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刚】海昏侯墓“孔子衣镜”的弟子选配旨趣及相关问题蠡测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0-06-11 01:46:04
标签:孔子衣镜

海昏侯墓“孔子衣镜”的弟子选配旨趣及相关问题蠡测

作者:王刚

来源:《地方文化研究》2019年第5期

时间: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庚子闰四月十九日甲申

          耶稣2020年6月10日

 

 

 

(南昌海昏侯墓出土孔子衣镜)

 

海昏侯墓“孔子衣镜”的弟子选配旨趣及相关问题蠡测

 

摘要:海昏侯墓孔子衣镜中的孔门弟子选配,采取的是这种五加二的模式,笔者揣测,这可能是一种有意的安排。这种安排,一方面因孔子毕竟不是天子,故而用“世家”规格,以贴近事实;另一方面,总数为七,又不用七人直接相配,既是对其“王者”的认可,同时又是对于“素王”之“素”的一种体认。在早期儒家的弟子排序中,子张、曾子、澹台灭明作为直追“十哲”者,比之其他弟子,应该有着不一样的分量。这三位弟子的进入与编排,有着内在的寓意。这些安排,很可能都与刘贺过去的遭遇有着内在的关联,传达了撰作者的“《春秋》笔法”,与刘贺的际遇和心境相结合,能窥见某些内在的“微言大义”。

 

关键词:孔子衣镜,孔门弟子;选配;《春秋》笔法

 

“孔子衣镜”是南昌汉代海昏侯墓出土的重要文物。在这件器物之上,除了现存最早的孔子图文之外,孔门弟子资料也是重要组成部分。根据考古工作者的介绍,有五位弟子与孔子一起出现在衣镜的背板之上,他们为:颜回、子赣(子贡)、子路、堂骀子羽(澹台灭明)、子夏。这六人两两相对,分置于三个图框之内。

 

关于孔门弟子问题,笔者作过相关的探研,其中一个核心问题是,孔门弟子的选配以“四科”为核心,又有所调整变化。[①]由此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在衣镜背板之上与孔子相匹配的弟子,除了“四科”的四名弟子外,还增添了澹台灭明,合而为五。此外,在衣镜掩的背面,又有曾子、子张二人的图文资料。由于损毁严重,“只能模糊看到中间有两个人物的头颈部,”但可以辨识的是,从左至右,书有子张和曾子两人姓名,以作为榜题,子张的文字内容可以部分释读,但“右侧曾子传记文字基本无法辨识。”[②]

 

这种选定与组合,前无所承,显然不是由某种固定的程式所决定。作为一种个性化的表达,撰作者及物主,也即刘贺的思想,当寄托于此。在笔者看来,这种安排,乃是在现实际遇的冲击下,以往事浇胸中块垒,从而建构了一种微观的知识谱系,通过传达背后的思想,托物咏志,纾解心中的怨愤。

 

要之,孔门弟子的选配不是随意为之,背后的意蕴或旨趣,乃是核心存在,然而,它若隐若现,难以明晰或穷究。下面,笔者就试作一番揣测,以提供某些可能性的答案,不敢言所论必是,仅抛砖引玉,以就正于方家。

 

一、“争臣”与“素王”:衣镜中弟子数的象征意义及相关问题

 

(一)问题的提出

 

由本论题出发,细审衣镜图文,我们产生了如下的疑问,在衣镜背板之上,有五位弟子与孔子相配,虽然主体来自于“四科”系统,但毕竟数量不是四,而改变为五。这是为何呢?此外,两位弟子曾子、子张虽出现在衣镜之上,但进一步的问题是,他们为什么不与颜回等一起,以七大弟子的组合共同出现于背板之上,以与孔子相配呢?

 

笔者以为,这些现象的出现,不是偶然无章的混合结果,而是具有深意的安排。

 

这种深意的产生,就所依托的文化土壤来说,是因为在秦汉时代,尤其是东汉之前,对于数字的敏感与比附,成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文化习惯。与后世之人不一样的是,秦汉时代的人特别喜欢赋予某些数字特殊的意义。如在当时所流行的“五德终始”说中,有大量的数字问题缠绕其中,又如术数则由此成为了一种流行的学问,直至于所谓的“三七之厄”、“阳九之厄”、“百六之会”等,居然使得统治阶层忧心忡忡,甚至最终推动了王莽的篡权与改制。[③]

 

不仅如此,在作为意识形态的汉代经学中,也充斥着这些内容,如在汉代,尤其是在西汉论《易》,以象数为基础而推衍,而在《齐诗》中,则有所谓的“四始五际”及“五性”、“六情”、“十二律”等论说。甚至董仲舒、司马迁这样的学者也都打上了此种烙印。如在《春秋繁露》中,有许多的数字比附,在《人副天数》中,更是将人的骨节确定为三百六十六,大节十二,以与“天数”相对应。同样的,在《公羊》学中,十二公比附十二月,已成为了人所共知的常识。而司马迁则仿其例,作“十二本纪”。要知道,《秦始皇本纪》、《高祖本纪》可以算皇帝的传记,《殷本纪》、《周本纪》是写一个朝代的,《秦本纪》的传主,更是非天下之主,严格说起来,它们的排序,是称不上协调一致的,但为了对应十二之数,故而有此安排。这些在后世都是难以想象的情形,但它们就实实在在地发生在秦汉时代。由此,在对数字敏感度极高的西汉时代,所谓的“五”、“七”具有别样的意义,就不是一种笔者的呓语妄想,而是符合当时语境的可能的后果。

 

循此理路,结合刘贺本人的际遇,“争臣”问题遂引发了我们的重视。在笔者看来,作为一个重要的思想燃点,“争臣”问题激荡于刘贺的内心世界,而无法公开言说。进一步言之,当刘贺对己所推崇的“至圣”及其弟子进行图文编排时,这种情愫不由然地渗入其间。它与孔子的“素王”问题交融在一起,遂使得衣镜中弟子数的编排,具有了强烈的象征意义。要之,孔子的政治定位与刘贺的惨痛际遇在此得以融汇,衣镜背后蕴含着丰富的政治文化内容。

 

据《汉书·霍光传》,所谓“争臣”问题,来自于刘贺被废之际的最后争辩。当时,霍光等人以太后名义罢黜刘贺的皇帝身份,“令王起拜受诏”,在仓猝无备的情况下,刘贺欲作最后的挣扎,不禁脱口而出道:“闻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天下。”它出自于《孝经·谏争章》,为一段著名的孔子言论:“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争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引述此语,刘贺的言下之意为,即便我做的不好,你们这些手下的臣子们也应该劝谏我,做孔子所推重的“争臣”,而不是密行废黜。然而,在残酷的宫廷政变中,讲的是实力,这种理论争辩显然苍白无力,霍光回应道:“皇太后诏废,安得天子?”他以皇太后的名义,明明白白地告诉刘贺,你已不再是皇帝了,没有资格提任何要求。而且“乃即持其手,解脱其玺组,奉上太后,扶王下殿,出金马门,群臣随送。”强行将其赶下了皇位。

 

毫无疑问,废黜一幕,是刘贺命运的大转折,也是他内心挥之不去的最大隐痛。在被逐出皇宫时,可以说,不仅没有一丁点讲理的地方,甚至高大上的孔子理论,也被无视和践踏,无法护卫一个皇帝应有的尊严。不消说,刘贺的内心是极不服气的,满腔的愤懑亦可想而知。然而,为了身家性命计,这种情愫只能深藏于心,无法公开表露。以一般情理揣度,得不到回应的“争臣”之辩,对心理的伤害和冲击之大,不言而喻。这样一种抑压于心的感受,终归需要抒发之所,而孔子衣镜恰恰可以成为这样的载体。

 

我们注意到,孔子虽为布衣,但衣镜中的孔子充满着圣性,隐然以“素王”的面目而出现,孔门弟子与其有着君、臣式的关系建构。[④]由此,在通观衣镜图文资料时,就不禁要思考这样的问题:既然孔子有着“君”,也即“素王”的身份,在图像表现中,弟子们当然也要以“素臣”的身份及数量与之相配,才合情合理。但进一步的问题是,相配的“素臣”之数,应该根据什么而做出呢?以刘贺的遭际而言,“天子有争臣七人”云云,应当是最为适合的知识基础。这不仅在于,它为刘贺所熟悉和推重,并具有深刻的个人记忆和政治意义,更重要的是,它本身就是孔子之言,契合孔门的“君臣”配备逻辑。简言之,对于“争臣”有着不一般记忆的刘贺,将这一孔门系统之内的数目与衣镜图文相配,有着内在的情理支撑。

