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对“物”的领会及其现代启示
作者:刘登鼎(首都师范大学政法学院博士研究生)
来源:原载《原道》第37辑,陈明、朱汉民主编,湖南大学出版社2019年11月出版。
【内容提要】把自然界当成能源与财富的贮藏地,不断地征服自然,以获得人类欲求的满足,是现代技术对待自然界的态度,并且以一种解蔽和真理的方式呈现出来。对现代技术的反思与批判已经刻不容缓,而儒家的智慧正好给我们照亮了这条道路。
王船山是宋明儒学的集大成者,秉承儒学的义理,主张“天人合一”之说,认为人与万物浑然一体;同时又认为人是万物之灵,只有通过尽人道、裁成万物的方式,才能真正与天道合一。
万物与人处于一种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关系之中,人一方面要领会万物与人的浑然一体,另一方面又需要积极的“制器尚象”来干涉自然界,以获取人类生存的必需品。
船山通过对道体的深切领会,提出人与自然界和谐共存的方法,这对于生活在现代技术大行其道,自然环境极度破坏的现代人来说,无疑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王船山;道体;自然界;制器尚象;
一、引言
王船山主张“天人合一”,“天”就是道体,道体生生不息,化生万物。日月星辰之推移,山河大地之流变,花草树木之荣枯,禽兽人物之生死,家国天下之兴衰,莫不是道体之流行,事理之当然。道非静而不动,必有“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以生天地万物。
万物充盈于天地之间而有形有象称之为明、显,万物从有形有象而至于无影无踪称之为幽、隐,幽、隐非一无所有,只是闻见之知所不能知晓,惟有穷理尽性者知之。
自道体而言,人与万物本无不同,都是阴阳二气之所生。万物千差万别,形象性情各有不同,仁义礼智之性继承乎天而凝于人形,草木禽兽没有此性,因而人是天地正气之所生而为万物之灵。仁义礼智乃天之所与,生而有之,不假外求,自然而然,可称为在人之天道。
君子知此天道在我,必承此性而有“亲亲仁民爱物”之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功,不徒然依靠天道之自然而必以人事尽之,孔子所谓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孟子所谓扩而充之,船山所谓“六经责我开生面”,古今同揆,皆是参赞天地,裁成万物,尽人道之事。
清季以降,西人侵华,首之以船坚利炮,次之以商品资本,士人惶恐,百姓震惊。新文化运动诸贤激于时变,斥儒家义理为腐朽吃人,提倡民主、科学以启蒙国人,延及今日,未尝衰减。
现代科学与技术相生相长,互助互成,于当今中国已蔚为大观。然而现代技术的进步,所造成的自然环境地巨大破坏,亘古未有,其危害可以想见。
自然界已成为技术征服的对象物,能源的贮藏地,天地之大美,并行不悖之大道,人已经不能窥见。船山对万物的领会正好可以作为现代人的借鉴,从而超出现代技术的局限,使人类获得本真的存在。
二、道生万物与万物一体
充盈于天地之间,有形有象而能为耳目口鼻所能知者,都可以称之为物。万物从何而生?从道而生。船山说:
“上天下地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虽然,莫为之郛郭也。惟有郛郭者,则旁有质而中无实,谓之空洞可矣,宇宙其如是哉!宇宙者,积而成乎久大者也。二气氤氲,知能不舍,故成乎久大。二气絪缊而健顺章,诚也。知能不舍而变合禅,诚之者也。”
宇宙没有界限,非空洞无物,由阴阳二气之交融运动,而形成宇宙万物的长久与广大。什么是道?是阴阳乾坤。
阴阳乾坤之道化生万物而形成宇宙,从本源来看,正表明人与万物通为一体。乾坤之道化生万物,然而什么是乾,什么是坤,乾坤之道如何化生万物,正有待辨明。船山说:
“乾,气之舒也。阴气之结,为形为魄,恒凝而有质,阳气之行于形质中外者,为气为神,恒舒而必通,推荡乎阴而善其变化,无大不届,无小不入,其用和煦而靡不胜,故又曰“健”也。”
