳诗焉。文字不能限之也。凡文字得大作者用之,其功用,其价值,乃益增。如英文初仅宜于诗而不宜于散文。论者常以Jeremy Taylor[杰米·泰勒]为散文之祖。至Addison[艾狄生]及Steele[斯梯尔]之时,散文以多用之而发达。终至十八世纪之下半,而散文乃大成焉。夫中国今日输入西洋之事物理想,为吾国旧日文章之所无。故凡作文者,自无不有艰难壅阻之感。然此由材料之新异,非由文字之不完。今须由作者共为,苦心揣摩,徐加试验。强以旧文字表新理想,必期其明自晓畅,义蕴毕宣而后已。如是由苦中磨出之后,则新格调自成而文字之体制仍未变也。昔欧洲自耶教盛行之后,以其为外来之物,以拉丁古文表达之,未尽其意,粗俗可厌,逐新改良。至Thomas Aquinas[托马斯·阿奎那]而希腊罗马之文化,与耶教之教理,始得融合无间,集其大成。而欧西文字,亦足表达耶教之教理而无遗憾矣。此乃缓功,不能急致,然决非破灭文字所可致。盖如是则无异南辕而北辙,先自杀其兵卒,而后求获胜仗也。(下略)

 

(叁)文如其人Le style c'est l'homme。此法人Buffon[布冯]之言也。盖谓赋性仁厚之人,其所为文,必有一种慈祥恺悌之气,流露于字里行间。生来阴鸷残酷之人,即强学之,亦必不能到。他皆类此。故欲文之工美,必先修学植品而不当专学他人文章之皮毛也。又如李太白,欲强学杜工部之忧时爱国,杜欲强学李之纵酒豪放,亦必不成。今评者谓“各人赋性不同,产生体裁自异,”似即此意,斯固是也。虽然,每篇文章,词句不同、意旨不同,即当另视为一文,不当仅又因其格调之同,而遂一体斥之为印板之章也。

 

(肆)今中国之人能读西书者甚少。故以笔墨辩论,虽作者述经据典,繁征博引,而读者实莫从审判。满纸人名、地名、书名等,堆积充盈,读者见之,如堕五里雾中,徒震惊于作者学问之博,以为彼其胸中蕴蓄乃如此之多。至于其证据之确当与否,引用之合宜与否,狼藉杂凑,牵扯附会,离题太远,与理无涉,凡此则皆读者所不能洞见也。夫未读原书,焉可评论。今争论西洋文学,而求国人判决之,其事诚难矣。吾见近年国中报章论述西洋文学之文,皆不免以人名、地名、书名等拉杂堆积之病。苟细究其一篇,毫不成章,毫无宗旨,但其西文名词满纸,五光十色,能令读者咋舌拜服而已。呜呼!此通人所不屑为也。举例不必其多也,惟其事之合;措词不必其长也,惟其理之精,否则何贵焉?此等妄为引用,以堆满篇幅之名词,苟一一指出而辩正之,则不胜其烦矣。(下略)

 

(伍)此段从略。

 

(陆)此段从略。

 

(柒)昔之弊在墨守旧法,凡旧书皆尊之,凡新者皆斥之,所受者则假以旧之美名,所恶者则诬以新之罪状。此本大误,固吾极所不取者也。今之弊在假托新名。凡旧者皆斥之,凡新者皆尊之,所恶者则诬以旧之罪状,所爱者则假以新之美名。此同一误,亦吾所不取者也。惟按吾国人今日之心理,则第一层流弊已渐消灭,第二层流弊方日炽盛。故今为救时之偏,则不得不申明第二层一味趋新之流弊,以国人多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吾于新旧,非有所爱憎于其间。吾惟祝国人绝去新旧之浮见,而细察个中之实情,取长去短,亲善远恶。以评判之眼光,行选择之正事,而不为一偏之盲从。吾前作“Old and New in China”一文,结句引Pope之诗,以明吾之宗旨曰Regard not,then,if wit be old or new,But blame the false and value still the true.吾原文已再三申明,吾之所以不慊于新文化运动者,非以其新也,实以其所主张之道理,所输入之材料,多属一偏,而有害于中国之人。如言政治经济,则必马克斯;言文学则必莫泊桑、易卜生;言美术则必Rodin[罗丹]之类是也。其流弊之所在,他日当另详言之。总之,吾之不慊于新文化运动者,以其实,非以其名也。吾前文已言,“今诚欲大兴新学,今诚欲输入欧美之真文化,则彼新文化运动之所主张,不可不审査,不可不也。”故或斥吾为但知旧而不知有新者,实诬矣。(下略)

 