 

然而,可注意的是,按照所谓“天子有争臣七人”的论述,与孔子直接相配的弟子应该是七人,但为何是五人呢?这样的情状,不是与前论直接矛盾吗?在笔者看来,这与汉代对于“素王”的理解直接相关,并很可能有着太史公的影响。

 

(二)“素王”定位与五、七之数

 

习文史者皆知,孔子作为“素王”,是汉代经学,尤其是《公羊》学中的一种普遍共识,尤其是“独尊儒术”之后,孔子地位日渐尊崇,俨然赢得了天子一般的地位。孔子衣镜所采正是这一路径。

 

但问题是,“素王”之“素”,乃为虚空之意。孔子的地位,因其“道”而生,易言之,因朝廷奉行孔子之道,故而他的地位崇高,而不是真的说,孔子就是天子。所以,我们看到,在历史性的“天人三策”中,董仲舒一方面提出:“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万事,见素王之文焉。”也即是,“素王”孔子的《春秋》之道,需要成为行动的最高准则。但另一方面,在帝王祥瑞方面,孔子“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贱不得致也。”[⑤]董氏告诉我们,孔子因有德无位,所以他可以引致“王者之瑞”,却不能成为真正的“王者”,只能做“素王”。真正的“王者”是需要有德有位的,也即所谓“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势,又有能致之资”的现实君王。总之,“素王”虽有天子一般的尊位,但他毕竟是“素”,不能与真正的天子等量齐观。

 

由此,在汉代的历史谱系中,对孔子如何安排和定位,成为一重要问题。进一步言之,既要体现其“素王”之中“王”的品质,又不能无视“素”的特性,如何最为恰当地结合和表达,成为关键所在。

 

可注意的是,在刘贺之前,司马迁较为成功地解决了这一问题。他的作法是,在历史谱系中,将孔子列入“世家”。习文史者皆知,“世家”本指世代相传的高门贵族,司马迁移用过来,书写诸侯一级的传记,遂成为《史记》体例的一部分。

 

以诸侯这一政治级别为视野,来审视《史记》,可以发现的是,在“世家”中,有两篇颇为特异,它们是《孔子世家》与《陈涉世家》。就前者而言,孔氏虽在后世成为显赫的高门大户,但孔子本人只能算是布衣,或没落贵族。由此,《索隐》曰:“孔子非有诸侯之位,而亦称系家者,以是圣人为教化之主,又代有贤哲,故称系家焉。”也就是说,孔子虽非诸侯,但以文化传承,而成“世家”。就后者而言,陈胜在反秦之后,割据一方,虽具有入“世家”的资格,但问题是,一则他建号“张楚”,号令天下,刘、项无论谁得天下,都与这一系统密切相关,说起来,他的身份并不止于诸侯,而是曾具有天下之主的资格;二则陈胜无后代接续其位,与其他世家绵延传承完全不同。《索隐》解释道:“胜立数月而死,无后。亦称‘系家’者,以其所遣王侯将相竟灭秦,以其首事也。”

 

揆之于史,《史记》之《索隐》、《正义》等所给出的意见,固然有可取之处,可反映一面之事实,但疏漏也不在少数,不能解释全部,甚至最核心的缘由所在。依笔者所见,细绎《史记》撰作的旨趣,还有更为重要的一面在于,孔子与陈胜乃是承上启下的布衣王侯,即具有所谓的“王者”的身份,但又不是完全的“王者”。根据历史的贡献和特殊性,他们作为特例,而进入“世家”。

 

由此,翻检《史记·太史公自序》,我们注意到,在讨论各篇作意之时,司马迁虽将孔子列入“世家”,但他是以周衰之后的“王道”承接人而得以入选,所谓:

 

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作《孔子世家》第十七

 

这样的孔子,可以说,与诸侯势位毫不相关,他的出现,乃是为后世树立“王道”规范,也即是,以“六艺”作为后世的“统纪”。

 

而所谓的“统纪”,与后世所揄扬的“王道”及“王者”的地位密切相关。《孟子·梁惠王下》曰:“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从这个角度来说,“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的孔子,已隐然被视之为创业“天子”了,只是这一“天子”为“素王”,以“道”来统摄天下。作为握“道”者,他虽然可以“正王而系万事”,也即前所言及的“作《春秋》”“见素王之文”,但由于“素王”毕竟是虚空之位,所以以“世家”来加以排序。职是故,孔子虽入“世家”,但却不同于一般“世家”,其所具有的是“王者”之统。它不仅体现了孔子的至高地位,就本论题出发,更重要的是,它还需要后世绵绵接续,即所谓“继统”。也就是说,孔子“创业垂统”,其继承者则需“继统”。

 

翻检史籍,尤其是两汉资料,可以看到,“继统”乃是指对天子之业的接续,如《汉书·楚元王刘交传附刘歆传》曰:“今圣上德通神明,继统扬业。”《韦贤传附子玄成传》则曰:“孝宣皇帝以兄孙继统为孝昭皇帝后。”“继统”者何以存在,其具体作为又该当如何呢?简言之,先帝“创业垂统”于前,接续者需要“继统”于后,将所创之“业”发扬光大,也即所谓“兴业”。所以《后汉书·黄琼传》曰:“光武以圣武天挺,继统兴业,创基冰泮之上,立足枳棘之林。”由本论题出发,可注意的是,《史记·太史公自序》曰:“孔氏述文,弟子兴业,咸为师傅,崇仁厉义。作《仲尼弟子列传》第七。”这种政治类型的话语,不仅限于孔子,亦出现于孔门弟子身上。也就是说,在司马迁撰作孔子及弟子的传记时,列入“世家”的前者,却是以“创业垂统”的帝王身份而出现;而后者则等同于承接“王业”的“继统兴业”之人。

 

在历史上,孔子当然不是天子。“素王”角色附之于身,是一种特殊的历史哲学或者经学思维。这一逻辑理路的的源头,来自于“周道”的衰微。依据战国两汉以降的儒学及经学理路,尤其是从《公羊》学视角来看,在周王室已不能掌控天下,春秋战国“礼乐崩坏”之后,旧的“王者”已然不复存在,此后所追寻的乃是“大一统”的“新王”。直至汉王朝出现,才“继五帝三王之业,统理中国”,使得“周道”得以重光,并推动了“素王”理论的盛行。根据这一思路,在汉代思想界,在“上无天子,下无方伯”的特殊状态下,承接“周道”的孔子及《春秋》,被赋予了天子的权威,也即《孟子·滕文公下》所言的“天子之事”,但这是暂时性,不完整规范的权且之举。我们注意到,孔子衣镜在撰文时,亦遵循着这一思想理路。关于这一问题,笔者已有专论,此处不再赘论。[⑥]

 

结合本论题,需要进一步注意的是,司马迁在撰作“世家”时,《孔子世家》“第十七”居于春秋、战国时代的各“世家”之后。作为“周室既衰”的产物,孔子所为,“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正是要回到王者所具的“五帝三王之道”,也即“周道”所属的这一类型的“正道”之上。在此,孔子显然是作为“周道”的总结性人物而出现。甚至孔子之前的东周“世家”们,也是因其不完全偏离“周道”而得以入传,所以《史记·太史公自序》在论及《孔子世家》的前一篇《田敬仲完世家》的作意时,是这样说的:“嘉威、宣能拨浊世而独宗周,作《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不仅如此,陈胜入“世家”,亦与“周道”递嬗有关,它紧接着《孔子世家》而来。在秦以乱世视之,不计入“正道”的思维下,如果说,孔子以“素王”而暂代“王者”之责;陈胜则因其灭秦最终开辟了“拨乱反正”的道路,前者为承前,后者则是启后。故而《太史公自序》云:“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作《陈涉世家》第十八。”

 

要之,在由周而汉的历史进程中,孔子及陈胜虽不是真正的世家,但又必须在历史中占据特别的地位,以他们为“世家”,乃是“不得已”之事。质言之,他们具有“王者”的身份,在由周而汉的历史进程中,曾行“天子之事”,以“素王”或相当的地位,使得天下“拨乱反正”,重新接续“五帝三王”之道,从而由乱世中走出,为汉家天下开启了序幕。从这个角度来看,孔子和陈胜入“世家”,为一时之权,属于司马迁的“《春秋》笔法”。

 