“元、亨、利、贞者,《乾》固有之德,而功即于此遂者也。元,首也;取象于人首,为六阳之会也。天下之有,其始未有也,而从无肇有,兴起舒畅之气,为其初几。形未成,化未著,神志先舒以启运,而健莫不胜,形化皆其所昭彻,统群有而无遗,故又曰大也。
……亨,古与烹、享通。烹饪之事,气彻而成熟;荐享之礼,情达而交合;故以为通义焉。《乾》以纯阳至和至刚之德,彻群阴而䜣合之,无往不遂,阴不能为之碍也。利者,功之遂、事之益也。
《乾》纯用其舒气,遍万物而无所吝者,无所不宜,物皆于此取益焉。物莫不益于所自始,《乾》利之也。贞,正也。天下唯不正则不能自守,正斯固矣,故又曰正而固也。纯阳之德,变化万有而无所偏私,因物以成物,因事以成事,无诡随,亦无屈挠,正而固矣。”
《乾》是刚健至和之气,善于变化而推荡乎阴,通达万物,无所不至,万物正是通过阳气而有开始。阴气凝结为形质,阳气则流行于形质之中外,相对于阴而言,称之为气、神。必有阳气之动,阴气方能凝为形质;必有阴气之静,阳气方能形成万物。
元、亨、利、贞是《乾》之四德,元是万物的开始,是化生之源 ,故称之为元;有开始而遍行于万物,刚健不已,无所不通,故称之为亨;万物承此阳气,无所不宜,各得利益,故称之为利;阳气使万物各有所成,各正性命,守其正而固,故称之为贞。
元、亨、利、贞,是一个动态的生化万物的过程,《乾》道为万物的开始,有始必有终,终则必有形象而能感知,所以阳本身就蕴含阴,从而使得万物得以终成。因此便需要进入到对《坤》的领会。船山说:
“《坤》之德,元亨同于《乾》者,阳之始命以成性,阴之始性以成形,时无先后,为变化生成自无而有之初几,而通乎万类,会嘉美以无害悖,其德均也。阴,所以滋物而利之也,然因此而滞于形质,则攻取相役,而或成乎惨害,于是而有不正者焉。
故其所利者牝马之贞,不如《乾》之以神用而不息,无不利而利者皆贞也。”“阴非阳无以始,而阳藉阴之材以生万物,形质成而性即丽焉。相配而和,方始而即方生,《坤》之元所以与《乾》同也。……惟纯乎柔,顺天所始而即生之无违也。”
阴是柔顺之气,乃相对于阳而言,阳为万物之开始,阴顺乎阳而生成万物。阳使万物各有其清通之性,阴使此性凝于形。《乾》《坤》同有此“元”,表明阴阳二气不分时间先后,同时具有。
然而阳气清通无碍,神用不息,阴凝此阳于形,如果滞于形质,不免有攻取之患,所以阴必须要顺承乎阳,以阳为主,才能不失其正。
由此可见,阳形成万物之性,阴形成万物之形,时间没有先后,功效却各有不同,万物有其形质则其清通之性即附着于其中,本来不可分离,浑然一体。必须注意的是,万物之中阴阳并非截然两分,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阳主动而神用不息称之为阳,阴主静而恒凝为形质称之为阴。船山说:
“阴阳二气絪缊于宇宙,融结于万汇,不相离,不相胜,无有阳而无阴、有阴而无阳,无有地而无天、有天而无地。故《周易》并建《乾》《坤》为诸卦之统宗,不孤立也。然阳有独运之神,阴有自立之体;天入地中,地涵天化,而抑各效其功能。”
“动静者,阴阳交感之几也。动者阴阳之动,静者阴阳之静也。其谓动属阳、静属阴者,以其性之所利而用之所著者言之尔,非动之外无阳之实体,静之外无阴之实体,因动静而始有阴阳也。故曰“阴阳无始”,言其有在动静之先也。
阳轻清以健,而恒为动先,乃以动乎阴,而阴亦动。阴重浊以顺,非感不动,恒处乎静,阳即丽乎阴,则阳亦静。静而阴之体见焉,非无阳也;动而阳之用章焉,非无阴也。”
依船山之意,万物之中都具有阴阳,没有阴阳分离之物。如人有仁爱之性属阳,人有耳目口体属阴,仁爱之性自然流行发用于耳目口体之中,耳目口体自然有仁爱之流行。
阴阳不相离,却不是说两者完全相同,阴阳亦各有其功能,如仁爱之性不等同于耳目口体,耳目口体也不等同于仁爱之性。同时还要注意动静这两个概念,动静是阴阳之动静,阳主动而动乎阴则阴亦动,阴主静而阳附于阴则阳亦静。由阴阳二气之交感,才有阴阳二气之动静。
万物皆由一阴一阳之道所生成,然而万物亦有消亡,消亡后则归于太虚无形之气,于此船山说鬼神之事:
“阴阳相感,聚而生人物者为神;合于人物之身,用久则神随形敝,敝而不足以存,复散而合于絪缊者为鬼。神自幽而之明,成乎人之能,而固与天相通;鬼自明而返乎幽,然历乎人之能,亦可与人相感。
就其一幽一明者言之,则神阳也,鬼阴也,而神者阳伸而阴亦伸,鬼者阴屈而阳先屈,皆为二气之良能。”
依船山之意,万物皆有生灭变化,阴阳二气交感聚而为万物,称之为神;万物由有形有象而散入絪缊无形之气,称之为鬼。由鬼之幽到神之明,由神之明到鬼之幽,无有终止,只是太虚之聚散,而太虚阴阳无形之气万古长存。
总而言之,由阴阳之道生成万物,亦由阴阳之道而使万物消散。万物由幽至明,由明至幽,生生不息,无有终止,是为道体。领会了这个道体,就能明白万物与人只是一体。
三、领会道体与善待万物
道体就是阴阳之道,由此道而生化万物,万物消散而归于太虚无形之气,太虚无形之气又生化万物,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然而阴阳之道并非凭空揣测得来,必须从道所化生的万物之中去领会此道。人是阴阳二气之所生,又是万物之灵,因此必须从人伦之物中去领会道体,才是关键。
元,在万物为清通之神而使万物生发,在人则显现为仁。父母慈爱子女,子女敬爱父母,生而知之,无不自然,称之为仁;
父母爱其子女,必有恰当之节而不溺爱,称之为礼;父母爱其子女,必因其性情而适宜,称之为义;父母爱其子女,必就其是非对错而明察,称之为知。
仁义礼知是人天然之性,不限于父母子女,扩而充之,夫妇、兄弟、朋友、君臣皆有仁义礼知之道。天道在人为仁义礼知之性,人尽此性,使之显现于人伦事物之中,无有放失,称之为尽人道。船山说:
“物皆有本,事皆有始,所谓元也。《易》之言元者多矣,唯纯《乾》之元,以太和清刚之气,动而不息,无大不届,无小不察,入乎地中,出乎地上,发起生化之理,肇乎形,成乎性,以兴起有为而见乎德;则凡物之本、事之始,皆此以倡先而用,故其大莫与伦也。
木、火、水、金,川融、山结,灵、蠢、动、植,皆天至健之气以为资而肇始。乃至人所成能,信、义、智、勇、礼、乐、刑、政,以成典物者,皆纯《乾》之德;命人为性,自然不赌不闻之中,发为恻悱不容已之几,已造群动而见德,亦莫非此元为之资。
在天谓之元,在人谓之仁。天无心,不可谓之仁;人继天,不可谓之元;其实一也。故曰元即仁也,天人之谓也。”
“尝推论之:元在人而为仁,然而人心之动,善恶之几,皆由乎初念,岂元之定为仁哉!谓人之仁即元者,谓《乾》之元也。自然之动,不杂乎物欲,至刚也;足以兴四端万善而不伤于物者,至和也;此乃体《乾》以为初心者也。
夫人无忌于羞恶,不辨于是非,不勤于恭敬,乃至残忍刻薄而丧其恻隐,皆由于惰窳不振起之情,因仍私利之便,而与阴柔重浊之物欲相暱而安;是以随物意移,不能自强而施强于物,故虽躁动烦劳,无须臾之静,而心之偷惰,听役于小体以怀安者,弱莫甚焉。
唯其违乎《乾》之德,是以一念之初起,即陷于非僻而成乎不仁。唯以《乾》为元而不杂以阴柔,行乎其所不容已,恻然一动之心,强行而不息,与天通理,则仁于此显焉。”
依船山之意,《乾》元生化万物,为万物之始,元在人即为仁,发为恻隐不忍人之心,信、义、智、勇、礼、乐、刑、政皆本此仁而有。
此仁由道而生,不假人为,故可说元即是仁,然而人有知觉运动之心而天无此心,人继承乾道而有此仁,故不可说元即是仁。
道只是无心而生化万物,广大无垠,没有偏私,人正当继承此道,不被物欲所惑,自强不息,令此初心之仁不放失,则是尽性尽人道,与《乾》元通为一体而与天道相合。
人生而有此仁,是《乾》元之显现,“故曰元即仁也,天人之谓也”;人有耳目口体之物欲,必须以此《乾》元之仁为本而有存仁遏欲之修身,故不可不有尽人道之事。
《乾》道化生万物,生生不息,故说天道广大;人继承天道而有仁义礼智之性,修身而发为事功,自强不息,令此性不失,故说人道精微而与天道相合。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而能裁成万物,正在有此性而尽此性,知性即知天,禽兽草木则无有此性。
有《乾》必有《坤》,人有此性则必有此形,人应当如何领会在人之《坤》?船山说:《乾》之龙德,圣人之德;《坤》之利贞,君子希圣之行也。刚以自强,顺以应物。《坤》者,攸行之道也。
