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合一:论《近思录》中的理学工夫要诀
作者:尹晓宁
来源:《国际社会科学杂志》2020年第3期
内容摘要:《近思录》是中国思想史上的一部重要著作,后人将其视为“性理之祖”。《近思录》的精华在内圣工夫,其中蕴含着理学“身心合一”的工夫要诀:心即是身,身即是心,身心相通,身心相印,修身即修心,心修身亦修。理学主静、持敬、涵养、省克等工夫次第,以及最后产生的圣贤气象,无不融入了这一要诀。它不仅贯穿于工夫的始终,而且也是工夫深浅和真伪的试金石。明代王阳明心学的“知行合一”说,也与这一要诀暗合。
作者简介:尹晓宁,杭州市社会科学院文史研究所所长、副研究员。自浙江大学研究生毕业以来,一直从事中国思想史特别是宋明理学的研究,发表有论著多种。
南宋淳熙二年乙未(1175)夏,就在“鹅湖之会”前不久,吕祖谦自东阳(今属浙江)访朱熹于建阳(今属福建)寒泉精舍。据朱熹《近思录序》记载,两人旬日间“相与读周子、程子、张子之书,叹其广大闳博,若无津涯,而惧夫初学者不知所入也。因共掇取其关于大体而切于日用者”,编成《近思录》十四卷,总六百二十二条,“凡学者所以求端用力、处己治人之要,与夫辨异端、观圣贤之大略,皆粗见其梗概。”
实际上,《近思录》之成编,乃是两位理学家反复切磋斟酌的结果,远非“旬日”可成,更非草率之作。该书从其目次编排到具体内容,都体现了理学家明体达用、内圣外王的理念,虽说“粗见其梗概”,而其言约意远,耐人寻味之处,皆是理学精髓,并不能仅以“入门书”视之。为此,笔者不揣识昧,拟以身心关系为切入点,从六个方面对《近思录》的理学工夫要诀作一阐发。不当之处,望方家指正。
身心相融的理学工夫
《近思录》的精华在内圣工夫。从其捡择的北宋四子(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嘉言中也可以看出,四子内养工夫绵密微妙,盖理学工夫的格局规模、神味特色彼时大体已定,后世出其矩镬者不多。其内圣之学堪称最佳浓缩范本,后人目之为“性理之祖”,不无道理。在笔者看来,《近思录》中展示出的理学工夫要诀在于“身心合一”,心即是身,身即是心。用心即是用身,不只是去“思考”,更是去“体会”。以“体”会“心”,故有身心之受用。所以,理学的很多常用语皆是身心相融的,比如深沉、浃洽、涵泳、咀嚼、胸次洒落、如坐春风、恻隐之心、浩然之气、油然而生、沛然若决江河、四体不言而喻等,无不身心互见、身心相融。这些例子在《近思录》中非常多,其中蕴含着理学工夫的特殊心法。
由于身心的合一,进而有工夫与状态的合一:即工夫,即状态;即状态,即工夫。于是修身即修心,故整齐严肃;修心即修身,故变化气质;心修即身修,故圣贤气象;身心调伏,故“鸢飞鱼跃,活泼泼地”。因为“身心合一”,所以各类工夫入手时虽各有侧重,但一有俱有,一深俱深,内在融通,窥一斑可见全豹。因为身心合一,所以身体不再只是一团血肉,更充满了灵性。所谓灵性,在笔者看来既有感性成分,又有理性成分,更是超越了二者的一种觉知或觉性。“身心合一”的要诀,就本质而言是“觉知”到身心的合一,并使之止于至善。其实,身心始终未尝分离,大善大恶之人都是如此,只是人们经常对最常态的东西最缺乏觉知,而一旦有了觉知并施以引导,则转变就会发生,所谓的“修”就开始了。
