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蜜林】三家《诗》思想渊源之蠡测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0-08-10 23:35:06
标签:公羊学、荀子、韩《诗》、鲁《诗》、齐《诗》
任蜜林

作者简介:任蜜林,男,西元1980年生,山西曲沃人,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中国哲学史、两汉魏晋哲学、儒家哲学、道家哲学。著有《汉代内学:纬书思想通论》。

三家《诗》思想渊源之蠡测

作者:任蜜林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表,原载《现代哲学》2020年第1期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庚子六月廿一日乙酉

                耶稣2020年8月10日

 

摘要

 

西汉今文诗学分为鲁、齐、韩三家。三家《诗》虽然都属于今文诗学,但其思想特征并不完全相同。而这些思想特征的不同,则与它们思想来源的不同有着密切关系。鲁《诗》与荀子思想有着密切关系,因此,其在解《诗》的时候突出了礼的地位。齐《诗》则源自以《公羊》为代表的齐学,所以有着浓厚的阴阳五行思想色彩。韩《诗》则同时受到荀子与阴阳家两方面思想的影响,这也是其既有荀子“天人相分”思想,又有天人感应、阴阳灾异思想的原因所在。从保持先秦《诗》义的原貌来看,鲁《诗》的贡献最大。但从汉代经学的发展来看,齐《诗》无疑最能反映西汉今文诗学的特色。

 

【关键词】

 

鲁《诗》;齐《诗》;韩《诗》;荀子;公羊学;阴阳家

 

今文诗学在西汉分为鲁、齐、韩三家。《史记·儒林列传》说:“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燕则韩太傅。”鲁《诗》始于申培公,齐《诗》传自辕固生,韩《诗》则源乎韩婴。三家《诗》虽然都属于今文诗学,但其思想特征并不完全相同。而这些思想特征的不同,则与它们思想来源的不同有着密切关系。对于三家《诗》的思想渊源,前人虽有深入探讨,但仍有未尽之处。本文试图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三家《诗》的思想渊源作一系统的研究,以期展现今文诗学在西汉经学史中的特征和地位。

 

鲁《诗》与荀子的关系

 

对于鲁《诗》,《史记·儒林列传》说:

 

申公者,鲁人也。高祖过鲁,申公以弟子从师入见高祖于鲁南宫。吕太后时,申公游学长安,与刘郢同师。已而郢为楚王,令申公傅其太子戊。戊不好学,疾申公。及王郢卒,戊立为楚王,胥靡申公。申公耻之,归鲁,退居家教,终身不出门,复谢绝宾客,独王命召之乃往。弟子自远方至受业者百余人。申公独以《诗》经为训以教,无传,疑者则阙不传。

 

《汉书·儒林传》记载略同,唯“百余人”作“千余人”,更加突出了申公在当时的影响。申公乃鲁人,当高祖过鲁时,即带弟子见高祖。申公与楚元王刘交同师,二人俱学于浮丘伯。浮丘伯者,荀子弟子也。《汉书·楚元王传》说:“楚元王交字游,高祖同父少弟也。……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诗》于浮丘伯。伯者,孙卿门人也。”可见,鲁《诗》之祖可以追溯至荀子。

 

申公在汉景帝时因精于《诗》而被立为博士。其弟子王臧、赵绾皆至大官,臧先后为太子少傅、郎中令,绾为御使大夫。除了王臧、赵绾外,申公的弟子当时选为博士的就有十多人,孔安国为临淮太守,周霸为胶西内史,夏宽为城阳内史,鲁赐为东海太守,缪生为长沙内史,徐偃为胶西中尉,阙门庆忌为胶东内史,其余弟子至于大夫、郎、掌故亦有百人。除了官员外,申公弟子还有专门以学术为业的瑕丘江公、许生、徐公等人。蒋公、许生传韦贤,贤传子玄成,玄成与其侄赏以《诗》授哀帝,是为鲁《诗》韦氏学。徐公、许生授王式,式授张长安、唐长宾、褚少孙、薛广德,由是鲁《诗》有张、唐、褚氏之学。张长安授张游卿,游卿授元帝、王扶、许晏,于是又有许氏学。这是西汉中后期鲁《诗》的传承情况。可以看出,鲁《诗》自申公以来一直到西汉末年都传授不绝,这都反映了申公对于当时政治有着重要的影响。