君子之有所往,以阴柔为先,则欲胜理、物丧志而“迷”;以阴柔为后,得阳刚为主而从之,则合义而利。君子体《坤》之德,顺以受物,合天下之智愚贵贱,皆顺其性而成之,不以己之所能责人之不逮,仁礼存心,而不忧横逆之至,物无不载也。
阴顺承阳凝此性于形,人有此形则有耳目口体之物欲,人顺承仁义礼智之性而节制此物欲,则物欲各得其正;若以物欲为主,则人性沦丧,因而必须以阳刚为主而阴柔从之,物欲才得其正位。
人应当效法《乾》德之刚健,自强不息,令仁义礼智之性,扩而充之,发扬光大;又应当效法《坤》德之柔顺,厚德载物,不严苛于人,内圣外王之道即由此而得以明之。
《乾》德在人即为仁义礼智之性,《坤》德在人为顺承乎性而节制耳目口体之欲。君子由此而行之,则夫妇、父子、兄弟、君臣、朋友之道,各得其正,这是从人伦事物中尽人道而合于天道。
人为万物之灵,人体会道体,首先应当从人伦事物中体会道体,若舍人伦之物而专门于日月星辰草木禽兽中穷究道体,正是舍本逐末。
人为万物之灵,然而天地万物亦是道体所生,与人原本一体,人应当如何看待万物与人的关系,进而恰当的处理与万物的关系,是摆在人面前的紧要问题。
人有耳目口体之欲,必须从自然界中获取资源,以满足人类的衣食住行,夫妇、父子、君臣、兄弟、朋友之道,亦必须从衣食住行当中体现出来。船山说:
“动物皆出地上,而受五行未成形之气以生。气之往来在呼吸,自稚至壮,呼吸盛而日聚,自壮至老,呼吸衰而日散。形以神而成,故各含其性。”
“植物根于地中,而受五行已成形之气以长。阳降而阴升,则聚而荣;阳升而阴降,则散而槁。以形而受气,故但有质而无性。”“人者动物,得天之最秀者也,其体愈灵,其用愈广。”
“《中庸》曰天命之谓性,为人言而物在其中,则统人物而言之可也。又曰率性之谓道,则专乎人而不兼乎物矣。物不可谓无性,而不可谓有道,道者人物之辨,所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也。
故孟子曰人无有不善,专乎人而言之,善而后谓之道;泛言性,则犬之性,牛之性,其不相类者久矣。尽物之性者,尽物之理而已。······禽兽,无道也;草木,无性者也;唯命,则天无心无择之良能,因才而笃,物得与人而共者也。
张子推本神化,统动植于人而谓万物之一源,切指人性,而谓尽性者不以天能为能,同归殊途,两尽其义,乃此篇之要旨。”
植物有质而无性,禽兽有知觉运动之性而无仁义礼智之性,人有此形又有仁义礼智之性,所以说人为万物之灵。
从根源来说,人与万物都是阴阳二气所生,所以说万物一体,然而道所生之物各有不同,唯有人得其精华,继承阴阳而有仁义礼知之性,所以应当以人为宗而统率万物。
“尽物之性者,尽物之理而已”,物没有仁义礼智之性,但物由阴阳二气所生,自有其条理。尽物之理,一方面是由万物的兴盛消散去体会乾坤道体的生生之德,另一方面是从自然物获取生存所需,用以满足衣食住行,完成人伦之道。
那么人应当如何利用和对待禽兽草木呢?船山说:
“植物之于人,其视动物之亲疏,此当人心所自喻,不容欺者。故圣人之于动物,或施以帷盖之恩,而其杀之也必有故,且远庖厨以全恩。
若于植物,则虽为之厉禁,不过蕃息之以备国用,而薪蒸之,斲消之,芟柞之,蕰火之,君子虽亲履其側而不以动其恻怛,安得以一类类之耶。
······盖性同者与达其性,故于人必敦其教;情同者与达其情,故于动物则重其死。植物之性,情漠然不与人合朕,则唯才之可用,用其才而已。”
禽兽与人同有喜怒哀乐之情,所以人应当重视禽兽之生杀,不应该随便乱杀禽兽;草木没有喜怒哀乐之情,人用草木之才并非滥用,必须节制有度,因此需要有“厉禁”与“蕃息”;
人与人之间,则共同拥有天生的仁义礼智之性,圣人运用教化只是使众人通达明了其本然之性而已。由此可见,人不但要在人伦事物当中完成夫妇、父子、兄弟、朋友、君臣之道,扩而充之,人也应该爱天地万物,不随便毁伤控制杀害自然界的万事万物。
虽然人类的衣食住行,需要从自然物之中获取资源,但是必须要有节制和限度。人之所以要善待自然物,一方面是因为万物与人都是阴阳二气之所生,本源相同,所以应当爱物;