在前面的论述中,笔者已经指出,刘贺在制作衣镜时,曾参考了《史记》中的《孔子世家》,对于司马迁的评价之语亦颇为认同。在“素王”的君臣位数安排上,看起来,他也遵循了太史公的先例,将孔子以诸侯之位视之,故而与之直接相配的就不是天子的“争臣”七人,而是因“诸侯有争臣五人”,将五大弟子与之相匹配。但是,衣镜之上的弟子安排,又有耐人寻味之处,那就是,曾子和子张两位弟子单列在衣镜掩之上,如果与五大弟子相加,总数还是七位。因衣镜残缺,不能完全恢复原貌,故而完整的图文如何,不敢贸然断论。但如果弟子数就仅为这七人,而且采取的是这种五加二的模式的话,笔者揣测,这可能又是一种有意的安排。这种安排,一方面因孔子毕竟不是天子,故而用“世家”规格,以贴近事实;另一方面,总数为七,又不用七人直接相配,既是对其“王者”的认可,同时又是对于“素王”之“素”的一种体认。

 

二、曾子与子张

 

习文史者皆知,对孔门弟子作传记的早期文献,除了《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之外,还有《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两厢比较,我们注意到,它们在记载孔门七十弟子时,前十位皆为“四科十哲”。虽内在次序稍有小异,也即是,《孔子家语》依据《论语》的排序,而《仲尼弟子列传》则是先“政事”后“言语”,但它们都是以十大弟子居首,这种共同排序,应体现了孔门内部的某种共识。紧接着这十位弟子的,为子张、曾子、澹台灭明,二者顺序又完全一样。我们有理由相信,在早期儒家的弟子排序中,子张、曾子、澹台灭明作为直追“十哲”者,比之其他弟子,应该有着不一样的分量。值的一提的是,“孔子衣镜”在绘作图文时,以左为尊,查核衣镜掩中的图文,曾子与子张在一起时,左为子张,右为曾子,也即先子张,后曾子,与《史记》、《孔子家语》的排序完全一致。在笔者看来,刘贺在将这三人纳入衣镜图文时,应该是受到了这种传统的影响,从而沿用了原序列。

 

由本论题出发,排序问题虽值得关注,但并非本文核心所在。在笔者看来,更重要的是,这三位弟子的进入与编排,有着内在的寓意,传达了撰作者的“《春秋》笔法”,与刘贺的际遇和心境相结合,能窥见某些内在的“微言大义”。为了论证方便,我们先将子张、曾子放在一起作讨论,并将曾子居前;澹台灭明的问题,则在下一节文字中集中论述。下面,就具体论之。

 

(一)曾子称谓问题

 

曾子与子张并论时,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是曾子的称谓问题。具体说来,在衣镜文中,“曾子”的称谓,在孔门弟子中最为特异。与之并列的子张,与颜渊、子路等一样,皆称字不名,它们虽也属尊称,但较之曾参以“子”相称,显然是两种级别。习文史者皆知,称“子”,表现着弟子对老师的尊重,与称字不名的性质完全不同。就此点而言,似乎在衣镜中,曾子的地位应该远在其他同门之上。但问题是,巨大的反证也同样存在。如果曾子地位特为尊崇,且不说他没有列入衣镜背板的图文之中,与孔子相配。在与子张并列时,尚排在其后。看来,衣镜中的曾子之称,并非出于尊崇之故,而是另有缘由。

 

这一缘由是什么呢?简言之,曾子之称乃是当时的文化习惯,衣镜文沿用而已。

 

我们知道,春秋战国以来,各学派的弟子称师为“子”。也就是说,被称之为“子”,最早当出于弟子门徒的手笔,后人加以传承,则属于沿用。与此同时,一般的尊称则是:称字不名。由此,我们注意到,在孔子门徒及再传弟子所编撰的《论语》中,对于孔子,一般都称“子”,孔子的言论,多以“子曰”出之。与之相对应的孔门弟子们,除了孔子对他们直呼其名,及自我称名外,大多以字相称。一般来说,他们是不具备称“子”资格的。然而,也有特例存在,那就是曾子与有若。与孔子一样,在他称的状态下,他们自始至终称之为“子”,享受着与孔子一样的待遇。此外,如闵子骞、冉有等虽一般皆称字,也偶有称“子”之处,如《先进》篇的第十三、十四章,分别为:“闵子侍侧,訚訚如也”;“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在连续相连的两章中,闵子骞既有被称字者,也被称之为“闵子”。

 

千百年来,对于这一问题多有讨论。一般都认为,“曾子”之称,表明了《论语》最后成书于曾子学派及门人。而有若称子,或认为,因其与孔子相像,在孔子殁后,一度被作为孔子替代者,而接受众弟子参拜,因地位特殊,故而称“子”。或认为,这证明《论语》为曾、有门徒共撰。[⑦]这些作为《论语》学史上聚讼不休的常识,无需赘述,笔者也无意对此问题加以展开。就本论题出发,值得注意的是,称“子”,最早出于弟子尊师之故,在特定的师门之内,固然需要沿用此称以示尊重,但在师门之外,称名、称字方为常态。随着时间的推移,突破学派之限,保持称“子”习惯的,一则如孔子,因天下士林的共同尊重,而成为了一种惯称;另一则如曾子,并非具有孔子“素王”地位,也一直称“子”,就属于习惯的沿用了,而非孔子那样的尊位所致。

 

我们知道,曾子在宋明理学兴盛后,地位极高。在孔孟之间,他与子思师徒二人作为不可逾越的桥梁,构成了后世的孔孟一脉的正传。或许因为这一原因,有学者说:“曾参于七十二弟子中,独得称‘曾子’,谓得孔子宗传。”[⑧]但这只能反映着宋以来的共识,先秦两汉以降,在儒林看来,他只是孔门的重要弟子之一,而且他是孔子的晚年弟子,由于资历较浅,在同门中并不具有压倒性优势。翻检《汉书·古今人表》,可以看到,在当时,古今重要人物被分为了九等。仲尼,也即孔子,排在了一等“上上”,此等中,还有尧、舜、禹、文、武、周公等,作为圣人一级,曾子固然难以跻身于这一系列。但孔门弟子,如颜渊、闵子骞、仲弓等,都排在二等“上中”之列,甚至曾子的门徒及后学再传子思、孟子等,都在这一系列,但曾子与子张、子贡等,列为第三等“上下”,被降一格。由此,时至汉代,在当时的认识中,即便在儒门之内,曾子也谈不上是最为顶级的弟子,曾子或思孟学派的传人可对其称“子”,其他派别,则可无此必要。

 

然而,在先秦、汉晋以来的各种典籍中,与其他同门大多称字不名相异的是,不仅在《论语》中,在《孟子》、《礼记》及各种史籍,甚至《孔子家语》中,都称其为“曾子”。《孟子·离娄上》曰:“曾子养曾皙,必有酒肉。”和他父亲并论时,父亲都只称名、称字,而作为儿子的曾参却称之为“曾子”,这的确异于他人。甚至儒门之外也都是如此。如《韩非子·喻老》曰:“子夏见曾子。”《吕氏春秋·仲春纪·当染》曰:“子贡、子夏、曾子学于孔子。”无不是以“曾子”相称。儒门之内且不论,其他学派,尤其是儒家的对立面法家韩非,没有必要,也不会去尊重曾子。加之在《古今人表》中,排序在曾子之前的同门颜渊等,也不称“子”,这就证明,此处的“曾子”之称非出于尊称,而是惯称的沿用。而这种惯称在秦汉之前应该就已经定型。证据就是前面的《韩非子》、《吕氏春秋》等非儒家典籍中的“曾子”之称。所以,衣镜中的“曾子”之名,并非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它再次说明,战国秦汉以来,“曾子”已成为一种惯称,撰作者沿用之。

 

(二)抗争与辩诬:废黜之痛下的曾子之孝

 

前已言及,刘贺被废黜,为其一生之痛。尤为重要的是,他还为此背负了大量的污名,作为罪人而被赶下了皇位。[⑨]在这些罪名中,尤为关键的一个是——不孝。作为冠冕堂皇的最基本理由,他由此彻底失去了作为皇帝的合法资格。翻检史籍,《汉书·霍光传》所载请求废黜刘贺的联名奏章,一开始即说:

 

天子所以永保宗庙总壹海内者,以慈孝礼谊赏罚为本。孝昭皇帝早弃天下,亡嗣,臣敞等议,礼曰:“为人后者为之子也”,昌邑王宜嗣后,遣宗正、大鸿胪、光禄大夫奉节使征昌邑王典丧。服斩缞,亡悲哀之心,废礼谊……

 

奏章的最后又与之呼应道:

 

五辟之属,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郑’,繇不孝出之,绝之于天下也。宗庙重于君,陛下未见命高庙,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

 

