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尼斯·卡拉德】不发表就滚蛋

栏目:他山之石
发布时间:2020-07-31 23:11:00
标签:公共哲学

不发表就滚蛋

作者:阿格尼斯·卡拉德

译者:吴万伟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庚子六月十一日乙亥

          耶稣2020年7月31日

 

本文是作者公共哲学专栏的系列文章之一。

 

这些话的存在就是让你看的。我写下这些话是要向你传达一些想法。这些话还不是我最初要写给你的话,那些话可能更难听。我写了后,修改重写,目的是澄清我的真正含义,我想确认你准确理解我心中想表达的想法,我想简洁、精炼、吸引人,因为我知道很多东西会竞相吸引你的时间和注意力。

 

你可能觉得我说的每句话都是鸡毛蒜皮和陈词滥调,因为所有写作当然都是这个样子。写作就是一种交流,它的存在是让人阅读的。但事实上,写作并不是都是这样。学术论文尤其不是这样的。学术论文的存在不是要和读者交流的。在学界,或至少在我所在的领域,我们的写作大部分时候不是为了让人阅读,而是为了发表的。

 

请让我坦率承认自己的学术阅读习惯,以此说明这个问题。虽然我喜欢读书,非常喜欢,但是我的阅读的东西很少是最近发表的哲学期刊。在我的专业领域,我阅读最新文章的场合主要是这些时候,要么我被邀请担任评阅人,要么在帮助别人准备发表文章,要么在自己写文章时需要引用论文。

 

这就告诉你了学界写作的情况,以及审稿过程如何深刻地却未必是有意识地塑造了学界的写作。简单的事实是,学界的“成功”就是论文被期刊录用,这可以成为个人简历上添加一条。论文被引用的次数和期刊的名气就是你获得学界工作的敲门砖,或者是保住这个工作或者职称晋升的依据。

 

“计工分”成了一种命令。能够被统计才是王道。在人文学科,没有人在意有没有人读过你的文章,人们关心的只是论文是否发表了,或者是在哪里发表的。最近一些年,我看到这样的压力变得越来越大:如今连那些申请攻读硕士、博士学位的人都已经发表了一两篇文章都不算稀奇之事了。

 

不是为了让人阅读,而是为了发表而写作---其实就是教育界的“为了考试而教学”的学界版。结果就是学术论文的确没有几个人想去阅读。首先,写作是超级复杂之事。是的,思考也很复杂,但是,专业期刊上的论文往往包含超越必要限度的一种复杂性。论文的编辑不是为了风格或可读性而进行的,最重要的是,学界写作痴迷于其他学术论文---找到“文献中的缺陷”而不是直接了当地回答一个有趣的或重要的问题。

 

当然,发表是走向读者道路上的必要一步,但是,就像打高尔夫球或者网球的人与球接触了之后就停下一样,学界中人的眼睛在文章发表之后就转向别处了。没有了(击球后的) 随球动作,你得到的是短暂的、忽动忽停的运动,学者变成了微小和笨拙观点的提供者。

 

在提出有关论文写作的这些想法之后,我在想我自己所在领域---哲学界的例子,虽然我觉得这些情况至少在人文学科领域中可能普遍存在。比如下面这个例子:2019年春季学期,我在讲授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因为我很少讲授文学,我认为应该搜索一下有关乔伊斯的二手文献。结果,我发现一些超级复杂的、晦涩难解的文章,里面充斥着专业术语和云山雾罩的东西。我觉得没有学到任何东西能让我自己或者我的学生更容易地理解这本小说的含义。这里,我愿意承认部分责任在我,如果我愿意花更多精力去阅读的话,我肯定能从中搞懂一些东西。虽然如此,我并不缺乏理解和分析乔伊斯所需要的那种智能,我觉得所有这些作者在为我写作的时候本来能做得更多些。

 

但是,无论我是否说明了文科的普遍情况,我要承认我觉得这个问题对哲学的紧迫性要比被称为“人文学科”的某些抽象说法更重要得多。我喜欢乔伊斯、我喜欢荷马,但我觉得不值得投入太多精力探讨当今这两个领域学术研究的质量。我担忧的是哲学。

 

如果有人问我哲学中的“宏大观点”的源头,那些让哲学界之外的世界刮目相看的名家,要列举1950年后出生的人就会让我花费很多力气。如果考虑从前几十年的群星灿烂盛况: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Dennett)、索尔·克里普克(Saul Kripke)、大卫·刘易斯(David Lewis)、德里克·帕菲特(Derek Parfit)、约翰·麦克道威尔( John McDowell)、彼得·辛格(Peter Singer)、科恩(G. A. Cohen)和马萨·诺斯鲍姆(Martha Nussbaum),单单这个事实就令人感到警惕了。在我看来,至少在思想宽度、深度、独创性或者公共影响力等某一个方面,这些人中的每一个都比此后配得上哲学家称号的人遥遥领先。或者请考虑比他们更早20年出生的人(1919-1938),他们的思想更是令人钦佩:伊莉莎白·安斯康姆(Elizabeth Anscombe)、菲利帕·富特(Philippa Foot)、斯坦利·卡维尔(Stanley Cavell)、哈里·法兰克福(Harry Frankfurt)、伯纳德·威廉姆斯(Bernard Williams)、托马斯·纳格尔(Thomas Nagel)、罗伯特·诺齐克 (Robert Nozick)、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约翰·罗尔斯(John Rawls)。这些是“人们为什么不像这些人那样写哲学呢?”这个问题提及的哲学家,这不仅仅是哲学写作风格的问题,他们的研究令人神往---提出新问题,告诉读者为什么这些问题重要,并将它们作为进入哲学探索领域的起点。难怪我们一再都将他们的著作作为阅读书目要求学生阅读,他们之后有多少哲学家的名字能让人记住呢,这个事实令人印象深刻。