今新文化运动,自译其名为New Culture Movement,是固以文化为culture也。Matthew Arnold所作定义曰,文化者,古今思想言论之最精美者也。Culture is the best of what has been thought and said in the world.按此,则今欲造成中国之新文化,自当兼取中西文明之精华而熔铸之、贯通之。吾国古今之学术、德教、文艺、典章,皆当研究之、保存之、昌明之,发挥而光大之。而西洋古今之学术、德教、文艺、典章,亦当研究之、吸取之、译述之,了解而受用之。若谓材料广博,时力人才有限,则当分别本末轻重,小大精粗,择其尤者而先为之。中国之文化,以孔教为中枢,以佛教为辅翼。西洋之文化,以希腊罗马之文章哲理与耶教融合孕育而成。今欲造成新文化,则当先通知旧有之文化。盖以文化乃源远流长,逐渐酝酿,孳乳煦育而成,非无因而遽至者,亦非摇旗呐喊、揠苗助长而可致者也。今既须通知旧有之文化矣,则当于以上所言之四者,孔教、佛教、希腊、罗马之文章哲学及耶教之真义,首当着重研究,方为正道。若不读李杜之诗,何以言中国之文学;不知Scholasticism,何能解欧洲之中世,他皆类此。乃事之大不幸者,今新文化运动于中西文化所必当推为精华者,皆排斥而轻鄙之,但采一派一家之说,一时一类之文,以风靡一世,教导全国,不能自解,但以新称。此外则皆加以陈旧二字,一笔抹杀。吾不敢谓主持此运动者,立意为是。然观年来国内学子思想言论之趋势,则其实事之影响,确是如此。此于造成新文化融合东西文明之本旨,实南辕而北辙。吾固不敢默然,恶莠恐其乱苗也,恶紫恐其夺朱也,吾惟渴望真正新文化之得以发生,故于今之新文化运动,有所皆评耳。(下略)

 

(捌)共和肇建,十载于兹。非丧心病狂之人,孰有言复辟者。普及教育之重要,国人夙已知之,不自新文化运动始也。所当研究者,普及教育中之材料、方計而已。五四运动与女子解放,此亦时会所趋。至于李纯之自杀捐资,陈嘉庚之毁家兴学,皆个人之义举。今论者必欲以此种种均归美于新文化运动,亦可谓贪天之功,以为己力矣。而遇不称许马克斯、易卜生者,则指为赞成复辟及反对普及教育,此则尤牵强武断之甚者也。吾所欲审究者,新文化运动所主张之道理,是否正确;所输入之材料,是否精美;至若牵扯时事,利用国人一时之意气感情,以自占地步而厚植势力,是则商家广告之术,政党行事之方,而非论究学理,培植文化之本旨。窃观自昔凡欲成功于一时者,类皆广树旗帜,巧立名目。彼群众见此种种有形之物,实在之事,遂蚁从而蜂动焉。至若学理之精微,众亦不解。空漠之谈,鲜能聚众者也。今新文化运动之成功,或即由此。惟吾则亲见附从新文化运动者,其中不免有目空一切、硅步自封之人,以为新文化运动,高矣,美矣,无以有加矣。如有怀疑而评陟之者,则谓其人必皆丧心病狂,有意破坏者也。于是责在卫护新文化运动者,遂亦专务为胜敌之举,不许天下人得一置喙。将欲绝除异己,而统一文化之疆域焉。此等盲从之人,其心固热诚可嘉,而其智则愚陋可怜。使其读书稍多,当必有进,吾所信也。

 

(玖)吾原文谓英国文学当Elizabethan Age多取法于意大利,而Restoration Period则效法法兰西。此特言文章格调形式之摹仿而已。彼英人当时固未主张废英文也。如有之,则以英人之爱本国,明事理,必痛斥之矣。且即以Elizabethan Age而论,当时英人摹仿意大利之文章风俗,已有流弊,非无指斥之人。如Roger Ascham[罗杰·阿斯坎姆]所著The Schoolmaster[教师]一书,即痛言当时英国学生赴意留学归来者之缺点者也。

 

(拾)此段从略。

 