另一方面人有仁义礼智之性,又有喜怒哀乐之情与视听言动之才,君子应当以仁义礼智之性去指导节制情、才,而没有节制的控制宰杀自然界之物,去盲动的追求物质财富的满足,正是以情欲为主而不听从人性的节制,不仅伤害自然界的完整性,同时也在伤害人本身真实的生存。
四、制器尚象与现代技术
众所周知,现代技术已经渗透到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对自然界之物,技术的思维与态度逐渐取得了主导的地位。什么是技术?一方面,技术是一种合乎目的之手段;另一方面,技术是人的行为。
技术表面上看是一种工具性和中性的东西,然而如果没有的目的,技术又是什么呢。技术本身就是一种目的,例如人需要有一所房子(目的),因此利用斧头等工具上山伐木(手段),如果没有建造房子的目的,拿着斧头伐木就丧失了作为建造房屋的技术特性了。
海德格尔按照“四因说”的解读方式,说技术之本质并不是一种工具性的东西,而是由“四因”所招致的一种解蔽方式,即真理的展现。现代技术依然是这样一种解蔽方式,然而古代技术与现代技术却又巨大的不同。海德格尔说:
“在现代技术中起支配作用的解蔽乃是一种促逼,这种促逼向自然提出蛮横要求,要求自然本身提供本身能够被开采和贮藏的能量,但这岂不也是古代的风车所为的么?非也。风车的翼子的确在风中转动,它们直接地听任风的吹拂。
可是,风车并没有为贮藏能量而开发出风流的能量。与之相反,某个地带被促逼入对煤炭和矿石的开采之中,这个地带于是便揭示自身为煤炭区、矿产基地。农民从前耕作的田野则是另一个样子;那时候,‘耕作’还意味着:关心和照料。
农民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促逼耕地。在播种时,它把种子交给生长之力,并且守护着种子的发育。而现在,就连田地的耕作也已经沦于一种完全不同的摆置着自然的订造的漩涡之中了。它在促逼意义上摆置着自然。
于是,耕作农业成了机械化的食物工业。空气为了氮料的出产而被摆置,土地为着矿石而被摆置,矿石为着铀之类的材料而被摆置,铀为着原子能而被摆置,而原子能则可以为毁灭或者和平利用的目的而被释放出来。”
现代技术把自己呈现为一种真理,一切的自然物被摆置在人面前,成为一种财富、能源的贮藏地与开采物,人成了控制万物的主宰,万物对人之显现为一种持存物,一种有待开采与攫取的持存物。没有万物与人同体的领会,没有节制欲望的本原性要求。
一朵花只有成为有待出卖的商品才被培育,一朵花只有被买卖才有意义。然而,花的绽放本身就是一种阴阳道体的展现,有其独立的意义,然而这一切都在现代技术的促逼下变得隐晦不明。
表面上看,这只是自然物之中的道被遮蔽,实际上这正是人身上的仁义礼知之性的遮蔽与不见天日。
人与万物同体,自然生发,不假人为。人为万物之灵,能全体呈现道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人与万物有其差异,然而同中有异,异中见同,秩序井然而浑然一体。
现代技术的弊端正是在于以情主宰仁义之性,因而自然界对人只显现为征服对象。
因此需要观照船山对“制器尚象”的领会,从而帮助现代人解除现代技术的困境,回到本真的自我。《易传•系辞上》:“《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
船山解释说:“‘圣人之道’,圣人通志成物,而示天下以共由者也。‘尚’,谓所宜崇奉以为法也。‘言’,讲习讨论,以究理之得失。‘辞’,其立言之义也。‘动’谓行也。‘变’,以卦体言,则阴阳之往来消长;以爻象言,则发动之时位也。
‘制器尚象’,非徒上古之圣作为然,凡天下后世所制之器,亦皆暗合于阴阳刚柔、虚实错综之象;其不合于象者,虽一时之俗尚,必不利于用而速弊,人特未之察耳。”
制作器物是为了满足人的衣食住行,自然也是技术。然而制作器物必须效法卦象,《周易》有六十四卦因而有六十四象。卦象应当如何领会?制作器物又是效法什么样的卦象?这需要了解另一段言辞。《易经•系辞传下》曰: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
