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马·西姆斯】思考就是腾空自我

栏目:他山之石
发布时间:2020-12-30 18:33:20
标签:思考

思考就是腾空自我

作者:鲁马·西姆斯

译者:吴万伟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庚子十一月十六日丁未

          耶稣2020年12月30日

 

本文是对约瑟夫·克伊金2020年在本刊《要点》发表的“令人痛苦的智慧”的回应。

 

来到美国的两周半之后,我上学的第一天既激动人心又令人沮丧。我喜欢上学是因为我喜欢学习。但是,从伊拉克逃往希腊,然后再从希腊辗转来到美国,一头扎进另一个陌生世界的想法还是令我感到十分恐慌。1979年元月,我来到加州富尔顿(Fullerton)的一所小学。我记得穿上了装在书包里的几件希腊套装之一。男生和女生都在盯着我看,他们偷偷地窃笑不已。

 

有人把我领到一张课桌前。木头桌盖装饰着一张长长的英语字母贴纸,从左至右横跨上部边缘。桌子里面有一支黄色的削好的铅笔、粉红色橡皮擦、还有几本书。这一天就在稀里糊涂中过去了。不过,吃过午饭后不久发生了一件神奇之事。老师将她的凳子拉到课堂前面,放在正中央。在要求学生保持安静之后,她打开书开始读了起来。那天,第一次没有人再看我了。她说了几句话,我根本听不懂,但情感是带有普遍性的,心里很快就明白了故事讲的是什么。我盯着书的封面看,试图记住每个细节,一旦开始学了英语之后,我自己也能读书了。

 

几个月之后,我发现这个故事是著名童话“夏洛特之网”(Charlotte’s Web)。这是我自己阅读的第一本英文书,它非常适合我。我的心为小猪威尔伯(Wilbur)和夏洛特这样的朋友感到难过,就像蜘蛛去寻找她的伙伴一样,这个人可能会喜欢我,会去找我。来到美国的前两年,我们搬了三次家,所以我也就上了三所不同的学校。书成为我的慰籍。到了夏天,图书室就成为我们的保姆,姐姐和我装好午餐带着,父母上班之前把我们丢在那里。通常,我会坐在两个书架之间任意地从上面抽取一本,发现什么就随意阅读什么。我跟着英国著名儿童作家,插图画家比阿特丽克斯·波特(Beatrix Potter)逃到英国乡村。我读了“12个跳舞的公主”,梦想着自己也能跳舞。我发现好多本希腊神话,吃惊地发现,在美国有很多我之前在希腊港口塞萨洛尼基(Thessaloniki)稍稍了解一些的诸神。我阅读了朱迪·布鲁姆(Judy Blume)的《四年级的无聊事》、《超级幽默》、《蒂尼》等很多著作。有时候我还碰巧读了安德鲁斯(V.C.Andrews)的哥特式小说,囫囵吞枣地贪恋阅读。最终,我不由自主地阅读了主妇之类书,从那里很容易滑入浪漫小说。接着,我遇见了安雅·西顿(Anya Seton)的《凯瑟琳》---那是一本有关凯瑟琳·斯温福(Katherine Swynford)和英国国王爱德华三世之子冈特的约翰(John of Gaunt)的历史小说,后来发现了乔叟(Chaucer)。从那里,又发现了夏洛蒂姐妹,我读了《呼啸山庄》三遍,读了《简爱》六遍。

 

我读书的时候并没有得到任何指导。我可能凭直觉模糊地了解到有一种被称为经典文学的范畴,但在大部分时候,我并不清楚这些东西。我只是一直不停地读,完全停不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来,我就死掉了。在我阅读的每一本书中,我都在寻找这个世界和我自己。世界是什么?如何运作?我是谁?我如何适应这个世界?