 

这不仅仅是若干杰出人物的问题。就在几年前,我碰巧浏览了名牌期刊《伦理学》(1940-1950)的过期档案,对于世界或者学界来说,那都是极不寻常的十年。我当时觉得这些论文的质量应该要比现在的质量低很多吧。请别忘了,这是找工作甚至获得博士学位都不要求发表论文的时代。而且从事哲学研究的人要少得多,在期刊上发表一篇文章并没有像现在这样竞争这么激烈。

 

总体来说,我要描述的是,如果从准确性、清晰性和“学术性”上说,这个十年的论文可能缺少某些东西,但是,更加引人入胜和野心勃勃,在口吻和写作风格方面更具多样性,而且文笔更好。或许一定程度的学界竞争是值得赞许的,但最近一些年的你死我活的激烈竞争导致的结果不是卓越成果的出现,而是千篇一律的一致性和学术停滞不前。因为最可靠的“质量”标志是熟悉性,奖励最小程度创新的机制只能鼓励边缘性创新,仅仅达到可发表的创新程度即可,它限制了思想空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可能最终看到,我们在哲学研究中付出的努力、才干和哲学训练的回报越来越少。如果我想在我的一篇论文上取得新进步,如果2020年在《伦理学》上发表一篇文章,我更可能想引用它,我获得的好处当然更多。但是,如果我刚刚好奇地浏览哲学论文,我宁愿去浏览过去的期刊。今天,我们或许击中的球更多,但是它们都飞得不远。

 

有些人看到了一种解决办法。他们称为“公共哲学”。但是,若认为这代表了一种对我所描述的问题的一种逃避,那就错了。我们并没有“学界哲学”和“公共哲学”这两种搞哲学的不同体系。包括诸位在阅读的这篇小文在内的“公共哲学”主要还是为学界哲学家而写的,也就是说学习哲学或者拥有博士学位或者在大部分情况下在学界谋生的那些人。

 

我不反对将“哲学家”的称号应用在更广泛的人身上,包括那些在面向公众讲话方面比更严谨地局限在学界哲学范围内的我或者我的任何一个同事更成功得多的公共知识分子,如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布鲁诺·拉托尔(Bruno Latour)、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0?5i?0?6ek)、卡米拉·帕格里亚(Camille Paglia)、斯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但是,在成为公众的灵感来源的意义上被称为“哲学家”是一回事,作为哲学界附属领域或成员之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后者要求能为此人属于哲学领域的合理性辩护,而且能证明他或她通过教育、培训或者管理而参与到哲学共同体的维持和自我生产的过程中。学界哲学是我们拥有的一个体系。你没有办法弃船而逃,因为无处可跳。

 

我们陷入阅读狭隘的、乏味的、晦涩难解的论文这个困境无法自拔,其令人感觉悲哀之处不在于论文写得如何糟糕,而在于它们写得多么好。当我作为圈内人有资格无论是在演说中还是在文章中与其他论文作者来回质疑,反对或者拒绝的过程往往暴露出驱动我写这篇文章的真实和强大的思想路线。虽然如果要生存下去的话,我们的追求必须受限于越来越狭隘的范围,但哲学家们并没有停止喜爱知识。

 

哲学界的有些人将这个“狭隘”定义为哲学变得越来越具有科学特征的标志之一。但是,无论哲学的某些部分变得多么具有科学性,下面的差异将永远存在:与科学不同,哲学不可能从没有真正投入其中的人那里受益。哲学技术----观点、论证、区分、问题---都不可能存在于人的心智之外。

 

人们无需将苏格拉底当作偶像来崇拜,虽然我碰巧认为哲学在本质上就是用来对话的学科。在“总有更多话要说”或者“欢迎批评指正”的意义上,所有学术研究工作都邀请人们做出回应,但是,哲学对话、论文和书籍的具体目标就是挑衅、激发、刺激、招致抵抗和相反的例证。我们的任务不是将某些问题从人类的桌子上拿走,而是用我们探索答案的需要去感染他人。

 

哲学家是特别迫切地需要追求真理的人。我们就像吸血鬼、僵尸、或者狼人是需要伙伴的生物,我们愿意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创造出伙伴来。

 

没有人认为柏拉图、苏格拉底和康德等人在任何事上都是正确的;但是,多个世纪和几千年过后,我们仍然不停地谈论他们,聆听他们的声音或与他们交流。他们让我们成为哲学家的一员,我们需要不断向他们表示敬意才能继续前进。

 

译自:Publish and Perishby Agnes Callard

 

https://thepointmag.com/examined-life/publish-and-perish-agnes-callard/

 

作者简介:

 

阿格尼斯·卡拉德(Agnes Callard),芝加哥大学哲学系副教授。1997年芝加哥大学学士,2008年伯克利哲学博士。主要研究兴趣古代哲学和伦理学,目前是本科生教学部主任,著有《志向:生成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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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将课堂政治化”《爱思想》学人Scholar公众号2020-06-18https://mp.weixin.qq.com/s/ehyC42d8dUaaBLUaUNwUrA

“末日来临”《爱思想》2020-03-17http://www.aisixiang.com/data/12048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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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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