 

除了弟子及其后学多居要职外,申公同其弟子还参与了当时的政治改制活动。《史记·封禅书》说:

 

汉兴已六十余岁矣,天下艾安,搢绅之属皆望天子封禅改正度也,而上乡儒术,招贤良,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欲议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诸侯。草巡狩封禅改历服色事。

 

西汉到了汉武帝时开始达到兴盛,当时官僚士大夫皆望汉武帝封禅改制以响应天下太平的局面。于是汉武帝以申公弟子赵绾、王臧为公卿,欲立明堂以朝诸侯,并起草巡狩、封禅、改正朔等事。绾、臧二人并不知道如何具体操作,于是向武帝推荐了他们的老师申公。武帝以重礼聘请申公,申公到了朝廷,武帝问以治乱之事,申公仅对以“为治者不至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汉书·儒林传》)申公的回答显然不能满足武帝封禅改制的愿望,于是让其住在鲁邸以议论明堂的事情。申公及其弟子的改制并未成功,一方面由于他们的主张并未切合武帝的意愿,另一方面也由于窦太后的反对而作罢。窦太后乃文帝之后,景帝之母,武帝之祖母。窦太后好黄老之说,不好儒术,而申公及其弟子以儒家学说进行改制,显然触犯了窦太后,因此,窦太后令人寻得赵绾等人的犯奸牟利之事以罪二人,二人自杀,“诸所兴为皆废”。

 

从解释方式上看,鲁《诗》的特点是“训故”。《汉书·儒林传》说:“申公独以《诗经》为训故以教,亡传,疑者则阙弗传。”据《汉书·艺文志》,鲁《诗》著作有“《鲁故》二十五卷”“《鲁说》二十八卷”。又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从此来看,鲁《诗》与齐《诗》、韩《诗》的区别似乎在“训故”与“传”上。其实不然,因为鲁《诗》也有“传”,《汉书·楚元王传》说:“申公始为《诗》传,号《鲁诗》。元王亦次之《诗》传,号曰《元王诗》。”齐《诗》、韩《诗》也有“故”的体裁,据《艺文志》,齐《诗》有“《齐后氏故》二十卷”(王先谦注曰:后仓也,辕固再传弟子)、“《齐孙氏故》二十七卷”(王先谦注曰:齐《诗》有翼、匡、师、伏之学,孙氏未详其名)、“《齐后氏传》三十九卷”(王先谦注曰:盖后氏弟子从受其学而为之传)。[1]韩《诗》则有“《韩故》三十六卷”(王先谦注曰:此韩婴自为本经训故,以别于《内外传》者,故志首列之。或以为弟子作,非也)、“《韩说》四十一卷”(王先谦注曰:韩《诗》有王、食、长孙之学,此其徒众所传)。这说明三家《诗》的区别并不在其解释体例上,而关键在于其解释内容上。

 

鲁《诗》源自荀子,荀子之学的特点是礼学,故鲁《诗》亦重礼。《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说:“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可以看出,申公及其弟子所议的明堂、封禅、巡狩等事情本质上皆属于礼学,“以礼为服制”。因此,《艺文志》记载的关于封禅的《古封禅群祀》《封禅议对》《汉封禅群祀》等著作皆列于礼学之下。明堂制度本身就是礼书中的重要内容,如《礼记·明堂位》说:

 

昔者周公朝诸侯于明堂之位,天子负斧,依南乡而立。三公,中阶之前,北面,东上;诸侯之位,阼阶之东,西面,北上;……四塞,世告至。此周公明堂之位也。

 