 

从伊拉克迁移到希腊,再辗转到美国,我跨过的不仅是边界而且还是文明。作为喜欢思考哲学问题的小姑娘,我渴望了解也需要了解如何去实现世界观的重大转变。讲述自己被连根拔起再同化到另外一种文化之中是非常容易的,就好像学英语或者改变发型一样简单。在十岁之前,我相信终结我的身份认同危机的唯一方法是彻底抹杀我的过去---消除身上的东方色彩以便创造作为西方人的自我。但当我长大之后,我尝试要做的东西大部分破坏了自我(在有时候,我在照镜子时十分讨厌自己,甚至曾经玻璃片割腕自残。)我陷入了迷茫之中,彷徨无助,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甚至我都怀疑自己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读书这种行为也就成了生死攸关的大事。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我要说的是“我在故我读,我读故我在。”

 

移民在美国人心中有刻板的印象。刻板印象之一是移民都是掠夺者。另一个刻板印象是移民在自己的国家里都是穷光蛋,想到美国飞黄腾达。不过,移民难道不是已经成了大人物吗?来到美国之前,他们一文不名吗?这些问题持续存在于约瑟夫·克伊金(Joseph Keegin)最近有关阶级和哲学的文章,因为在美国,移民和本地出生的公民淹没在“依靠自己的努力取得成功”的共同的神话海洋中。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这样激动人心的故事从来不会梦想成真,常常有梦想实现的故事,但也有很多梦想没有成真的故事。因为这样的神话充斥于社会,那些没有能跨越门槛的人轻易被忽略了或者依靠单一标准来衡量,在很多情况下,人们根本就达不到这个标准。

 

作家克瑞斯·阿纳达(Chris Arnade)在《尊严》(2019)中将当今美国社会分为两种人,一种是“前排”,一种是“后排”。在阿纳达看来,前排人之所以出类拔萃不仅仅是他们拥有更多的物质资源,而且因为他们有机会接触到现有的成功渠道,最主要的是教育。无论他们出生于特权家庭还是靠自己的奋斗一步步爬上去,他们都属于圈内人。他们是为了工作和教育而愿意迁徙的人,不断为自己累积向上爬的资本。克伊金写道,这些人“关心的是捞取名望和利润”。另一方面,那些穷人、失败者、成瘾者---受教育不多或根本没有受到教育的人还有那些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向上爬的人则是后排人。不过,思考者并不仅仅局限于前排或后排。

 

心中想着这一点,克伊金谈及了细娜·希尔兹(Zena Hitz)的著作《迷失在思想中:智慧生活的隐蔽欢愉》。他欣赏这本书,提到了它,但最后他相信希尔兹的思想家模式“思考作为幸福和舒适的源头而到来”是罕见的例外。希尔兹认为处于边缘化的穷人能够在思想生活中找到安慰和不同的财富,克伊金说,其实并非如此。更多的情况是,那些来自并不合适背景的人,那些“被哲学毒蛇咬伤的人”最终可能因为痴迷于思考而变得更加边缘化和与世隔绝。他们成为“拼命挣扎来舔噬伤口的可怜人”。

 

希尔兹在书中从意大利著名作家埃莱娜·费兰特(Elena Ferrante)的那不勒斯小说的两个人物埃莱娜(Elena)和里拉(Lila)身上吸取了教训。两位姑娘都来自其社会后排,两个都才华出众。但是,其中一个的智慧因为生活所迫而被延迟、放弃、甚至感到害怕,另一位的智慧得到培养和利用。埃莱娜考上大学,利用迷人的魅力和天赋竭力往上爬,进入知识分子的核心圈子。相反,尝试过一种思想生活的里拉却因为自己的贫困家庭而被剥夺了机会。她的父亲甚至在一怒之中把她从窗户扔到了大街上。她开始出去打工,后来结婚,再后来出现心理障碍,饱尝生活的艰辛和被虐待的痛苦。埃莱娜是从后排爬升到前排的成功原型,里拉则一直停留在出生时的社会环境中,完全与思想世界无缘。她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不勒斯一步。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里拉逐渐明白智慧决不仅仅限于纯粹的思想工作。她意识到自己并不需要进入学校或其他任何文化机构接受教育也能认识到她丰满的思想活力。埃莱娜一辈子痴迷于思想生活的物质表现,对各种奖励和荣誉孜孜以求以便确认自己是有智慧的人,同时也要确认露脸的机会。另一方面,里拉的智慧则是她赋予埃莱娜以及其他好友的馈赠。

 

