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中有嵩山
作者:易舜
来源:《中国纪检监察报》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庚子五月十三日丁未
耶稣2020年7月3日
启母阙(李治斌摄)
启母阙上的女子蹴鞠图案(易舜摄)
观星台,地面长条形的“量天尺”用来测量日影长度,由此可判断一年节气。(王凯旋摄)
巍巍嵩山(钟兆辉摄)
风雨汉阙
在许多人的印象中,嵩山是那座有少林寺的嵩山。我也不例外。少林功夫了不起,在中国佛教史上,少林寺的了不起还在于,它是禅宗的发源地,达摩祖师一苇渡江,从西天来到东土,在少林寺中,达摩面壁九年,收慧可为徒,将禅宗传了下去。
嵩山当然不只有少林寺,它的历史与文化内涵,远比我想象得要深厚。嵩山,自邈远的上古时代起,即是华夏儿女心中的一座圣山,它位于天地之中,具有接天通地的功能,至迟在西周初年,嵩山已成为祭祀的对象,从西周至清末,有史可考曾巡狩、祭祀、封禅嵩山的帝王有68位。
古人对于重要的山川皆有祭祀,众山之中,中岳嵩山、东岳泰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西岳华山这“五岳”的地位最高。司马迁在《史记》中说:“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间,故以嵩高为中岳”,嵩山地区是夏、商、周三代建都之地、立国之中心,悠游山中,我们常能与那个远去的时代的人物与故事相遇,那么我们不妨先讲讲启母石和启母石前的启母阙。
启母石是一块天然巨石,在大禹治水的故事传播开来后,它被赋予了神话学上的意义,在汉武帝时一度成为祭祀对象。相传大禹娶涂山氏之女为妻,大禹在外治水,涂山氏在家操持家务,是一位贤内助,为了治水,大禹要开通轩辕山,将颍水引入洛水、黄河,无暇回家吃饭的大禹告诉妻子,听到鼓声后方可送饭到工地,他不想妻子看见自己化身成熊的样子劳动,有一日大禹误击了鼓,妻子送饭到工地,终于还是发现自己的丈夫化身成熊,她羞愧难当,逃至嵩山下化为石。神话本就有不可思议之处,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其后大禹向涂山氏索要自己的儿子启,“石破北方而生启”。这便是启母石的由来。
公元前110年,汉武帝巡祭嵩山,《史记》记载了一件颇有意思的事:“从官在山下闻若有言万岁云。问上,上不言;问下,下不言。”嵩山有七十二峰,万岁峰的名字渊源于此。启母石与汉武帝下令修建的启母庙即在万岁峰下。启母庙如今已是一片断砖残瓦,幸运的是启母阙竟屹立千年不倒、留存至今。
阙是设置在建筑入口处的华美建筑,或独立出现,或成对出现。阙提醒参访者,即将进入一个神圣的空间。今天我们能够见到的汉阙已经不多,中岳三阙启母阙、太室阙、少室阙,是仅存的国家级祭祀建筑用阙,其余都是个人墓阙。打开启母阙保护房的大门,双阙相对,静默无言,据阙铭记载,它们建造于公元123年,距今1897年。
阙身的画像与铭文,在经历了悠长岁月后仍可辨认。画像描绘了大禹化熊、启母化石的神话故事,但更多的是东汉日常生活的景象——头戴毡帽、赤裸上身的男人,双手抱着一长颈瓶,仰面向上吐火,这也许是来自西方的幻术;高挽发髻、长袖如舞的女子,双足跳起,近前是一只腾空而起的球,不必讶异,这便是风靡当时的蹴鞠运动。阙身的铭文,倘若耐心阅读,我们能够辨认出“三过亡入,实勤斯民”,说的就是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事迹,这篇用篆书写成的铭文,记录了共工、鲧、大禹治水的历史,记录了汉代祭祀启母和大禹时出现的祥瑞,希望后人记住启母和大禹的功绩。
中岳三阙中,时间最早的是太室阙,它的建造时间是公元118年。嵩山主体包括太室山、少室山,祭祀太室山神的太室祠至迟在汉武帝时已经存在,之后发展扩大为中岳庙。
太室阙是太室祠的象征性大门,它在形制上比启母阙更加华丽,太室阙亦由两阙组成,但各阙又分别由母阙、子阙构成,阙身遍刻画像,保存较好的有50余幅,其中既有大禹的父亲鲧的画像,亦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种神兽组成的四灵图。
神话与历史、神圣与日常以拼贴的方式,容纳在古老的汉阙上,站在它们面前,不能不有怀古之幽思,亦不能不感喟其保护之妥当。“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离开太室阙时已是黄昏,夜幕即将降临,正适合造访观星台。
观星测影
孔子有时在梦中,能梦见周公,当发落齿疏、垂垂老矣时,孔子感叹:“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周公是上古三代历史中十分重要的人物,他也曾在嵩山地区留下足迹。周公辅佐武王灭商,武王早逝,成王即位,由周公摄政,在这期间,他营建了新都城洛邑。周由西部的蕞尔小邦,一举攻克“大邑商”,统治版图的扩大,要求统治中心东移,周公在镐京之东营建洛邑正有这方面的考量。