这说明明堂是周公用来朝诸侯之位的,其有“明诸侯之尊卑”的作用。明堂还是帝王祭祀、布政的地方。《左传·文公二年》说:“瞫曰:周志有云,勇则害上,不登于明堂。”杜预注曰:“明堂,祖庙也,所以策功序德,故不义之士不得升。”《孟子·梁惠王下》说:“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如行王政,则勿毁之矣。”

 

申公一派在解释《诗》的时候也突出礼的地位。据《汉书·儒林传》,王式弟子唐长宾、褚少孙当选为博士弟子,“诣博士,抠衣登堂,颂礼甚严,试诵说,有法,疑者丘盖不言。”诸博士见了之后非常惊讶,问他们的老师是谁?他们说是王式。于是诸博士推荐王式为博士。及王式到,诸大夫博士持酒肉欢迎。鲁《诗》博士江公嫉妒王式,谓歌吹诸生曰:“歌《骊驹》。”王式曰:“闻之于师:客歌《骊驹》,主人歌《客毋庸归》。今日诸君为主人,日尚早,未可也。”江公曰:“经何以言之?”式曰:“在《曲礼》。”可以看出,礼在鲁《诗》中确实居有重要的位置。其实这种情况从荀子就已经开始了,如:

 

故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诗》曰:“礼仪卒度,笑语卒获。”此之谓也。(《修身》)

 

故厚者,礼之积也;大者,礼之广也;高者,礼之隆也;明者,礼之尽也。《诗》曰:“礼仪卒度,笑语卒获。”此之谓也。(《礼论》)

 

可以看出,荀子一方面引用《诗》是为了说明礼的重要性,另一方面直接用《诗》来解释一些礼仪制度,如“诸侯召其臣,臣不俟驾,颠倒衣裳而走,礼也。《诗》曰:‘颠之倒之,自公召之。’”鲁《诗》重礼的思想应该受到了荀子的影响。

 

齐《诗》与公羊学的关系

 

对于齐《诗》,《汉书·儒林传》说:

 

辕固,齐人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后上以固廉直,拜为清河太傅,疾免。武帝初即位,复以贤良征。诸儒多嫉毁曰固老,罢归之。时固己九十余矣。公孙弘亦征,仄目而事固。固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诸齐以《诗》显贵,皆固之弟子也。昌邑太傅夏侯始昌最明。

 

辕固在汉景帝时以《诗》为博士。到了汉武帝时,以贤良被征至朝廷。但由于受到儒生的嫉妒,并未受到重用。当时公孙弘与辕固同时被征,并向固请教,辕固让他正直言事,不要阿谀奉承。齐地言《诗》者都是辕固的弟子,其中夏侯始昌最为著名。始昌授后仓,苍授翼奉、萧望之、匡衡,衡授师丹、伏理、斿君、满昌,于是齐《诗》有翼、匡、师、伏之学。满昌授张邯、皮容,二人皆至大官,弟子甚众。这是齐《诗》在西汉的基本传承情况。

 

对于辕固的师承,史书未有明言。庞俊曾作《〈齐诗〉为孟子遗学证》以证齐《诗》乃孟子遗说。在他看来,齐《诗》至少有二十处与孟子相合。其中最重要者当属齐《诗》的阴阳五行思想源自孟子。他说:“《齐诗》言五际四始,举《风》《雅》篇什,致之五行阴阳之术,其言怪迂,与三家绝异。然荀卿《非十二子》讥子思、孟轲曰‘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而《汉志》阴阳家复著录《孟子》一篇。据此二文,五行阴阳,固孟子之遗学。”[2]庞氏当时尚未见马王堆帛书、郭店竹简《五行》,其以传统“五行”解释思孟“五行”并非其误。《汉志》所说,亦不知其确切内容。但从思、孟一派引《诗》解《诗》内容来看,其并未杂有阴阳五行灾异思想,如《中庸》说:

 

《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

 

《中庸》虽有“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之语,然亦说“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故在引《诗》解《诗》的时候,丝毫未杂有天人感应、阴阳灾异之说。《五行》亦然,如马王堆帛书说:“有德则国家兴□□□□□。《诗》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此之谓也。”[3]