总之,从特定意义上来看,在当年的那场宫廷政变中,通过权臣的操作,刘贺被废,以及各种“罪恶”的生发点,就在于所谓的“不孝”。诚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刘贺被废,‘不孝’是其首要罪名。”[⑩]之所以呈现如此结果,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汉是特为重视孝道的时代,史家所艳称的“汉以孝治天下”,渗透到政治社会的各个层面,有学者提出:“孝从家庭范围内扩大至社会,成为调节汉代社会关系的重要原则,为汉代统治者把孝的精神与政治统治结合一起提供了可能。”[11]在这样的背景下,指斥刘贺不孝,是比昏聩、无能更为恶毒的词藻。因为后者还只是关乎智力、水准等方面,不孝则从操守上,对刘贺作了直接的否定。毫无疑问,如果刘贺不孝,不要说做皇帝,就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也破了当时社会的底线,人人皆可唾弃之,赶下皇位也就显然十分“正义凛然”了。

 

毫无疑问,对于这样的“污水”,刘贺绝不可能接受。不仅如此,在他的内在认知中,对于“孝”及“孝道”,他本是颇为在意,并身体力行的。只是他所认可的孝,是对自己亲生父亲这一支脉的极端重视,而不是作为昭帝后人的面目而出现。所以,当他入承大统后,曾通过称“嗣子皇帝”,以宗庙太牢之礼祭奠父亲,来表明自己的态度。笔者曾撰文指出,这不仅是一种情感的寄托,更有着对于昭帝承统及霍光执政合法性的内在否决,以及与高庙系统相联接的渴盼。[12]结合本论题,可以说,这实质上就在展现他所看重的孝,或许在他看来,这应该是为此后君临万民,“以孝治天下”打下基石。然而,随着突然被废,这一进程不仅中断,还被赋予了“不孝”的罪名。对于这样的指斥,他当然不服,而且是极为愤懑的。

 

由此,当刘贺被废黜,以“闻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天下”来加以抗辩之时,我们就不能仅仅只注意到,他对《孝经》的熟稔。这段来自于《孝经》的文字,背后的深意更值得玩味。它虽是处于情急之下的话语,但针对性反倒更为真实、直接。简言之,以刘贺的视角来看,“孝”不仅是刘贺这个“君”该有的责任,霍光等为代表的“臣”又何尝不要承担责任呢?

 

就本论题出发,需加指出的是,这种理论路数,与曾子关系密切,并对于秦汉的思想意识发生了巨大的影响。刘贺饱读儒籍,自当浸润于此。或者也可以说,正是对此理论的熟稔,使其不由然地加以辩驳。这就提醒研究者,在注意面上话语的同时,切不可忘记其背后的理论意蕴和根基。从特定视角来看,刘贺之言只是思想果实的呈现,理论之根,则需到与曾子关系密切的儒家思想中去找寻。

 

众所周知,作为孔门的重要弟子,曾子以孝而闻名于世。《新语·慎微》曰:“曾子孝于父母,昏定晨省,调寒温,适轻重,勉于糜粥之间,行之于衽席之上。”由于这样的原因,历来认为,孔子传《孝经》于曾子。《汉书·艺文志》曰:“《孝经》者,孔子为曾子陈孝道也。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举大者言,故曰《孝经》。”《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则曰:“孔子以为能通孝道,故授之业。作《孝经》,死于鲁。”由于曾子在孝的行为与思想方面俱受称道,凡论孝道者,几乎都无法绕过他。

 

刘贺也正是如此。

 

由前已知,按照主流说法,《孝经》为曾子所传。所以,当刘贺引此书之言时,后面当然要有曾子的影子。我们注意到,“天子有争臣七人”云云,乃是孔子对曾子提问的一个回应。在《谏诤章》中,当曾子问道:“敢问子从父之令,可谓孝乎”时,孔子给出了断然否定的问答。我们还注意到,孔子之言,首句以“天子有争臣七人”而出之,似乎不是直接论及孝的问题,但一则这本就是关于孝问题的回应;二则在接下来的话语中,孔子论道:“士有争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由此文句,显而易见的是,所谓“天子有争臣”的问题,乃是由父子之孝的问题推引出来的。

 

质言之,按照儒家“家国一体”的思维,由“争子”而“争臣”,是一种从“修身齐家”向“治国平天下”的自然迈进。也就是说,作为臣子,在对待君王之时,应该仿效孝子对待父亲。而孝子该如何做?如何才是孝呢?是彻底听从父亲的命令吗?不是。恰恰相反的是,父亲有不对之处,孝子应该据理力争,同样的,臣子对于君王也当如是。当刘贺引经据典加以抗辩之时,虽在政治强压下,不能容其具体展开,但其背后的理论逻辑是清晰、准确的。而这一理论的背后,曾子为最重要的阐释者。

 

由此,我们注意到,对上述问题,孔子虽提出了基本的原则与方向,但未做更多的发挥。而对此有着更进一步细致论述的,是曾子。如在《大戴礼记》中,《曾子事父母》篇以“父子一体”出发点指出,他们是不可分割的整体,父母如违背道义,子女需同样担责,所以,“父母之行若中道,则从;若不中道,则谏;谏而不用,行之如由己。”又如在《曾子大孝》篇中,曾子曰:“孝有三,大孝尊亲。”认为孝的层级,是让父母获得尊荣,由此,“无遗父母恶名,可谓能终也。”再推而至君臣问题上,则是“事君不忠,非孝也。”这些与上述《孝经》中所指出的“不离于令名”、“不限于不义”云云,正可谓一脉相承。

 

这些思想意识对秦汉社会影响极大,如《吕氏春秋·孝行》曾引述这些文字以论孝道,司马迁则以不能做到“太上不辱先”[13],为自己的终身之痛。尤为重要的是,按照“家国一体”的原则,它们也是臣子对君王所应践行的准则或操守。也就是说,按照这些原则,臣子们不仅应该对君王劝谏,而且还应该让他终身获得“令名”。现在,刘贺在毫无警示的前提下,骤然蒙受污名,是无论如何都不符合孔子及曾子之道的。不仅如此,还可注意的是,《大戴礼记·曾子本孝》云:“忠者,孝之本与?”“君子立孝,其忠之用,礼为贵。”在曾子看来,忠乃是孝的根本,并决定着礼的效用。何谓忠?《说文》曰:“敬也,尽心曰忠。”这是“谋事者”的基本素养。在《论语·学而》中,曾子第一次出场,即曰:“为人谋而不忠乎?”朱熹注曰:“尽己之谓忠。”按照这样的理路,刘贺所面对的那些臣子,谁是尽己、尽忠之人呢?只可说,皆是不忠不孝之徒。

 

当然,当废黜之际,以上所述,未必能在刘贺心中完全串联、记起。但他所依凭的理论土壤,展现的知识图景和思想路径,盖当如是。而且随着时间的积淀,在检点往昔,再加思量之中,这些理论问题当更为清晰和恍然。尤为重要的是,在霍光集团翦灭后,在宣帝时代,他终于获封海昏,前景似乎又处在光明之中。然而,在当时,这种身份的转换,仅属于皇帝的“恩典”。所以在封侯的诏书中,将其比之于舜的弟弟象,所谓“盖闻象有罪,舜封之,骨肉之亲,析而不殊。其封故昌邑王贺为海昏侯,食邑四千户。”由此,刘贺不仅没有摆脱罪臣的形象,还被定性为“嚚顽放废之人”。[14]要之,对他封侯也好,贬斥也罢,其目的不过是,以此负面形象,来衬托今上的“宽仁”与高大。也由此,往事虽已矣,但无处申辩的苦楚依旧。这使得他即使想淡忘,都不太可能了。揆之于常情,在孔子衣镜中,对曾子图文的选择,在他心中,触动往事,升腾起抗争和辩诬的冲动,也就顺理成章了。

 

(三)忠信还是“嚚顽放废”?——子张列入衣镜的逻辑理路及微言蠡测

 

与曾子一样,子张是孔子的后期弟子,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他们都没有进入到“四科十哲”之中。但是,战国秦汉以来,与曾子一样,他是孔门颇有影响力的传人。据《韩非子·显学》,在战国时代具有重要影响力的儒学学派有八派,其中首先提到的,就是“子张之儒”。在前引的《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及《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在子张、曾子、澹台灭明的排序中,子张排在首位,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其地位之显要。

 

不仅如此,我们还注意到,与“四科”不同的是,战国秦汉以来,在探讨孔子与其门徒问题时,对于重要的孔门弟子,有所谓的“四友”之说,它由《尚书》中的“钦四邻”引申而出。四部丛刊本《尚书大传》卷二下载:“文王胥附、奔辏、先后、御辱谓之四邻,以免乎牖里之害。”由此,有了以下一段问答:

 

(孟)懿子曰:“夫子亦有四邻乎?”孔子曰:“文王得四臣,吾亦得四友。自吾得回也,门人加亲,是非胥附邪?自吾得赐也,远方之士至,是非奔辏邪?自吾得师也,前有辉,后有光,是非先后邪?自吾得由也,恶言不至于门,是非御侮邪?文王有四臣以免虎口,丘亦有四友以御侮。”

 

习文史者皆知,《尚书大传》源自于西汉《尚书》学之祖伏胜,此段内容在《孔丛子·论书》中亦有记载,应该是属于今文《尚书》学的理论。它由所谓“四邻”,到文王的“四臣”,再到孔子的“四友”,在一种君臣关系或类君臣关系的建构中,将颜回、子赣、子张、子路视之为孔子门徒中最重要的四人。在这四人中,除了子张外,其他三人皆来自于“四科”。限于主题和篇幅,关于“四友”系统的建构及相关问题,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在此需要思考的是,“四友”在当时的士林中,应该人所熟知,刘贺当然不会陌生。加之他父亲的老师夏侯始昌为当世著名的《尚书》学大师,就来自于伏胜这一学术系统,始昌的族子夏侯胜则在劝谏刘贺的过程中,使得《尚书》“夏侯学”声名大噪。[15]此外,在《孝经》的“天子有争臣七人”云云的阐释中,历来认为,“七人”乃是“四邻”或“四辅”加上“三公”。[16]当刘贺娴熟地引经据典之时,他的知识结构不容他不知“四友”的存在。

 

由前已知,衣镜中的弟子选配,以“四科”为主,既如此,子张所在的“四友”系统就需被放弃。但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取舍,则值得思量。在笔者看来,主因所在,一是由于“四科”的影响力大,而且来自于《论语》文本,属于刘贺熟悉的领域。[17]二是“四友”所展现的情形,以“免虎口”和“以御侮”为焦点所在,尤其是“四友”中的子张,他的存在,使得孔子“前有辉,后有光”。而我们知道,刘贺恰恰是被侮辱,遭污名之人,自废黜以来,所谓的“辉”与“光”,与他已几乎毫无干系。由此,如用“四友”系统,乃是对刘贺伤心往事及当下之痛的一种刺激,甚至是反讽,它的被弃用,也就顺理成章了。

 

然而,“四友”系统虽被弃用,子张本人并没有由此被排摈在衣镜图文之外,只不过他没有被补充进入“四科”,以与孔子直接匹配。按照前所引及的子张、曾子、澹台灭明的排序,加之其他“三友”已在“四科”之中,按照一般情理,他似乎最应该优先补入。但为何他只是与曾子一起出现于衣镜掩之上呢?据笔者的观察,这很可能是一种别有用意的安排。简言之,结合刘贺的遭际和心态,子张与曾子在一起,应有着内在的逻辑关联,并且对刘贺的遭际,有着某种影射与抗辩,它们很可以共同传递着某种不言之辩。

 

我们注意到,曾子的思想内核,甚至可以说所具有的最大文化符号,就是孝,或者说孝悌。而子张呢?他以向孔子学“干禄”而著称。在《论语·为政》中载有孔子对他的教导:“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这段话也被衣镜所引。倘展开来看,所谓的“慎言”、“慎行”云云,乃是在政治生活中,要以笃敬之心来规范自己的言行,在儒家理念中,它直接关联的是“忠信之道”。《中庸》云:“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正说明了“干禄”与“忠信”的内在关联。由此,在《论语·子张》篇中,首章即为孔子对子张的教导:“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子张当时还十分恭敬地“书于绅”,以作为重要的教诲而谨记之。也由此,对于郭店楚简中出土的《忠信之道》,廖名春指出,“简文很可能就是子张本于孔子之说而成的论文。”理由在于,“在孔门弟子中,与他(孔子)讨论‘忠信’最多的当属子张”,而在《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所引的孔子师徒对子张的评价中,能看到简文与之“有着同样的精神”。[18]

 

由本论题出发,需进一步注意的是在《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中,孔子对曾子的一段评价:“孝,德之始也;弟,德之序也;信,德之厚也;忠,德之正也。参也中夫四德者矣哉!”由这一段话可以看出,在早期中国,依据孔子或儒学思想,作为德性的具化,“孝悌之德”与“忠信之德”是连为一体的,“孝悌”为始,“忠信”相承,二者正可实践前所论及的由家而国,“家国一体”的逻辑推进。由此,曾子之入衣镜,如果可用来表达“孝悌”及背后所关联的问题的话;子张则可承担“忠信”与政治之间的关联,二者为一种自然的逻辑展开。而这一理路置于皇位废黜及随后政治命运的背景下,隐约可见的,则是刘贺又一次对于污名化的愤懑及抗辩。

 

前已提及,刘贺获封海昏之时,被比之于舜的弟弟象,并被贴上了“嚚顽放废之人”的标签。所谓的“放废”,已说明他虽为列侯,但地位等同于流放的犯人。事实上,当时的海昏地处江南,与富庶的中原相比,为开发尚不完全的蛮夷之地,湿瘴之气遍野,生存环境不佳。而所谓的“嚚顽”,作为对其定性的一种描述,则来自于《尚书·尧典》:“父顽,母嚚,象傲。”虽说的是舜的父母及弟弟,但自古及汉,都是贬义词。我们注意到,《汉书·董仲舒传》载:“(秦)弃捐礼谊而恶闻之……使习俗薄恶,人民嚚顽。”颜师古注曰:“口不道忠信之言为嚚,心不则德义之经为顽。”由此可以知道,“嚚顽”作为无德行的表现,主要就集中于无“忠信”之言行,是“忠信”的对立面。毫无疑问,当刘贺带着这样的标签来到海昏,内在的不服与抗议是可以想见的,在他的内心深处,当然恨不得立刻撕扯掉这样的标签,但又不能为之。

 

不仅如此,与刘贺被比之于舜的弟弟相关联的是,子张是孔门弟子中,与具有崇高品德的舜具有相似性的人,而且这种相似性,与刘贺的遭际正可形成某种对应。考虑到当时特殊的舆论氛围及愤而难发的心态,我们以为,这种材料绝不可轻轻放过。

 

查核史籍,子张虽为儒家八派之首,但根据有些文献的记载,他却有着苦难的过往。《吕氏春秋·孟夏纪·尊师》曰:“子张,鲁之鄙家也……刑戮死辱之人也。”按照这种说法,在士林显赫的子张,当年却是受到过刑法处置,遭到欺辱,濒临死亡之人,这就与刘贺有了共通之处。此外,《荀子·非十二子》曰:“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出于门派之争,此处虽对子张作贬斥之语,但我们由此知道了一个重要的细节,那就是,子张走路的姿态与舜、禹相像。杨倞注曰:“但宗圣人之威仪而已矣。”认为子张是通过特意模仿,以表现所谓的“威仪”。然而,这种“威仪”如仅就仪态来说,实在是不够潇洒飘逸。在同书的《非相》篇中,就有“禹跳汤偏”之说,杨倞注引《尸子》曰:“偏枯之疾,步不相过,人曰禹步。”可以看到,这种步法不仅不够美观,实质上还是病态的呈现。尤为重要的是,这种“偏枯之疾”所带来的“步不相过”,与刘贺的“疾痿,行步不便”[19],具有高度相似性。笔者曾撰文指出,刘贺之病,很大程度上是由政治打造而出,他的身体与当时的政治有着高度的关联性。[20]

 

有了这样的知识基础,在子张身上,就有了比附意义和影射性。作为由“孝悌”而“忠信”的孔门高足,却遭际着“刑戮死辱”与“步不相过”,这是孰之过?又是谁为之?这样的问题,可以不做回答,也难以回答。但具有相似性的刘贺睹物思己,则应该是可以想见的。

 

由此,按照孔子的教诲,在政治生活中力求“言忠信”的子张,当他与曾子一起出现时,就应该不是毫无意义的搭配。由“孝悌”而“忠信”,有着对于“嚚顽”这一对立面的抗议与不承认。需知刘贺所至的海昏,正是所谓的“蛮貊之邦”,孔子教导子张:“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对此重要内容,刘贺应该是极为熟稔的,我们认为,他引子张入衣镜,是有所自况的。或者也可以认为,正是通过这种寄托与比拟,与曾子之孝相呼应,不仅仅可以隐然展示出,入于“蛮貊之邦”的刘贺,才是“忠信”之士,而非“嚚顽”之人。在内心深处的侧面,或许还在贬斥着真正的不“忠信”者,即从霍光集团至宣帝臣下的那些“干禄”者。

