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竞恒】墨家和现代灵知

栏目:思想评论
发布时间:2020-08-16 01:29:40
标签:墨家、现代灵知
李竞恒

作者简介: 李竞恒,字久道,西元一九八四年生,四川江油人,复旦大学历史学博士。现任四川师范大学巴蜀文化研究中心教师。出版专著有《爱有差等:先秦儒家与华夏制度文明的构建》《干戈之影:商代的战争观念、武装者与武器装备研究》《论语新劄:自由孔学的历史世界》《早期中国的龙凤文化》。

墨家和现代灵知

作者:李竞恒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原载于 《南方周末》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庚子六月廿四日戊子

          耶稣2020年8月13日

 

墨家教团基本伴随着秦朝一起走向毁灭,汉代或许还有一些残存,但也仅仅只是历史的灰烬了。在西汉中期以后,基本不再有墨者活动的痕迹,《墨经》的传承也几乎断绝,除了晋朝鲁胜等极少量的注,或明代李贽、清朝汪中那样的迷狂怪诞之人尚有对墨学的肯定言论,墨学本身其实已经成为死去几千年的木乃伊。

 

只是到了晚清,才又有人开始研究墨学,将其作为救世的新方法,试图通过复活一个死去了两千年的古代异端思想,来完成对今世的拯救。根据王汎森研究,这种试图复活死去多年古代异端来救世的想法,在晚清比较常见,而且是走向激进主义,走向毁坏传统的第一步。如章太炎赞美盗跖、商鞅、王充、刘歆、曹操等异端:“当异端一个个被从坟墓中唤醒,一个个站在历史的幕前时,也正是传统的基础一步步崩坠的时候,章太炎把久为士人所不愿道、不敢道的异端,一一表彰,并寄深意,这些作为,便直接或间接地促发清末民初传统的大崩溃”(王汎森:《章太炎的思想》,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04页)。晚清墨学从坟墓中复活,也正是在这一背景下的产物,是为了打倒一个延续了两千年演化秩序的武器。

 

谭嗣同在讨论“仁”时,除了引用孔学的“仁”、“性”之后,便迅速提到墨学的“兼爱”,认为墨学之兼爱就是“仁”。“善用爱者,所以贵兼爱矣”;“呜呼,墨子何尝乱亲疏哉!……不达乎此,反诋墨学,彼乌知惟兼爱一语为能超出体魄之上,而独任灵魂,墨学中之最合以太者也”(《仁学》)。谭嗣同要冲决一切落网,破除纲常名教,将复活墨学作为手段之一,用其调和佛教和基督教,用爱无等差的“兼爱”取代传统的等差,并辅之“以太”等近代科学术语。

 

到了梁启超那里,墨学得到了更高评价,1904年梁启超作《子墨子学说》提到:“今欲救之,厥惟墨学,惟无学别墨而学真墨”;“墨子之政术,民约论派之政术也。泰西民约主义起于霍布士,盛于陆克,而大成于卢梭。墨子之说,则视霍布士为优”,“墨子论国家起原,与霍氏、陆氏、卢氏及康德氏之说,皆绝相类者也”;“墨子之政术,非国家主义,而世界主义、社会主义也”。到了1922年写的《先秦政治思想史》中,也认为:“墨子固自有其最高之精神生活存,彼固以彼之自由意志力,遏其物质生活几至于零度以求完成其精神生活者也。古今中外哲人中,同情心之厚,义务观念之强,牺牲精神之富,基督而外,墨子而已”。由此可见,从晚清一直到民国,梁启超对从坟墓中复活的墨学,寄予了强烈的希望和高度评价,将其视为救世良方,并且赞扬其同情心、义务和牺牲精神,和耶稣一样伟大,其政治思想和卢梭、康德是同一高度的。显然,梁启超是要将墨学作为引入基督教思想、欧陆启蒙思想的对接桥梁,落脚点仍在摧毁两千年来的自然演进。

 