但周公营建洛邑还有更深刻的意义。周武王克商后,曾告于天:“余其宅兹中国,自之乂民。”公元前11世纪的某天,周公来到了古阳城(今登封告成),建立了测影台,他“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影,以求地中”,求地中是为营建洛邑提供依据。何以必在地中建都?《周礼》如此解释:地中乃“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然则百物阜安,乃建王国焉,制其畿方千里而封树之”。
我们今天看到的周公测影台是公元723年唐朝太史南宫说在周公测影旧地而建立的,其后还有周公祠。测影台由两部分组成,梯形石座和立于石座上的“表”,阳光照射到“表”时,会在石座表面投出影子,通过测量日影,可以确定地中,也可以确定夏至、冬至、春分、秋分节气,从而确定四季,由于夏至日石座表面没有影子,当地人又称它为“无影台”。
在周公祠后,是一座高大的砖石结构建筑——观星台。它的创建者是元代科学巨匠郭守敬。郭守敬是一个真正称得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学者,他整理元代大都城水系,开凿通惠河,那时货船可以从大运河直溯至积水潭;今天北京建国门内的古观象台,是明清两代的皇家天文台,但是可溯源至元代建立的司天台,司天台的建立者之一便是郭守敬。
公元1276年,元世祖忽必烈命郭守敬等人创制新历,创制新历必建立在精密的天文数据上,郭守敬等人在广袤的元朝版图内创建了27座观星台,上述司天台是其一,惜乎亡焉,唯有登封的这座观星台至今仍存。观星台是一座高达12.6米的覆斗式建筑,台北面中间开槽,槽底部是长31.2米的“量天尺”。观星台白天可以测量日影,夜间可以观测天象,郭守敬擅长制作天文仪器,今人也许难以理解它们的用途与原理,不过,他的观测实绩深可佩服。
公元1280年,郭守敬等人完成了新历的制作,忽必烈赐名《授时历》,并在第二年颁布天下。《授时历》求得回归年周期为365天5时49分12秒,其精确度与现今世界上许多国家使用的《格里高利历》相当,但在时间上早了三百年,与现代科学推算的回归年周期,仅相差26秒。
走出观星台时,讲解员问我听说过唐代的《大衍历》吗,我有些迟疑地回答是僧一行制定的吗,讲解员点头,继而告诉我僧一行修行的寺院会善寺就在嵩山积翠峰下。从周公到僧一行再到郭守敬,这片居于天地之中的沃土,成就了中国古代天文学史上最灿烂的一些篇章。
《周易》云:“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天文与人文向来是不可隔断而论的,而要领略嵩山地区的人文化成,非到嵩阳书院不可。
问道书院
《宋史·道学传》说:有一日,杨时与游酢问学于程颐,程颐闭眼休息了一会,两人侍立在一旁,不敢惊扰老师,待老师醒来,门外的雪已深一尺了。这是“程门立学”典故的由来。故事中出现的人物,都和嵩阳书院有关,程颐在嵩阳书院讲学,杨时、游酢在嵩阳书院求学。
嵩阳书院在嵩山峻极峰下,因处嵩山南面而得名,我们暂且不提它成为书院前的漫长前史,它得到嵩阳书院的名号是在公元1035年,北宋仁宗景祐二年,程颢程颐兄弟刚出生不久,后来他们都回到洛阳定居,二程故里就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嵩县。二程均在嵩阳书院讲学多年,他们在这里将自己的学问体系化,并传授给弟子们。
在书院讲学期间,程颐与弟子吕大临曾就“中”这个理学中的重要概念有一段争论,老师与学生在纸上笔谈,学生并不因为是学生而对老师的观点全盘接受,老师并不因为是老师而对学生居高临下。学生说:“中者,道之所由出也”;老师不同意,认为“中即道也,若谓道出于中,则道在中外,别为一物矣”。学生说:“不倚之谓中,不杂之谓和”;老师以为“不倚之谓中,甚善”,但“不杂之谓和,未当”。在另一篇文章中,程颐这样论中和:“若致中和,则是达天理,便见得天尊地卑、万物化育之道,只是致知也。”
正是经由这样的争论,理学逐渐向精微处走去,到南宋朱熹这里而集大成。朱熹的老师是李侗,李侗曾拜杨时为师,程颐暮年,杨时学成,将要南归,在书院门前的平台上,程颐送别杨时,目送学生的远去,程颐自语:“吾道南矣。”
嵩阳书院作为理学的发源与传播重镇之一而名列史册。理学整合儒释道三家的文化资源而别开生面,有意思的是,在嵩阳书院的前史中,它在北魏时是一座佛寺,在隋唐时是一座道观。在宋代定位为书院后,虽一度复为道观,在明清时得以恢复并扩大规模。儒释道三家的文化景观,并置于嵩阳书院内。放眼天地之中的这片土地上,儒家的嵩阳书院、道家的中岳庙、释家的少林寺会聚于此,各自代表了中华传统文化的一支血脉,它们相互借鉴与融合,共同成就了中华传统文化的博大精微。
站在天地之中,先人的智慧启示我们:唯其持中,方能致和。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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