如果将“身”的意义加以延伸,不但举手投足是身,言辞文字也是身,都与心是合一的。因此,我们可以见言知心,可以从文字中捕捉到作者的身心感受,并“读出丰盈的意义出来”。先贤之心,常常是通过文字传递的身体感受使后人获得默契与共鸣,进而产生身心互动,遂能承接千古而自信不谬。这是中国文化尤其是理学思想的独特之处。此即孟子所谓的“知言”。朱熹也是一位能够“知言”的学者,他从言辞中揣摩精微的能力极强,所以才具备编纂《近思录》的资格。朱熹非常强调的“切己”“体察”等,便是用身体感受而不只在道理上寻找之意。没有身心受用的道理,便是“不诚”的道理,总是隔着一层,其实质便是身心相隔。所以,我们今天研究理学的修养工夫,也需要这种“内在性研究”的方法。“内在性研究”便需要突破身心相隔,实现“身心合一”。“身心合一”虽非理学的全部内容,但却是登堂入室的要诀,并贯穿整个工夫之始终。
一切工夫从“主静”开始
《近思录》首言“道体”,并以周敦颐《太极图说》为开篇,旨意深远。朱熹以哲学家而非史学家的锐见认识到,这篇小文实为理学的开山之作,后来形成的理学实伏根于此。其简约而浩大的文字,所论的是理学之大本,也即“道体”,并谓之“极”:无极而太极,以及人极。人极源自“无极之真,二五之精”,故蕴含了与天地相通的道理。天地之道为“阴阳柔刚”,在人则为“仁与义”,所以仁义通天地之道。因此,“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问题是,既然“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那么何故多出“而主静”三个字?笔者认为,正是“主静”,点出了修道工夫的抓手,后来的一切工夫皆扎根于此。一涉及工夫,身心关系便已隐含其中。
为什么要从“静”入手?依《太极图说》:“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则静极生阳,“复见天心”,只有静极方能养出这源自天地的仁义之心的端倪,乃所谓的“幾”,也正合《易》之《复》卦之旨。程颐在其《易传》中说:
阳始生甚微,安静而后能长。故《复》之象曰:“先王以至日闭关。”
而朱熹在解释“至日闭关”时也说:
盖一阳初复,阳气甚微,劳动他不得。故当安静以养微阳。如人善端初萌,正欲静以养之,方能盛大。
清康熙朝著名理学家张伯行的解语云:“天地有大冬至,人心有小冬至。人当杂念既退,恶极而善,平旦初复之时,正此心冬至之关。主一无适,居敬涵养,闭关之义也。遏过此关,渐渐善端发现。过天地冬至之大关,方能见天地之心。”天地之理便是人心之理,人心之善便是天地之心。这里,不但是静以养之,而且是静以萌之、静以明之,皆从坤静中来。因为是静“极”复动,所以这个静是要达到一定深度的,并不是表面的平静,而是要深沉安稳,生出根柢,这样的静才有定的意思,不易动摇,不为外物牵累,动静一如。南宋学者叶采以为:“静者,诚之复而性之真也。苟非此心寂然无欲而静,则亦何以酬酢事物之变,而一天下之动哉!”对于“定性”的真实含义,程颢早有自己的解释,他在《定性书》中说:“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皆此心虚静无欲的效验。
《太极图说》中,在“主静”之后有“无欲故静”四字旧注。此四字与《老子》“常无欲以观其妙”意义相连,只是所观之妙不同,故有儒道之分野。但“观”字中的“涤除玄览”之意,确是儒道所共通的。周敦颐在《通书》中又说:
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