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
《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涣》。
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随》。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盖取诸《豫》。断木为杵,掘地为臼,杵臼之利,万民以济,盖取诸《小过》。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盖取诸《睽》。
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
这段引文告诉我们,八卦的形成是由对天地人物的观察与领会而来,是对天道与人道的高度概括与总结。《周易》是《乾》《坤》二卦并建,其余六十二卦皆由《乾》《坤》两卦错综变化而成。
《乾》《坤》用来表明万物的生成本源,同时也用来表明仁义礼智之性是人道的本源。上述引文之中,人类制作器物所崇尚效法的象共有十三个卦象。
“作结绳而为网罟”是取法《离》卦之象,需要注意的是,人制作网罟并非是先有《离》卦然后才能制作网罟这样的器物,而是说要效法制作网罟的原理,即阴阳奇偶错综的道理。
《离》卦之象并不局限于象征网罟,也可以象征火、目。而效法《乾》《坤》之卦象去制作衣裳,不仅仅以衣裳效法《乾》上《坤》下之象,更是效法《乾》《坤》之德,使万民顺其仁义礼智之性而节制其嗜欲,而达成天下大治。
综而言之,《乾》《坤》两卦生成六十四卦,而每一卦都有六阳六阴之爻就是证明;每一卦有六爻,自内而外代表着地道人道天道。地道是刚柔,人道是仁义,天道是阴阳,制作器物本身就是人的行动,所以必须效法仁义之性,同时也必须效法阴阳刚柔。
所以人制作器物自然要以仁义之性为本而节制其物欲,不把自然界之物看成控制的对象,而是看成对道体的领会。
中国传统所制造的器物,一方面具有实用的功能,另一方面表明了对道的体会,如天坛和地坛所采用的天圆地方式的外形,正是取法了天地之道,以表明对万物一体的深刻领悟。
现代都市所建造的冲天高楼,挤占着天空,压迫着大地,奇形怪状的任意,正是现代技术的典型脚注。古人如何从“制器尚象”中领会人与宇宙的和谐?在这里有必要引用一段关于古琴的描述:
“古琴,被誉为中国民族乐器之王,两三千年来,几乎无任何改变地被传承下来。古琴的构造充分反映了中国古代‘制器尚象’的设计观念。琴体上圆似天,下平似地,中空准六合,其构造像一个宇宙空间。
琴体似人型,有‘琴额’、‘琴肩’、‘琴腰’,其它构件分别据其形象命名有‘龙须’、‘龙舌’、‘龙池’、‘凤沼’、‘凫掌’、‘雁足’、‘岳山’、‘承露’等。琴长三尺六寸五分,象征一年365天。
琴面有十三个徽位象征十二个月另加一个闰月。古琴的构造、尺度、形态、命名无不取‘象’天地万物,象征着古琴集天地之精华,万物之灵秀高雅音乐的天籁之音,赋予了古琴丰富的思想文化内涵。”
古琴取象于天地人,虽然是人制造的器物,却能够融真善美于一身,这正是源于对道的全体性领会。
五、结语
总之,王船山秉承“天人合一”的观念,一方面认为人与万物皆由道体所生,故人应当爱天地万物;另一方面人为万物之灵,万物各自有别,不可等量齐观,故人应当爱有差等。
因此,人在面对自然界万物之时,一方面要爱万物,另一方面要积极的“制器尚象”以改造自然界。这两方面相互配合、相互影响,缺一不可;正是这种宇宙观、道德观的影响,才使人与万物处于一种和谐的关系当中。
这种关系,是古人对道的领会,是真理的生动显现,正好可以扭转现代技术所带来的种种问题。现代技术丧失了对仁义礼智之性的领会,因而也就丧失了对道的整全性把握。
不知道节制物欲,于是万物变成了能源与财富的贮藏地。希望现代人能摆脱对现代技术的信仰,借助船山对“物”的理解,返回到对天地之大美的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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