 

孟子提出“以意逆志”的解《诗》方式,其说:

 

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万章上》)

 

所谓“以意逆志”就是要尽量站在诗人的立场上来理解诗人作《诗》的想法,不要被表面的文辞所迷惑。因此,《云汉》之诗“周余黎民,靡有孑遗”只是夸张的表达方式,并非实际如此。故孟子解《诗》或出于儒家人文主义、理性主义立场,如其说:“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梁惠王下》)或引《诗》以论证自己思想,如“《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告子上》)。除此之外,庞氏所举之证并不能令人信服,如以《史记十二诸侯表》中“公孙固”为“辕固”、以辕固人格比附孟子说的“大丈夫”、以翼奉“五性”为性善、举《公羊》之说以证二者关系,等等。

 

由于辕固没有著作流传于世,其《诗》学特征无从判断。从史书记载来看,关于辕固的材料一则为他与黄生关于“汤武革命”的争论,一则为他因轻蔑黄老道家而被窦太后施以惩罚。后者仅反映了汉初儒道思想斗争的情况,前者则对了解辕固思想有着重要意义。《史记·儒林列传》说:

 

(辕固)与黄生争论景帝前。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弑也。”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弑而何也?”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

 

黄生是当时黄老道家的代表人物,司马迁曾向他问学。从争论内容来看,黄生更加注重尊卑上下的等级之分,因此,他认为汤、武对于桀、纣以下犯上,取而代之,显然违背了他们名分的要求,因此认为汤、武并非受命,而是弑君。辕固则认为桀、纣统治荒乱,失去民心,已经不配为君王了。因此,汤、武取得政权是有其天命合法性的。辕固之说应该受到孟子、荀子的影响。《孟子·梁惠王下》《荀子·正论》都记载了关于汤武革命的讨论。荀子思想在很多方面与孟子相反,但在“汤武革命”的问题上二人却高度一致。荀子所批驳的世俗之说在汉初并未消亡,黄生即其代表。很多学者据此推断辕固受到孟子思想的影响。从根源上讲,这种说法并不能算错。但考虑到辕固从事学术活动应是战国末年到西汉初年这段时间,此时正是荀子思想发生广泛影响的时期,再加上上述内容与荀子更为接近,因此,可以推断辕固这种思想的直接来源应是荀子。

 

综上可知,齐《诗》的思想来源并非孟子。那么其是否来源于荀子呢?仅从上述材料我们似乎还不能作如此的判断,因为其并未涉及《诗》的学说。而且从齐《诗》的后来发展来看,其与荀子的精神是相悖离的。那么齐《诗》源自何处呢?刘师培曾作《〈公羊〉〈齐诗〉相通考》,通过对翼奉、匡衡、萧望之等说法的分析,以证齐《诗》中有《公羊》之义。如翼奉“五际”之义与《繁露》改制之说同,革命改正即《公羊》说的拨乱反正之义;匡衡说的“怀异俗而柔鬼方”即《公羊》大一统之义,等等。[4]蒙文通也认为齐《诗》与《公羊》同源,其说:

 

《公羊》《齐诗》之说,本自同源,离之则两晦。《陈留风俗传》云:“園廋,字宣,明《公羊春秋》,……为秦博士。”園,字又作圈、作辕。園宣明《公羊》,而辕固明《齐诗》,犹伏胜明《尚书》,而其后伏理以下为《齐诗》伏氏学。……《齐诗》《公羊》,合而后备,本出一源,岂二致哉![5]

 

蒙氏所引《陈留风俗传》乃东汉末年圈称所著,其书已佚,未知其本。然圈与園通,则可知其所记“園廋”乃其祖先,故其所记应有其来源。秦时博士多达七十人,故“園廋”应非子虚乌有之人。

 