由此可见,静虚之下有观照之明。静虚生明,说明静虚的状态之下,人的身心会被训练得更加敏感,也会对私欲纷乱时的粗糙身心有更为深刻的体认。道在微妙,唯安静方能听到此细微的声音,所谓“精义入神”,如不能静,则会被后天的嘈杂欲念所湮没,对此不生觉知,于人性本然之善也不能认取,也不会去护持长养。所以,“静”是埋伏,是生根工夫,是一切工夫之始,根深方能厚重安稳,方能德学并进。故程颢说:“性静者可以为学”;程颐说:“人安重则学坚固”;张载说:“将修己,必先厚重以自持。厚重知学,德乃进而不固矣”;张伯行云:“盖静则生明而有以用其体察之功;静则淡定,而有以尽其持守之力;静则从容,而有以深其涵泳之致,皆为学之所取也,故可以为学。然则未能静者,当思变化其气质;既能静者,又当涵养其本原也乎!”人因静而重,故又云:“凡人轻浮则气虚而见识不定,亦神散而操守不力。故人能安静厚重,则气实神完,识力自确然不移,而所学因以坚固,此即《论语》‘重威’节意也。”此尤见其对静养工夫身心合一之旨的深刻领会。
养“静”也有具体的身心操持方法,这就是“静坐”。“伊川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从“程门立雪”的故事中就能看出瞑目静坐是程颐的日用工夫。朱熹亦以静坐为“一个总要处”。盖“初学之心,杂念胶结,谅所不免,且学静坐,收住此心,使无他适,可以补小学培养一段工夫,滋夜息清明之气,故诏之以此……夫心以定而静,理以静而明,静坐之为用大矣。”虽说“动亦定,静亦定”,但因静坐时会择时择地,好的环境无疑会使静定来得更快捷。静时如尚坐驰,动时则更无法把捉。通过静坐,一是要息外缘,二是要静气血,这两项都是为了“涵养本原”。朱熹说:
盖静坐时,便涵养得本原稍定。虽是不免逐物,乃自觉而收敛归来,也有个着落……若是不曾存养得个本原,茫茫然逐物在外,便要收敛归来,也无个着身处也。
这个“本原”,借禅宗的话说就是“本来面目”,是喜怒哀乐未发之中。要识得这“本来面目”,须有观照之功,而静坐的第三个作用正是便于观照。气血静则容易生定,定而有光明。所以张载说:
定然后始有光明。若常移易不定,何求光明?《易》大抵以艮为止。止乃光明。故《大学》定而至于能虑。人心多则无由光明。
当有人问朱熹“艮之象,何以为光明”时,朱熹回答:“定则明。凡人胸次烦扰,则愈见其昏昧;中有定止,则自然光明。”此即前面周敦颐“无欲故静”“静虚生明”之意。
人安静则天机显露,触目皆是,身心离欲,又有离欲的自在之乐,所以“静后见万物自然皆有春意”,这“春意”不仅是天地生生不已之机,也是一种身心受用的对外投射。这个受用,便是腔子里油然而生的喜乐和满足,与世乐滋味迥然有异。这种喜乐的本质,是身心至和的效验,也是此身心与天地万物至和的效验,是“孔颜之乐”,是“无所倚之乐”。身心寂静,密音显现,一饮一食,一草一木,都会呈现出与平日里不一样的意趣,风云有意,山水含情,通透莹澈,别有洞天。程颢在《秋日偶成》所呈现的,正是这样的道学家神味和气象。
敬之持守
因为静中有滋味,所以“静”是一个“安乐窝”,待在安乐窝里,总非儒者的宗旨,所以二程并未止于静,而进一步提出“主敬”之说。
程颐说:“敬则自虚静,不可把虚静唤作敬。”可见,“敬”与“静”不同,是“静”之升级。其实,周敦颐“中正仁义而主静”七字,便是后来二程“敬”字之滥觞。有“中正仁义”之“静”,便是有“主”,便是“敬”。故朱熹说:
“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正是要人静定其心,自作主宰。程子又恐只管静去,遂与事物不相交涉,却说个敬,云“敬则自虚静。”须是如此做工夫。
故按照朱熹在此处的说法理解,“敬”是真正的日用工夫,故又常与“义”字相连,比如“敬义夹持,直上达天德自此”。敬义相为表里,自然源自《周易·系辞》之“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因此,“敬有死敬,有活敬。若只守着主一之敬,遇事不济之以义、辨其是非,则不活。若熟后,敬便有义,义便有敬。静则察其敬与不敬,动则察其义与不义。”单独的“敬”只是涵养义,故有“涵养须用敬”一说,然须有“义”方有着落。