(拾壹)欲谈文学必须著译专书。今报纸零篇,连类而及。区区数行之中,而欲畅言一国一时代之文学,岂易事哉?势必流于吾前所言之堆积书名人名地名之弊矣。言者既系率易成章,妄相牵合,评者亦莫穷究竟。欲确解而详析之,必须累十万言。即如Classicism,Romanticism,Realism,Naturalism之意义及其短长得失,决非匆促所可尽也。惟今有欲为国人告者,即此等字面,实各含二义。其一常用之义,系指文章之一种精神,一种格调及立身行事之一种道理,一种标准。譬之食味中之酸甜苦辣,何时何地均有之。中西古今之诗文中,皆可得其例。故并无一定之后先次序。孰为新孰为旧也。其二专用之义,则指某时某国之文人,自为一派,特标旗快,盛行于时者。如十八世纪之Neo-Classicism,十九世纪上半叶之Romanticism,十九世纪下半叶之Realism及Naturalism是也。其后先次序而通递嬗循环者也。且所谓某派盛行之时,他派并非绝迹。为文学者,不当徒震惊耳目,专谈影响也。譬如江西诗派盛行之时,直学杜者,非无其人也。今国人谈文学者,多误以上言之诸派,必循一定之次序而发达,愈晩出者愈上。故谓今者吾国求新,必专学西洋晚近之Realism及Naturalism然后可,而不辨其精粗美恶,此实大误。诗文应以佳者是尚,故各派中之名篇,皆当读之。岂可专读一派之文,专收一时之作耳耶?况晚近欧西之Realism与Naturalism其流弊又若彼之大耶。

 

(拾贰)此段从略。

 

(拾叁)(上略)今吾国人之求西学,如以轻舟浮大海,渺茫无际,皆所谓一知半解,初入门耳。彼善于此,或有之。其真能大成者,吾见之甚鲜矣。吾人各当日求进益,视其最上者为标准。薛文清曰:“学问当看胜于己者,则愧耻自增。”吾侪岂可有自满之心哉。特谦之一事,实在虚衷自慊,不在口头客气。友朋各宜互相切磋。同为求学者,乌可存互相凌越之见。敢自谓百事皆通,永无错误也哉?今之评者,惟事讥侮,实昧于此旨矣。论者又以为不学某科,即不应谈某事,吾殊不谓然。盖我辈在校所习分科之名,本系随缘而假定者。吾曾见学工程之人,其所读之文、哲学书,比之普通之文、哲学生,尚多出也。论者评人之文,又以其人之有无学位,或在外国大学毕业与否为轻重,吾亦窃以为不可。夫求实学者,不当以学位萦心。尝见师友中有生平未得学位而学识渊深、受人尊仰者焉。吾国留学欧美之学生,有专鹜学位而国中之人亦或盲敬之,吾则视之为欺世盗名,以为此种心理,与昔之科第功名何异哉?故尝谓吾辈取人但当究其实在之蕴蓄,而不必问其有无学位可也。且美国每年自大学卒业之人,盈千累万,而美国之大学,尤远下于欧洲之大学。欧洲之得高深学问者,且车载斗量矣。彼在美国所得之学士硕士,何足贵哉。得此区区而以为荣,亦深可羞矣。(下略)

 

(拾肆)此段从略。

 

(拾伍)邪之为言,曲也。邪说者,曲说也。凡偏激娇诬,不合理之说,皆谓之邪说。故邪说Sophistry与异端other sects不同。常语以二者并举,邪说异端云云,此犹通才卓识之句法。本截然二事,否则何用重叠费词哉?惟其然也,故孔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而孟子曰:“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孔孟之说,固未尝相矛盾也。例如耶教,自宗教改革以来,分为新教旧教。其后支派愈出愈多,互相攻诋,至于血战,而耶教大衰。近今世界交通,耶教佛教孔教相遇。即天性笃厚,近于宗教之人,目睹各教之并立,彷徨疑虑,莫知所从违,于是信仰之心亦归消灭。各教互争而同受损失,今日宗教之衰微,亦由攻乎异端所致也。然如苏格拉底、柏拉图,则终身与希腊之Sophists辩争,攻而辟之。按Sophists本智者之义,自苏、柏二氏辟之而后,英文中今遂有Sophistry,Sophisticated等名,转为曲邪奸猾之义矣。故若其说确为邪说则以邪说Sophistry目之,不为过也。

 