刘、蒙二人所说虽然未必完全正确,但齐《诗》、《公羊》确实有着密切关系。《汉书·儒林传》说:“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这里的“取《春秋》,采杂说”应该是针对《齐诗》《韩诗》来说的,因为史书未有鲁公习《春秋》的记载。可见《齐诗》的特点就是“取《春秋》,采杂说”,这与公羊学是比较接近的。《汉书·公孙弘传》说公孙弘“年四十余,乃学《春秋》杂说。”《汉书·儒林传》也说:“孟卿以礼经多,《春秋》烦杂,乃使喜从田王孙受《易》。”公孙弘、孟卿所学皆《春秋》公羊学,可见内容驳杂是公羊学的一个特点。齐《诗》的“取《春秋》,采杂说”应该说的就是公羊学。至于其如何“取《春秋》,采杂说”,由于材料所限,我们不得而知。

 

《公羊》、齐《诗》皆属齐学,而齐学则受阴阳家思想影响较大。公羊学与阴阳家的关系自不待言,那么齐《诗》与阴阳家的关系又如何呢?齐《诗》之祖辕固是否受到阴阳家思想影响,无从断言,但其后学则多杂有阴阳家思想。其弟子夏侯始昌精通五经,是尚书学传承中的重要人物,其学以阴阳灾异为主。在董仲舒、韩婴之后,始昌受到汉武帝的重任。始昌的弟子后仓不但精通诗学,而且颇明礼学。其礼学学于孟卿,而孟卿是董仲舒的再传弟子,其属齐学无疑。后仓的弟子翼奉、萧望之、匡衡皆讲阴阳灾异思想,以翼奉最为专门。翼奉所说的“五际”“六情”等思想尤能反映齐《诗》特色。另外,齐《诗》的阴阳五行思想可能受到董仲舒公羊学的影响。董仲舒也有以灾异解《诗》的内容,如其说:“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诗》云‘畏天之威。’殆此谓也。”(《春秋繁露·必仁且智》)董仲舒的《诗》学源于何处不得而知,其与齐《诗》关系如何亦不得而知。不过翼奉的老师后仓是孟卿的学生,而孟卿则是董仲舒的再传弟子,因此,齐《诗》的思想应该受到董仲舒的影响。正如邵瑞彭所说:“奉奏封事以《春秋》有灾异与《易》有阴阳、《诗》有五际并举。《春秋》公羊家亦齐学,孟卿又曾受《公羊》于嬴公,则奉之言灾异,亦本于胡、董也。”[6]

 

韩《诗》与荀子、阴阳家的关系

 

对于韩《诗》,《史记·儒林列传》说:

 

韩生者,燕人也。孝文帝时为博士,景帝时为常山王太傅。韩生推《诗》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其归一也。淮南贲生受之。自是之后,而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

 

韩婴在汉文帝时即为博士,比齐《诗》、鲁《诗》都早。汉景帝时为常山王的老师。到了汉武帝时,韩婴还曾与董仲舒有过辩论,可见其年辈与鲁申公、齐辕固略相当。燕、赵之地的《诗》学都出自韩《诗》一系。韩婴传淮南贲生、河内赵子,赵子传蔡谊,谊传食子公、王吉,子公传栗丰,王吉传长孙顺,于是韩《诗》有王、食、长孙之学。栗丰传张就,长孙顺传发福,二人皆至大官,徒众尤盛。这是韩《诗》在西汉传承的基本情况。

 