“敬”有涵养义,“静”岂无涵养义?须知二者涵养出的气象不同:“敬”者整齐严肃,“静”者安详和缓。如以“气”验之,则静气在腹,故身沉稳;敬气在胸,故身峻拔。工夫有差异,气象有不同,如谦气收则身躬,傲气张则身扬等,都体现着身心合一的道理。
相比于“静”字,“敬”的操持意味更强,也更有意思,需要心理能量的注入,有省克的工夫在里面,所以有“敬胜百邪”之说。朱熹也强调:“学者常用提省此心,使如日之升,则群邪自息。”宋儒谢良佐尝借佛语“常惺惺法”说“敬”,便是取“提省此心”之意。提省此心不放逸,便是“戒”。根据身心关系,心的不放逸难以入手,便从身上做起。所以,当有人问敬于朱熹,朱熹云:“不用解说,只整齐严肃便是。”“整齐严肃”,便是收敛身心,通过身的收敛,达到心之收敛。同理,身之放逸,便是心之放逸,故有学者问程颐“人之燕居,形体怠惰,心不慢,可否?”程颐回答:“安有箕踞而心不慢者?昔吕与叔六月中来缑氏,闲居中某尝窥之,必见其俨然危坐,可谓敦笃矣。”这种通过正形以摄德的方法,由来有自。《管子·内业》云:“形不正,德不来。中不静,心不治。正形摄德,天仁地义则淫然而自至。”又云:“严容畏敬,精将至定。得之而勿舍,耳目不淫,心无他图。”因为身心合一,所以“主敬”工夫方有着落。
“持敬”工夫养出严毅气象,这是长期对自他邪恶的警觉克制所致。闲邪以存诚,故诚敬常并提。程颐云:
闲邪则诚自存。不是外面捉一个诚将来存着。今人外面役役于不善,于不善中寻个善来存着,如此则岂有入善之理?只是闲邪则诚自存,故孟子言性善皆由内出。只为诚便存,闲邪更著甚工夫?但惟是动容貌,整思虑,则自然生敬。敬只是主一也,主一则既不之东,又不之西,如是则只是中。既不之此,又不之彼,如是则只是内。存此则自然天理明。学者须是将“敬以直内”涵养此意。直内是本。
又云:
闲邪则固一矣。然主一则不消言闲邪。有以一为难见,不可下工夫,如何?一者无他,只是整齐严肃,则心便一。一则自是无非僻之干。此意但涵养久之,则天理自然明。
由此可见,在程颐这里,所谓“闲邪”“诚敬”“主一”等是打通的,在身上“整齐严肃”,心便“主一无适”,如此则“邪闲诚存”。诚则天理自明,所以天理之明非因考索而至,是存久自明之事。
因为身心合一,身上的工夫如果不能入心,则是失了敬的本意,故程颐也说:“严威俨恪,非敬之道,但致敬须自此入。”在形上做工夫,其旨是要在心上找感觉,没有感觉便不是敬,一味操持,反令拘迫,故“学者须恭敬,但不可令拘迫。拘迫则难久。”可见,拘迫非敬之道,是因持敬走偏所引起,是死敬,非活敬,也是持敬不熟的表现。程颐对操持不得法所引起的身心之弊实有洞见。敬是自然而舒适的,所以朱熹说:“心无不敬,则四体自然收敛。不待十分着意安排,而四体自然舒适。着意安排,则难久而生病矣。”安排便是助长,助长便用力过甚。故“自家只着些子力去提省照便了。不要苦着力,着力则反不是。”持敬是否恰到好处,还要在身心上体察,如过于用力,心火上炎,易劳易怒,非但气象不好,更使身心受累,不能久于道,也尝不到滋味。所以修道如果尝不到滋味,就要反省了。所以程颐又强调:
今志于义理而心不安乐者,何也?此则正是剩一个助之长。虽则心“操之则存,舍之则亡”,然而持之太甚,便是“必有事焉而正之”也。亦须且凭去,如此者只是德孤,“德不孤,必有邻”。到德盛后,自无窒碍,左右逢其源也。