就我们所知,里拉并没有停止读书、写作和探索。她自学了希腊语。里拉曾在某个时候将日记交给埃莱娜保管----埃莱娜急不可待地读了日记,接着却将它扔到河里。她的人生观是智力追求是唯一合理的追求,结果体现在小说、学界职位以及获得精英认可等标志之上。因此,费兰特的书提出了这个问题:是我们需要这些圈子还是我们想拥有这些圈子?对于思想生活的繁荣来说,它们必不可少吗?非要露脸让别人看见吗?我认为希尔兹说得很清楚,答案是否定的。读书和好奇并不需要我们在这样的稀薄空间里露脸,不过正如克伊金指出的那样,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思想者只有在这些现成渠道里才能吃饭和思考。

 

就像约瑟夫说的那样,我认识的最深刻思想家往往并非在现有渠道里工作的人。他们是创办新杂志的人,能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写作和研究的人。我认识的一位聪明的女才子在完成白天的工作之余仍然卖力地读书和写作---但发表的东西很少。有一次她告诉我,写作的目的就是要倾诉,要将心中的想法倾泻到稿纸上,这些纸最终可能被扔进垃圾桶或被扔到海里。偶尔也可能落到他人手中。

 

在基督教圣经的希伯来书第11章,作者列举了犹太人历史上一系列男女圣徒,他们勇敢地选择和践行了善---即使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仍然展现出坚定不移的信仰。这些人默默无闻,并没有得到别人的欣赏和赞美。他们“忍受戏弄、鞭打、捆锁、监禁各等的磨炼,被石头打死,被锯锯死,受试探、被刀杀,披着绵羊、山羊的皮各处奔跑,受穷乏、患难、苦害,在旷野、山岭、山洞、地穴飘流无定。”《圣经:简化字现代标点和合本》希伯来书第11章第36-38节,第395-396页。---译注)接着作者写下这样引人注目的话“本是世界不配有的人”。《圣经:简化字现代标点和合本》希伯来书第11章第38节,第396页。---译注)这是对历史上被抛弃者的最深刻的承认。这种人在无意之中改变了世界。埃莱娜不过是平庸之辈;里拉则永久地萦绕在人们的头脑中。当我阅读克伊金列举的受伤害思想家清单时,我的头脑中悄悄溜进了这个段落和“本是世界不配有的人”的说法。

 

克伊金给我们举了例子如遭受痛苦折磨的作家乔治·斯夏拉巴(George Scialabba)---克伊金也告诉我们---他“有一种不可遏制的思考冲动”。斯夏拉巴在最近的书《如何成了抑郁症患者》中,利用过去一些年进行心理治疗的系列诊疗记录讲述他的故事。阅读他谈论自己的抑郁症和写作经历,我看到了哲学的创伤可能是有用的---其意义不在物质财富上而是成为替他人疗伤的代表。伤口如果能帮助他人认识自我,它就可能成为送给世人的礼物。

 

为了帮助家人,我14岁时就开始出去打工。但是,大量的阅读---我对付黑暗的武器---在我的青年时期一直持续下。正是通过读书,我了解到还有常青藤学校这回事,但父母不愿意让我去上大学。有一次,父亲一怒之下对我大吼,“加州州立理工大学(Cal Poly)就在山那边,你就去那里上学吧”。他们的伊拉克做派、让人窒息的法则和缺乏自由令我感到怒火中烧。我跑进卧室呜呜大哭起来。我彻底放弃了自我(或者我这样觉得)。应该说,加州州立理工大学波莫纳学院(Pomona)是一所很不错的大学,有机会在那里上学,我非常感激,尤其是感激物理系,我在那里毕业,但当时我对没有能到外地上学一直耿耿于怀,失望之情难以言表。

 

出身于移民家庭意味着,你可能特别强调选择什么职业。生物专业是满足进入医学院或当牙科医生要求的最便捷途径,因为父母想让我当医生或牙医,他们为我报了名。我想做与读书有关的工作,但他们告诉我应该考虑如何经济自立。老是渴望与众不同的东西让我在他们眼中变得陌生起来,如果用母亲那难以翻译的阿拉伯谚语来说,我就是一棵“彻底烂掉的洋葱”,是不合时宜的怪胎。只有在促成我的职业成功,我的智慧才能被视为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我全职工作,三心二意地完成了学业。打工赚的钱都被我用来买书了。因为有机会接触到学院图书馆,我就像小时候那样如法炮制---继续前往图书馆读书。20刚出头就结了婚并生了小孩,产假结束后回去工作和继续完成大学学业。我选择了物理专业,因为它如此优美,每次学习时我都会哭泣。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最终找到了可以投身其中的深井。不过,这并不奏效。我离了婚,成为依靠学校贷款生活的可怜的单身母亲。再结婚,生更多孩子,攻读博士学位等理想统统都烟消云散了。