墨学从坟墓中的复活,一直伴随着晚清以来激进主义的发展过程。1905年10月《民报》第一号,“图画”就刊登黄帝、卢梭、华盛顿、以及“世界第一之平等博爱主义大家墨翟”,将其视为卢梭式的“平等博爱主义大家”。李泽厚提到:“时间过去了一二百年,墨子在近代中国再一次被重新发现。《民报》第一期撇开孔孟老庄,把墨子捧为‘平等博爱’的中国宗师,刊登了臆想的墨子画像。连梁启超在《新民丛报》上也呼喊‘杨学遂亡中国,今欲救亡,厥惟学墨’。当时及以后,从各种不同角度治墨家墨学和服膺墨子者盛极一时”(李泽厚:《墨家初探本》,《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66页)。

 

 

 

(《民报》创刊号中的墨子像)

 

到了新文化运动时期,墨学更是得到了各种赞美,如“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吴虞,就在《墨子的劳农主义》一文中认为:“他的通约,就是卢梭的《民约论》;他的主张,就是劳农主义了”;胡适则将墨子视为天人:“这是何等精神!何等人格!那反对墨家最厉害的孟轲道‘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这话本有责备墨子之意,其实是极恭维他的话。试问中国历史上,可曾有第二个‘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的人么?”

 

偏保守稳健的士人,则对墨学复活持否定态度。如张之洞就认为,墨学属于“至为狂悍”的学说:“《墨子》除《兼爱》已见斥于孟子外,其《非儒》、《公孟》两篇至为狂悍,《经》上下、《经说》上下四篇,乃是名家清言,虽略有算学、重学、光学之理,残不可读,无裨致用(《劝学篇》)”。民国时期四川的保守派史学家刘咸炘也对墨学进行批评:“翟之说适与朱反,重大群而以之没小己,其视天下也,惟有大群之效率耳。凡在群之中皆当服其首领,舍身家以奉公利,自首领以下皆等视之,即父亦群之一耳,故曰无父”(《群治》),墨家教团是只有大共同体,而没有多层次等差的多元小共同体的丰富结构,这是无父的本质。

 

1922年,对于当时各种鼓吹复活墨学尸体的声音,柳诒征评价到:“疑经蔑古,即成通人。扬墨诋孔,以传西教。后生小子,利其可以抹杀一切,而又能尸‘国学’之名,则放恣颠倒,无所不致”(《柳教授覆章太炎先生书》)。他对晚清以来各类复活远古异端思潮的现象看得很清楚,复活墨学、商鞅等远古幽灵,其实是为了传播各类奇怪的“西教”极端思潮。此外,墨学还可以打着“国学”的旗号,对汉代以来中国的主流历史文化传统作无所不至的彻底摧毁和抹杀。柳诒征对晚清民国知识界的观察,其实同样可以印证到当代,比如王小波自称“墨子门徒”,理由就是“墨子很能壮我的胆。有了他,我也敢说自己是中华民族的赤诚分子,不怕国学家说我是全盘西化了”(王小波:《知识分子的不幸》)。

 

柳诒征在1922年的观察和预言,在数十年后1996年的王小波身上继续应验,这确实是一个荒谬的画面。晚清民国以来那些试图通过复活远古异端木乃伊以“冲决罗网”的潮流,让笔者想到了沃格林(Eric Voegelin)对“灵知主义”(Gnosticism)的论述,在灵知主义的本体论中,“是通过对一个‘陌生的’、‘隐蔽的’神的信仰来实现的,这位陌生的神是来帮助人的,带给人他的消息,给人指示逃脱此世之恶神的道路……拯救的工具就是灵知本身”([美]埃里克•沃格林:《没有约束的现代性》,张新樟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0页)。

 

普罗米修斯是古老、陌生的提坦之神,最终成为了灵知主义者永恒的精神象征,是反抗宙斯所统治这个世界的盗火者。晚清以来对墨子等古代异端知识的发掘,正是希望这些陌生异乡之神的知识,能够逃脱两千年来“孔孟之道”这一“宙斯”的统治和家园,用遥远而陌生的《墨经》作为获得解放的“诺斯”知识。这个意义上,从谭嗣同到王小波,就是中国现代灵知人不断寻找远古异乡之神的过程。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