持敬养德非一蹴而就,非要缓缓来,方能细密,有助长之心,就要先洗心,退心火,这心火实是私欲。所以程颐又说:“学者须敬守此心,不可急迫。当栽培深厚,涵泳于其间,然后可以自得。但急迫求之,只是私心,终不足以达道。”所以切莫以求道急为志道恳切,实际只是私意。伊川明照如此。
拘迫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心的格局太小,被小事物牵住,跳不出,心便不活,呈紧相。所以持敬万不可拘气,要使气活,气活则心活,气死则心死。张载说“须放心宽快,公平以求之,乃可见道”,“心要洪放”,又说“心大则百物皆通,心小则百物皆病”,说的都是心的格局要大。朱熹说得更为具体:
此心小是卑陋狭隘,事物来都没奈何打不去,只管见碍,皆是病。如要敬则碍和,要仁则碍义,要刚则碍柔。这里只着得一个,更着两个不得。为敬便一向拘拘,为和便一向放肆没理会,仁便煦煦姑息,义便粗暴决裂。心大便能容天下万物,有这物则有这理,有那物即有那道理,并行而不相悖,并育而不相害。
“心小”的问题,恐怕是在对“持守”“收敛”和“主一”的理解上出了偏差。这个偏差,就是没有做到“勿忘无助”,用力太紧,拘住了,心不周流,偏于一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内在的非理性冲动过于强烈,必须用力把持,以致太过紧张,殊不知越把持冲动越强烈,反倒不如开放和转移,使心能够自如地驾驭、化解心理能量。这样,心气自然周流,而不会因陷于死局而导致最终失守。开放的心,便是“大心”。心大,反而持守更容易。
以涵养入化境
并非离静、敬等工夫之外别有涵养工夫。涵养工夫其实是各种工夫的纯熟过程,是身心互融的过程,是对“化”的不断感受。
涵养工夫也有前行,即“知”。程颐在《颜子所好何学论》中说:“学之道,必先明诸心,知所养,然后力行求至。”周敦颐在《通书》中也说:“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说的也是由“知”至“化”的涵养过程。其中,“入乎耳,存乎心”说的是“知”,这“知”通过不断地涵泳、咀嚼逐渐内化,而“蕴之为德行”,实现身心互融之化。
“知”非一般的“学知”,而是“体知”,并非思辨的产物,而是身心上的默契。程颐说,“人之蕴蓄,由学而大。在多闻前古圣贤之言与行。考迹以观其用,察言以求其心。识而得之,以蓄成其德。”所谓“考迹以观其用,察言以求其心”,便是“体知”,而“识而得之”四字看似平常,其实下语极重,是身心上有了受用,进一步产生了不可动摇的确信。这种确信,只有在身心上有了感受才会产生。
然而,这种确信并非一下子就能获取,而是要经过反复的涵泳和咀嚼,让所学在身心间化开,与身心相融,待通透感和乐感产生,确信也就随之产生。程颐曾对张载说:
所论大概,有苦心极力之象,而无宽裕温厚之气。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故意屡偏,而言多窒,小出入时有之。(旧注:明所照者,如目所睹,纤微尽识之矣。考索至者,如揣料于物,约见仿佛尔,能无差乎?)更愿完养思虑,涵泳义理。他日自当条畅。
程颐具有通过文字直接感受身心的能力,这种感受能力借用他的话说便是“明睿所照”。他从张载的窒言中“照见”了他“苦心极力”的“考索”之功。在他看来,真正有所得,行文之间必有“宽裕温厚之气”,这是身心之气的自然流露。揣测意度,说的都是人家的东西,不是“自得”的,不是“自得”便不能“条畅”,也就是没有通透感,所以他认为张载还需“涵泳义理”,使所知真正化入身心,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是否是真有所得,对理学家而言十分重要,故程颐言之再三,其谓:
欲知得与不得,于心气上验之。思虑有得,中心悦豫。沛然有裕者,实得也。思虑有得,心气劳耗者,实未得也,强揣度耳。尝有人言,比因学道,思虑心虚。曰:人之血气,固有虚实。疾病之来,圣贤所不免。然未闻自古圣贤,因学而致心疾者。
所谓“心气上验之”,便是在身心上寻找,有沛然之感,便是实有所得。如果有劳累感,则实无所得。道学的妙处在于,于此用功非但不会累及身心,反而滋养身心。程颐本人也经常提到这种滋养产生的身心受用:
古之学者,优柔厌饫,有先后次序。今之学者,却只做一场话说,务高而已。常爱杜元凯语:“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也。”
这种感觉,程颐又称之为“浃洽”。朱熹非常看重此二字:“‘浃洽’二字宜仔细看。凡于圣贤言语,思量透彻,乃有所得。譬之浸物于水,水若未入,只是外面稍湿,里面依前干燥,必浸之久,则透内皆湿。程子之言,极有深意。”朱熹以物之浸润释“浃洽”,亦兼释身心通透之旨。
由此可见,读书的重要性,不仅是能增长知识见闻,更能够滋润身心,涵养道德。善读书也是一项工夫。故程颐说:“若能于《论》《孟》中深求,将来涵养,甚生气质!”不只是《论》《孟》,《诗》也是如此。程颢说,“‘兴于诗’者,吟咏性情,涵畅道德之中而歆动之,有‘吾与点’之气象。”朱熹也常以《诗》涵养:“读《诗》之法,只是熟读涵味,自然和气从胸中流出。其妙处不可得而言,不待安排措置,务自立说。只凭平读着,意思自足。”如果不是真的默契于心,是说不出这些话的。
需要注意的是,虽然涵养出滋味需要工夫,但并不是涵养出滋味便不再用工夫了。恰恰相反,这只是工夫的开始。得而能守,守而能新,才是真工夫。否则所谓的“滋味”只不过是“光景”。因此,真正的涵养要通过时间慢慢浸润,才能真正保持身心合一,才能实现真实的“自得”。涵养的要诀,在一个“缓”字。这和太极拳是一个道理,只有慢下来,才会有细密微妙的感受。朱熹说:
道理本自广大,只是潜心积虑缓缓养将去,自然透熟。若急迫求之,则是起意去赶趁他,只是私意而已,安足以入道?
又曰:
学者须敬守此心,不可急迫,当栽培深厚。栽,只如种得一物在此。但涵养持守之功继继不已,是谓栽培深厚。如此而优游涵泳于其间,则浃洽而有以自得矣。苟急迫求之,则此心已自躁迫纷乱,只是私己而已,终不能优游涵泳以达于道。
“栽培深厚”“自然透熟”等字眼,道味老辣,确有理学的雍容气度。一切需要时间。二程说,“所谓‘日月至焉’,与久而不息者,所见规模虽略相似,其意味气象迥别。须心潜默识,玩索久之,庶几自得。”程颐还说,“某年二十,解释经义,与今无异,然思今日觉得意味与少时自别。”时间并不带来新的知识,而是经过不断反刍,对旧的知识有了新的体会,此为新酒与陈酿之别。涵养咀嚼是终身之事,由此更可知“义理深沉”四字的意味深长。
省察之功与身心之弊
如果说涵养偏重于对善的长养之功,那么省察就是对恶的剿除工夫,使身心止于至善,并在至善这里合一。
程颐说,“大抵人有身,便有自私之理。宜其与道难一。”其实,自私也是身心合一的,只是这种合一只合于“我”(私),并未合于道。因为离于道,所以会有各种身心过患,同时又因为对道的茫然无知,更不会有改过工夫。所以,省察工夫的起步,是“知道”和“反思”。程颐说:
未知道者如醉人,方其醉时,无所不至。及其醒也,莫不愧耻。人之未知学者,自视以为无缺。及既知学,反思前日所为,则骇且惧矣。
这样的反思,自然是对初入道者而言。知过方能改过。然而,改过迁善,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个长期艰苦的拉锯战。程颢说:
义理与客气常相胜,只看消长分数多少为君子、小人之别。义理所得渐多,则自然知得客气消散得渐少。消尽者是大贤。
以易理来说,这个消长就是一阳来复,终至于乾。但这些大节目都不是省察的精妙处。省察的精妙处仍在于身心合一,以身知心。
省察可以不断增加身心的敏感度,使工夫走向细密。前文已有提及箕踞和心慢的关系,这是从行为上省察。亦可从言语上省察,比如“心定者其言重以舒,不定者其言轻以疾”;亦可从瞻视中省察,比如“视高则气高,视下则心柔……盖目者人之所常用,且心常托之……己之敬傲必见于视”;亦可于梦中省察,比如“人于梦寐间,亦可以卜自家所学之浅深。如梦寐颠倒,即是心志不定,操存不固”……如此等等,可以说举手投足、一饮一啄,无时无地不可以省察身心的修养程度。所以,当邢恕说自己“一日三点检”时,程颢却批评说:“可哀也哉!其余时理会甚事?盖仿三省之说错了,可见不曾用功!”省察,就是要在每一个当下都有觉照。
由于身心高度敏感,不但会有超强的内省能力,也会对他人的动机有很强的洞察力。当游酢问程颐“阴阳不测之谓神”之意时,程颐说:“贤是疑了问?还是拣难底问?”说明程颐已经洞察了游酢的动机,提醒游酢自我省察。
省察是诸项工夫中最难把握,也最容易引发身心之弊的一项。深入的自我省察,有似于精神分析,挖出潜在的过恶动机,因为这些动机经常会自我装扮,所以发现它们并不容易。当某种情绪的表达过度时,常常是因为有别的不便于表达的情绪借机表达,甚至通过心理防御机制反向表达,都很不容易被省察到。同时,省察容易走向苛严,引发自身过度的道德焦虑,这种焦虑在心理防御机制的引导下将会投射出去,一方面装扮自己,另一方面不能容忍他人的道德过恶。须知,真正自发的道德是在仁爱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所以对省察工夫的把握,要控制在“知而能改”的程度,不要引发过度的道德焦虑,否则必然走向反面。这也是所谓“假道学”产生的一个内在心理机制。程子说,“罪己责躬不可无,然亦不当长留在心胸中为悔。”当有人问朱熹“已往之失却如何”时,朱熹的回答是:“自是无可救了。”都有不要引发过度的道德焦虑之意。过度的焦虑,不但失去道心,而且会引发身心问题。在很多情况下,是宽容而不是苛严更容易使人改过,也只有宽容才能使心量广大,有仁者气象,所以省察工夫要细密,但心不可呈紧相。
品评圣贤气象
《近思录》说“气象”,如魏晋人品评人物,讨论的都是人生境界和神味。通过这样的品评,引发后人的慕道之心,也是对后学的加持。后人不能亲见古人,只能通过文字接收古人蕴含其中的信息,才能实现对他们精神上的把握。品评者要有足够的阅读能力,知言知心,并且能够准确地将接收到的信息传递出去。需要注意的是,这些文字信息是经过加工的,不免加入了品评者的价值认同、人生理想和精神力量,所以我们看到的就不仅是古人,还有品评者,我们获取的信息和能量既来自古人,也来自品评者。
品评圣贤气象,也是一项工夫,即揣摩圣贤之心。因为心无相,所以只能从气上见,这也是“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道理。以身心关系说,气象也体现着“身心合一”,看了他的气象,便知了他的心。我们也可以通过对气象的品评,看出古人精神气息的传承方式:通过身体感受传递精神信息。比如二程子说:
仲尼,元气也。颜子,春生也。孟子并秋杀尽见。仲尼无所不包,颜子示不违如愚之学于后世,有自然之和气,不言而化者也。孟子则露其材,盖亦时然而已。仲尼,天地也。颜子,和风庆云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气象也。观其言皆可见之矣。仲尼无迹,颜子微有迹,孟子其迹著。孔子尽是明快人,颜子尽岂弟,孟子尽雄辩。