 

几年过去了,我尝试了另外的途径。我进入法学院学习宪法学以便能爬上更高的阶梯。我发现了政治哲学,我尝试沉入那个深井,但是到此时,我所剩无几,能够漂浮在水面上不沉下去已经不错了。生活环境难以逾越,我的心灵虽然没有关闭,但已经变得越来越黯淡。

 

克伊金写道“我从来没有停止思考。”心中的黑暗慢慢消退,我开始再次探索。这就像从前发生在我身上的很多事一样:通过读书,我发现了神学。那成为我再次走向光明的大路。摸索了这么多年,我最终接受了自己是自学者的命运,心中的动荡波澜开始平静下来,神学和哲学亲吻起来,太阳再次升起。当我皈依罗马天主教时,我决定停止放弃自我。51岁的年纪,我已经不再年轻,不再锐意进取了,让那些野心见鬼去吧。如果不写作,我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因此,我开始读书和写作。引用基督教圣经中的另外一章,“马可福音”第六章,“大凡先知,除了本地亲属、本家之外,没有不被人尊敬的。”(《圣经:简化字现代标点和合本》“马可福音”第六章第4节,第71页。---译注))。此言甚是。

 

美国黑人作家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曾说过,

 

在我看来,整个努力不是要回避人们在生活中遭遇的痛苦或不可避免的扭曲,而是要使用它们,用自己的痛苦来理解他人的痛苦。。。我认为,回顾过去,希望生活能有所不同的确太幼稚了。从现有生活中,你恰恰能够有最多的收获。

 

这正是我试图要做之事。过去51年的伤痛---无论是不是咎由自取---无论能否治愈,都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但是,它们是一种渠道,我的思考可以借此流出去,流向他人,就像斯夏拉巴那样无论是直接流向这个世界还是先流向自己亲人然后再传递给世界。

 

希尔兹和斯夏拉巴的书是天缘巧合,因为政治光谱中那些浑蛋政客、热衷崇拜名人的文化、脱缰野马般的资本主义破坏威力、地球遭到严重破坏的痛苦呻吟、后排民众的绝望呼喊、这个迫切需要再度人性化的社会的幻灭和彷徨---所有这些都需要谦卑的思想家、心灵遭受创伤的思想家。在我阅读约瑟夫随笔时,我最终感觉到这里藏着一个能理解我的思想生活中内心折磨的人,一直以来我就处在这样的折磨中。我并不相信这样的痛苦能彻底治愈,至少不是这个世界能完成的。思考就是与人疏远的过程。如果能给它起个名字,结合其形状的考虑,我们不妨说思考就是腾空自我的过程,接着它就不再是可诅咒的东西了。

 

译自:Thinking Is Self-Emptying byLuma Simms

 

https://thepointmag.com/examined-life/thinking-is-self-emptying/

 

作者简介:

 

鲁马·西姆斯(Luma Simms),伦理学与公共政策中心研究员。研究兴趣包括文化、家庭、哲学、政治、宗教以及移民的生活和思想,曾在《第一要务》、《公共话语》、《联邦主义者》、《要点》等期刊发表文章。作者曾在加州州立理工大学学习物理和查普曼大学法学院学习法律,目前是专职妈妈。

 

本文的翻译得到作者和原刊的授权和帮助,特此致谢。----译注

 

有兴趣的读者可以阅读约瑟夫·克伊金著“令人痛苦的智慧”《学人Scholar》https://mp.weixin.qq.com/s/MyEx9ndoduc8l_FlNmvZqA或《儒家网》2020-10-24 https://www.rujiazg.com/article/19498“思想生活不是贵族的休闲——为哲学找一块栖身之地”《澎湃网》2020-11-06)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9867089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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