与鲁《诗》、齐《诗》不同,韩《诗》的很多著作幸运地保存下来了。据《汉书·艺文志》,韩《诗》有《内传》四卷、《外传》六卷以及《韩故》三十六卷、《韩说》四十一卷。《韩故》《韩说》应为韩婴后学所作,皆以亡佚。对于《内传》,《隋书·经籍志》已不著录,而《外传》著为十卷,恰好是《汉志》“内外传”合起来的卷数,故有人认为《内传》并未亡佚而是被并入《外传》中了。沈家本说:“《内外传》则皆依经推演之词,虽分内外,体例则同。……《内传》则与《外传》并为一编,故其卷适与《汉志》同,非无《内传》也。”[7]杨树达也说:“愚谓《内传》四卷实在今本《外传》之中。《班志》《内传》四卷,《外传》六卷,其合数恰与今本《外传》十卷相合。今本《外传》第五卷首章为‘子夏问曰,《关雎》何以为国风始’云云,此实为原本《外传》首卷之首章。盖《内》《外传》同是依经推演之词,故后人为之合并,而犹留此痕迹耳。”[8]不管现存《韩诗外传》是否是韩婴的《内》《外传》合本,然从其“推《诗》之意”来看,《内》《外传》的性质应该相同。除了诗学,韩婴还传易学,其特点也是“推《易》意而为之传”。可见推经之意是韩婴经学的特点。

 

那么何为“推《诗》之意”呢?王世贞说《韩诗外传》:“大抵引《诗》以证事,而非引事以明《诗》。”[9]《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其书杂引古事古语,证以诗词,与经义不相比附,故曰《外传》。”徐复观则认为:“《外传》表达的形式,除继承《春秋》以事明义的传统外,更将所述之事与《诗》结合起来,而成为事与诗的结合,实即史与诗互相证成的特殊形式,……此时《诗》已突破了字句训诂的拘束,反射出领受者的心情,以代替了由训诂而来的意味。”[10]可见,所谓“推《诗》之意”并非对《诗》的本义进行一字一句的解释,而是根据《诗》而借题发挥。从现存《韩诗外传》来看,上述总结并不确切,因为其形式除了“事与诗的结合”,还有“论与《诗》的结合”和“事、论与《诗》的结合”。所谓“事与《诗》的结合”,也就是先引一则故事,然后引《诗》以作总结,此即王世贞说的“引《诗》以证事”,如卷一第二十二章说:

 

晋灵公之时,宋人杀昭公。赵宣子请师于灵公而救之。灵公曰:“非晋国之急也。”宣子曰:“不然。夫大者天地,其次君臣,所以为顺也。……”于是灵公乃与师而从之。宋人闻之,俨然感说,而晋国日昌,何则?以其诛逆存顺。《诗》曰:“凡民有丧,匍匐救之。”赵宣子之谓也。

 

这里先引用赵宣子的故事,然后引《诗》对其加以说明。“论与《诗》的结合”则是先议论然后引《诗》作结,如卷一第十四章说:“传曰:聪者自闻,明者自见,聪明则仁爱著而廉耻分矣。……故智者不为非其事,廉者不求非其有,是以害远而名彰也。《诗》云:‘不忮不求,何用不臧。’”而“事、论与《诗》的结合”则是先讲一则故事,然后穿插一些议论,最后引《诗》结束,如卷一第一章说:“曾子仕于莒,得粟三秉,方是之时,曾子重其禄而轻其身;……故君子桥褐趋时,当务为急。传云:不逢时而仕,任事而敦其虑,为之使而不入其谋,贫焉故也。《诗》云:‘夙夜在公,实命不同。’”这些形式虽然不尽相同,但都是先事或论,最后引《诗》以作总结。而对《诗》的字句则很少解释,这或许就是韩婴所说的“推《诗》之意”。

 

对于韩《诗》的渊源,史书并未指明。很多学者指出韩《诗》与荀子有着密切的关系。王应麟说:“申、毛之诗,皆出于荀卿子。而《韩诗外传》多述荀书。”(《困学纪闻》卷三)汪中说:“《韩诗》之存者,《外传》而已。其引《荀卿子》以说《诗》者四十有四,由是言之,《韩诗》,《荀卿子》之别子也。”[11]金德建从地域因素对韩《诗》与荀子的关系作了探讨。在他看来,韩《诗》流行于燕、赵之地,而荀子是赵地传授《诗经》的大师,因此“韩婴的诗经学来源必定上面继承荀卿。”[12]徐复观也说《韩诗外传》“共引用《荀子》凡五十四次,其深受荀子影响,可无疑问。”[13]从现存《韩诗外传》来看,其很多内容确实受到了荀子的影响。但除了《荀子》之外,《韩诗外传》还征引了《周易》《左传》《公羊》《穀梁》《尚书》《礼记》《论语》《孟子》以及《老子》《庄子》等先秦文献[14],这也反映了《韩诗》“采杂说”的特点。这说明韩婴虽然以《荀子》为主,但同时还融合了其他各家思想。