(拾陆)吾前又于天理、人情、物象根本内律不变,树叶外形常变。二者之区别,郑重申明,反复致意者,盖有重大之故焉。今以宗教道德为例,以说明之。夫宗教实基于生人之天性。所以扶善屏恶,博施广济,使信之者得以笃信天命,心境和乐,精神安宁。此固极善之事也。道德之本为忠恕,所以教人以理制欲,正其言,端其行,俾百事,各有轨辙,社会得以维持,此亦极美之事也。以上乃宗教道德之根本之内律也,一定而不变,各教各国皆同也。当尊之爱之,而不当攻之非之者也。然风俗、制度、仪节,则宗教道德之枝叶。然决不可以风俗、制度、仪节当改良者而遂于宗教道德之本体,攻击之、屏弃之。盖如是则世界灭而人道熄矣。窃观吾国近年少年学子之言论,多犯此病。新文化运动不惟不图救正之,且推波助澜,引导奖励之焉。例如孔子之时,一夫多妻之制尚行。然孔子并未创立此制,而以一夫一妻匹耦敌体为教。今以恶纳妾而排击孔子,岂可乎?耶教旧约圣书所载之历史,亦固君主也,多妻也,则将以此攻耶教可乎?总之孔教耶教,所以教人所以救世之主旨,决不在此。多妻也,君主也,皆当时风俗、制度、仪节之末,特偶然之事耳。又如仁义忠信,慈惠贞廉,皆道德也,皆美事也,皆文明社会不可须臾离者也。寡妇守节,往事有不近人情者矣,此等弊俗,果其出之勉强,则革之可也。然遂必铲去贞洁Chastity之一念,谓禽兽既无贞洁,而人类何必有之,凡贞洁皆男子暴力,摧压女权云云,此亦不思之甚矣。此外之例,多不胜举。总之,彼以一事而攻击宗教道德之全体,以一时形式之末而铲绝万古精神之源,实属诬罔不察之极。古圣教人莫不曰守经而达权。即如孔子答他人之问孝者,每次所言不同,然通观遍览,其义可见。后人墨守之罪,拘囿之行,非可以为古圣之咎也。而况世界之大宗教,如佛如耶,皆实破除当时之迷信而注重理智者耶?宗教与迷信,犹医药之于疾病。今人动斥宗教为迷信,遂欲举宗教而奸除之。呜呼!误矣!迷信属于仪式者,即不能革而听其暂存,其为害于世者尚浅。今以不慊于仪式之故,而去宗教绝道德,岂特犯投鼠忌器之嫌,抑且真有率禽兽食人之事矣。

 

凡人之立身行事,及其存心,约可分为三级。(一)上者为天界。Religious leve1。立乎此者,以宗教为本,笃信天命,甘守无违,中怀和乐,以上帝为世界之主宰,人类之楷模。凡人皆当实行师法上帝,以求与之日近。为求近上帝之故,虽破除家园,谢绝人事,脱离尘世,亦所不惜者也。如耶教佛教是也。(二)中者为人界Humanistic level。立乎此者,以道德为本,准酌人情,尤重中庸与忠恕二义,以为凡人之天性,皆有相同之处,以此自别于禽兽。道德仁义、礼乐政刑,皆本此而立者也。人之内心,理欲相争。以理制欲,则人可日趋于高明,而社会得受其福。吾国孔孟之教,西洋苏格拉底、柏拉图、亚力士多德以下之说,皆属此类。近人或称之为人本主义。又曰人文主义Humanism云。(三)下者为物界Naturalistic level。立乎此者,不信有天理人情之说,只见物象,以为世界乃一机械而已。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此派之人则不信有此几希之物,以为人与禽兽实无别。物竟天择,优胜劣败,有欲而动,率性而行,无所谓仁义道德等等。凡此皆伪托以欺人者也。若此,可名为物本主义Naturalism。吾国之庄子,即近此派。西洋自近世科学发达以后,此派盛行。故犹世之士皆思所以救之。吾国受此潮流,亦将染其流毒,然当速筹调和补救之术也。以上所言三级,就大纲区别之而已。常见之人多介立二界之间,或其一身兼备二派三派之性行,未可武断划分,读者毋以辞害意可也。

 

今设例以明之。即如婚姻之事,(一)如其人自立于天界也,则自礼拜堂牧师成礼,或祭天祀祖之后,即自认为夫妇。一与之齐,终身不改。非得教门中如律为之,不能离异。即吾夫吾妻,五疾六丑,凶顽痴患,夫妇之恩爱,仍不稍灭。吾惟自安天命,有乐无苦。(二)然如其人自立于人界也,则必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他种礼节。总之,遵依社会之习俗,当时之通例,不求怪异,一切持平而合乎人情。至于家庭及离婚之事,则按酌中道,相机为之,以毋伤于忠恕信义之道为限。(三)而如其人自立于物界也,则以为男女之合,由于色欲而已。凡人尽可效法禽兽,行野合乱伦之事,不必有室家夫妇,更不必有聘合婚嫁。彼世中闺房反目者,皆由体欲不满意故也云云,其他均可按此例推之也。

 

宗教道德皆教人向上者也。宗教之功用,欲超度第二第三两级之人,均至第一级。道德之功用,则援引第三级之人至第二级而已。故人群之进步Progress,匪特前进,抑且上升。若于宗教道德悉加蔑弃排斥,惟假自然之说,以第三级为立足点,是引人墮落而向下伍禽兽草木也。吾此节所论述者,本与新文化运动无关,惟窃以为凡立说教世者,于此中消息影响,不可不深加注意。统观新文化运动之所主张,及其输入材料,似不无蔑弃宗教道德而以第三级之物界为立足点之病。今欲造成真正之新文化,而为中国及世界之前途计,则宜补偏救正不可忽也。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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