这里,通过天地自然所给人带来的身体感受传递圣贤给人带来的心理感受,并让人进一步体会圣人的精神状态。这种状态本身就是一种不言之教,对人是有加持和感染力的,对学者而言则需要用身心感受到二程所谓“天地”“和风庆云”“泰山岩岩”等词汇传递出来的精神力量。又比如,黄庭坚在《濂溪诗序》中说,周敦颐“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其所谓的“胸中”,并不只是抽象的“心中”之意,而且是具体心胸部位。所谓的“洒落”,表示的是抖落了身心的很多系累和羁绊,心胸部位清凉明澈,无畏无惧,毫不纠结。“光风霁月”四字,传递的正是这种身心感受。
程颢有颜回濂溪气象,《近思录》中谈论其气象的文字最多,似乎意味着在朱熹和吕祖谦眼里,他是最具有圣贤气象的。比如:
侯师圣云:“朱公掞见明道于汝,归谓人曰:‘光庭在春风中坐了一个月。’”
刘安礼云:“明道先生德性充完,粹和之气,盎于面背。乐易多恕,终日怡悦。立之从先生三十年,未尝见其忿厉之容。”
伊川先生撰明道先生行状曰:先生资禀既异,而充养有道。纯粹如精金,温润如良玉。宽而有制,和而不流。忠诚贯于金石,孝悌通于神明。视其色,其接物也,如春阳之温。听其言,其入人也,如时雨之润。胸怀洞然,彻视无间。测其蕴,则洁乎若沧溟之无际。极其德,美言盖不足以形容。
文辞之美,出于至诚,足令“闻风者诚服,觌德者心醉”,让人景仰这种充满了道德、学养和诗意的人生。从思想的角度看,这些文字是否过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传递出的宋儒怎样的人生理想和精神境界。程颐以“充养有道”四字,强调程颢的境界气象源自持之以恒的修养工夫。这些工夫从外而内,从身到心,然后再从内而外,由心返身,实现身心融合,最终发而为气象。
成为具有圣贤气象的人,是很多理学家的人生理想。需要指出的是,要学的并不是圣贤气象,而是圣贤之心,有了圣贤的心,才会有圣贤的气象。如不是私欲净尽,是不会有洒落气象的。只学气象,便是身心分离,便是效颦,便是“假道学”。
综上所述,《近思录》中所体现的工夫,论其基本要义便是“身心合一”,它所代表的是中国哲学对“觉性”的追求。这种追求既包含身之感性,又包含心之理性,并实现了对感性与理性的超越,是自我的觉醒。而觉性是最难以把捉的,有时似是而非,有时联想过度,更严重时会自我暗示,甚至自我催眠,使人沉浸于自我编造的幻境之中。真幻之间仅隔一纸,过度追求,即入魔境,对此尤要警惕。
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身心合一”暗合“知行合一”之说。虽说王阳明与朱熹在本体论及知行关系上的观点有巨大差异,但仅就修养工夫论,则不能不以“知行合一”说为是。阳明心学以“致良知”为主脑,而“身心合一”实为“良知致”,一分合一一分致。良知之知也是觉知,不同于耳目之知。耳目之知产生的行动只是一种“应该”的行动,而觉知则是一种“自然”的行动。都是行动,发动处却有所不同,于此尤要明辨。身心分离,便是知行分离;身心合一,即是知行合一。如此,则不会有假道学。《近思录》中主静、持敬、涵养、省克工夫,无非是“致良知”的工夫;而“知行合一”说虽在《近思录》之外,实在《近思录》之中。因为“身心合一”作为工夫要诀,实无理学心学之别。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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