 

韩《诗》与荀子另外一个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其并不反对天人感应、阴阳灾异思想,如其说:

 

传曰:善为政者,循情性之宜,顺阴阳之序,通本末之理,合天人之际。如是,则天地奉养,而生物丰美矣。不知为政者,使情厌性,使阴乘阳,使末逆本,使人诡天气,鞠而不信,郁而不宜。如是,则灾害生,怪异起,群生皆伤,而年谷不熟。是以其动伤德,其静无救,故缓者事之,急者弗知,日反理而欲以为治。《诗》曰:“废为残贼,莫知其尤。”(卷七第十九章)

 

这与荀子说的“明于天人之分”“人妖”等说法截然相反,当然韩《诗》也征引了许多荀子的观点。这两种相反的观点在韩《诗》中相互并存,说明韩《诗》并非仅仅受到荀子的影响。

 

从韩婴的出生地来看,其应该受到齐学的影响。燕地学风一直与齐地有着密切的关系。以邹衍为代表的阴阳家对于燕、齐两地影响最深,《史记·封禅书》说:“邹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可见,燕、齐风气就是喜好神仙长生怪迂之事,因此,邹衍之学能够风行此地。廖平、蒙文通师弟认为“燕学同于齐学,盖燕之风尚,素与齐同,燕之儒生多自齐往故也。”“燕学者,齐学之附庸也。”[15]韩婴自幼生长燕地,其不可避免地要受其风气影响。

 

可以看出,韩《诗》的来源并不纯粹,除了荀子之外,还受到阴阳家思想的影响。这也是其中既有荀子“天人相分”思想,又有天人感应、阴阳灾异思想的原因。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知道,三家《诗》的来源并不相同,鲁《诗》源于以荀子为代表的鲁学,齐《诗》则来自以《公羊》为代表的齐学,而韩《诗》则受到荀子和阴阳家(即鲁学和齐学)两方面因素的影响。从保持先秦《诗》义的原貌来看,鲁《诗》的贡献最大,因此,《汉志》说三家《诗》“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但从汉代经学的发展来看,齐《诗》无疑最能反映西汉今文诗学的特色。

 

注释
 
【1】陈乔枞说:“《志》叙六家只有后氏、孙氏而不及辕生者。据《汉书·儒林传》,固传夏侯始昌,始昌传后仓,则后氏《故》《传》即本诸辕固也。”(《齐诗遗说考》卷一)
 
【2】庞俊:《〈齐诗〉为孟子遗学证》,《国立四川大学季刊》1935年第1期。
 
【3】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所编:《马王堆汉墓帛书》(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18页。
 
【4】《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黄侃、刘师培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77—579页。
 
【5】蒙文通:《蒙文通全集》(一),成都:巴蜀书社,2015年,第60—61页。
 
【6】邵瑞彭:《齐诗钤》,《儒效月刊》1936年第2卷第5期。
 
【7】沈家本:《世说注所引书目经部》,见屈守元《韩诗外传笺疏》,成都:巴蜀书社,1996年,第1021页。
 
【8】杨树达:《汉书窥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07—208页。
 
【9】王世贞:《读〈韩诗外传〉》,见屈守元《韩诗外传笺疏》,第1004页。
 
【10】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三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5页。
 
【11】汪中:《荀卿子通论》,见王先谦《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21页。
 
【12】金德建:《韩诗内外传的流传及其渊源》,《新中华》1948年复刊第6卷第7期。
 
【13】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三卷),第5页。
 
【14】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三卷),第12—14页。
 
【15】蒙文通:《经学抉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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