 

三、澹台灭明及相关问题

 

在与孔子直接相匹配的五大弟子中,澹台灭明颇为特异。一则其余四人皆为“四科”弟子,是原有系统的继承,澹台则是后来插入;二则澹台虽也是孔门中的著名弟子,但相较于曾子、子张,影响力及排序一般都在他们之下。那么,为什么曾子、子张未能与孔子直接相匹配,最终选择的,却是澹台灭明呢?结合刘贺的政治命运与其心境,以笔者之见,这种安排,应体现着某种内在的深意,它可以从影响力的空间性与德行的示范、比附性两方面去加以考察。

 

(一)空间转换与故事嫁接:刘贺与澹台灭明入居江南事件

 

以空间性或区域的视角去看,曾子、子张在全国范围,尤其是在北方的影响力当在澹台之上,但如果是在江南地区,因空间转换,澹台的影响则反在他们之上。主要原因在于,战国两汉以来,澹台成为了江南一带孔学或儒学的象征性人物。由于这一缘故,居于海昏的刘贺选择澹台,就不是件奇怪的事情。

 

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澹台灭明为武城人,武城,就在刘贺原来所居的昌邑国一带,无论就传统还是地缘而言,他和刘贺一样,皆为北方之士。但由于史载他曾过江、居楚,江南一带由此附会出各种传说,并以此为生发点,产生了很多所谓的“遗迹”与“故事”。如《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南游至江,从弟子三百人,设取予去就,名施乎诸侯。”《索隐》曰:“今吴国东南有澹台湖,即其遗迹所在。”《儒林列传》载:“澹台子羽居楚。”《正义》曰:“今苏州城南五里有澹台湖,湖北有澹台。”依照这些说法,澹台自北而南渡过长江,来到了苏州地区。[21]但也有学者对此不予认可,在他们看来,澹台应该一直居于北方,并未进入长江流域。由此在《仲尼弟子列传》中,针对澹台入于江南,《正义》辨析道:“澹子羽墓在兖州邹城县。”对其过江、居楚,似乎并不信从。

 

澹台到底来没来江南?因材料所限,本文不作具体的讨论。但由《史记》所载可以知道,认为其入于江南或楚地的观念,至迟在汉代就已经有了。尤为重要的是,唐宋以来,不只是苏州,南昌人也认为澹台传道、终老于斯,故而以乡贤视之,将其作为当地孔庙的重要配享者。就文献的严谨性来看,这些地方资料或民间传说,或信或疑,显然有着后世的层累与加工,难以完全采信,而且,它的系统化与定型也应该不在汉代。但问题的另一面是,战国两汉以来,过江、居楚作为生发点,为江南,包括南昌等地提供了故事的土壤。

 

查核文献,在南昌,澹台的许多故事,其渊源大致只能追至唐、宋时期。由前引《史记》,及作于唐人之手的《索隐》、《正义》,可以知道,汉唐以来,江南一带的澹台“遗迹”主要在吴国东南,也即苏州一线。以笔者目力所及,在上引材料及唐、宋之前的其他文献中,找不到南昌之名。由此再往前推,在刘贺时代,应该还未出现澹台居于南昌的传说,要有,也不占主流。据笔者的揣测,刘贺选择澹台,当然是看重其过江、居楚的事迹,而且澹台来自于家乡一带,又与自己入于江南的行程正相仿佛。也就是说,刘贺从北方昌邑迁徙至江南,当其别离之时,将一个与两地皆有文化联系的圣贤加以提出,其中的自况,或者说文化选择,很可能对后世产生了影响。或者也可以这么说,不是澹台在南昌的传说影响了刘贺的选择,反倒可能是刘贺的选择,为后世的传说增添了文化土壤。

 

由本论题出发,着眼于刘贺与澹台的相似性,以空间的视角来看,还可注意的一个问题是,由于北方与南方在山川方面的风貌有所不同,这些传说发生的地理背景,亦当随着环境而发生变化。其中最重要的,是南方多临水而居,北方人进入南方,所发生的故事,就不再以北方的平原地貌为主流,而是大多与水有所关联。众所周知,北方乃至整个中华文明的源头就在黄河流域,它虽不乏水泽之地,但与江南,尤其是吴楚地区的大片水域相较,主要还是以平原山地居多。在魏晋南北朝,江南获得大开发之前,更是如此。惯于车马驱驰的北方人,入于此地,因换用舟楫,往往会感到种种不便。三国时代,著名的赤壁之战发生时,孙、刘联军敢于抗衡曹操大军,地理上的底气所在,就是此地的舟楫之用,作为北方大军的短板,诚如周瑜所言:“且舍鞍马,仗舟楫,与吴越争衡,本非中国所长。”[22]

 

而时间更早的刘贺自北移居而来时,此地尚未完全开发,加之海昏临近浩渺的鄱阳湖,在此地行动的不便,可以想见。查核史籍,昌邑国应有大片平原及开阔地,由此,在立废事件发生之前,青年时代的刘贺驱马驰骋,成为日常乐趣。史载,他“好游猎,驱驰国中”,“曾不半日而驱驰二百里。”[23]被废黜后,幽闭于王宫,身体日坏,种种限制固然已使得他难以乘快马出行,但好车驾的习性应该尚存。进入海昏,他还有车马陪伴左右,陪葬的车马坑就是明证,但限于地理及身体条件,总的来说,已不复有旧日那种一驰千里的乐趣了。他所在的环境,不仅以舟楫为出行的常物,而且因水势的浩大,形同禁锢。宋人在对海昏地理作辨正时,曾有一番这样的考辩:

 

豫章大江之口,距海昏县十三里,地名慨口。今往来者不究其义,以海口称之,如云江海之口也。予按,《豫章记》曰:“海昏侯国,在昌邑(今建昌县)城东十三里。县列江边,名慨口,出豫章大江之口也。昌邑王每乘流东望,辄愤慨而还,故谓之慨口。”[24]

 

刘贺是否因水势所阻,而心生愤慨,已不得而知。但是,由北而南造成的山川之变及重重阻隔,不可能不在内心深处有所感触。而这种感触扩之于孔门弟子时,澹台就成了最重要的载体及聚焦点。我们注意到,在《仲尼弟子列传》中,《正义》引《水经注》云:

 

昔澹台子羽赍千金之璧渡河,阳侯波起,两蛟夹舟。子羽曰:“吾可以义求,不可以威劫。”操剑斩蛟。蛟死,乃投璧于河,三投而辄跃出,乃毁璧而去,亦无怪意。

 

当澹台由北而南进入吴楚这片水域众多之地时,传说或故事,免不了要与水发生关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过江后的澹台灭明,其形象是应以水边的圣贤而出现的,这也成为了刘贺借镜和发挥之处。但此处可注意的是,郦道元将此故事的发生地定为北方的河南延津。回看前所论及的,澹台遗迹的南北之争,这一定位并不奇怪。但在此需要指出的是,郦道元所言,或许本非事实,而只是反映了南、北地区对澹台传说的一种争夺。核心理由在于,澹台斩蛟的故事,在郦道元之前的西晋张华的《博物志》中已有出现,但文中也只是说道“阳侯波起”,并没有明确为延津地区。尤为重要的是,就故事原型来看,澹台的故事应属后起的嫁接,它本发生在楚地,而非北方。《吕氏春秋·恃君览·知分》载:

 

荆有次非者,得宝剑于干遂。还反涉江,至於中流,有两蛟夹绕其船。次非谓舟人曰:“子尝见两蛟绕船能两活者乎?”船人曰:“未之见也。”次非攘臂袪衣,拔宝剑曰:“此江中之腐肉朽骨也!弃剑以全己,余奚爱焉!”於是赴江刺蛟,杀之而复上船。舟中之人皆得活。荆王闻之,仕之执圭。孔子闻之曰:“夫善哉!不以腐肉朽骨而弃剑者,其次非之谓乎!”

 

《淮南子·道应》亦载此事,事主亦为佽(次)非,而非澹台灭明。此外,李白亦有《观佽飞斩蛟龙图赞》。而在汉代,佽飞(次非)因其武勇,被作为名号冠之于军士之前,如《汉书·宣帝纪》中载有佽飞射士一职,颜师古注引服虔曰:“周时度江,越人在船下负船,将覆之。佽飞入水杀之。汉因以材力名官。”虽此处说的是越人之事,但还是属于吴楚范畴。总的来看,这一故事应该在汉唐以来盛行于江南一带。由此我们注意到,南北朝的颜之推作《观我生赋》,亦引此故事,其中说道:

 

类斩蛟而赴深,昏扬舲于分陕,曙结缆于河阴。水路七百里一夜而至。追风飚之逸气,从忠信以行吟。

 

《颜氏家训集解》引述了此文,在集解中,根据卢文弨的意见,所谓“类斩蛟而赴深”就来自于澹台和次非的故事,王叔岷则进一步指出,《吕氏春秋》、《淮南子》所在文本,就是澹台故事的原型所在,尤其是在《淮南子》中,“‘至于中流’下,有‘阳侯之波’四字,与此上言阳侯尤合。”[25]

 

要之,澹台斩蛟的故事不是确切的史实,而是嫁接而来的传说。它将原有的楚人之事,移换到了澹台灭明身上。就现有的文献记载来看,澹台成为故事的主角最早在西晋时代,汉代是否已明确这一说法,还不得而知。但即便这一转换正式完成于魏晋,此前的汉代,亦为此提供了文化土壤。其中最主要的乃在于,正是在汉代,这一故事的内在精神发生了转换。我们注意到,在《吕氏春秋》至《淮南子》的文本流变中,故事结构虽大体不变,但精神内核却发生了游移。《知分》在论述此段故事时,强调的是:“达士者,达乎死生之分。”而在《道应》篇中,则有着这样的引申:

 

昔孙叔敖三得令尹,无喜志;三去令尹,无忧色。延陵季子,吴人愿一以为王而不肯;许由,让天下而弗受;晏子与崔杼盟,临死地不变其仪;此皆有所远通也。精神通于死生,则物孰能惑之!

 

由此段文句可以看出,对于斩蛟一事,虽然有着“精神通于生死”的阐释,但重点却在于孙叔敖等人对名位的淡薄与辞让。由前已知,斩蛟故事的原主人公次非乃是以勇士面目出现,而孙叔敖等的淡泊得失,则呈现着另一种面目。或许就是以此为生发点,有了后来澹台的进入与替换。

 

限于主题和篇幅,笔者无意于对澹台斩蛟的故事作过多的阐释。本文要强调的是,澹台与水域的结合,使得故事的嫁接有了结合点。而这一进程在刘贺时代应该已经开始,至少是埋下了根基。这种根基所在,不是别的,是将澹台的精神与吴楚的地理相结合,打造出更为“可信”的地域性故事。由此,在这些故事的构成要素中,固然要注意空间地理的因素,但精神内核更是实质所在。也就是说,地理空间为故事的发生提供了舞台,使其呈现出相当的区域特点,但故事后面所传达的思想或理念,才是本质所在,为整个故事的灵魂或内核。

 

(二)澹台精神与刘贺的心境

 

由本论题出发,这种内核所体现的理念,对于刘贺而言,不仅仅是空间的拉近,更主要的,是为其心境的平复和心理的疗治,提供了堪为示范的典范,在精神比附中,获得些许的慰藉。循此理路,我们的讨论可转入到第二层面的问题上来,即澹台在德行方面对于刘贺所具的示范和比附性。简言之,这种示范和比附,不仅在于澹台本人所具的某些品质,为刘贺带来感怀伤世的可能,它还可由水边圣贤这一思想图景,通过与刘贺政治命运的契结,追至其他与南方相关的人物之上,其中最重要的,应该就是舜。

 

前已论及,斩蛟故事中的主角在由次非向澹台过渡的进程中,一个很重要的缘由在于,故事的内在精神由死生问题逐渐转换为了得失之辨。其中所透现的,主要不再是勇猛斩杀,而是对取予的淡泊。而这种淡泊,恰与《史记》所言的“设取予去就”相契合。也就是说,澹台灭明能替换为故事的主角,乃至于,他是一个不追求得失之人,对外在宝物并不放在心上,他所坚持的,是更为重要的道义。所以在斩蛟故事中,特别强调了澹台“吾可以义求,不可以威劫”的理念,它正与《淮南子》等所阐扬的精神相吻合。刘贺所处的时代晚于司马迁及《淮南子》所在的武帝时代,我们不敢说澹台的故事已在此时嫁接成功,但斩蛟故事的内在精神,开始出现了位移,并为此后聚焦于澹台身上打下基础,则是可以确定的。

 

而值得进一步注意的是,澹台这种精神风貌并非过江之后才具有,据《论语·雍也》,澹台为孔子所知,来自于孔门高弟子游的推荐,那时的澹台,应该还在家乡武城,处于不为天下所知的状态。其时,子游正担任武城宰,孔子问他:“女得人为民乎?”[26]子游答复道:“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在孔子衣镜中,作“非公事不见……”虽字句微有不同,但指向一致。

 

细绎以上文句,可以看到,淡泊得失的澹台有两大关键点,一是为民;二是“非公事不见”。而这两点如置于刘贺的政治命运中加以省察,可以为我们理解废黜之君的内在心境,提供观察的支点。

 

就第一点而言,“为民”的对立面无疑是为一己之私,前者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上,后者则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而行事。澹台为民的具体事例,虽渺然难寻,但在这方面的评价,得以清晰留存。除了《论语》中所折射的信息,在《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中,有这样的句子:“贵之不喜,贱之不怒;苟利于民矣,廉于其事上也,以佐其下,是澹台灭明之行也。孔子曰:‘独贵独富,君子耻之,夫也中之矣。’”也就是说,在“为民”的前提下,澹台对于贵贱得失毫不在意,他以“利于民”为旨归,鄙视“独贵独富”的行径。

 

在这样的问题意识下,我们就注意到,刘贺被征召入承大统之时,霍光大权独揽。按照霍光等人的算盘,是要将刘贺作为仅仅享受锦衣玉食的傀儡加以控制。这种局势,明眼人早就心知肚明。《汉书·王吉传》载,当刘贺被征召入京时,昌邑国中尉王吉劝谏他不要轻举妄动,“慎毋有所发”,“政事壹听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王氏所言,正是看到了局势的微妙。刘贺虽贵为皇帝,但实际上并无实际的力量,如仅为了荣华富贵,迁就霍光集团是最为现实的选择。但是,刘贺表现出了自己的政治梦想,由此立而旋废。就帝制时代的政治要求来说,霍光长期掌权实非常态,刘贺作为皇帝,亲掌朝纲是极为正当的。它是长治久安,有利于民之举,当然,这也就开罪了霍光等人。

 

就一般常理而言,刘贺及其手下,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及可能遇到的风险。但事后的全体覆灭,一则在于政治经验不足;二则刘贺等人未曾想到霍光等人私下密谋,行动速度如此迅疾。从某种程度上来看,刘贺所为皆在明处,如果以澹台为参照,刘贺及其团队所为,是比较符合“非公事不见”的状态的,而霍光集团则是私下联络,属于密室政治。许多年后,当刘贺以澹台自况之时,在对于坦荡为民的孔门高弟的赞颂中,应该带着对自己过往的深深感伤,同时,也有对当年权臣阴谋的痛恶。

 

作为曾经的天下之主,经历立废的刘贺,起落不可谓不大,富贵贫贱,甚至生死存亡瞬间转换。有学者在对刘贺的政治命运进行研讨时,概括为“‘过山车’式的政治生涯”。[27]经此一变,刘贺的心态应有重大变化,看淡与放下是重要主题。由此,澹台的道义坚守与淡泊,很容易打动他的心。更何况,他虽已封侯,但仍被比之于舜弟象,罪人的标签没有撕去,监控的眼睛依然在四周窥视。为了苟全性命,“全身之道”成为必修的功课。

 

但是,看淡不等于遗忘。前已论及,刘贺时时表现出辩诬的痕迹。就心境的两面来看,一方面,他确已看淡皇位高爵;另一方面,由于侮辱与不甘感无法洗刷,时时又要跳出来敲打内心。沿着这种心理,就可注意,刘贺在获封海昏,“过山车”生涯告一段落后,虽有所梦想,但已不再惦念着危险的九五之尊,但他并非无所求,他的愿景,是希望能进入宗藩亲王之列,这不仅是地位的恢复,更是尊严的重拾。[28]此外,在海昏时,与人聊起废黜之时的失策,深以为然。但是,他也知道,这些问题不能公开言之,所谓“非所宜言。”[29]然而,一时的失言,终于还是没有让他全身而退。刘贺的再次举措失当,不在本文论列范围,但就本论题而言,却反映出两大问题,一是刘贺已意识到危险,对于过往的“污迹”不敢公开辩诬,二是憋屈于心的感受,还是会时时冲破欲求淡泊的自我要求。这种复杂的心态,表现在刘贺建构澹台形象时,淡泊固然成为主旋律,但“义取”的存在,及对加之于身的“不义”之辞,又不能不表现出反抗甚至是愤懑。在选取其它孔门高弟时,刘贺心境如此,置于澹台灭明之上,亦如此。

 

在这样的问题意识下,我们注意到,水边的圣贤不仅有澹台灭明,由此及彼,还有更重要的舜。《史记·五帝本纪》载:“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集解》引《皇览》曰:“舜冢在零陵营浦县。其山九溪皆相似,故曰九疑。”依据这一说法,舜最终来到了南方,这给后世的江南带来了许多文化创作的空间,其中最很重要的,是屈原的作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与水发生了关联。按照汉儒的意见,屈原徜徉水边,感慨之中,就有着舜的影子。《汉书·杨雄传上》所载汉赋云:“舒中情之烦或兮,恐重华之不累与,陵阳侯之素波兮,岂吾累之独见许?”注引张晏曰:“舜圣,卒避父害以全身,资于事父以事君,恐不与屈原为党与。”又引应劭曰:“言屈原袭阳侯之罪,而欲折中求舜,未必独见然许之也。”

 

在汉儒看来,舜帝不仅与南方水边发生着关联,更重要的是,他还有着“全身之道”。就我们的主角刘贺来说,他被比拟于舜弟象,在“陵阳侯之素波”之际,与屈原一样,“折中求舜”的逻辑理路,恐不会差得太远。不同的只在于,由澹台到大舜,他要消除的是“嚚顽”标签,他对于自己的内在评价,应是江南的水边,追慕昔日的圣贤。当然,这些问题很大一部分属于笔者的揣测,但如果深入当时的历史情境,追踪刘贺的命运及心境,回到历史的现场,以“同情的了解”来加以思量,笔者所见,应该是合情合理的。

 

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严格地说,澹台与江南的文化关系,实乃一种儒学图景的后世建构。在汉代,尤其是西汉,江南虽得到了一定的发展,但总体上是落后的。这种落后不仅体现在经济社会发展水平上,与北方相较,文化上也多有空白。随着汉代以来江南的发展和成长,需要对这种空白作填补,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对于北方文化及圣贤的迎应,由此成为一种趋势。在这样的背景下,澹台灭明在江南出现“遗迹”顺理成章。而刘贺的迁徙及作为,则无疑为澹台与江南的关联增添了一个新的平台。

 

四、结语

 

笔者曾撰文提出,当刘贺撰作衣镜图文之时,是在他获封海昏侯,至南昌后不久。[30]当此之际,虽然人生中的又一次转折开始了,在向往未来光明一面的情形下,当年立废之时的惨痛一幕,很自然地会再次涌上心来,让他心生感慨。尤为重要的是,在刘贺依旧没有完全摆脱“有罪之身”的标签,受到言论钳制,不能自由表达的境况下,衣镜中的图文成为了心灵寄托的一大载体。

 

由此,七大弟子的编排,既可反映出对孔子“素王”的体认,更可与当年“争臣七人”的争辩相呼应。而子张、曾子、澹台灭明三大弟子进入图文之中,则依稀可以看到与刘贺遭际的相似性,其内在旨趣直通“孝悌忠信”的自我认知,及对水边圣贤的追慕。也由此,在弟子选配中,分明有着“《春秋》笔法”散于其间。如果由撰作者的处境和心境出发,去加以观察,就可以发现,看似简单的图文编排,可以依稀看到的,是其内在的愤懑与无言的抗辩,及背后所承载的历史记忆。

 

原刊于《地方文化研究》2019年第5期。初稿提交于浙江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所、《中国史研究动态》主办的“古代文明与学术的关系”研讨会(浙江省杭州市,2019年9月20—22日)。

 

作者简介:王刚,江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副教授,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古文献与学术史,先秦两汉史的教学与研究,已在海内外发表学术论文60余篇,出版学术专著三部。

 

注释:
 
[①]拙文:《海昏侯墓“孔子衣镜”所见“四科十哲”问题探论》,《中原文化研究》2019年第3期。
 
[②]相关内容参见王意乐等:《海昏侯刘贺墓出土孔子衣镜》,《南方文物》2016年第3期,第63、64页。以下所引衣镜中的文字,未加特别注明者,皆引自于此。
 
[③]关于这一问题,可参看《汉书·路温舒传》、《谷永传》、《王莽传中》、《王莽传下》等。
 
[④]关于这一问题,可参看拙文:《海昏侯墓“孔子衣镜”所见孔门弟子问题初探》,《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19年第4期,本文不再展开。
 
[⑤]《汉书》卷56《董仲舒传》,中华书局,1962年,第2509、2503页。
 
[⑥]拙文:《“周室烕”与〈公羊〉学问题:南昌海昏侯墓“孔子衣镜”文发微》,《社会科学战线》2019年第4期。
 
[⑦]关于这一问题,可参看唐明贵、刘伟:《论语研探》,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40—41页。
 
[⑧]骆承烈、孔祥民:《画像中的孔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6页。
 
[⑨]关于刘贺的“罪行”,在史籍中多有记载,廖伯源在《昌邑王废黜考》(氏著:《秦汉史论丛(增订本)》中华书局,2008年,第24页)中已一一加以胪列,本文不再赘举。
 
[⑩]宋超:《昌邑王刘贺再评论》,江西师范大学海昏历史文化研究中心编:《纵论海昏——“南昌海昏侯墓发掘暨秦汉区域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江西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172页。
 
[11]孙筱:《两汉经学与社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337页。
 
[12]拙文:《宗庙与刘贺政治命运探微》,《人文杂志》2017年第8期,第92页。
 
[13]《汉书》卷62《司马迁传》,第2732页。
 
[14]《汉书》卷63《武五子传》,第2769页。
 
[15]关于这一问题,可参看《汉书》卷75《睢两夏侯京翼李传》。
 
[16]关于这一问题,可参看皮锡瑞撰、吴仰湘点校:《孝经郑注疏》,中华书局,2016年,第102—103页。
 
[17]在刘贺墓中出土了《论语》,而且他还对《论语》作了摘抄笔记,而且孔子衣镜中多引《论语》之文,可见他对《论语》的熟稔和喜爱。关于《论语》的摘抄笔记问题,可参看王意乐等:《海昏侯刘贺墓出土孔子衣镜》,及拙文:《新见的若干海昏〈论语〉简试释》,《孔庙国子监论丛》2017年。
 
[18]廖名春:《荆门郭店楚简与先秦儒学》,姜广辉主编:《中国哲学》第二十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50—51页。
 
[19]《汉书》卷63《武五子传》,第2767页。
 
[20]关于这一问题,请参看拙文:《身体与政治:南昌海昏侯墓器物所见刘贺废立及命运问题蠡测》,《史林》2016年第4期。
 
[21]《史记》的《索隐》和《正义》都是唐人著述,所以此处的“湖北”不是今日的湖北省地区,而是澹台湖以北,从吴国东南,到明确为苏州,反映了唐代的认识。我们知道,吴国最后被楚所灭,由此与《史记》中的“居楚”,不至于产生大的抵牾,但是,吴地毕竟算不得楚的核心所在,属于比较边缘的楚地,与历史上的楚颇有距离。所以,楚或者江南的其他地区,也就有了争夺澹台“遗迹”的可能,其中号称“吴头楚尾”的江西,颇占优势。
 
[22]《三国志》卷54《吴书·周瑜传》,中华书局,1959年,第1261页。
 
[23]《汉书》卷72《王吉传》,第3061页。
 
[24]吴曾《能改斋漫录》卷9《地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270页。
 
[25]王利器撰:《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中华书局,1993年,第693页。
 
[26]今本此句作“女得人焉耳乎”,但据海昏简可知,此句有讹误,今据以改订。关于这一问题,可参看拙文:《新见的若干海昏〈论语〉简试释》。
 
[27]孙家洲:《海昏侯刘贺“过山车式”政治生涯,透露出啥?》,《人民论坛》2016年第10期
 
[28]关于这一问题,可参看拙文:《宗庙与刘贺政治命运探微》,《人文杂志》2017年第8期。
 
[29]《汉书》卷63《武五子传》,第2770页。
 
[30]关于这一问题,可参看拙文:《孔子评价与文本生成:海昏侯墓“孔子衣镜”文与〈史记·孔子世家〉“太史公曰”之比较研究》,《地方文化研究》2018年第4期。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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